1
他瞪圓眼睛,驚奇,心里一陣悸動:西天的太陽被云朵翳住,不透氣,不透光,只有粉紅、猩紅的一片。霞光變幻,將云朵割裂組合,不時像長河,不時像秀嶺,不時像人形,不時像宮闕,不時像迷宮,亦真亦幻,似乎在召喚著他。
他居住的小區(qū),有百畝碧波,開發(fā)商命名為漪池。漪池邊聳立著原有的一塊巨石,巨石剪影像極了一位長發(fā)飄逸、翹首呼喊著的美女。巨石來源動人:相傳這是一位癡情的女子等待遠去經商的情人,呼喚他早日歸來,日日長歌,經年所化。夕照沐浴著呼歸石,清風陣陣,似美女的陣陣呼聲。石頭作證,蒼山作證,就有了呼歸石。呼歸石承載了多少情人的忠貞執(zhí)著愛情。呼歸石與矗立著的一座三十多米高的懸崖相連,修有石板路,與懸崖上展翅著的一座涼亭溝通,小區(qū)休閑的居民,常常到涼亭流連。更多的是情人在此山盟海誓。
他站著,慢慢、輕輕轉身,目光停留在涼亭一側。那兒躺著一位氣息奄奄的姑娘。
姑娘身段如昨:柳秀,勻稱,柔軟。修長的兩條腿,并在一起,膝蓋上段,結實勁健,下段,細膩光滑。如果它們像昔日那樣邁動起來,都會流布著春意,洋溢著馨香。胸膛依然呈現(xiàn)兩個結實、溫潤的圓弧狀,只是沒有起伏變化。如果它們直立地凸現(xiàn)在眼前,他會感受到無盡的活力,無盡的愛憐。她的手擺在腰部兩側,細長的手指微微曲著,像十根乳白色的玉。如果還如往日般擺動、屈伸、把握,那手中不是可口的食品、果片,就是色香味俱全的飯菜。姑娘原本蒼白的臉,被不時照耀的光澤洇潤著,時而紅朗,時而白嫩。如果它們恢復過去的滿月般的光亮,就會渲染出生活的輝光,生命的旺盛,享受到人生的圓滿。他兩眼中浸出淚珠,欲滾出來,又被緊緊噙住。如果眼里不噙滿淚珠,它表達的心意無窮無盡,無聲勝似有聲。無血色的嘴唇,一翕一合,沒有聲音,似有信息傳出。如果嘴唇還紅潤,兩片薄薄的嘴唇張合之間,有嗔怪,有埋怨,有關照,有期盼……
他俯下身子,抖動著布滿松皮的手,托起姑娘的手,姑娘的手透出一股冰涼,經過他的手,直射入他的胸腔,涼意突然消失,他感到熱氣宛轉,身心都充滿靈氣。他便握住姑娘的手掌,想留住那股靈氣。靈氣忽忽悠悠,時而流通,時而跑走。她給我傳遞什么呢?他將相處三年多的千多個日子想得一干二凈,捕捉許多一張張清晰的畫面。“朵兒,你說!朵兒,你說!”他在心里喊。你冷嗎?我給你擋著風,一絲冷風也吹不到你。他鼓起勇氣,輕輕地摩挲著,再將自己的臉貼到姑娘的臉上。如剛才握著手一樣,開始傳遞著涼意,后來又感受到暖流涌出。他記得,半年前,自己躺在醫(yī)院的病床時,朵兒就是這樣臉貼著他的臉,不斷地呼喚:“先生,你醒醒,先生你醒醒!”只是那時他感受到朵兒的熱淚滾燙,點點滴滴都注入他的心,F(xiàn)在,他枯竭的眼眶里沒有眼淚,但無論怎么哽咽,眼眶仍然是一眼枯井。“她感受到了!她感受到了!”他驚喜地叫著:“朵兒蘇醒了!呆兒不會離開我了!”
他跪下,俯身,臉貼著姑娘的臉,他聽到朵兒喉嚨里傳出長長的“咕咕”的聲響!他熟悉這種令人恐怖的“咕咕”聲響!五年前,他抱著病重的妻子時,就是妻子發(fā)出這“咕咕”聲響后,離開他的!
他在朵兒身邊站了很久!救護車還沒到。他知道,這時正是堵車高峰期;即使救護車來了,救護人員要徒步趕到這兒時,至少需要二十分鐘,也沒有用了。
他看到西邊的霞光仍變幻著。他剛才看到了云霞幻化成的似人非人的形象更清晰了,像慈祥的佛,又像圣潔的仙姑,它們好像越飄越近了,直逼他的心靈。他的心靈震顫著,他的血液沸騰著……
他凝視著云霞。云霞太美。他似乎看到朵兒飄飛其中,顰著眉,顯得很孤獨;笑著臉,很燦爛;啟著嘴,如傾如訴,欲言還休。他聽不見,但明白在說什么。她太可憐了!一股悲愴在他胸中激蕩,淚水噙不住了,任憑它們順著臉流著,浸漬著短須,浸入嘴唇。他再次俯下身子,盯著朵兒蒼白的臉。輕輕拂著披在額頭的發(fā)絲,整理著她的衣服,長長地嘆息著。
突然,他清醒了些。他人的本性膨脹起來,牢牢地占據(jù)著他內心的意念鮮活起來,一個大膽的似乎幸福的念頭陡然升起,他將采取一個既驚懼又完美、既悲壯又絕決的行動……
2
錢仁義拽著孫子的手回家。孫子淘淘拼命抵抗,不走。“爺爺,俊俊還沒有來,等等他!”
錢仁義與許松年,曾同在一所中學有過短暫的工作經歷,后來三十多年的歲月,糾結在一起,結下兄弟般的情義,退休后,又住在同一小區(qū),F(xiàn)在,錢仁義的孫子淘淘和許松年的孫子俊俊,又同在一所小學,每天上學、放學,兩個小朋友都要同行。
兩個孩子本來不應湊在一堆。千禧之年,長江邊的一片荒地,被開發(fā)商開發(fā)出來,建成了在市里很有聲望的龍門小區(qū),小區(qū)由“花樣派”、“花湖汀”、“花千朵”十多棟連排別墅和二十多棟只有五層的花園房組成。開發(fā)商又與市里的名校聯(lián)合,建起了幼兒園、小學、中學,不久又有兩所大學在此建起了分校。政府認為這兒是有名的學區(qū),這條街是臉面,是政績,是品牌,有豐富的文化內含,便命名為學府大道。這兒成了率先富起來的或者準富的人們的居住之地。錢仁義和許松年,原本各住東西,退休時,從大學退休后的許松年搬遷到這里頤養(yǎng)天年,向錢仁義夸耀這兒是富人區(qū),環(huán)境如何好,錢仁義哪里忍得下這口氣,向在公安局當局長的兒子一說,兒子便將家搬遷到這兒了。
小區(qū)雖然環(huán)境好,但車輛太多,孩子們上學、放學,一般都有家長護送。錢仁義與許松年晚年仍然喜歡湊在一起,錢仁義借機嘲笑許松年是不叫的憨雞公,迂夫子,許松年譏諷錢仁義小皂隸,仗勢欺人。因此,兩個樂于在接送孫子時碰碰頭,說說話,發(fā)發(fā)牢騷。
等了二十來分鐘,還不見許松年爺孫倆,錢仁義不耐煩了,嘟嚨著“憨雞公又不知到哪兒去花心了!”淘淘問:“爺爺,什么叫憨雞公?什么叫花心?”錢仁義哐哐地大笑,眼淚直冒:“去問你許爺爺吧!”
錢仁義正準備走,手機響了。“什么?花千朵小區(qū)呼歸石邊的懸崖上,有人跳下去啦?好,好,我馬上去。”
錢仁義將淘淘托付給同時來接孩子的鄰居,往花千朵小區(qū)漪池趕。
錢仁義退休后,很羨慕許松年退休后還能寫點論文、隔三過五印一本書的生活,便央求兒子給他找點事干,向許松年顯示他的余熱燒得更旺。兒子大大咧咧說:“不是一句話的事嗎?”錢仁義退休前是派出所所長,于是,又被學府街道派出所聘請為協(xié)勤。他當協(xié)勤,可不是只腰間挎著警棍,在大街上晃蕩了事。有個當局長的兒子,手腳都沒有放處,該伸的伸得老遠,不該伸的也要攪幾下。派出所事情多,人手少,領導樂得少管剔頭不討好的事,加上錢仁義當所長時,破過大案要案,是老模范,有時出現(xiàn)場之類的事,也叫錢仁義去“指導指導”,錢仁義就容光煥發(fā),就斗志昂揚,就事必躬親!
錢仁義趕到花千朵小區(qū)漪池邊,心里剛緊了一下,又樂起來了:這不是老庚伙伴許松年常來耍的地方嗎?現(xiàn)在有人跳下去了,大大地不吉利,看你憨雞公還有什么心情去花心!
錢仁義擠進警察圈成的警界圈里,看到漪池岸邊醬紫色磁磚鋪成的地上,躺著兩個人。錢仁義只瞄一眼,就大叫一聲:“哎呀,朵朵!”劉名問:“老領導,你認識死者?”錢仁義沒有回答,走到另一具尸體前,他手有些抖,不敢去看。劉名扶住他:“老領導,你冷靜,你不要激動。”錢仁義拂開劉名,又大叫一聲:“憨雞公呀,你怎么就花心到仙界去找王母娘娘,嫦娥姑娘了呢?”
錢仁義趕緊撥了電話:“青青,出大事了!你趕緊到漪池呼歸石處來!你爸爸摔下來了!”
現(xiàn)場勘查即將結束時,許松年的女兒許竹青帶著兒子趕來了。她看到呼歸石邊、懸崖下的步道上,圍著許多人,還有警察,聽到人們嘰嘰喳喳議論“許教授怎么會跳懸崖?”“朵兒死得真慘”,她一邊聽著,一邊慌慌張張拉著兒子往人群里擠。圍觀的人給她們讓出通道。
錢仁義看見許竹青,趕緊攔住她。
“爸怎么啦?我出門接俊俊時給爸爸打電話,他說和朵兒一起散步,要到涼亭處耍呀,那時還好好的,爸怎么會跳下來?”
“竹青,聽叔叔的話,帶俊俊快離開。他看到不好。詳情過會兒我告訴你。”
許竹青放聲大哭,喊著“爸呀,你怎么這么傻呀,爸呀,你怎么丟下我和俊俊呀!”
俊俊明白了母親和錢爺爺?shù)囊馑,也哭喊著?ldquo;外公,我要外公!”
圍觀者掉著淚,幫助錢仁義將許竹青母子倆拉到旁邊林蔭下的條椅上坐下,不停地安撫。一個小孩問俊。“你外公怎么睡在地上了?”俊俊不停地哭喊,不回答。
黃小朵、許松年墜樓死亡現(xiàn)場勘查完、走訪了幾個目擊證人,現(xiàn)場勘查告一段落后,分管刑偵的副局長婁興旺、刑偵大隊隊長吳德剛、所長劉名以及特殊協(xié)勤錢仁義等,在小區(qū)物管公司辦公室,開了簡短的碰頭會,簡要分析了情況,梳理了幾個疑點問題,決定吳德剛、劉名、錢仁義詢問許竹青。
許竹青母子被鄰居扶持著回到家,鄰居走后,她坐在沙發(fā)上,摟著兒子,低垂著頭,淚水如線。但她沒有哭泣,顯得出奇的冷靜。
她恨自己太粗心大意了。明明發(fā)現(xiàn)近段時間里父親的行為舉止有些異常,怎么就不問問呢?怎么就不能將心頭的郁悶向父親說說呢?
在家里,母親是痛自己的。她事無巨細,整天絮絮叨叨,一時一刻不把嘴巴放在女兒身上,好像就沒有動力了,管得她感到發(fā)悶,感到壓抑。對母親,她只有感恩,只有憐惜,只有服從。對父親,她崇敬,她親近,她依戀。父親出身貧寒,全靠自己努力,成為一名大學教師,不說什么榮耀,在他這一輩人中,也算是活出自己的范兒,活出自己的尊嚴的了。父親對自己的關愛,不像母親那樣,不是在物質上給予自己多么豐厚,但在做人、立身、立言等,都給自己很大影響。現(xiàn)在父親不明不白地走了,沒有一句遺言,她百思不得其解。
吳德剛、劉名、錢仁義進來后,許竹青連起碼的禮節(jié)都忘了,坐著一動不動,像一尊帶淚的玉雕。
錢仁義說:“青青,節(jié)哀順便。說說憨雞公,啊,你看我嘴太臭!說說你爸爸出事前的情況吧。”
許竹青捧著兒子的臉:“錢叔叔,當著俊俊,說那些合適嗎?”
錢仁義一臉尷尬。
吳德剛示意劉名:“你不是玩游戲的高手嗎?帶俊俊去玩玩?”
劉名左哄右勸,將俊俊帶進了書房。
許竹青還是不愿意談父親,懇求著說:“錢叔叔,你最了解爸爸,你說是一樣的。”
錢仁義說:“我曉得的都是過去的事。說那些沒用。我們要知道今天下午發(fā)生的事。”
許竹青絞著一團濕透了的衛(wèi)生巾,不說話。
吳德剛開導:“竹青呀,你是國家公務人員,是知識女性,道理我不多說。只要你據(jù)實說明,才能對你父親墜崖作出準確的判斷……”
無奈,許竹青字斟字酌、條理清晰地談的情況是這樣:
兩年前,母親病逝后,父親身心疲憊,老態(tài)龍鐘,不說話,不外出,完全不像其他剛剛退休的六十多歲的老人。一年前,父親將女傭工黃朵兒帶回來后,有黃朵兒的照顧,父親特別興奮,容光煥發(fā),精神振奮,恢復了活力,又開始了他堅持了三十多年的讀書、寫作。家里一派祥和歡笑。今天下午四點多鐘,父親說,他要到小區(qū)漪池邊散步,要去爬爬懸崖步道,要到涼亭走走,看有沒有棋友在哪兒下棋,叫我去接俊俊。黃朵兒就陪著父親出門了……我不知道爸爸是怎摔下來的,如果是他自己的行為,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摔下去……”
劉名說:“竹青姐,談談你了解的黃朵兒的情況。”
許竹青說了黃朵兒基本情況后補充說:“半年前的一天,黃朵兒突然發(fā)病,倒在廚房地上,喊胸悶、胸痛、憋氣、心慌等。我是學醫(yī)的,曾在醫(yī)院工作五年,后來才調到區(qū)婦聯(lián)工作。因此立即對黃朵兒進行簡單搶救,然后送醫(yī)院檢查,診斷結論是:黃朵兒患有心源性缺血性心肌病,因我簡單搶救及時,她才沒有出事。”
吳德剛問:“黃朵兒家里還有什么人?我們好通知他們。”
許竹青說:“父母都去世了,無兄弟姐妹。她也沒有家。”
劉名問:“你們相處了一年多,關系好不好?”
許竹青說:“很好呀。爸爸將她當女兒看待,全家人吃穿用,都交她管。爸爸給她的錢,每月五千,高出其他傭工一兩千呢,她很滿意的,將我家當自己的家。”
吳德剛問:“你爸爸生前,有沒有什么反常行為?你們家里發(fā)生過矛盾沒有?”
許竹青很肯定:“沒有!肯定沒有。你們知道的,我丈夫在區(qū)政府機關工作,周末才回來。平時就我、爸爸和俊俊。哦,后來多了女傭工黃朵兒。我們相處很融洽,我們家庭很和睦。你們不會懷疑因我的……”
吳德剛擺擺手:“例行公事,走走程序,你別介意。”
第二天上午,法醫(yī)初步鑒定出來后,召開了案情分析會。婁興旺主持會,刑偵大隊隊長吳德剛、所長劉名以及特殊協(xié)勤錢仁義參加。
劉名匯報現(xiàn)場勘查:一、我們詳細勘查了死者墜落現(xiàn)場,提取了痕跡。說明許松年和黃朵兒是從涼亭處摔下來的。涼亭建在三十多米高的懸崖上,下面是尖硬的石板步道,摔下來肯定是要命的。他們是同時墜落的,還是先后墜落的,不清楚。二、兩人墜落后,尸體有交叉。許松年的一只腳搭在黃朵兒的背上,他的手還攥著裹在黃朵兒身上衣服。由于墜落點在涼亭處,這兒除了幾個喜歡下圍棋的閑散老人外,小區(qū)人員極少到那兒,兩人墜落后,沒有人去過,現(xiàn)場呈現(xiàn)原始狀態(tài)。三、從許松年臉上、嘴唇處提取到粉紅色印痕,經鑒定,與黃朵兒的口紅一致。說明許松年跳崖前,與黃朵兒有過親昵的行為。四、是小區(qū)保安巡邏到此發(fā)現(xiàn)有人墜落的。保安受過培訓,懂得保護現(xiàn)場常識,保護了現(xiàn)場,現(xiàn)場沒有遭到破壞。五、走訪了群眾。住在涼亭對面、距離有近三百米的牛圣民說,他當時正在陽臺替花草澆水,看到對面涼亭處有像人影的東西掉下來。但他患有白內障,看不清楚是什么東西。初步結論是:根據(jù)許松年的一只腳搭在黃朵兒的背上,他的手攥著裹在黃朵兒身上的衣服等現(xiàn)象推測:是許松年抱著已無生命體征或還尚存生命體征的黃朵兒,跳下涼亭外的懸崖,墜崖身亡。至少是同時墜落的。至于許松年為什么會這樣做,結合他女兒許竹青講的情況,原因不明。如果法醫(yī)鑒定黃朵兒墜樓前還有生命體征,許松年就有強制他人死亡的嫌疑……
兩名法醫(yī)談了鑒定情況。兩人對許松年死亡結論一致:許松年跳下時,還抱著黃朵兒,他的頭部撞擊在磁磚鋪成的地下,腦部破裂,當即死亡。屬于自殺身亡。對黃朵兒尸檢意見有相同和差異。兩人共同的結論是:第一、黃朵兒患有心源性缺血性心肌病,發(fā)病過程是急速發(fā)生的心臟停止搏動,失去排血功能,導致重要器官,如腦部嚴重缺血、缺氧等。第二、法醫(yī)老張認為黃朵兒被許松年抱著跳下時,已無生命體征,屬于因病死亡。法醫(yī)小鄭認為:黃朵兒被抱著跳下時,可能還有生命體征,也就是說許松年有脅迫黃朵兒一起死亡的嫌疑。小鄭補充說:即使黃朵兒有生命體征,因其微弱,尸檢難度大。第三、法醫(yī)經過鑒定,發(fā)現(xiàn)黃朵兒已懷孕,坯胎已經有兩個月了。這坯胎與誰有關,目前沒有鑒定,是不需要作鑒定,請領導指示。
吳德剛說:許松年跳崖前半小時內,兩次打過120急救電話。一次是半小時時,要求120到呼歸石處搶救病人;一次是十五分鐘后,詢問救護車什么時候到。120回復因堵車,要遲到一會……這說明,黃朵兒在陪許松年爬上涼亭時,既要自己爬山,又要扶持許松年,因劇烈運動,誘發(fā)了疾病;或者許松年對黃朵兒有過分舉動,比如強行親吻黃朵兒,遭到黃朵兒的拒絕,引發(fā)了心源性缺血性心肌病……
劉名說:“我讀了黃朵兒原籍我區(qū)大都鎮(zhèn)派出所傳來的資料,了解到黃朵兒是獨生子女,父母也去世了,不管她是掉崖前死亡還是有生命體征也好,人都死了,什么結論都無關重要。許松年肯定屬于自殺了,即使他有強制他人死亡的嫌疑,但人都死了,沒有追究刑事責任的意義了,結案算了。派出所事情多,沒必要花費太多精力。”
刑偵隊長吳德剛表示同意:“我想,許松年的女兒也不會糾纏她父親的事,我們手頭的大案要案一大把……結案吧!”
婁興旺點錢仁義的將:“老爺子,聽說你與許松年相識幾十年,很了解他吧?”
錢仁義:“我知道,我明白……”突然改口,“哎呀,那些都是陳谷子爛芝麻,不說它。再說,這與他自殺沒有多大關系吧?我了解松年的為人,我不相信你們說的什么親昵行為引發(fā)疾病的說法……但是,”他“但是”后不再說了,想隱瞞什么。
婁興旺明白:錢仁義可能知道些什么,既然他說與案情無關,也不追問,何況他僅僅是因為有個自己的頂頭上司的兒子,才聘請的。尊重他就是尊重頂頭上司才叫他發(fā)言的。于是他問大家:“即使許松年是自殺,有兩點需要弄清楚:一是許松年是大學教師,受人尊重,生活優(yōu)裕,家庭和睦,為什么要自殺?二是據(jù)許竹青講,黃朵兒作傭工,很認真,很盡責,如果許松年抱著她跳下去,為什么要這樣做?”
劉名說:“許松年是退休大學教師,一無貪腐行為,二無違法前科,不想活了吧?”
吳德剛見局長不同意馬上結案,便順著他的意思說:“婁局的意見一針見血,高屋見瓴,點到案子的死穴,關系到兩條人命,慎重點好。劉名,我們再找許竹青了解情況,征求一下的意見,再作處理。”
婁興旺征求錢仁義的意見:“老爺子,你和許家關系好,你能不能去給許竹青說死者為大,入土為安,先把尸體火化了,再談案子定性問題。順便再深入了解一些情況?”
錢仁義很高興:“沒問題。竹青嘛,我看著她長大的,我的話她還是要聽的。”
“晚輩拜托了老爺子了。”婁興旺打拱作揖。
婁興旺最后說:“為了對死者負責,對黃朵兒子宮內的坯胎,要作科學鑒定。如果黃朵兒是被脅迫跳下去的,那坯胎也是新生生命呀,我們不能草率從事。”
3
吳德剛一只電話,將許竹青叫到辦公室。劉名和他一起參加詢問。錢仁義坐在一旁記錄。
失去親人的悲痛,還殘留在許竹青的臉上,眼圈一道黑暈,但大眼睛的目光雖然顯得有些悵惘迷離,但仍然幽幽發(fā)亮。她的衣著仍然入時,顯得端莊秀麗。
吳德剛是刑偵老手,他善于察色觀色,思維既慎密又犀利,常常劍走偏峰,從當事人想防守、想隱瞞、想躲閃的隙縫間鍥入,讓人防不勝防,慌亂中道出端倪,逃逸中透出漏洞。他突然問:“許女士,記得昨天你曾經說過,你們一家與黃朵兒親密無間,那么,你父親為什么會抱著黃朵兒跳懸崖?”
猝不及防!許竹青心里一顫,但面部的肌肉仍如常,微微注視著吳德剛的目光仍然溫暖如春陽般朗照著。只有放在膝蓋上的手掌輕輕彈了幾下:“一個感情健康的人,一個時時為他人著想的老人,看到視如女兒般的黃朵兒又突然發(fā)病,或者斷定她已經離開了人世,可能會失去了理智吧?何況善良的父親、傷痛的父親、年老的父親承受著突如其來的打擊,哀莫大于心死,會做出常人無法理解的事吧?”
許竹青的說得很客觀,也符合常情。但也有王顧左右而言他的意思。劉名對此提不出什么疑問。
吳德剛思考了一下,像不經意地說:“假如說當時黃朵兒還有些微的生命體征的話,假如經搶救黃朵兒還能活下去,這是不是太殘忍了?”
許竹青反應極快:她明白這個提問的“險惡用心”,或者來者不善。她必須反擊,必須維護父親的聲譽,也是維護自己的聲譽。她反詰說:“什么生命體征?吳隊長,公安人員辦案,不能用‘假如’來代替證據(jù)吧?更不能用‘假如’來推導吧?聽說現(xiàn)在有兩種分析案情的思維模式;一是有罪推論,這種方式可能是制造冤假錯案的方法,你們還在堅持?一種是疑罪從無,用確切的證據(jù)為依據(jù)……再說,你剛才說是父親抱著黃朵兒跳懸崖的?有目擊證人嗎?有錄像資料嗎?如沒有,也是主觀推導吧?我不說你們是故意向死者潑臟水,至少是有玷污父親的尊嚴,F(xiàn)在人都死了,你們能不能人性化一點?”
吳德剛沒有應對許竹青會反詰他的準備,一時語塞。
劉名岔開話題:“竹青姐,我們今天來主要是征求你的意見,是不是馬上火化。”
許竹青心存疑慮:“馬上火化?是不是急了些?待我征求一下丈夫的意見?”許竹青說著要打電話。
錢仁義制止:“別著急,等會打吧。”
劉名說:“你是不是有顧慮啊?”
許竹青馬上決定以守為攻,說:“這兩天,鄰居啊,社會上雜七雜八的人啊,議論很多。剛才吳隊長不是也在懷疑嗎?爸爸雖然不是社會名流,也沒有一官半職,但俗話說,好事傳不走,壞事傳千里,特別是對我父親抱著黃朵兒跳崖的事,有人說是爸爸害死了黃朵兒,對爸爸名聲傷害很大。公安機關能不能有個說法,這樣爸爸才能瞑目九泉,我們也少些精神負擔?”
劉名心直口快:“我們也聽到一些傳言。我告訴你,我們鑒定黃朵兒跳樓前,已經沒有生命體征了。她的死與你父親無關。只是黃朵兒懷孕了,我們認為有必要……”
錢仁義示意劉名打。“少開腔!”
許竹青吃了一驚,打斷劉名:“什么?黃朵兒懷孕了?”
劉名對錢仁義的干涉,很反感:“老所長,向許女士說明白不好嗎?我們正可以調查一下黃朵兒生前和什么男人接觸過,對事件的定性有好處嘛。”他轉向許竹青,“許女士,你能談談黃朵兒男朋友的情況嗎?”
許竹青反應很快,她知道這事的利害關系,想了想說:“我只了解一點信息,詳情沒有過問。盡管她在我家當傭工,無論怎么說,她也是外人吧,我們不好說,也不應該說,是不是?”
吳德剛恢復了常態(tài),帶著命令口吻:“許竹青同志,這對黃朵兒死亡定性很重要。你說說具體情況。”
許竹青表達得流暢自然了:“記得春節(jié)前一天吃晚飯時,爸爸對黃朵兒說,你好久沒去看你男朋友了?你抽空去看看吧。戀愛戀愛,要戀,要經常來往交流,請他來我家,讓我們替你斟酌斟酌……黃朵兒似有難言之隱,沒有回答爸爸。我沒有想到,黃朵兒瞞著……”
劉名說:“這就對上號了嘛。知道她的男朋友叫什么?在哪兒?你認為需不需要告訴他,請他來處理黃朵兒的后事?”
許竹青:“我不清楚呀。通不通知他,要不要他參加,是你們的事。如果他不來,黃朵兒后事的費用,我會解決的。昨晚我丈夫打電話叮囑我:朵兒在我家生活了一年多,我們應當盡好責任。”
劉名贊揚道:“據(jù)我們了解,黃朵兒無親無故,你們這個態(tài)度好。給我們減少了麻煩。”
許竹青:“劉所長客氣了。應該的。”
4
錢仁義將許竹青送出派出所,對她說:“你不要信他們胡說八道!他們只要無中生有,玷污松年的清白,我會向國強反映,還事實的真相的。”國強就是錢仁義那個當局長的兒子。許竹青說:“人都走了,還要什么真相啊?”
回家的途中,錢仁義腦子不得空了。他認為:許竹青關于黃朵兒有男朋友的人,可能不真實。這一年多,他與許松年經常接觸,特別是在接送孫子時,要走一公里多路,擺不完的家長里短,道不完的人世滄桑,說不盡 社會軼聞趣事。許家家里的事,大到添了什么物件,小到吃了什么新鮮飯菜,許松年都要說得一清二楚。唯獨談到黃朵兒,他就吱吱唔唔。他對許松年抱著黃朵兒跳崖,也有自己的想法。
黃朵兒到許松年家作傭工,錢仁義是清楚的。
一天傍晚,錢仁義和許松年在江邊大道上散步,在江邊賞月。秋夜,玉宇碧澄,月光如水。這時,一個三輪車夫拉著三輪車,滑行在寬闊的大街。車上沒乘客。車夫不時左右打量,希望有人光顧。月光將她孱弱的身子時而與三輪車融合在一起,看不清她略顯白皙的臉;時而漸漸伸長,身影像一襲黑色的幔幕,徐徐地鋪在她身后依然是黑色的公路上;時而前投,頭影上的兩條辮子上白色的發(fā)結,像兩朵花,綻放在她身前的斑馬線、隔離帶上。
錢仁義來了興致:“憨雞公,我們坐三輪車慢慢逛,怎么樣?”
許松年同意了。他們上了三輪車。拉三輪的是個三十來歲的年輕女子,她問客人:“到哪兒?”許松年回答:“江濱大道月夜很美,想看看長江邊的月亮。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許松年沒有料到,三輪車夫竟笑著問:“叔叔,你念的是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吧?”許松年吃驚了:“姑娘……你拉三輪……還會背唐詩?”“我讀中學時,我們陳老師教我們背誦過許多唐詩。”
三人正說笑著,兩個城管人員攔住他們:“下來!有營運證嗎?”
姑娘下來,不安地站著,拿不出證件,解釋說:“這車是朋友的,他生病了,叫我?guī)退瓗滋?”
城管說:“罰款!車沒收!”
姑娘要哭了:“罰款我交,車不收吧,是朋友的呀!”
“不行?你想阻礙執(zhí)法嗎?關你幾天就老實了。”
錢仁義說話了:“我看算了吧。姑娘挺可憐的。”
一城管說:“你敢干擾執(zhí)法?想一起進牢房?”
另一城管拉了拉同伴:“老王,他是錢老爺子,公安局長的老漢!”
城管走了,許松年還愣著,仔細盯著姑娘。姑娘那雙會說話的眼睛,還有臉龐兩盞淺淺的酒窩,小巧玲瓏的嘴唇,特別引起他的注意。他腦子里不時疊現(xiàn)著另一個女子的身影,兩個身影重合著,竟驚人地相似。他擦擦眼,再仔細審視著。
錢仁義拍拍許松年的肩:“憨雞公,看什么呢,沒見過漂亮女人?姑娘快回家,我們不坐了。”
許松年自言自語:“好面熟呢。”
錢仁義打量了一下姑娘,哦地一聲:“憨雞公,好記性!像你多年前的相好紫卉妹妹?”
“你又多喝了馬尿吧?胡說八道什么呢!”許松年責備了錢仁義,又問姑娘:“叫什么?能告訴叔叔嗎?”
姑娘說:“黃朵兒。”
錢仁義笑了:“好名字,憨雞公就喜歡花呀卉的!”
“閉上你的臭嘴!”許松年又問:“家住在這附近?”
姑娘回答:“朋友開了家‘來一碗’小面館,我暫時住那兒。”回答后又補充道“是她男人開的。兩人關系不好,朋友便拉三輪車找錢。”
就這樣,許松年與黃朵兒認識了。
后來,錢仁義經常發(fā)現(xiàn)許松年呆呆地站在街道的林蔭下,盯著來來往往的車輛。
一天黃昏時,錢仁義看到夕陽的余輝照著開三輪車的女子過來了,余輝照得她細長的影子投在斑馬線上,十分輕盈;晚風輕輕掀起長短適中的裙腳,光鮮的腿肚格外鮮亮。
突然,許松年不知從什么地方鉆出來,越過一些車輛,將三輪車攔住。許松年眼神異樣,目光如火。燎得那個叫卉的車夫有些驚慌、警覺。她要躲避,再細瞧,發(fā)現(xiàn)許松年深幽幽的目光只有和善,沒有邪惡,她忍住了,問:“你要坐車?”許松年趕緊跨上了車。
第二天,錢仁義纏著許松年,要他坦白從寬盯著三輪車女子的邪惡用心。許松年只得說:那女子長得和我認識的一個女子一模一樣,仔細分辨,氣質和舉止上還是有區(qū)別。我只想與她說說話,只想看看她……我看到她,只想減輕一點掛念的痛苦。我的行為有些輕浮、草率,影響了她的正常生活,對不起她。老錢,不要笑話我,不要鄙薄我……”
“你呀,憨雞公,一把歲數(shù)了,還不退心火?”
“你想到哪里了,我只想看看她好好看看她。”
“開玩笑。開玩笑。”錢仁義說。“我在城管辦的朋友告訴我,這個叫黃朵兒的姑娘很可憐的。想聽聽嗎?”
“吞吞吐吐的干啥?說來聽聽。”
錢仁義說:黃朵兒父母都是下崗工人,家境貧寒。經人介紹,她認識了男朋友小全。小全的父親早逝,母親帶著他從農村到城市打工。在農貿市場擺了個菜攤,小全便跟著母親擺菜攤,會經營,待顧客厚道,又勤勞,收入比黃朵兒家好一些。兩人戀愛不久,小全的母親得了重病。小全很孝敬母親,特別是很精心地照顧生病的母親,讓黃朵兒很感動。他們雖然沒有結婚,但黃朵兒看到小全一個男孩照顧母親不方便,就主動去照顧小全的母親……沒想到,農貿市場也有菜霸。一天,菜霸來搗亂,小全推了菜霸一下,菜霸倒在地上,跌成嚴重腦震蕩。小全因此被判刑五年。黃朵兒不離不棄,繼續(xù)照顧小全的母親。后來,小全母親去世了。菜攤也擺不下去了,黃朵兒便四處打工,掙錢寄給服刑的小全……
“這姑娘很善良啊。”許松年感慨道。
后來,許松年要黃朵兒到家作傭工,曾征求錢仁義的意見。許松年說:“那姑娘沒爹沒媽的,一個人流落到此,四處找事干,多難。對男朋友盡情盡義,很難得的。”錢仁義說:“是的,是的。你老婆走了,誰來侍候你?你姑娘么,又忙,還拖個外孫,請個傭工,好。”
5
其實,許竹青說了兩句謊話:一是她父親從未說過黃朵兒有男朋友的話題。她對黃朵兒懷孕,有自己的猜測,但不宜多說;二是她丈夫打了電話。家里的事情要與丈夫商量,也是假話。像父親不明不白走離她而去這樣哀莫大于心死的大事,她是不會與丈夫溝通的,她心里只有痛,這樣的痛,她不會讓丈夫分享,更恐懼丈夫與她分享。
許竹青醫(yī)學院畢業(yè)后,先在一所醫(yī)院婦科工作。她能干,兼任醫(yī)院團委書記,協(xié)助黨委開展一些活動,得到領導認可。不久,她就調到區(qū)婦聯(lián)工作。調動前,征求父母意見。母親反對她丟了專業(yè),父親則說:“我干了一輩子專業(yè)的事,沒有一件感覺得舒心暢意。讓青青轉行,到機關混一下,或許是好事,至少更改變我們家的從事職業(yè)的結構……”許竹青就調到區(qū)婦聯(lián)了。
許竹青的丈夫叫沈力行。沈力行因“筆頭來得、文字功夫好”,從鄉(xiāng)里調到區(qū)發(fā)改委。一次,區(qū)婦聯(lián)要在省婦聯(lián)作經驗介紹,便請沈力行幫忙潤色文稿,認識了剛剛從醫(yī)院調到區(qū)婦聯(lián)的許竹青。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將許竹青追到手。許竹青賢淑、善良,沈力行瀟灑、能干,機關男女都羨慕他們這對“金童玉女”。
剛結婚不久的一個晚上,沈力行因剛剛提拔為科長,又剛剛“抱著美女”回家,同事要他請客,他不便推辭,便宴請同事。許竹青一直聯(lián)絡不上丈夫,就到他工作單位找他,值班人員告訴許竹青宴請的事,她趕往餐廳,同事已經散去,只有丈夫和在餐廳推銷高檔酒的女子在包房喝“交杯酒”。許竹青氣得打了那女人一巴掌。她沒有想到的是,沈力行也賞了她一巴掌,打得她的半邊臉都是淤青。
許竹青哭啼著回到家,沈力行跟著擠進門,跪著解釋:“逢場作戲!女人是組織部長的表妹,大堂經理,機關人員到那兒就餐,都得買她的酒,都得討好她。”
“你外表文雅,卻有暴力傾向,我們離婚吧。”
“剛剛辦了證,就離婚,別人怎么看待?我破罐破摔,就算了,你呢,聽說馬上要提拔你當副主任了!因逢場作戲,就毀了你的前程?”
沈力行千認錯,后懺悔,許竹青原諒了他。
自從“開打”后,許竹青像被洗腦一樣相信他。沈力行醉酒后,雖偶爾也施暴,但認錯快,雙方父母苦口婆心勸解,她隱忍著,想與他恩恩愛愛過一生。
兒子四歲那年,沈力行到一個偏遠鄉(xiāng)掛職當鄉(xiāng)長。一次宴請到鄉(xiāng)了解情況的區(qū)婦聯(lián)鐘主任一行。婦聯(lián)正在接受考查、擬與許竹青競爭副主任的小劉遞給沈力行手機,神神秘秘說:“沈鄉(xiāng)長,你看看。”沈力行看到,手機里的視屏里,他妻子和某領導在雅間喝“交杯酒”。音頻還傳來低級庸俗的玩笑話。小劉說:“沈鄉(xiāng)長,我和竹青是同事,我不該多事,但關心竹青啊。女人常往男人堆里拱,吃虧是我們女人,你說是不是?”沈力行說:“謝謝你。”
沈力行清楚,妻子是個長于應酬的女人,天生的對酒精反映遲鈍。那年婦聯(lián)換屆任務圓滿成功后,縣里幾大班子來祝賀,祝賀最好的方式是是喝慶功酒。主任鐘大姐了解縣長、書記都是喝酒的高手。一個有酒仙雅號,一個也自稱酒神。來慶賀的鄉(xiāng)長鎮(zhèn)長們,個個都是酒鬼。那時喝酒風氣正盛。盡管鐘大姐是個“酒精考驗”的角色,要陪好這些得罪不起的角色,要和仙啊、神啊、鬼的較量,還是稍遜一籌,很為難。便對當時還是科長的許竹青說:“竹青,婦聯(lián)窮啊,開展點活動,都需要頭頭腦腦點頭,鄉(xiāng)鎮(zhèn)婦女工作,更要求神拜佛,你舍命陪君子,幫我擋一下。”“我去?行嗎?”“我叫小劉他們也去,暗地里給你的酒杯里灌點礦泉水,忽悠他們就行。”許竹青不好推辭,便參加了。喝到興頭上,許竹青就不讓小劉偷偷摻礦泉水了,來者不拒,和這局長那鄉(xiāng)長“一口吞”,打敗全宴無敵手!后來,區(qū)里有重要應酬,常常拉她去陪客。
沈力行了解妻子的為人,妻子剛剛“打進”書記、區(qū)長的“生活圈”、“人脈圈”時,他還鼓勵“妹妹你大膽往前走”,說:“沒有人脈,不進入核心,他們口袋的局長主任‘帽子’,就不會戴到我頭上。我可能終老窮鄉(xiāng)僻壤了。”許竹青回答:“我可不是為了你的職位去鉆營的。我是推辭不了。每次喝了酒,我都要到衛(wèi)生間嘔吐一場,心里堵得慌。”沈力行安慰道:“只要不陷得太深,沒有忘了家里還有愛你的老公,吃點虧,高回報,值得。”有了丈夫的默許,許竹青放心了。沈力行也得到回報:掛職剛滿一年,他就回發(fā)改委任副主任。
現(xiàn)在,看到那些視屏,他心里仍然不是滋味。周末回家,本想問問,他忍住了。他只是多了個心眼,注意妻子的行蹤。妻子晚上不回來吃飯,第二天東打聽,西尋根。他托那個在賓館任大堂經理的女子注意妻子的行蹤,那女子告訴他,妻子不回來吃晚飯,基本上都是陪領導在賓館應酬,他再有定力,也裝不下去了。
開始,他提醒許竹青:“酒仙酒神,喜歡尋花問柳,據(jù)說,凡是有姿色的女人,他們都有興趣。”許竹青笑道:“吃醋了,你就這么不自信?”后來,他將那段視屏發(fā)到妻子的手機上:“你看看,喝交杯酒,只是沒有拍到床上戲罷了。”許竹青卻矢口否認:“誰這么下作啊!領導喜歡這樣惡作劇,鐘主任先這樣喝,我有什么辦法!你有本事,敢不敢把這視屏發(fā)給領導?那樣,我就解脫了。”他當然半信半疑,便跟蹤她,特別是許竹青說晚上要加班,他會很虔誠地在她辦公室、或公共場合“蹲守”,然后挽著她的手回家,“恩愛”的氣氛氳氤在她的周身,濃烈得令她目眩,令她窒息。沒有發(fā)現(xiàn)“現(xiàn)行”。他心不甘,千方百計想法逼出真相。他終于想出了貼標簽的好辦法。這辦法只在兒子不在家時實施。
沈力行用他流暢的行書、方正的楷書、冷峻的魏碑,在兩寸左右的紙塊上,分別寫上“破鞋”、“色相”、“淫蕩”等毛筆字,將這些字塊放進許竹青的拖鞋、皮鞋、運動鞋里,有時也塞進許竹青的衣服口袋里。
那天,許竹青回家,第一次在拖鞋里發(fā)現(xiàn)“破鞋”字塊,她一臉茫然。沈力行走過去:“不認識?我念給你聽?”許竹青提起拖鞋,要往沈力行頭上劈。沈力行仰起臉:“劈吧,這種快感刻骨銘心。”
許竹青掏出手機,要將那些字塊拍攝下來。沈力行居然替她打開了客廳的所有電燈:“光線不足,拍下來,發(fā)給領導,他們看不清楚。要不要我還添上‘沈力行書’?否則,你貼到群里,網站里,別人不知道是給你貼的標簽呢。”
許竹青無力地垂下了手。
后來沈力行覺得離“顯著”還需努力。于是,他換了新花樣:擊打吊著的籃球。他將寫有“許竹青”名字和“破鞋”的紙塊,分別用雙面膠帶貼在籃球上,等待妻子回來。
許竹青回來讀到了塞在鞋子里的紙條。她不喊不罵,她不會哭,因淚水已經干涸了,只是眼睛一派茫然不知所措。她不會罵,因罵會讓自身掉價。她將打火機撳燃,慢慢點著,看著那藍色火苗燒痛了她的手指,才任紙灰飄散。沈力行坐在沙發(fā)里,注視著妻子的表情。妻子彈掉紙灰,居然笑了笑。
這時,沈力行站起來,走到衣架前,雙腳站成馬步,雙拳緊握,像拳擊運動員,“嗨”地一聲,一個左手勾拳,打在籃球上,嘴里吐出:“打死你!娼婦!”動作重復著,喊聲一聲比一聲洪亮。許竹青每看到他出拳時,心里就一緊!每聽到他一聲兇狠的叫喊,身子就往下矮一下!拳擊繼續(xù),喊聲繼續(xù),客廳充盈著騰騰殺氣。許竹青終于癱軟在地。沈力行走過去,扶起妻子:“怎么啦,我只是鍛煉身體!現(xiàn)在不是提倡生二胎么,我養(yǎng)好身體,我們再生一個女兒,有沒有信心啊?”妻子推開他,踉踉蹌蹌,和往常一樣,躲進兒子的臥室,反鎖上門。
許竹青反復思索著如何處理與丈夫的關系。
她第二次讀到紙條時,大哭過,沈力行只是圍著她的身體,細細地打量,不時說“腰還是盈盈一握般細軟,臉還是輕輕一彈就會破……”再次讀到時,她撕打過,沈力行只是躲避,罵不還口,打不還手,斯文極了,溫柔極了。反復讀到時,她木然發(fā)呆,四肢乏力。
貼標簽進行著。沈力行依然在發(fā)改委意氣風發(fā)地上班,笑瞇瞇地接受漂亮的女下屬的微笑、敬仰;許竹青依然在工作中,應酬中接受同事羨慕的目光,恭維他們婚姻美滿、家庭和睦。但許竹青不承認有外遇,更不懇求他原諒。只是,許竹青以身體欠佳為由,竭力推辭掉了許多陪領導的應酬活動。
區(qū)文明辦要評選“和諧家庭”。提名時,鐘主任力主推薦許竹青家庭,許竹青以名譽應該給基層為由,堅決反對。但沈力行所在的發(fā)改委推薦了,就評上了。頒獎那天,許竹青以生病為由,沒有和丈夫“雙雙”登上榮譽臺。
貼標簽進行著。許竹青身心交瘁。這樣下去,何時有盡頭?她想向姐妹們訴說自己遭到冷暴力的痛楚。她幾次敲開鐘主任的辦公室,進去后,吞吞吐吐一陣,說出來的話又是建議婦聯(lián)如何抓好巾幗建功立業(yè)的新辦法,新措施……一次,她到分管群團工作的副書記辦公室,想揭去丈夫虛偽、冷酷的偽裝。副書記是女同志,見到許竹青就說:“竹青啊,市里剛剛召開了群團工作會,書記在講話中,特別提到你抓的巾幗爭光工程,為全市創(chuàng)新群團工作,提供了新鮮經驗,要在全市推廣。你為我們區(qū)里爭了光,為我們婦女爭了光啊。區(qū)委書記辦公會研究委辦局領導班子屆中調整時,特別強調加大選拔婦女干部的力度……”副書記的暗示,讓許竹青有苦難訴。果然,不久她和小劉都提拔為副主任。組織部長在新班子座談會上,還特別說明,許竹青同志不僅工作能力強、作風正派、清正廉潔,家庭和諧,表率作用好,讓她分管常務工作,先鍛煉鍛煉……
一次又一次的冷暴力,并沒有打垮許竹青。為了兒子,她一次又一次重新站起來,帶著孩子向前走,并一再原諒丈夫。
貼標簽進行著。她想和沈力行好說好散。她首先回娘家,與父母溝通,希望得到他們的支持。她講了沈力行的冷暴力行為后,最后說:“我原以為是我上輩子欠他的吧?他總有能力把一切解釋成是我的錯,我也無形中被洗腦,覺得真的是自己做得不夠好,他才會這樣對我。一直覺得只要做對的事,有一天他就會成為一個好丈夫、好爸爸……我總覺得可以改變一個壞男人,但其實那根本不會發(fā)生,F(xiàn)在才明白,一個男人在家里會施行一次冷暴力,就會繼續(xù)下去,直到你有勇氣離開他的那天為止。我曾覺得死了更好,為了兒子,我才堅持到現(xiàn)在。”
許竹青的父母都是教師,為人師表,一條就是講傳統(tǒng)操行,講夫妻恩愛。聽了女兒想離婚的話,一下子懵了。母親問:“是力行提出來的?”許竹青搖頭:“他不會。他就想用這辦法來折磨我。”母親說:“沒有打,沒有罵,這點委屈都受不了?”許竹青說:“媽,你還是知識女性,怎么只認為暴力只限于肢體暴力!長期的心理暴力、言語暴力、騷擾、威脅等都是家暴行為!后者這比打罵更殘忍,更可怕。”父親說:“力行文質彬彬的。他這樣做,還不是你天天去應酬。竹青呀,多從自身想想。常言說,一個巴掌拍不響。”許竹青哭了:“他是個偽君子!他有嚴重的暴力傾向。”父親說:“什么偽君子!什么暴力傾向!你們都是領導干部,傳統(tǒng)的東西不要了?有點矛盾,就離婚?成何體統(tǒng)?我告訴你,我和你媽結婚時,口頭約定第一條,就是在生活中有矛盾,有分歧,都不能說‘離婚’二字,所以我們才走過來了!”最后,母親下了最后通牒:“你要是離婚,我就死在你面前!”
父親一只電話,將沈力行叫到家。他裝著一頭霧水:“爸,媽,我們家會發(fā)生那種不可思議的事嗎?我會做那種不尊重竹青的事嗎?竹青呀,我是反對你整天去應酬,但也沒有干涉你的自由呀。爸,媽,你們知道,我在家里,堅持不要工資卡、不吸煙、不打牌的三不主義,堅持下廚房、下市場、下班回家的三下準則……”父親說:“別說那些廢話。你在籃球上貼上標簽,一下一下地擊打,威脅竹青,怎么解釋?”“爸,我是鍛煉身體呀。哪有什么標簽啊。有段時間,我是冷落了竹青,我向她道歉,我向你們二老認錯。”說著,跪在地上,不起來。
離婚的事,就擱置下來。
后來,母親去世了,父親一個人住,太寂寞。許竹青將父親接到家里來住,沈力行才終止了貼標簽、擊打籃球的活動。否則,她將不管不顧,與沈力行離婚,從婚姻、家庭的深淵里掙脫出來,尋找新的生活方式。她既感謝父親在關鍵節(jié)點挽救了婚姻、家庭,又埋怨父親為她的生活繼續(xù)挖了深坑。父親走了,留下令她難以解答的疑問,她只有自己尋求答案。
冷靜下來,許竹青前思后想,將父親這一年多時間的生命歷程,對他的一舉一動,都認真過濾了多遍。她雖然有些想法,但還是不明白父親為什么要自殺!更不解的是抱著黃朵兒自殺!她感覺父親就是一只魔盒,她不知道打開它,是對父親的安慰還是褻瀆?
許竹青的母親臨終前,曾和她談起她與父親的結合,談起她對婚姻的理解。那時刻,母親神智很清醒,語氣很淡漠,像說別人的婚姻,別人的家事。
母親說:我和你爸爸是湊合著走到一起來的。她說:人生是痛苦的,為了果腹,為了遮體,需要不斷地接受體力勞動、腦力勞動的折磨,說白了,為了生存,世間的許多事情,都會按照生存第一要義來衡量該不該做,該怎樣去做。當溫飽沒有解決,是沒有什么精神上的追求的。逆來順受,是人們處理人與自然、人與社會關系的顛撲不破的真理。我經人介紹認識了你爸爸。他在中學教書,我是村小學的民辦教師。人生更是無常的。人們常常把堅貞不渝的愛情視為人生追求的終極目標之一,把夫妻和諧作為幸福指數(shù)高低的標準。但是,現(xiàn)實生活中,外在因素的制約,社會環(huán)境的桎梏,政治因素的干預,這些追求都化為烏有。人們不得不改變初衷,以適應生存的需要。我們當然不能逃脫這樣的命運。
那年月的城市女青年,政治、經濟條件差的,或者生活在底層的,找對象大都不看人材怎樣。主要看對方的身份。一般說:城市女青年找對象,解放軍(尤其是排長以上的軍官)為第一人選;其次是工人,因當年主張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只要是工人,哪怕是城市的清潔工,也高人一等;再次是各類機關人員,他們端著鐵飯碗,不承受日曬夜露的辛苦,錢不多,但整天穿得干干凈凈;第四類是從事商業(yè)的店員,尤其是掌握副食品煙酒糧類食品的店員,那時興票證,要想多買點,就得求他們開后門;最后老師教書匠。你爸爸選擇女人的首要條件是:有城市戶口的女青年,最好是有固定工作的。這樣下一代才能成為城市人,才可保障有可憐的二十多斤口糧供應,才不至于為吃飽肚子整天累得焦頭爛額。其次才考慮女子是否長得端正,是否能識字念書,是否性格合得來,是否會料理家務等等。在此世俗的規(guī)則下,你爸爸考慮的就是找個有工作的女人。我聽說你爸爸曾經追求過學校的教師,不知為什么,他們沒有走到一起……后來,經人介紹,你爸爸認為我這個民辦教師,至少也是有城市戶口、有糧食本本的,就降格以求,就結合在一起了。我們沒有戀愛過,更無情書傳遞等令人回想的事情。兩人到公社辦個證,將被蓋一卷,就生活在一起了。
“這么說,你不愛爸爸,爸爸也不愛你?”許竹青很痛苦,為了解真相,當時一針見血地問。
母親回答:“竹青,人世間哪來那么多的真愛?能湊合在一起,沒有爭吵,沒有算計,沒有波瀾,平平淡淡,不是很好嗎?何況你爸爸后來環(huán)境改變了,在大學教書,受人尊敬了,工資、獎金什么的,他全都交我管,他從來沒有出過軌,從來沒有做對不起我的事,這樣的男人,很少有啊。我很知足的。有這樣的父親,你也應知足了。竹青,這就是生活的真相,這就是人生的希望……”
許竹青聽了,心里涌起一浪又一浪的酸楚。母親長得端正大方,身材也柳柳秀秀的,雖然是民辦小學教師(工作了二十多年后,在九十年代末才轉為正式公辦教師),但獲得過多次縣市三八紅旗手、優(yōu)秀教師稱號,也屬于知識女性了。但她心目中的終身伴侶卻只是可以湊合的男人,她獲得感情滿足,僅僅是平平淡淡,沒有以沫相濡的心靈溝通,沒有志趣愛好的心心相印,沒有性別差異帶來的人格尊嚴。他們就這樣無大愛也無大悲地終老一生。這與自己受到沈力行的冷暴力,沒有什么區(qū)別。自己有時還想抗拒一下,還想結束無愛有婚姻,但媽媽呢,她似乎像這樣想的念頭都沒有……
從那次談話后,許竹青再也沒有與母親談論過父親。但她知道父親是個感情細膩、豐富的人,是個追求無止境的人,他的生活里,一定經歷過感情波瀾,一定發(fā)生過她不知道的事。否則,他不會行同路人般與母親“平平淡淡”地湊合著,F(xiàn)在父親走了,她想找回一個真實的父親。
許竹青突然想起,父親的書柜里,有一只掩藏在一大摞舊報紙里的小紙箱。記得有一次,她找書,翻到這只曾經裝過皮鞋的小紙箱。這只父親在她上大學那年,為她買的裝一雙價值上千元的白色皮鞋的紙箱。她很好奇,準備打開時,父親發(fā)現(xiàn)了,很氣憤,堅決不同意她打開。后來她就忘了它。
許竹青懷著惴惴不安,尋找那只小紙箱。
6
錢仁義回到家,老伴喋喋不休地問他許松年的事,問得他心煩。他不斷解釋,老伴不斷追問。老伴說:“你不是說,那個叫朵兒的傭工,長得很像徐紫卉么?憑我對老許的了解,他是不是把朵兒當徐紫卉了?”
錢仁義腦子電光一閃:“哎呀,老婆子,還是女人心細,把我點醒了!憨雞公肯定是為徐紫卉殉情了!”
錢仁義轉業(yè)時,被安排到一家國防企業(yè)保衛(wèi)科工作。那年,縣里組建工宣隊進駐學校,參與學校的“斗批改”。錢仁義隨工宣隊進了在長石鎮(zhèn)的縣二中。他文化低,但對有文化的人心存敬佩,對有人揭發(fā)教師在教學中、生活中宣傳“封資修”,不太熱心,反而和老師們打成一片。閑時一起下下棋,“拱拱豬”,喝點苦澀的紅苕烤的酒,借機向老師們討點字墨,長長見識,與老師們的關系很融洽。其中的牌友、酒友就是還未成家的許松年。
許松年是長石鎮(zhèn)鄉(xiāng)場上的人,1966考上大學。軍訓、勞動結束后,因其母親年邁,申請分配回老家所在的縣二中當老師。他自嘲說:“說是大學生,其實讀了不到一年,就去軍營訓練、農場勞動了。”但錢仁義還是佩服他有學問。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有個愛好盯人隱私的女教師對他說,她看到有個女人進了男教師宿舍!那里面正在干傷風敗俗的事,是新動向,強烈要求錢仁義去抓“現(xiàn)行”。
錢仁義似乎猜測到女教師檢舉揭發(fā)的人是誰。他不愿意去。女教師吼著:“工宣隊啊,抓大事啊!管不管啊!”
錢仁義踏著泛白的、烤人的日光,只得跟她走。
他們來到學校圍墻邊一所土壞房前。土壞房背靠著一堵石頭砌的墻。墻里斜斜地長著一棵大黃葛樹,樹枝將土壞房掩映著,一片濃蔭罩得嚴嚴實實,使土壞房透不過氣來。樹下墻基處,還有一眼清洌的水井,水井溢出的清水,鮮亮明凈。
女教師指指一扇破損的木門:“他們就藏在里面!”
錢仁義知道,許松年和另一教師就住在里面。
錢仁義找到借口:“許老師和屈老師住在一起,怎么藏得住女人?”
女教師說:“你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屈老頭回家了?”
錢仁義隔著門兩三丈遠,停住了:“門鎖著呢,你看錯了吧?”
“哼!”女教師哼著,怪怪地笑了:“我觀察了他們好多次了。他們鬼得很呢,既要茍且,又要防他人看見,將連著鎖的鎖門扣扳伸了,插進門洞,外表看是鎖了,里面沒有人,實際那門扣不起作用了,一推就開。我看見那個女人一推門就開了。等人進去了,再在里面用插銷插上,偽裝成門是從外面鎖了,里面沒人,好干骯臟勾當呢。等完事了,再將門扣恢復原狀。不信你去試試,那門扣一扯就扯出來,推門卻開不了。”
錢仁義異樣地盯著女教師:“你以這樣的細心來教學生,那就好了。”
女教師:“你什么覺悟?什么態(tài)度?我爹媽都是工人,明白不?!”
“明白,明白。”錢仁義指指門,“你去扯門扣,演示看看?”
女老師果然拔出了門扣,再推門,推不開。果然從里面拴上了:“信啦?快吼他們呀!”
“許老師,你在宿舍里嗎?”錢仁義喊。
門開了。許松年通紅著臉出來。
她身后跟著一個女子。
錢仁義看看許松年。他穿著圓領白汗衫,領子處已經裂口,幾眼小指頭大小的破洞在胸前張著。下身穿著西式短褲,腳上籠著一雙塑料涼鞋。他一慣略帶苦澀的笑掛在瘦削的臉上,平靜的目光里沒有慌亂。他似乎對自己剛剛過去的行為感到很愜意,很滿足。
女子高挑著個兒,白底紅碎花的連衣裙束縛出她大小適中的腰身,露出細膩白皙的長腿。她像剛剛剝了殼的嫩白雞蛋的臉上,點綴著淡淡的紅暈,罩著濃濃的抑郁,平時閃爍著月華光澤的眼睛,目光內斂,低垂著頭,流瀑般舒暢的長發(fā),披在胸前,不停地顫動著。
女子是學校的代課老師徐紫卉。徐紫卉也是長石鎮(zhèn)鄉(xiāng)場上的人,與許松年是鄰居,同年高中畢業(yè)時,成績優(yōu)異,但因她是小地主兼商販出身,未考上大學。后來下鄉(xiāng)當了知青。學校差老師,就叫她來代初一年級的語文課。徐紫卉人很漂亮,很養(yǎng)男人的眼;性情溫柔,落落大方,很吸引男人親近。徐紫卉能歌善舞,是學校宣傳隊的輔導教師,她不僅指導學生排練、演出節(jié)目,難度大的節(jié)目,她還親自領舞,親自領唱。一次,革委會主任向錢仁義等工宣隊員介紹情況時曾說:她屬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如果有機會,學校將她正式招為工人,作教師工作。學校幾個年輕未婚教師,不計較她的代課教師身分,都愿意和她說說話,時時相處。錢仁義經?吹剑熳匣茉谟鹈驁雠c男教師打球的身影,她清脆的笑聲,時常溢滿球場。許松年與她約會,太正常不過了。
“許老師啊,干啥子嘛。”錢仁義問得平和。
“我們只是關著門,說說話。”許松年解釋。
“燒心了吧?心野了吧?大白天的,男女關在一起,說話?這地壩多寬敞,這陽光多燦爛,不適合你們說話?為人師表啊,這是培養(yǎng)無產階級革命事業(yè)接班人的地方啊。說,干了哪些骯臟勾當?”女教師義正辭嚴,咄咄逼人。
散落在土壞房前四周的低矮的教師宿舍房門先后打開了。有的門剛剛伸出一顆頭來,又縮進去了;有的面帶午睡后的慵懶,趿著拖鞋,快步來到土壞房前。他們不說話,都明白此時無聲勝有聲。
關著門與異性相處,是教師的大忌,更是男教師為人不恥的行為。何況還有另一女教師捉了“現(xiàn)行”。錢仁義盡管同情許松年和徐紫卉,他也得做做樣子,問問情況,說說處理意見。錢仁義說:“許老師,小徐老師,我們到辦公坐坐?”
到了辦公室,錢仁義說:“我去請革委會胡主任和我們隊長來聽聽。”他出去不一會又回來了,“主任說他感冒了,怕感染我們,全權委托工宣隊了。;^啊,也理解,上周才開了對他的批判會嘛。或許主任還同情你們呢。隊長剛剛午睡起來,沖個冷水澡就來。許老師,別緊張,只是,只是方式問題,只是地點問題,只是時間問題……”
隊長進來對錢仁義說:避免他們訂攻守同盟,分開問!仁義,你把小徐帶到你辦公室去。
面對隊長的質問,許松年堅持說:他和徐紫卉只是在寢室里商量語文課文《愚公移山》的備課事情,沒有什么不正常的。
“你們躲在陰暗角落里,鬼鬼‘崇崇’,偷偷摸摸,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還正常?”隊長是領導,詞語豐富,鋒芒尖銳。
“隊長,是鬼鬼祟祟。”許松年糾正隊長。
“你說得好!不打自招,是想睡!孤男寡女,狼狽為奸,道德敗壞!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不是哪個睡!”
“你還想怎么睡?”
許松年啞口無言,無論隊長怎么啟發(fā),他都不開腔。氣得隊長抽了半包煙,也沒有問出什么新動向。
錢仁義同情許松年和徐紫卉,他的詢問就像聊天了。徐紫卉說:她到許松年寢室,是向他討教怎么備好語文課文《愚公移山》課的事情。
“小徐呀,備課是好事。但你們關著門,關門的方式也特別,還有那個女教師盯著呢,鬧得大家都看到了。誰愿意聽你們解乏?誰敢替你們說話?……如果領導追究起來,恐怕你不能代課了,松年的飯碗也要除脫,你想到事情的嚴重性嗎?”
徐紫卉驚恐了:“我就是怕影響松年,也擔心學校不讓我代課,才叫他這么做的。我們沒有做出格的事。錢同志,你們怎么處理我都行,放過松年吧!”
錢仁義說:“你和許老師都是未婚,交往交往,很正常。你說說,你們是不是在戀愛啊?”
徐紫卉沉默了。
錢仁義點撥道:“承認是戀愛,你們這樣見面,只是方式不當……這樣,他們才不在作風啊、道德啊上面揪住不放。我才好替你們說話。”
徐紫卉嘆了口氣,像自言自語,又像乞求:“哎,人的心思越細,想的辦法就越多;人的欲望越強,做事的膽子就越大。我們真不該那樣做,真成了此地無銀三百兩啦。”
“能不能說具體點?我也好以事實為依據(jù),說服他們。”
徐紫卉見錢仁義態(tài)度誠懇,不想再隱瞞了。
她說:她和許松年是街坊鄰居。從小一起長大,一起上學。小時候,我爸爸在城里冠生園做包子饅頭,做比包子饅頭更好吃的餅干、糖果。爸爸只要帶回來,我就偷偷給松年吃糖果。我們一起做作業(yè)。松年記性好,成績好。常叫他聽我背誦課文,要他檢查我立的算式,檢查人得出的計算結果……可惜后來他上了大學,我落榜了。
松年為了我,千方百計想法,分配回到母校教書,我十分感動。我下鄉(xiāng)當知青,生活苦,我受得了,但心里有事,卻沒有傾訴的地方,也沒有人聽我傾訴,這種寂寞、苦惱,常常逼得我整夜睡不著。嚴重的時候,有一周沒有合過眼,我絕望了,甚至想到早早結束一生!沒有經歷過的人,是無法理解的。松年回來了,我們又可以像幾年前一樣,經常見面了,我又看到生活的希望。
“這些事,你和許松年說過?”
“只有他理解我啊。他聽了,傷心得哭了一場。”
我常常向許松年借書看。一次,我將書用報紙包了一下。松年發(fā)現(xiàn)包得不規(guī)整,書皮有些凸起。打開書皮,才發(fā)現(xiàn)里面夾著我寫給松年的信,或者是我看了書的感想。后來,用包書的方式傳遞信件,就成了我們間的秘密。
后來,學校叫我來代課,我就天天能見到松年了。
“看電影時,你們坐在一起?”錢仁義狡黠地笑笑。
“這個你也知道?”徐紫卉睜大了眼睛。
“俗話說,沒有不透風的墻。有人反映過呢。”
徐紫卉說:那時,很少放映電影。一個有一兩次。每次放電影,都在學校操場進行。放電影消息一傳來,學校及街上的觀眾,都會搶先在操場合適的地方安放各式板凳、坐椅。許松年選擇在銀幕后面,安放好兩三條板凳。因一般觀眾不會在銀幕背面看,觀眾很少。放電影開始三五分鐘后,徐紫卉便和許松年一起,悄悄來到銀幕后面看電影?措娪皶r,徐紫卉和許松年的心思都不在電影故事里。那時的電影,就是“老三篇”:《地雷戰(zhàn)》、《地道戰(zhàn)》、《閃閃的紅星》等,都看厭煩了。他們躲在銀幕后面,有時夜風習習,有時月明星稀,在此環(huán)境中,心心相印的一對青年男女,耳鬢廝磨,互相能嗅到身體發(fā)出的氣息,能感受到對方心律的跳動,真是不可名狀的激情洋溢。半明半暗中,互相你看看我,我緊緊盯著你,有時徐紫卉嫣然一笑,比銀幕上的女演員好看多了。許松年很想吻吻那張臉,但他不敢。徐紫卉有時會將許松年的手抓住,在她的臉蛋上輕輕挨一下,有時將頭倚靠在許松年的肩膀上。置身其間,許松年感到十分快樂、十分滿足。
“你回去寫個情況說明吧。要簡單些,重點是你們在談戀愛。”錢仁義交待后,讓徐紫卉走了。
錢仁義來到另一間辦公室,隊長還黑著臉;許松年還低著頭。
錢仁義說:“隊長啊,大熱天的,太累了。小徐老師說,他們是正當?shù)恼剳賽,沒什么出格的事。叫許老師寫個情況匯報再說。我們找個清靜的地方,喝茶,拱拱豬,放松放松。”
隊長是個面黑心善的人,錢仁義一提議,就說:“問題很嚴重啊,許老師。我們工宣隊,都是大字不識一筐的,論知識,你們是老師,我們是尊重有文化的人的。我們是來抓教改的,不是來整人的。不過嘛,而今眼目下……你好好寫個檢查。”
由于那位捉了“現(xiàn)行”的女教師四處反映,一周后,對許松年、徐紫卉的處理出來了:許松年不適宜在高完中工作,調到一所公社初中教書;學校不再聘用徐紫卉作代課教師。事實上,出事的第二天,徐紫卉就離開學校了。事后,錢仁義了解到,那位女教師,暗戀著許松年。
7
許竹青翻箱倒柜尋找那只小紙箱時,丈夫沈力行回來了。沈力行見許竹青站在凳子上翻衣柜上方堆著的東西,嘻嘻笑著:“你找那個籃球?想看看它還是想扔了它?”
“無恥!”許竹青罵著。父親走了,許竹青打電話叫丈夫回來一下,安排父親后事也有個照應。沒料到一見面,兩人又針尖對麥芒了。
“我無恥?抱著女人跳懸崖體面喲?”沈力行直擊許竹青痛點!
許竹青坐到沙發(fā)上,暗暗流淚。父親走了,親屬、單位來慰問、吊唁的人很多,她是獨生女,沈力行的父母在沈力行的挑唆下,與她的關系有些僵硬,再說,她也不想去麻煩兩位老人。兩位老人來過,她堅持送他們回去了。她忙得暈頭轉向,身心疲憊,打電話叫丈夫回來,一起處理好后事。沈力行吱吱唔唔一陣,今天回來了,沒有一句安慰話,也不過問兒子。她沒想到沈力行竟這樣毫無人性。父親好歹也是他的長輩,不幸走了,竟這樣作踐父親。她看到沈力行進了傭工黃朵兒住的保姆房。叫道:“你去干什么?”
沈力行不回答。趴下身子,鉆進床底下,不一會,抱著那只觸目驚心的籃球出來:“還好,寶貝沒有被你發(fā)現(xiàn),貼的標簽還鮮艷奪目!”
自從父親搬來住后,許竹青與沈力行關系有所緩解,夫妻倆看在老人的份上,不公開吵鬧,但兩人仍然冰火兩重天。偶爾過夫妻生活,許竹青也怕父親擔憂,勉強讓沈力行暴虐發(fā)泄一下。在父親面前,他又是那樣謙卑有禮,照顧得細致周到。
沈力行一手提著裝球的網兜,一手捏著衣架,放在客廳。揮拳打了一下籃球:“沒氣了,軟兮兮的。”
“你又要干什么?”許竹青驚恐了。
“你不是跑到我們領導那兒,建議不要安排我去應酬,不外出開會觀光嗎?就允許你花枝招展地穿行在領導身邊,浪笑在老板宴請席間!這不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嗎?”沈力行又擊打了一下籃球。
許竹青心跳加快了。她聲若蚊蠅鳴叫般說:“現(xiàn)在爸爸走了,我再也不擔心了!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干吧!”這樣說,她感到自己的軟弱,感到自己的卑微。但生活就是這樣,想得到的不是那么圓滿時,總希望通過忍讓讓它圓滿,想追求的有缺陷時,總想用另一種缺陷來彌補失去,這樣的努力,讓人生進入一個圈子,從起點拼命奔跑,以為終點能回報自己的努力,但最終又回到了原點。
“好。我滿足你的榮耀,維護你的自尊。但我不能容忍你一副冷若冰霜的孤傲,不能容忍你自詡高貴的做派!”沈力行一甩房門離開了。
許竹青啜泣了一陣,冷靜下來。她給錢仁義打電話:“錢叔叔,我實在忙不過來,看在爸爸的交情上,你能不能幫忙辦辦父親的后事?”
錢仁義說:“哎呀,我怎么把這事忘了呢!你放心。我馬上到派出所叫幾個協(xié)勤來幫忙。對了,我還叫你嬸子過去,幫你照管俊俊。”
錢仁義見許竹青一個忙里忙外,問:“力行呢?這時候還出差了?是不是又和老板富豪躲到什么地方鬼混了?你不能再遷就他啊。”錢仁義曾聽許松年嘆著氣說起過他的乘龍快婿,隱約中感覺他們夫妻鬧危機了。所以這樣問。
錢仁義是許竹青尊重的長輩,父親走了,她心空蕩了。見錢仁義關心,忍不住告訴他沈力行回來又走了,末了補充了一句:“他單位忙,今年換屆,據(jù)說上頭在考核他,他不得不丟下家里的事……”
“他這樣薄情寡義,你還護著?何苦呢。”
“俊俊還小呢。”
錢仁義不再勸了。
在錢仁義一幫協(xié)勤的張羅下,父親的后事辦妥貼了。許竹青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許竹青找到一只裝香煙的紙箱,從裝滿父親留下的各類手稿堆放里,找到了她曾見到過的裝白色皮鞋的小紙箱。打開紙箱,她發(fā)現(xiàn)里面放著幾本不同大小、不同厚薄、不同紙質的筆記本。筆記本里,記載著父親大半輩子的生活。
突然,她發(fā)現(xiàn)日記本里夾著兩長照片。都是淡淡發(fā)黃的老照片。一張是五寸的集體照。從題字上知道,這是父親高中畢業(yè)時班上的集體照。她看看,放下了。第二張為兩寸雙人照,仔細看,她大吃一驚:照片上的男子,是二十多歲的父親,清瘦的臉,深沉的目光,穿一件青色的中山裝。令她吃驚的是那女子,竟然長得和剛剛去世的黃朵兒一模一樣。大大的眼睛,橢圓型臉蛋,細長的眉毛下圓圓的眼睛,略帶憂郁的目光……看年齡,與父親一樣二十多歲。
這是怎么回事呢?四十多年前的父親怎么會和現(xiàn)在二十多歲的黃朵兒照相呢?再看看照片后面,留下一行清秀的字:不作春蠶絲千縷,寧化燭光照君行——紫卉生日贈松年。
看來,這照片是一位叫紫卉的姑娘送給父親的。紫卉是誰?為了尋找答案,她先翻閱幾本紙質發(fā)黃的日記。第一本日記,是從父親讀高中時開始寫的。
9月12日
紫卉與我都考上高中了,又能天天陪著她讀書了。想起往事如煙,徹夜難眠,百無聊賴,開始將過去時時光記錄下來。
讀小學五年級時,我像往常一樣,賴在床上不起來。篾席被我睡了一晚上,不僅沒有一點熱乎乎的感覺,反而冰冷得浸骨頭,還多了一些濕漬漬,粘糊糊。我知道,自己又流尿了。
隆冬時節(jié),太陽拱破厚厚的白云,從破絮般的縫隙里笑出臉來時,山坡上、草房屋頂上的白霜還賴在那兒,哭哭啼啼地流著淚,但散發(fā)出的寒氣,和濃濃的大霧一起,鉆進我單薄的衣服和浸著尿液的褲子里,冷得我緊緊地抄著凍成紅蘿卜般透亮的小手,慢慢到學校上課。
剛進校門,兩個同學圍上來,拉拉我的褲子:“許二娃,又流尿啦?”我被嚇得腿有些哆嗦。我那條疤上重疤、只能遮住膝蓋處的破褲子,還依稀可以看到濕漬漬的尿留下的痕跡,便下意識地將已經凍成紅蘿卜狀的腿退了一步,恨不得把腦袋縮進肚子,低垂著頭,不敢看老師和同學們,怯生生地走向教室。
一個同學大聲吼:“流尿狗來了!”同學們轟地一聲笑起來。有的同學則吼:“流尿狗,臭死狗!狗流尿,無人要!”我的同桌麻援朝吼起來:“王老師,許二娃一身尿臭,我不讓他和我一起坐!”
我擠過兩個同學的位置時,麻援朝的一只手捂著鼻子,嘴里直叫“臭得很”,一只手便扯我的褲子。我那時穿的衣服褲子,都是媽媽縫的衣褲。褲子也叫“抄抄褲”。“抄抄褲”就是褲子攏上身后,在腰桿處左折右折一“抄”,裹緊了腰桿,然后用一根叫雞腸帶的布繩子扎緊。我沒有注意,更沒有用手提緊褲子,雞腸帶一松,破爛的褲子便一下掉到腳肚子處,露出白白的小屁股!坐在后面的女同學低頭笑了,男同學呢,則用鉛筆在我屁股上畫!
我的眼淚流出來了!老師厭棄,同學們討厭,一身尿臭的我,陡然間竟也多了點自尊心!我拼命不哭出聲來,使出渾身力氣,把破桌子狠狠推倒,提著褲子,轉身往外面跑。
我跑到小學外一片竹林里,不知道是繼續(xù)上學,還是逃回家里。這時,穿著花裙子紫卉走來了。紫卉的父親在城里食品廠工作,條件比較好,身體長得結實,臉色總是紅彤彤的。她穿得也整潔干凈,常穿一件有他們學校外那棵茶花樹開的花朵樣式的花衣服。熱天,露出白里透紅的腳腿肚子,很扎眼睛。我喜歡看她高高的個兒,看她有一綹勻稱流海的額頭,看她笑起來有一對小酒窩的圓圓的臉,看她細長細長的腰和腿。紫卉也喜歡和我一起做作業(yè)。我冬記性好,成績好。她常叫我聽她背誦課文,要我檢查她立的算式,檢查她得出的計算結果。班上女同學中,只有她不討厭我身上有時散發(fā)出來的尿腥味。紫卉毽子踢得好,那毽子像有一根看不見的線兒拴著,在她的腳背上、手臂上、頭頂上,甚至后腳跟和背上翻飛,她的身子無論怎么扭動、搖擺,那毽子粘著身子,就是掉不下來。那毽子像一朵朵鮮花,開得五彩繽紛,又像一片片彩云,飄來飛去,令人看得眼花繚亂。紫卉像翠竹枝兒般柔軟的腰姿,像嫩藕般鮮活的長腿細臂,像蘋果般紅潤的笑臉,像銀鈴般清脆的笑聲,吸引著同學們。
紫卉對我說:“進教室吧。”我不去。紫卉從包里掏出三顆糖,那可是稀罕得很的食物!紫卉紅著臉說:“你只要進教室,我就給你糖!”那糖太誘人啦,我接過糖,跟著紫卉進了教室。
善良美麗的紫卉,給我?guī)硗甑目鞓,帶來繼續(xù)讀書的希望!
8月6日
高考錄取通知書發(fā)下來了。我被渝城師范學院錄取了,紫卉則落榜了。不是她考得不好,因她的父親過去是經營食品廠的小老板,不應錄取像她那樣出身的學生。
我知道紫卉心里很苦,多次約她出來說說話。但她都拒絕了。我和紫卉既是街坊鄰居,又是從小學到高中都形影不離的同學,她的快樂就是我的快樂,她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我要安慰她,我要勸她鼓起勇氣,直面現(xiàn)實,好好生活下去。我還要告訴她,即使我上了大學,我也不會離開她!幾經周折,紫卉同意晚上在中學外的小園圃里相見。
月光很嫩,水溶溶地滲透在夾竹桃花片間,那淡淡的乳白與粉紅,像紫卉剛才吐露的心聲般令人不可捉摸;那桃枝與桃葉上,裹著一層層幽幽的黑綠,像紫卉心靈般令人黯然神傷。我在小徑里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突然,一聲嚶嚶啜泣傳來,我好像心有靈犀一點通,憑第六感覺,那哭聲一定是紫卉發(fā)出來的。我循聲悄悄走過去,果然發(fā)現(xiàn)紫卉那件淡黃色的連衣裙委在一叢鳳尾竹旁的條石凳上。她曾經撩撥我心田的十根“紅珊瑚”般的手指,沒有發(fā)出瑩瑩光澤,而是胡亂地插進篷松的像一朵翻卷的云彩的黑發(fā)里。圓潤的背弓成半圓弧。
我努力想用雙手捧起那張已被淚水洗濯得狼籍一片的朗潤的臉,但我不敢冒紫卉紫卉大叫“抓流氓”的風險,只將手輕輕放在那“圓弧”上……
不知是不是紫卉習慣了我的手在她身上的摩挲,她的只有一層薄薄的真絲的開口很低的襯衣遮掩著的背部,連一絲顫動也沒有。紫卉沒有推開我的手,也沒有抓住我的手,但我感覺到,那淚水還在流淌。
“紫卉,別傷心了。我會幫助你的。”我柔聲勸道。
“你怎么幫?你能改變我的出身!我不要你管!”紫卉抬起一汪淚眼,淚光映襯著月光,幽幽的,哀惋悲戚,令人不忍卒讀。
我遞過手帕:“擦擦吧!”
紫卉沒有接手帕,而是捧住我的手,將它帖在溫馨的令我心兒顫栗不已的臉蛋上。
我的汗津津的指肚柔柔地按住了那一盞裝滿溫情的酒靨上,酒靨蕩溢出的熱流,迅速滲透到我的心中,我的周身異樣地燥動起來,俯下頭吻著紫卉的頭發(fā)。
我的指肚又移到了紫卉平時十分高傲的鼻梁上,棱角分明的鼻梁和柔軟的大小適中的鼻翼,是那么滑潤……
我沒有抽出手,讓紫卉把哀怨傾吐出來,把悶在心頭的、不可名狀的情感渲泄出來。
紫卉止住了啜泣,將我的手移到她那吐珠濺玉的嘴唇上,火熱的細膩的嘴唇印上去,細膩的舌尖在卷動著……
我的無論怎樣,也無法克制心中的沖動,正準備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把你摟到懷里……
突然,我感到手臂傳來一股灼痛!
紫卉在我的手背上咬了一口!
紫卉站起身來,對我說:“我要你永遠記住今天!我要你永遠記住我們相處的小學、中學的日子!”
我沒有急著抽出手來,我理解紫卉當時的心情,我希望紫卉通過這種十分奇特的方式,把我們這段交往銘記在心中。我說:“如果你愿意,還可以在我另一只手上,不,在我的心上刻下你的心愿!”
這時,我已經下定決心把自己對愛情、婚姻、家庭的理解權、解釋權、擁有權都交給紫卉了,不管它什么名譽、地位,不管它什么義務、道德,也不管什么幸福、恬適,更不管它什么金錢、財產!我愿把一切的一切,都統(tǒng)統(tǒng)交給紫卉!
紫卉像一頭受傷的小鹿,站起來對我說:“松年,我忘不了今天!”說完,紫卉撩起那散發(fā)著香味的裙子,將我手背上的血跡輕輕地按了按,“我把它視為霍桑筆下的紅字,已經烙印在我的心中!”接著,紫卉慌慌張張地逃出了小園圃家……
2月20日
春風料峭時節(jié),我回老家中學教書不久,知道紫卉仍然在公社海棠大隊當知青,生活很苦,但我們又可以經常見面了。
我們只能偷偷聚會。紫卉擔心因為戀愛,影響她被招工回城。我們聚會的的地方,就是距中學有十五里遠近的溫泉風景區(qū)。風景區(qū)與戀人、情人、相好約會,最好的地方有四:花溪泛舟山濫情、鏵園長廓蜜語、曾公館叢林攜手、建文峰幽谷擁抱……無處不酣暢淋漓,無處不山盟海誓,無處不倩影留芳,無處不情深意長……
那時溫泉的花溪,最適宜約會;ㄏ忧辶麂郎鴹l柔媚,修篁青翠。我與紫卉租一艘舴艋小舟,辭去有窺測他人隱私癮的艄公,雙雙把舵,唉乃徐徐前行,青山緩緩后移,流水叮咚脆響,看著紫卉嬌好容顏映在碧波中,看著她的笑靨隨波蕩漾,我用槳擊起波浪濺她的臉,她還我一臉燦爛;因波瀾掩飾了戀人臉上的瑕疵,比在光天化日之下看著的她漂亮許多呢。我掬一捧雪亮亮的清水,就等于捧著戀人的笑臉,將清水泯一口,就等于親吻戀人了,其感覺比親她的櫻桃小口還令人回味呢。小舟行到滟滪歸舟處,我們一起上小島,掐一朵小花,給紫卉戴上,雖是小殷勤,卻能獲取芳心,得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然后,再次上船,沿著“三峽奔雷”前行,讓崔巍的青山為他們的愛戀作證,讓溪水為我們祝福。人在畫中游,情在溪間淌。
長廓蜜語,是我與紫卉互相傾述的好環(huán)境。長廊雖然不長,但花草繁茂,樹木葳蕤,我們穿行其中,將花香與紫卉散發(fā)出的幽香比較,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紫卉的美。我替紫卉揩揩條凳上是否有晶瑩的露珠,看看是否有只小蟲了在爬,我們坐其間,竊竊私語間,訴訴相思之苦。我說什么輾轉床簀,夜不能寐呀,描述什么茶飯無味,形銷骨瘦呀……紫卉聽著,顯得嬌弱無比,含情脈脈。我還念了些“春蠶到底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和“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作連理枝”的誓言。
風景區(qū)有合抱巨柯,濃蔭蔽日,樹林中,還有塊塊干凈無塵的大青石,靜寂無聲。我和紫卉坐在大青石上,紫卉枕著我的腿,我托著紫卉的頭,兩人你俯下臉,我仰起臉,兩雙火辣辣的眼睛里,究竟是你的臉,還是我的臉,誰也不能分得清。我削了蘋果,切成薄片,遞給紫卉。紫卉含著蘋果片,噘起小嘴,將一半蘋果片喂到我的嘴里。我夢囈般說:“紫卉,你會離開我,飛到別人懷抱嗎?”紫卉帶著羞怯說:“飛,飛,飛,飛到你懷里了。”我們時而互相牽著手,表達我的溫柔體貼,展示紫卉的小鳥依人;時而攬著對方的腰,彼此感應對方的溫馨與甜蜜,欣賞對方的儀表堂堂或萬種風情。在林間小道上,相擁相吻,品評他肩膀的寬厚和男子漢的胸懷,沉醉她的善良溫柔,領略到戀愛最高境界的真諦。我們竊竊私語:紫卉說:我不會背叛你,因為我愛你,我愛你的缺點,愛你的過失,愛你的錯誤,愛你的潦倒……我在瘋狂、甜蜜的擁抱中說:我尋求的不是你的肉體,而是你的感情,你的幻想……
5月8日
停了五六年的中學,恢復了招生。說是招生,并不經過考試,凡是出身好的貧下中農、工人、干部的子女,愿意讀書的,都可上學。師資極度缺乏。上級通過招工,將部分出身好的往屆高中、初中畢業(yè)未畢業(yè)的青年招進學校,擔任中學老師。真可謂濫竽充數(shù)!上級不顧現(xiàn)狀,又擴大辦學規(guī)模,開始普及初中教育,后來又提倡普及高中,師資嚴重不足。在我的竭力推薦下,學校叫紫卉到學校代課,教初中語文課。我和紫卉就天天能相見了。
清晨,我和紫卉踏著依稀晨霧,又在校園操場上邁開了前進的步子。
“哈哧、哈哧。”才一圈兒,紫卉就氣喘吁吁了。肌肉松馳的腿,有些酸;豐腴的腰,有些脹……說不出的情味在心中涌動,似清冷的山澗,似無聲風兒,依偎在校園懷中的跑道。
看到紫卉有些累,我想起讀書高中時,紫卉參加短路訓練的情景:“嘻嘻……”“哈哈……”扎羊角辮、穿大紅運動衫的紫卉,隨陣陣歡笑,點燃朝霞,染紅林蔭,載著活力,逐著理想,向前奔馳。那時,在體育教師的帶領下,她朝氣蓬勃,奮然前行。
我跑到她前面鼓勵道:“堅持,再跑兩圈!”
紫卉甩甩長發(fā),回答我:“我在農村干了三年多農活,艱辛、饑餓、貧困,沒有壓倒我!跑跑步,算什么!”紫卉說著,繼續(xù)往前跑,腿軟,喘息,眼花。一棵梧桐樹向她撲來,又一棵……她踉蹌了一下,想撲在那梧桐上歇會兒。她需要扶持、依靠。我跑到她側面,想扶住她,甚至想用我有力的雙臂攬住她的腰,想用我寬厚的胸脯讓她靠一靠……
我說:“你是船,我是岸,跑道是纜。”
紫卉掙脫我的延纜,說:“你是弦,我是箭,跑道是弓。”她向往既定的目標。
6月15日
因我和紫卉選擇了不恰當?shù)臅r間、不恰當?shù)牡攸c約會,隱私暴露后,紫卉不等學校處理,就離開了學校。當她得知我因這事,也被學校“發(fā)配”到公社中學后,執(zhí)意要見我一面。我們約定步行到渝城去玩一天。
鄉(xiāng)中學距渝城直線距離只有十多公里,翻過一座燕尾山,下坡就到了位于長江邊的渝城。
那天,我在燕尾山的石板大道上等她。我看到紫卉款款地從山下爬上來,激動得氣都出不均勻了。那天,我穿著平時很少穿的沒有補丁的藍布衣衫,還特別穿了皮鞋。紫卉則穿了件白底紅花的衣服,也穿了雙農村姑娘很少穿的皮鞋,還有一雙十分好看的襪子。“皮鞋、襪子都是媽媽的。”紫卉告訴我。我看著徐紫卉豐腴的身材,圓圓的眼睛,光鮮的臉蛋,就撲過去,緊緊的抱住她。抱得紫卉喘不過氣來。紫卉緊張地說:我出不氣了!我說,別說話。接著,就將嘴巴捂在她的嘴唇上。紫卉也動情了,張開嘴巴,將甜甜的舌頭伸進我的嘴里,兩人的舌頭你攪我。紫卉吐出舌頭說:我頭暈了,心要跳出來了。我說:我想摸摸你。紫卉想了想,將衣服撈起,讓我摸她胸脯上的一直跳個不停的“小饅頭”。我說:讓我輕輕咬一咬,咬一咬。紫卉將“小饅頭”塞進我的嘴里,我輕輕地吸吮起來。吸吮得紫卉不停地呻吟,“啊啊地”叫喚。摸完后,紫卉靠在我胸前說:真怪,我身上長了東西,自己摸,沒有什么特別感覺,你一摸,像觸了電一樣,直透全身,癢癢的,心里就慌慌的。我說:我摸著你,像大熱天喝了冰水,全身都舒服;又像喝了酒,腦殼暈乎乎的,只想抱著你,讓身子和你融化在一起。
那天,我們逛了解放碑,進了三八商店,然后,在建設公寓旁邊的飯店吃了豆花飯。吃飯時,服務員對我倆說:看長相,你們倆是兄妹吧?我回答:是,她是我紫卉妹妹。吃了飯,又從儲奇門乘輪渡過長江,爬上燕尾山往家里趕。
到了我們相逢時的大樹下,我央求道:紫卉,反正這山坡上沒有人,我們再抱一回!紫卉猶豫了一下:我們找個有草的地方坐一下?于是,我們離開石板大道,在一棵松樹下坐下來。山風吹著樹葉,嘩嘩地響,吹動著紫卉額上烏黑的流海,使她顯得更嫵媚動人;夕陽斜斜地潑下來,照在她白皙的臉上,讓我迫不及待地將嘴唇印在她的眼睛上,臉蛋上,嘴唇上。我控制不住自己了,伸手摸紫卉。紫卉一臉驚慌,讓我摸了幾下,再也不讓他摸了。我央求道:我們再摸摸啊。紫卉一臉沉醉:輕輕摸啊,不準伸進去啊。就這樣,讓我們享受到人生中最美妙、最奇妙、最動人的幸福。
從渝城回來后,我再也沒有見到紫卉了。開始,她還給我寫信,后來,信也中斷了。假期,我回到老家。父母告訴我:你害了那個叫紫卉的姑娘。我問才知道:紫卉回到農村后,大隊的干部認為她作風不好,勾引學校的老師,歧視她。一些農村婦女,當面羞辱她。在落戶的大隊無法生活下去,紫卉的父母將她送到遠在寧夏的叔叔家了。沒有地址,我聯(lián)系不上。紫卉也沒有給我寫信。我失魂落魄了一年多,初戀就此結束了。三年后,母親告訴我:紫卉嫁人了,男人是個鋼鐵工人。年齡比她大十多歲呢。兩個月前,她回了一趟老家,還抱了個女兒。你忘了她,安個家吧。我聽了,心如刀鉸!
讀了幾本父親的日記,許竹青一縷縷悵惘涌上心頭!她沒有料到,父親還有這么刻骨銘心的初戀,還有這么深沉的情感!令她失望的是:這初戀,這情感與他抱著黃朵兒去跳樓有什么關系呢?許竹青繼續(xù)翻找小紙箱里的日記本。
她翻到一本嶄新的日記本。里面只寫了大半本,留下小半本空白。顯然,這是父親退休后又恢復寫日記習慣后寫的。
3月16日
今天是老伴去世100天祭日。
我和妻子的結合,是從只有婚姻沒有感情開始的。那年,因我與紫卉約會,被學校抓了“現(xiàn)行”后,我被趕到一所公社中學。妻子是公社一所小學的民辦老師。經人介紹,她嫁給我,是要完成人生的宿命,我接納她,是要讓人們不再輕視我,鄙薄我,是自我慰藉人生是圓滿的。
自從女兒青青降臨后,我們的感情發(fā)生了質的變化,不僅僅是因為要盡父親的責任,不僅僅是青青給家庭帶來的快樂,更重要的是我看到妻子無怨無悔的付出,對我以沫相濡的關愛,事無巨細的艱辛勞作……從那時起,我強迫自己:要和老伴廝守一生!但是,我們仍然沒有共同語言,沒有真正享受到了夫妻恩愛的可貴,享受到了和諧美滿家庭賜予人的博大與深厚。只有丈夫、父親的責任……
青青剛剛考上大學時,我對妻子說:我們人生的大事完成了,我想到外地走走,甚至想要踏遍地球,單挑世界,獨戰(zhàn)人生,要感受生命的原汁原味之存在。我想走過沙漠,走過草原,親近大江,貼近高山,讓這些景致洗刷自己的靈魂。喜歡在流浪中做人性的巔峰對決。我不做鎖了雙腳的貴族,我天生是夜無隔糧的鷹燕。我的生命,在路上;我的歌聲,和著馬蹄的脆響;我的行跡,在天空;我的畫卷,畫著風云。我不在乎故事是否傳奇,我不在乎山水是否秘景,我不在乎所謂的榮耀與恥辱,只與釋放身心有關,卻與流浪無涉。
但是,妻子說:“老夫老妻了?還要那些虛幻的浪漫,有什么意思?不去。把那些錢留給女兒吧。”
我黯然神傷,無言反對妻子的建議。
不久,我在多家教學雜志上發(fā)表了詩詞鑒賞、考證的論文,渝城工學院要調我到大學教書。接收學校說:你是中學教師,書教得好還不行。得有一兩部有分量的著述,或者發(fā)表多篇全國有影響的論文……我正在沖刺階段。我將想法告訴妻子,妻子卻說:“這輩子,我都是圍著你轉。我是陀螺,你是鞭子,你怎么抽,我就怎么轉。你還不滿足?你是不是嫌我文化低,要離開我和青青啊?”我說:“我想改變一下生存環(huán)境,改變一下人生道路。”“你不是評上了中級職稱了嗎?在鄉(xiāng)中學教書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到大學,算什么呢?工資能多多少?兩地分居,多那點錢,還不夠每周往返的路費呢!”
妻子話,大大地刺傷了我的自尊。我想實現(xiàn)自我解放,不再有任何壓抑,我想積極地追求理想自我,擺脫了一切約束,要求自己“更高、更快、更強”。但是,妻子挫敗了我的追求。
對于到大學工作,我沒有屈從妻子,經過努力,我調到渝城工學院了。不久,學校將妻子調到總務處,干些服務工作……
到大學工作,我泰然了。我覺得泰然是人生的一種態(tài)度,是一種胸襟,更是一種精神,一種境界。泰然,基于慈悲、智慧、寬恕、懺悔。泰然,是一種思想的文章,心的工夫。于是,我安心工作,生活上,很少管家,感情上,很少與妻子交流。交流什么呢?我只有情感窒息,只有身心疲憊,只有精神重負,但是,我不能違背良知,離開她。有時這個念頭冒出來,我都有一種負罪感,有一種羞恥感,哎,我太傳統(tǒng)了吧……
許竹青讀到這則日記,心里像被鈍刀子割著般劇痛。她沒有想到,父母的婚姻,是如此無愛的苦海,父親一輩子生活在早已死亡的婚姻里。他或許值得珍視的,只有珍藏著的與紫卉的真愛了……
許竹青繼續(xù)讀日記。
7月18日
今天看到那個拉三輪車的姑娘時,我驚呆了,我震顫了:自稱叫黃朵兒的姑娘,竟然和徐紫卉長得一模一樣!奇怪的是,她們的名字也相似!難道是上蒼眷顧我,讓這個叫黃朵兒的姑娘來到我身邊?
看到黃朵兒,我徹夜難眠。滿腦子都是紫卉的身影!
9月12日
我征求青青的意見,想請個傭工。青青善解人意,很高興地支持我的想法。我決定明天就去找黃朵兒,無論她提什么條件,我都要她來我家。我沒有其他想法,只想天天能看見一個長得和紫卉一樣的姑娘。
11月22日
黃朵兒來我家兩個多月了。這姑娘,像她的名字一樣,純樸、清秀,勤勞。有她在家里,歡聲笑語多了,樂趣多了。我的生活又充滿希望了。
她的音容笑貌,承載了我神遷夢繞的思念,她的言談舉止,引發(fā)我矢志不渝的向往,她的善良純真,寄托了我追尋美好圓滿的情趣。
12月18日
朵兒陪我在漪池散步。她要我講講呼歸石的故事,我講了這個哀婉動人的愛情故事。
她聽完后,仰著頭,很專注地望著我。我很奇怪問她:“我臉上有老年斑嗎?魚尾紋很深嗎?”她說:“不是。你很有氣質,一點也沒有老年人的味道。”“哪你看什么呢?”她說:“我看到有的書上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對吧?”我說:“對。”她說:“你知道我從你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嗎?”“老眼昏花吧?”她說,“不是。我從你眼睛里看到,你很喜歡我!”我說:“不。不。”她說:“許老師,你別這樣。幾天前,我在超市買菜,碰到錢伯伯,他說,你讓我到你家當傭工,是因為我的長相很像你初戀的情人?是這樣的嗎?”我說:“老錢喲,這個老皂隸,胡說八道!我是看你勤快呢。”她說:“許老師,你太封閉自己了。我和你相處了近一年了,我也開始喜歡你了。”我說:“不要這樣想,更不能這樣想。”她說:“這沒有關系的。喜歡就是喜歡,我說的是實話。現(xiàn)在,老少戀的人不僅很多,而且他們獲得了真正的幸福。”我說:“不,不。”
回來后,那晚我失眠了很久。我年克制自己人情緒,不能讓朵兒再產生那樣的想法。她這樣想,是她的權利,但我不能喪失作為長輩應遵守的道德底線,更不能毀了朵兒的幸福……
1月28日
在我的勸導下,在青青的支持下(青青也勸她,還替她準備了外出的衣物、用品等。)朵兒春節(jié)期間外出游玩后回來了。今天陪我散步時,她告訴我:有男朋友了。我聽了雖然感到失落,甚至有些妒忌,但還是為她高興……
2月22日
這一周,發(fā)生了兩件令 我痛不欲生的事情。
周二,我高中同學柳敏,組織了同學會。一周前,她告訴我:經過多方打聽,終于聯(lián)系上了徐紫卉,她答應不遠千里,從寧夏帶病回故鄉(xiāng)參加活動。我激動萬分,乃至血壓攀升到180以上。豈能失去與紫卉重逢的機會!我執(zhí)意參加了。豈料,到了會場,迎接我的是毀滅性的打擊!柳敏告訴我:紫卉不能回來了。我問為什么?她說:紫卉的女兒告訴我:媽媽激動了好幾天,去買機票時,患腦溢血,經搶救無效,兩天前去世了!我聽到這個驚天霹靂消息,呆了傻了!但在會上,我堅持朗誦了陸游的《釵頭鳳》: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我還沒有從紫卉去世的悲痛中解脫出來,今天,朵兒突然發(fā)病了!還好,青青是學醫(yī)了,懂得救護,朵兒很快恢復了健康。知道朵兒患有心源性缺血性心肌病,我心痛極了。萬一朵兒再突發(fā)這要命的病,萬一她突然離開了我,我怎么辦?我想到自己的病。早在半年前,單位組織體檢,就發(fā)現(xiàn)我患有嚴重的高血壓,隨時可能離開這個世界。我不敢告訴青青,我不能讓她承受這樣的壓力。如果哪一天,朵兒離開了我,我怎么辦?我還有勇氣活下去嗎?
我暗暗乞求上帝:讓朵兒生活好,身體好!
讀完日記,許竹青才知道,父親摯愛了一生的徐紫卉走了!這是父親抱著朵兒跳下去的原因之一!父親患有嚴重的高血壓!這也是父親要殉情自殺的原因之一!她責備自己太不關心父親了!悔恨、自責撕咬著她的心。自責后,她懸著的心落下了:父親是清白的。父親只是想看到黃朵兒,尋找失去的愛戀,尋找過好晚年的勇氣。他抱著朵兒跳懸崖,只是殉情,這情,不是對朵兒的愛戀,而是對那個徐紫卉的懷念、追尋和信守。父親的人品是高潔的,父親追求的情感是堅貞的……
她想把日記交給公安機關,很快就否定了:這是父親的秘密,她應當守護著。
8
法醫(yī)對坯胎的鑒定出來了:與許松年沒有關系。公安局對許松年、黃朵兒死亡案的結論是:許松年自殺身亡,但警察沒有弄明白許松年自殺的原因;黃朵兒因病死亡。
又一個夕照霞滿天時光,夢幻般景致依然迷人。在父親的墓前,錢仁義陪著許竹青,祭奠父親。她將父親的日記燒了,和日記一起化為灰燼的,還有她與沈力行簽訂的離婚協(xié)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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