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青青著地垂,楊花漫漫攪天飛。 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 男孩坐在地上,背靠著碌軸,抑揚頓挫地唱誦著爺爺昨天教給他的新詩。女孩坐在碌軸上,兩手撐著石面,仰頭望著濃綠的核桃樹葉出神。夕陽在墜下山頭的時候,率性將天角染了個橘黃,田野里的電線上停棲著一只年老的孤鳥,有氣無力的叫聲里掩抑著悲涼。村戶人家的屋頂上青煙細細,如同女兒的腰肢一般裊裊直上。 “陸茗萱,你數(shù)學作業(yè)寫完了嗎?”男孩問女孩。 “完了呀。”女孩答道。 “那……那你能幫我寫寫嗎,我真的一點都不會。” “把練習冊給我吧,我晚上回去寫,明早上學帶給你。”陸茗萱說著就跳下了碌軸。齊煜也起身拋掉了手里的柳絮,領著陸茗萱去取作業(yè)。在離大門還有五十來米的土墻處有一個走水用的拱形水窗,齊煜素常喜歡從這里出入而不走大門。今天有陸茗萱在,他才規(guī)規(guī)矩矩地走大門,因為他覺得在女孩面前還是體面一些的好。 大門口的大黃狗見了陸茗萱就吠叫了起來,齊煜便學著大人的樣子罵道:“黃耳,你咬什么,你連跟前人都不認識了嗎?”邊罵邊把狗趕進了狗窩。等陸茗萱進了院子,齊煜才跑開。 齊煜的爺爺聽見狗咬,從堂屋里出來,手里端著一桿煙鍋笑著說:“煜娃子,讓萱萱等著吃飯啊,你奶奶飯快成了。“ “奧“齊煜答應了一聲,和陸茗萱繼續(xù)往北面的屋里去了,這是齊煜父母的屋子,但他們常年在外務工,幾乎很少回家里來。齊煜雖然跟爺爺奶奶住在堂屋,但得空就來打掃這間屋子,平時寫作業(yè)看書也都在這里。 “黃耳可厲害了,昨天晚上它逮到一直好大的老鼠呢。“齊煜向陸茗萱夸道。 陸茗萱問說:“黃耳全身都是黃色,為什么偏叫它黃耳呢?“ 齊煜摸了摸后脖頸說:“這是我爺爺起的名字,我也不知道,爺爺取名總是很怪的,花園里的大龜,爺爺叫它雖壽,家里的耕牛,爺爺叫它八百里駁。爺爺告訴過我為什么那樣叫,但我記不清了。“ “哎呀,你真笨。“陸茗萱埋怨了齊煜一句,就拿著作業(yè)走了,黃耳這次倒沒有再咬。 吃過晚飯,天空就像一件穿舊了的藍袍子,稀疏地點綴著幾顆星星,月亮一升起來,整個村莊便闃寂無聲了。 “煜娃子,你書包裝好了沒?”齊奶奶側躺在炕上,用那只砂紙似的大手撫摸著脫得精光的小孫子。每逢上學的前天晚上,奶奶總問齊煜這樣的話。齊煜不耐煩地推開奶奶的手,說自己要睡覺了。實際上他并無睡意,只不過以此來擺脫奶奶的嘮叨與撫摸罷了,有時還能偷聽到爺爺奶奶的談話,從而生發(fā)出一種取得偉大成就的感覺。 齊煜醒來時,天已經大亮,爺爺奶奶的被子疊的整整齊齊地擺在炕腳。齊煜心里一驚,時間都這么晚了,一定是遲到了。他急忙穿好衣服,跳下炕穿了鞋,抓起書包就往外跑。坐在堂屋門口喝茶的爺爺看見了哈哈笑道:“煜娃子,時間還早呢,入了夏,日頭上來的早了,你把褲子都穿反了。”齊煜這才發(fā)覺穿反了褲子,連忙跑進去換了褲子,又舀了些水來洗臉。廚房里的風箱呼哧呼哧地響著,八百里駁也很滿意今天早晨的草料,時不時發(fā)出一聲沉厚的“哞”叫,表達對爺爺?shù)馁澰S。 在齊煜的記憶里,爺爺奶奶無論冬夏,總是起的很早。爺爺有一個酒瓶,里面泡著兩條長蟲——一白一青,每天爺爺起床都會先喝三盅酒,然后再去給牛拌草料。奶奶收拾好被褥就去廚房里燒水,那一大鍋水可以裝滿四個暖壺:有兩壺是平日里用的,還有一壺是洗漱用的,余下一壺是爺爺喝茶用的。這是爺爺?shù)牧晳T,爺爺早飯前,會端一個小板凳坐在堂屋門口,用一個印著毛主席頭像的搪瓷茶缸一杯續(xù)一杯的喝茶,直到喝完一暖壺水為止。奶奶經常怨罵爺爺天天早上像是在涮腸子。 齊煜洗完臉,將水一把一把地灑在地上,然而他撒不出奶奶那種深淺一致,紋路奇麗的圖案。等奶奶用一張紅漆木盤端來早飯,齊煜吃過一點就去上學了。 這天早晨是數(shù)學早自習。齊煜生來對數(shù)學不感興趣,他的數(shù)學成績總是羞于啟齒的。齊煜走進教室看了一圈,還差兩三個人沒來,其余的人都照例在背誦數(shù)學練習冊上的題目。齊煜的數(shù)學老師姓余,是個將近五十歲的女人,生的既高又胖。齊煜看見她那兩雙厚的像饅頭一樣的手,常常竊笑。余老師教數(shù)學與眾不同,自有一套方法,比如要求學生像背誦課文一樣背誦數(shù)學題目便聞所未聞。齊煜和陸茗萱同坐一張課桌,等他落座的時候,陸茗萱已經完成了今天早晨三分之一的任務。齊煜攤開早已擺在課桌上的練習冊,一只手撐著腦袋背起了:“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陸茗萱對此早已見怪不怪,莫可奈何了。 快下自習的時候,陸茗萱突然發(fā)現(xiàn)齊煜沒系紅領巾。學校規(guī)定周一早晨升旗所有人都要系紅領巾,況且她們班主任又是一個極嚴厲的老頭,講不得情面,動輒就要用那一尺長的木棍教訓人的。 “齊煜,你的紅領巾呢?”陸茗萱倒先著了急,小聲問道。 這一問驚得齊煜立馬撇了鯤鵬,看著陸茗萱,駭然失色道:“完了,我給忘了。” 陸茗萱看著齊煜坐立不安的樣子,不免覺得好笑。接著從自己的書包里拿出來一條新的放在齊煜桌上,仍自轉過頭去背書。齊煜真有劫后余生的喜悅,當下也顧不得感激,即刻綁系了起來。陸茗萱似乎所有的東西都是兩份,作業(yè)本,鉛筆,橡皮,齊煜都憑其解過燃眉之急。 升旗儀式結束,聞辛因為忘系紅領巾被班主任教訓了一通,齊煜又在心里誠懇地感謝了一番陸茗萱。聞辛的座位在齊煜的后排,此刻他正抱著頭爬在桌上哭泣。齊煜,陸茗萱,聞辛三家住的比較近,因此他們三人常在一起玩。但齊煜有點瞧不上聞辛,他覺得聞辛總是畏手畏腳的像一個女孩子。聞辛的同桌叫王娜,她看見聞辛哭,故意大聲說道:“聞辛你真可憐,不像齊煜,有媳婦給他預備著紅領巾呢。”話一落地,陸茗萱的臉登時通紅,一把扯下齊煜的紅領巾塞進書包,也伏在桌上哭了起來,其他同學便起哄調笑。齊煜羞憤難當,順手抄起桌上的一本書就砸向王娜,王娜也哭了起來,其他人這才不再叫嚷。整整一天,陸茗萱和齊煜都不曾講話,走路碰見也裝作不認識。齊煜心里痛恨王娜多嘴,同時也為陸茗萱不理自己而煩悶。 孩子的悲傷與喜悅如同夏天的雷雨,來的干脆,去的利落。來的時候黑云壓城,勢不可擋,去的時候雷收雨住,天凈虹明。齊煜不記得陸茗萱是怎么又和自己玩到一起的,興許是他用柳條編織的王冠稱了她的心,抑或是她向他討要彈珠的時候,他把自己最好看的五彩彈珠送給了她?傊,當一輪明月自山間捧出,孩子有孩子們的喜歡,大人有大人們的憂愁。 “五月節(jié)都置辦好了么?”聞辛的奶奶坐在齊家場圃邊伐倒的一棵樹上,吸著自卷的旱煙說道。旁邊依次坐著齊奶奶和陸奶奶,齊爺爺則蹲坐在地上,聽著她們閑談。 “年年就那幾樣東西,有什么置辦的。”接話的是齊奶奶。 “兒連媳婦過節(jié)回來嗎?”陸奶奶問道。然而這話顯然是問齊奶奶的,因為聞奶奶只有一個兒子,現(xiàn)在還在牢里蹲著,明年開春才刑滿,兒媳也因此于前年另嫁了人。 齊奶奶嘆了口氣,說:“誰知道呢,咱們把孫子看好就行了,管他回不回來。” 聞奶奶把煙把兒仍在地下,用腳踩了踩,粗獷地笑著說:“兒把錢掙下,就把你老兩口接去城里坐樓房。”旁邊的陸奶奶也笑著附和。 齊奶奶笑了笑,說:“他有錢了把他兒接去,我老兩口哪都不去,死了就臭在這屋里頭。” 聞陸奶奶一齊大笑,說齊奶奶沒享福的命,三人又戲謔一陣。談笑聲就由風吹散在這曠天地里,被麥田里驚起的野雞碰碎,掉入雜草叢中,進了紡織娘娘的肚里,化成一片清脆的嘹唱。大人們覺得風吹得有些冷了,便各自喚回玩耍的孩子,背一身月光回了家。 第二天由于是端午節(jié),村子里的人大都起的很早,去門外道旁的柳樹上折柳條,折回來的柳條就插在門框上——大門,堂屋門,廚房門,牛圈門上都插。接著就可以用飯了。齊煜今天早上吃的是粳糕,油餅和燕麥酒。齊奶奶做這些吃食的手藝堪稱一絕。連齊爺爺也說:“除了不識字,針線,鍋灶,我都不彈嫌。”吃過飯齊煜就掛上了奶奶給他縫制的荷包——一個大蟠桃,上面撒了些香草粉末,用來驅蟲辟邪。按照本地的風俗,端午節(jié)這天要給鄰里們送點自家釀制的吃食,這個任務就派給了齊煜。齊煜提了兩份一樣的東西,都裝的是五個油餅,一碗粳糕,一壺燕麥酒。依照奶奶的囑咐,要分別送給陸家和聞家。齊煜先去了陸家,陸奶奶愛干凈,家里并未養(yǎng)狗。即便如此,齊煜還是站在敞開的大門前呼喊陸茗萱的名字。等陸茗萱應聲出來邀他進去,他才將東西提了進去。陸奶奶笑著先夸贊了一番齊煜,繼而又夸贊齊奶奶的手藝好,說著就要給齊煜備辦飯食。齊煜見狀連忙推辭說自己還要到聞家去,不必麻煩了。陸奶奶強留不住,只好把自己準備好的回禮遞到齊煜手中,口中直說自己做的不如齊奶奶好,帶回去將就著吃就是。齊煜來到聞家,聞奶奶依然很熱情地接待了齊煜,不過聞奶奶并沒有回禮。聞奶奶本就不善于做這些東西,前幾年不好罷還做一做,自從家里出了變故,索性就不折騰了。齊奶奶倒也不是存心要她的回禮,左鄰右舍的,圖個和氣。齊煜回家的半道上碰見了陸茗萱,看情狀,似乎是專在這里等他。 “給你。”陸茗萱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紅色彩線打的絡子。齊煜接在手里看時,里面裹嵌著的不正是那天送給陸茗萱的五彩彈珠嗎。陸茗萱和她奶奶一樣心靈手巧,打的絡子下面墜著穗兒,如同古時候富貴公子攜帶的玉佩一樣,煞是好看。臨近端午節(jié)前半個月,班上的女孩子們便在商店里買了彩色絲線來編織各種飾品。齊煜與其他男孩子一樣,看了十分艷羨,便用一包辣片或幾顆青杏來乞求為自己也編織一兩件,好在端午節(jié)帶著玩。陸茗萱看見齊煜向別的女孩子討要而不肯到自己這里來,心里便感覺委屈。其實齊煜以為陸茗萱因為紅領巾的事還沒原諒他,自不敢擅自再去討要東西。當天下午,陸茗萱就問齊煜要了一顆彈珠,齊煜當時并不知道她要這東西做什么。 “哇,真好看。”齊煜翻看著手里的絡子,開心地贊許道。 陸茗萱心里自是歡喜,然而嘴上卻說:“哪有某某編得好,算了,你還是給我吧。”說著就伸手假裝要拿回去。齊煜一把攥住就放進了口袋,笑嘻嘻地說:“送出去的東西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陸茗萱抬起的手順勢摘下了齊煜掛在胸前的蟠桃,拿在手里搖了搖,說:“這是我的了。” 齊煜看見陸茗萱的衣扣上掛著一個兔子荷包,就說:“送給你好了,真不知道兔子什么時候也吃桃了。” 陸茗萱聽著便笑了:“要你管啊。”說罷就轉身跑回家了。 齊煜回家將陸奶奶的回禮交給奶奶,奶奶見他胸前的荷包不見了,就問他哪去了,齊煜只假托說不注意丟了的話。奶奶埋怨了一兩句,便告訴齊煜下午隨爺爺去給外公家送節(jié)。 齊煜的外公家住在北面的山里,與齊煜家隔著一道溝,因此須得下一面坡,再上一面坡才能到。溝底有一條河,人稱盤澗河,是涇水的一條支流。河北面的人稱河南面的人作南原人,河南面的人稱河北面的人作北里人。南原人素來認為北里人狡詐,而北里人則嫌南原人蠻狠。但是南北兩地的交集卻是諸多的,因為兩地的姻親關系實在不少。就像齊煜的父親是南原人,而母親卻是北里人。若順著一條線仔細地推算下去,會發(fā)現(xiàn)南北兩地的人全都是八竿子打的著的親戚。 齊爺爺騎著他的二八大杠自行車,齊煜就坐在車前的橫梁上,車后座上綁著齊奶奶捎給親家的東西。齊煜喜歡坐爺爺?shù)淖孕熊嚕囎釉谏惩谅飞系念嶔R煜來說簡直是一種享受。爺爺不斷地提醒齊煜不要睡覺,卻不知齊煜此時正把自己想象成了身披銀甲,跨騎白馬在曹軍陣營中沖殺的趙子龍,哪里會睡得著覺。車子下坡的時候不用人蹬,就像一只野兔似的順著坡路飛躥了起來。爺爺這時候也來了興致,就在車上放聲唱了起來: 猛想起當年考文會 包拯應試中高魁 披紅插花游宮內 國母笑咱面貌黑 馬蹄印長在頂門額 三宮主母有恩惠 她賜我紅綾遮面額 叫王朝與爺把紅綾取 三尺紅綾遮面額 走上前去雙膝跪 齊爺爺?shù)囊羯珳喓,聲音洪亮。以前村里籌辦社戲,齊爺爺就是專唱包拯的,不過齊煜母親進了門,就不再登臺露面了。齊爺爺吐納之間,驚得麥地里喂雛的野雞拖著狹長銳耳的叫聲撲騰撲騰地飛了起來,留下一群尋不到母親的幼子在一甸甸的綠浪深處“嘎嘎”地亂成一團,惹得坡底人家的狗也“汪汪”地朝著坡上吠叫了起來。齊煜聽不清爺爺唱的是什么,只是覺得爺爺就像家里的八百里駁,有時突然就在圈里撒歡兒跳了起來,蹬的地“咚咚咚”地響,嚇得大龜雖壽把首腳全縮進了殼里。齊煜有一次向陸茗萱夸下?谡f一定能讓雖壽探出頭來,結果費盡百般氣力也未能成功,反受了陸茗萱一通笑話。想到這齊煜就笑出了聲,此時車子正好滑倒坡底,齊爺爺也正好唱完。齊爺爺以為齊煜在笑話他,便笑罵道:“狗肝子,你還笑話爺爺。”齊煜聽見爺爺罵自己,笑得更厲害了。齊爺爺由著他笑,自從車上跳下來推著車子走,因為不遠處有一戶姓慕的人家,是他的熟識,也是齊煜父母的媒人,齊爺爺要把車子寄放在他家里。接下來通往溝底的路都是些羊腸小徑,騎不了車的。 “看親家去啊。”慕老漢嘴邊留著一圈黑茬茬的胡子,讓給齊爺爺一支紙煙。 齊爺爺接過煙,借著慕老漢遞過來的火點燃,吸了一口說:“娃娃鬧的要去。”齊煜知道大人都喜歡借小孩子做假飾,也不計較。 慕老漢笑著摸了摸齊煜的腦袋,說:“老慫想吃羊肉了,給你穿皮。”因為齊煜的外公是放牧的,家里養(yǎng)了羊,慕老漢才這樣打趣。齊煜只是不好意思的笑著,齊爺爺和慕老漢又互相打諢了一會兒,安放好車子,齊煜就跟著爺爺往溝底去了。 太陽移到了山的背后,齊煜的這面已經曬不到陽光,順著山路往下走,路邊的田地大都已經廢弛,荒草遍地,無人耕種。途徑一戶人家,綠漆大門被風刮雨蝕地露出了底下的鐵銹色,蒙著的灰塵使之看起來又土又暗,門前的場圃中長滿了一人高的蒿草,即就再想入內,也都無從下腳。齊爺爺駐足看了看,惋惜地嘆了一口氣說:“多好的一處莊子,就這么荒了。” 齊煜自覺走累了腿腳,便蹲在地上不肯走了。齊爺爺看著小孫子苦楚的面目,憐惜地笑著說:“來,爺爺背你走。”說著就蹲了下去,齊煜立即爬在了爺爺?shù)谋成,笑逐顏開。
“哎呦,再長大些爺爺就背不動嘍。” 在盤蜒迤邐的山道上,爺孫二人就這樣一顛一顛地走著,風吹過林間,樹葉簌簌作響,墨藍色的天空如海一般倒扣在山頂,帆狀的白云似要停泊,越來越慢,不知是不是那妝樓凝望的佳人誤識的歸舟。 “煜娃子,你將來娶了媳婦,還要爺爺不?” “要。” “那個時候,爺爺老得遭人厭了,就不要爺爺嘍。” “要!” 轉過一個山角,溝底的景致就鋪展在眼前了,夕陽的余暉撒在河道里,淙淙流淌的河水,咩咩飲水的羊群,以及坐在河灘石頭上的老人,全都徜徉在一片金色之中。齊爺爺抖了抖背上的孫兒,說:“河道里放羊的那個是你外爺。” “外爺——”齊煜用兩只手撐著爺爺?shù)募珙^,放開嗓子朝著河道里喊了起來,呼喊聲在山澗里碰撞著一聲一聲送了出去,羊群聽見了抬起頭往這邊看了看,又繼續(xù)埋下頭喝水,老人聽出了齊煜的聲音,拉長了聲音回應:“哦——”聲音又在山澗里碰撞著一聲一聲送了過來。齊煜得到了外公的回應,“咯咯”笑了起來。 未到雨季,河里的水還不太深,齊爺爺擇水細處踩著裸露在水里的石頭過了河,齊煜要求爺爺放自己下來。齊煜的外公臉龐清癯,身材瘦小,卻體格強健,短黑眉毛底下的一對眼睛閃爍有神,終日緊閉著雙唇,不大喜歡說話。手里拿著一把小鐵锨(锨把尾部鑿了一個小孔,穿有一條鞭繩,這種自制的牧羊鞭,既可牧羊,又可開路,還能當拐杖。)走上前來寒暄。 齊爺爺舉起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汗,解開上衣的一排扣子,舒了口氣說:“這一圈羊好的很。” “沒情況,今早上他(齊煜)幾個外爺要吃羊肉,把一個黑山羊撂倒了,也沒有多少肉。” 兩個老頭笑著相邀到一塊土臺子上坐下,卷起旱煙抽著拉起了家常,離回家還得一陣子,齊煜就找了根棍子去河里撕蛙衣玩。 齊煜醒的時候天剛麻麻黑,原來他回來的路上爬在爺爺背上睡著了。他聽見爺爺和外公在院里說笑,就溜下炕出去了。院里支了一張矮方桌,爺爺和外公坐在桌上喝酒,齊煜跑去貼在廚房的門框上,窯里的一只玻璃燈泡被油煙熏得烏黑,勉強射出幾道光來。 “外奶,你做什么飯?” 外婆這才發(fā)現(xiàn)齊煜,笑著說:“人小腳跟長,羊肉剛熬好你就醒了。” 外婆給他們把飯菜端上桌,自己端了一小碗坐在門檻上吃。月亮像被齊煜咬去一大口端掛在崖背上,潔白中交橫著淡淡的烏青。院外的驢子抽噎似的扯著嗓子叫,示意再給自己加一槽草料,引得剛上架的雞也“喔喔”叫了起來,唯有那只沒了牙齒的老黑狗,聳拉著腦袋伏在前腿上拉鼾,一副雞驢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子。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霧澄澄地發(fā)藍,場圃邊上外婆倒掉的草料渣滓里擠滿了麻雀,跳來跳去,嘰嘰喳喳地撥食。外公套好了驢子,將羊群趕出圈來,柴垛邊地大梨樹上立著一只姑姑等,抖了抖脖頸,撲扇著翅膀往溝底俯飛了下去。齊煜跟著爺爺和外公押著羊群,拉著驢子也悠悠地往溝底去了。 外公在溝底的泉水里舀了兩桶水,用一根粗木棍橫穿著搭在驢背上,驢子就自己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又折返回去。齊煜和爺爺也過了河,等南北兩地大部分的村戶人家的煙囪里冒出一縷一縷的炊煙時,他們也差不多回到了家里。 時間是一匹加鞭的快馬,從芒種跑到夏至,由夏至奔向小暑;時間是一支多彩的畫筆,替麥子染上金黃,為胡麻點上水藍;時間是沒有廟宇的菩薩,送子祛;時間也是手握生殺的無常,勾魂取命。 學校已經放了暑假,這幾天正是農忙的時候,人們頂著太陽在四聲杜鵑“快黃快割”的催促中搶收麥子,雖然人們的汗珠不斷地從額頭流至腮邊,從腮邊滴進泥土。但是絕沒有一個莊稼人在這個時候希冀下一場雨來使自己輕松,因為麥子霉在地里,這一年的力氣就付諸東流了。 大人們蹲著身子在田間割麥子,孩子們貓著腰在田間捉螞蚱。齊煜最近除了陸茗萱和聞辛又多了一個玩伴,這個比齊煜大兩歲的小男孩叫李一鳴,是村里武大爺?shù)耐鈱O。他在城里上學,趁著放暑假被母親帶回到外公家玩一段日子。武大爺和齊煜家的地連畔,故而跟著武大爺割麥的李一鳴就和齊煜這幫孩子玩到了一起。陸茗萱和齊煜都不敢碰螞蚱,所以把外套鋪在架子車地下坐著乘涼,只有李一鳴和齊煜在斗法。聞辛喪著臉一副要哭的樣子,陸茗萱問他怎么了,聞辛擦了擦汗說天氣太熱,陸茗萱欲要再說什么,聽見李一鳴和齊煜起了爭執(zhí),便跑上去勸阻。原來是李一鳴捉了兩只螞蚱來嘲笑怎么也捉不到螞蚱的齊煜,齊煜氣不過,一來二去,就吵了起來。陸茗萱怕齊煜吃虧,想拉走齊煜,沒想到齊煜甩開她的手,兇道:“你煩不煩!”陸茗萱受了委屈,抹著眼淚回家去了,聞辛見陸茗萱走了,情知自己呆在這里無趣,也跟著回了家。 “你敢不敢吃螞蚱?”李一鳴笑嘻嘻地問齊煜。 齊煜更加氣盛,一把搶過一只螞蚱填進嘴里,吃了下去,再不理李一鳴,走去架子車底下睡了覺,武大爺裝滿車就帶著李一鳴回去了。 突然,齊爺爺急厲地喊了一聲“把車推過來”,齊煜怒氣頓消,慌忙站了起來,遠遠望去,北邊的天空中堆擠著一團一團的陰云,柏油路邊的槐樹林醉也似地亂晃,齊煜趕忙把車子推至爺爺跟前。奶奶還在割地頭的最后一方麥子,爺爺利落地將割倒的麥子扎成捆,讓齊煜幫他拿到車邊。那團烏云吸了墨似一樣愈來愈黑,一層壓著一層,快要碰到樹梢。風像被施了定身法,倏地就停住了。路上趕集的人逃也似地往回跑,不知是誰大叫了一聲“雨來了”,剛平息下去的風聞聲又騰地刮了起來,比方才更猛更烈更駭人。那團黑云仗著風力眨眼間就涌了過來,云層里一聲巨響,唬得地里的麥捆翻起了跟斗。風還在漲,云還在漲,終于太陽沒有了一點兒光亮。爺爺和奶奶的臉沉的像一塊石頭,邁開步子在田地里奔跑,汗水從黑里透紅的頸間流進胸前背后,衣服上洇出一大片濕塊,他們把遠遠近近的麥捆全都撿了回來,裝在車上,碼起來的麥捆足足有兩米高。齊爺爺迅速用兩根粗繩將麥捆死死地釘在車上,吩咐齊奶奶和齊煜在后面推,自己在前面拉。車子拖著沉重的身軀在田地里艱難地爬行,齊爺爺?shù)纳碜右呀浛熨N到地上了,卻還是遲遲走不出這片田地。 云不再漫,風不再吼,霎時間連空氣似乎都不再流動,祖孫三人剛拉車走出地頭,又一聲雷響,一道紫紅色的電紋劃破云層,一閃又沒了。豆大的雨珠立刻密密麻麻地倒灌下來,麥子濕了,人也濕了,鄉(xiāng)間的土路變得泥濘不堪,車輪上沾滿了泥巴,齊煜每走一步都要用腳趾使勁抓著鞋底,怕一松腳,鞋子就要被吸在地上。他好幾次感覺車子都要停下了,但他轉過頭看看奶奶,奶奶的臉上掛滿了水珠,仍舊一聲不吭地竭力推著車子。齊煜慌恐的心鎮(zhèn)定了下來,明白此刻什么都不需再說,只推著車子往前走就是。直到回到家中,車子盡管走得很慢,但始終都不曾停下。 晚上齊煜問爺爺:“車子都陷進泥里了,為什么還要硬拉著走?” 爺爺說:“碌軸推到半山上,寧上不下。” 麥子自然是有一部分發(fā)霉了,齊奶奶坐在場圃里邊篩邊罵老天不給人活,齊爺爺說天行有常,齊奶奶又罵齊爺爺,齊爺爺只笑著自顧抽煙,任齊奶奶絮絮叨叨翻出齊家?guī)纵吶肆R。從靖遠過來的瓜販子拉一三輪車西瓜過路,車頭上的喇叭里一聲聲地重復吆喝著“換西瓜嘍,一斤麥子二斤瓜”,齊奶奶這才停止對齊爺爺?shù)闹櫫R,攔下車子要給孫子換幾個西瓜吃。齊奶奶要用發(fā)霉的麥子換,瓜販子說成色不好,并不肯收。齊奶奶軟硬兼施,磨了好一會,瓜販子見麥子雖有些霉,倒也收拾的干凈,便妥協(xié)收下了。 莊稼人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只要過得今宵去,明朝且作莫思量。等各莊戶的麥子入倉后,也就再無人提及老天的不講情面了,陶潛“往者不諫,來者可追”的八字箴言被這西北黃土高原上的小村莊里的百姓融進了生活里。趁著玉米,胡麻還都未熟,村東頭的長龍山關帝廟前辦起了廟會來供人們玩樂舒心。廟會一連要辦七天,每天都唱大戲,從早到晚,并不停歇。聽人說這次的戲子都是花大價錢從西安請來的名伶,問起為什么肯花錢做這么大的排場,原來是天水有個老板得了劇病,被廟觀里的神人醫(yī)治好了,此次捐了十萬元來修繕廟宇。照例這人的名字要勒石銘刻在廟前,且于廟會正式開始前,要為此人披紅戴花,請他講幾句話的。然后廟會就算開始了,敬過四方諸神后,第一場戲就開唱了,前來燒香看戲的人,絡繹不絕。 齊煜和爺爺是下午兩點去的,觀眾將戲場圍了個水泄不通。齊煜不愛看戲,待在爺爺身邊看一會就坐不住了,便拉扯著爺爺回家,爺爺只好從口袋里掏出兩三塊錢來賄賂孫兒,齊煜得了錢,自不會再纏鬧,留下爺爺聽戲,自己則去熱鬧處尋樂。 戲場外圍的路旁樹下,擺滿了貨攤食鋪——有賣點心茶水的,有賣油餅涼皮的,有賣涮羊烤牛的;有賣衣褲裙衫的,有賣玩具首飾的,有賣符篆法相的。商販們的叫賣聲長短不一,腔調各異;買客們的還價聲參差不齊,高低有致。臺上的鑼鼓聲響成一團,臺下的喧鬧聲亂作一處。 齊煜擠在烤肉攤前,使一元五角錢買了兩串烤羊肉,吃罷覺得暑熱口渴,又跑去茶水攤前買飲料雪糕,卻碰見了聞辛也來買東西。 齊煜吃著雪糕問:“你同你奶奶一起來的么?” 聞辛說:“還有陸茗萱和她奶奶。” 齊煜心知陸奶奶是個小氣的人,必不會與陸茗萱買這些吃食浪費錢的,奶奶常說她看得見跳蚤看不見牛。齊煜便用剩下的五角錢買了一根雪糕,和聞辛同去戲場找到了陸茗萱。齊煜聲稱自己買多了吃不掉,陸茗萱沒得到奶奶的允許,推辭不要,陸奶奶說這東西吃了要鬧肚子的。一旁的聞奶奶心直口快,看不過去,粗聲說道:“吃一個又怕什么。”陸奶奶紅了臉,便應允陸茗萱接著了。齊煜自覺心里十分暢快,找到爺爺,聽爺爺講戲給他聽。 到晚間,齊爺爺和齊煜去食攤上吃了兩碗蕎面饸饹,出來在外場閑轉的時候撞見了慕老漢,邀爺爺去自己的油坊喝酒。齊爺爺說齊奶奶晚上要來看一兩折戲,等她來接走齊煜再去。兩人就坐在一棵柳樹下吸煙談天,不一會兒,齊奶奶來接走了齊煜,齊爺爺和慕老漢就去了油坊里。慕老漢的兒女也都在外面,慕老漢和老伴就守著原上的這一個油坊和慕家溝的幾畝山地過活。當晚兩個人酒不停,話不盡,兩瓶柳湖春下腸,和衣便睡。及至第二天侵晨,齊煜急忙跑來油坊找爺爺,說是聞辛奶奶去世了,齊爺爺才回了家。 陸奶奶早晨起來上廁所的時候聽見聞辛哭著喊奶奶,心中疑怪,走過去看時,見聞奶奶躺在大門前,已沒了氣息,聞辛爬在奶奶身上只是哭,陸奶奶吃了一驚,連忙找來了齊奶奶,齊奶奶一面差齊煜去找他爺爺,一面和陸奶奶同去理會。等齊爺爺?shù)降臅r候,聞奶奶已經穿好了壽衣,用一扇門板停在堂屋前,聞辛被他本家的一個嫂子領走了,院里坐著陸奶奶,齊奶奶和聞辛他二爺。 聞二爺見齊爺爺進來,上前遞了一支煙,被齊爺爺謝絕了,齊爺爺問說:“人好好的,怎么猛然就歿了?” “怕是昨晚看戲回來開門的時候跌倒沒起來,穿衣服手里還握著鑰匙,腦溢血么。“ “安頓好了嗎?” “娘家人已經去請了,約摸晌午就能到,老大(聞辛爺爺)路遠,可能得四五天。兒明天就放出來了。” 齊爺爺“奧”了一聲,就叫走了齊奶奶,陸奶奶也跟了出來。路上三三兩兩地圍著幾個女人,小聲討論著聞奶奶的死因和聞家的軼聞。 人說生死大事,其實生死不過平常事。生如春柳抽絲,死如木葉脫零。人生在世,如水在川,增其一滴不濫,泄其一點不枯,損損益益,川流如初。聞奶奶的突然離去并不會讓今天的戲場黯然,正如杏熟落地與月季盛開無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誰也替不了誰。 廟會與聞奶奶的喪禮前后差著兩天相繼結束。聞辛的父親和爺爺大吵一架,原因是聞辛父親堅持要帶聞辛去大城市打拼,而聞爺爺則想讓他們留在村里種地,畢竟他在煤礦上的工作是退伍后國家分配的,如今還沒到退休年齡,辭職是沒有退休工資的。 “莊稼人把地丟了,你這是把根斷了。”聞爺爺罵道。 聞辛的父親也惱火了,說:“祖宗在土里面刨了一輩子,也沒見翻起身來,現(xiàn)在誰還靠著這幾畝地發(fā)家致富。” 聞辛的父親不再理論,用一只胳膊夾著聞辛,任聞辛哭的快要斷氣也不理會,徑直朝馬路上走去,等來一趟公交車,坐著走了。聞爺爺氣了個半死,無奈只能去煤礦上辦了離職手續(xù),回來營務莊稼。 桑殘李盛,蛩噪蟬鳴,時令不理人間事,兀自如期推進。齊煜才上罷早自習,齊爺爺和齊奶奶已經耕完了地,牽著牛,拉著犁,不緊不慢地往家走。這個小村莊的一切都在按照其本有的秩序進行,人們晚飯后的閑談已經從今年中國首次舉辦奧運會的成功轉移到王家新娶的媳婦身上來。不久,武大爺家死了一頭羊。過了幾天,楊六叔家又添了一頭牛。當南渡的最后一行雁陣嘶叫著飛離村莊上空的時候,齊煜和陸茗萱正并肩坐在場圃邊那棵伐倒的柳樹上,各自用手托著下巴,望著飛機留在晚霞里的一道白煙逐漸變粗變淡,終于消失不見,唯余一抹橙紅跌入夜色,散成了七八顆星。 開進十月份,核桃一落地,天氣轉寒,土地一上凍,外出務工的青年男女們就陸續(xù)回家來了。他們夸耀著城市里的一切,同時貶低著村莊里的一切。齊煜的父母同樣如此,他們打算來年開春將齊煜轉到城里去念書,理由是村里的教師教生無方,出不了人才。齊煜自然不愿離開村子,但他的意見根本不在父母的考慮范圍之內。所幸爺爺奶奶是站在齊煜這邊的。齊奶奶說在城里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吃穿用度都要花錢的,哪里有家里方便。齊爺爺說城里的雞下的蛋難道就是金的不成。 然而齊煜的父母是鐵了心要齊煜轉學的,過完年,趁著正月里走門串戶的由頭,齊煜的父母造訪了許多教育部門的人員,成功辦妥了此事。只一開學,齊煜就可去市里的一所重點小學讀書。齊爺爺和齊奶奶雖心有怨言,但也無濟于事。 去年飛走的燕子今年又飛回來了,嘰嘰喳喳地飛進飛出,在屋檐下筑巢,齊爺爺坐在院里吸煙,不禁念叨了一句:“燕銜泥,不慮哺雛勞,但慮眾雛飛不高。” 蹲在花園邊上給雖壽喂食的齊煜回過頭來問:“爺爺,你說什么?” 齊爺爺笑了,大聲說:“我說你去收拾收拾,明天你就是城里人了。” 這天晚上,齊煜的父母已經睡了,齊爺爺和齊奶奶的屋里卻還亮著燈。一向節(jié)儉的齊奶奶今天晚上卻不在乎多掏幾毛錢電費,看著睡在懷里的孫子,絮絮叨叨說個不停。齊爺爺不說話,在方桌上裁了一沓白紙,找出多年未用的墨塊和毛筆,在紙上寫個不停。文革后,齊爺爺就幾乎不再提筆寫字,因此落筆多次,總是不滿意。 天空逐漸由黑色轉成靛藍,大塊的藍色底下又分出一層薄薄的紫色,紫色底下又墜著一層薄薄的粉色,啟明星就升起在靛藍色塊的最頂端。齊煜的父母已經起床,他們要趕進城的第一趟班車。齊爺爺坐在靠椅上吧嗒吧嗒地抽煙,旁邊的桌子上擺滿了字稿,有一副被挑出來另放在一邊,上面寫著“沉潛飛動”四個字,非柳非歐,亦王亦鐘,別是一般感覺,左邊寫著一行小字:“平涼崆峒齊翁赟題”,小字下面是一方朱色篆印,這是齊爺爺要送給齊煜的。齊奶奶親了一口還在熟睡的齊煜,就起來去廚房收拾飯菜了。 北方春天的風還是有些冷峭的,齊家五口人走在路上都緘口不言,各有各的心思。走至陸家門口,齊煜的父親停住腳,喊著陸林,陸林是陸茗萱的父親,和齊煜的父親是從小的玩伴,而今他們出去務工也在一起,齊煜的父親好幾次勸他把陸茗萱轉到城里去念書,可他總是笑笑說不急。陸奶奶帶著陸茗萱去送陸林和媳婦,一行九個人為了使氣氛不那么冷清,偶爾搭一兩句話。齊煜和陸茗萱走在最后面,趁著大人不注意,陸茗萱往齊煜手里塞了一張字條,齊煜看了看陸茗萱,把字條裝進口袋里,兩人都不說話。 在路口等班車的時候,不知從哪里飄來了一團柳絮落在陸茗萱的發(fā)梢上,陸茗萱輕輕取下來放在手中,又被風吹起來落在了齊煜的胸前,齊煜剛想要撥弄,風又夾著柳絮飄向了不知何處。公交車遠遠的就開始鳴笛,聽見鳴笛聲,齊煜和陸茗萱不約而同地都哭了。大人們見孩子哭了,心底的一絲凄然立馬波蕩了起來,無不紅了眼眶。車子開到路口停住,齊煜被父母抱上了車,陸茗萱的父母一邊上車一邊告訴女兒自己很快就會回來。汽車抖了一下身子,長鳴一聲,就順著馬路向前去了。齊煜將頭探出窗戶,眼淚被風撕扯得七零八碎,車子越駛越遠,路口的人影也越來越模糊。齊煜的母親把齊煜拉了進來,關上了車窗。齊煜摸出口袋里的字條,上面寫著: “楊柳青青著地垂,楊花漫漫攪天飛。 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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