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
張小龍進門脫下外罩，明月接過來掛到衣帽架上，轉(zhuǎn)身抱吻一下，聞見一股飄逸的幽蘭香水味，還傻傻地吸溜著鼻子說：真香！張小龍臉上就掠過一瞬尷尬，說：老板嫌車里有味兒，放了瓶香水沖沖。明月正低頭從鞋架上抽出布拖鞋，沒留意男人臉上的變化，說：這么香給我也弄點兒唄。張小龍模棱兩可地支應(yīng)了一聲。從此張小龍刻意講究衛(wèi)生，裝了熱水器，一回家別的不干先洗個澡。那時他們住在村里，村里隔天才放一次水，不得不買臺小泵二次加壓把水抽到房頂?shù)乃芰贤袄�，從桶里連根管子接到熱水器里，冬天桶里的水凍住了，張小龍就在外邊洗完澡再回家。明月嫌他有潔癖，張小龍說：我這是跟日本人學(xué)的，人家日本人每天必須洗一個澡，冬天沒熱水冷水也得洗，不然不鉆被窩睡覺。張小龍原來可不是這樣，仿佛生來跟水有仇似的，別說洗澡了，就是給他打上洗臉或洗腳水，不推著逼著他也不洗。明月曾曉之以理地教導(dǎo)說：你給老板開小車，車里凈臭腳丫子味兒，你技術(shù)再好也保不定人家為這事?lián)Q了你。開小車當(dāng)然比開大車實惠，張小龍舍不得丟了這有葷有素營養(yǎng)價值很高的飯碗。
明月做人大大咧咧，男人的反常沒讓她意識到別的什么，直到在城里買了單元樓。在單位同事姐妹中明月是第一個買樓房住的人，她非常知足，張口閉口的總怨孩子添了這毛病那毛病，順便就把上樓下樓開樓窗俯視樓下的話帶出來了。自豪與驕傲溢于言表，那種女人特有的矯情自然被水姐看出來了，翻翻眼，說：你家小龍給老板開車，老板下飯店他也跟著吃香的喝辣的，老板吃完飯到歌廳唱歌肯定要小姐陪著，你家小龍在下邊就干等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時間長了他能不沾摸點兒？男人都是吃腥的貓，你就傻吧！明月嘴上說我家小龍不是那樣的人，是常在河邊走就是不濕鞋。卻把水姐的話往心里去了。于是就留意著，但始終沒抓住張小龍沾腥的證據(jù)，轉(zhuǎn)念就怨起水姐是笑人無嫉人有的貨色。水姐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在很多單位干過，哪個單位似乎都沒干長，不是被優(yōu)化組合出局，就是被勸退回家，最后沒辦法了，要混個退休，才托人懶臉地進了這個遠離市區(qū)的旅游景點賣紀念品，自收自支，工資不高，但養(yǎng)老和醫(yī)療兩險是全交的。走的路不長，過的坎卻多，那么多單位的好沒學(xué)來，明爭暗斗當(dāng)面笑背后使絆捅刀子的本事卻學(xué)了個全。對明月，水姐背后沒少說壞話，明月知道了也當(dāng)不知道，因為她猜出那是水姐嫉妒她日子好過的表現(xiàn)。然而終于有一天，她趁倒班在家大掃除一次，犄角旮旯都擦抹到了，竟然從床底灰塵里勾出一條女人的小內(nèi)褲，剛拿到手她還以為是手絹呢，待展開來才知道是內(nèi)褲，卻不知用什么材料縫的，薄如蟬翼，要不是前邊繡了花，那個透明，穿了等于沒穿。明月扯著小內(nèi)褲端祥了老半天，基本還是嶄新的，那花是兩朵，全是荷花，粉紅的，一朵綻放著，一朵含著苞，刺繡手藝堪比湘繡或蘇繡，單看這繡工這條內(nèi)褲就便宜不了。這種內(nèi)褲別說她買不起或舍不得買，就是見也沒見過，她轉(zhuǎn)過城里所有商場，從沒見過這種質(zhì)地的內(nèi)褲，那么它肯定是遠道而來的。既然不是自己的內(nèi)褲，而且藏在自家床底下，那肯定是別的女人的內(nèi)褲。她比量過，內(nèi)褲攥在手里一小把，比枚雞蛋不大，腰圍往最大里抻也套不到張小龍的熊腰上，孩子倒能穿，怕是大了些，那么說來……等張小龍下班回來，她就挑了小內(nèi)褲懸到他眼前，說：看看，看看！張小龍臉上馬上變顏變色的，突如其來來不及掩飾的慌張像陣風(fēng)吹過水面似地起著波瀾。這讓明月怒不可遏，使勁把小內(nèi)褲甩到他頭上。張小龍扯下內(nèi)褲擺弄著看，多年的歷練讓他很快鎮(zhèn)定下來，為了讓腦子編出說詞，嘴上打著哈哈，說：要是乳罩我就成飛行員坦克兵了。隨即一手挑著小內(nèi)褲，一手扯著她的胳膊，說：你看，這是什么女人才穿的內(nèi)褲？高級女人！你是不是懷疑我?guī)е鴦e的女人來過咱家那個了？我倒是想，輪得到我嗎？明月指著小內(nèi)褲質(zhì)問：這是哪里來的，怎么丟在咱家床底下？張小龍把小內(nèi)褲塞到明月手里，說：跟你說你千萬別往外說，打死也別說。囑咐了一句，壓低聲音又說：你不想想，這套房子咱是能獨立買得起的？你掙多少，我掙多少，不吃不喝，成天喝西北風(fēng)也攢不夠哇。怎么來的錢買的？還不是老板給我掏的？憑什么人家給我掏這個錢？還不是圖個什么？圖什么？就是圖個方便。我老板在哪兒也能干了那事，到賓館開房，總統(tǒng)套間也不是開不起，可是那樣不方便，容易讓人敲竹杠，所以就選個咱不在家的時候帶個相好的過來呆一會兒。跟你說，你也別忌諱，吃著人家的，花著人家的，這點事還不能容許人家一下，別說我那碗輕省飯吃不上，就是這套房還不知猴年馬月買得起呢。明月眼里的內(nèi)容從冰冷憤恨漸次轉(zhuǎn)成驚訝好奇，最后變成了恍然大悟。咱買房子人家給掏了錢，人家時不時用一下這套房子里的一張床做一回野鴛鴦無可厚非，盡管心里咯念，但只要自家男人沒那事而且還獨屬自己，明月覺得沒什么了不起的。她欣賞著繡花小內(nèi)褲說：人家那女人穿這個才叫女人，多好的東西，哎，怎么也不找回去呢？還不還人家？張小龍躲過了一場即將遭遇的風(fēng)暴松了口氣，說：這事能送還？傻不傻呀你！明月真就傻，不僅不再追問什么，而且還喜幸幸地把小內(nèi)褲洗了洗穿上自己身，并且展示給男人看。明月穿著那繡上雙荷的小內(nèi)褲自己都覺得精神性感，中午在單位午休時還專門展現(xiàn)給水姐她們看，說：怎么樣？我家小龍在北京王府井買的。芳姐和梅姐只羨慕地湊近了觀賞，水姐卻伸手摸，還捏，連肉都捏住了，明月忙縮腹躲開，說：你手干凈嗎？手指頭粗得跟小棒棰似的，別摸上臟手印，回去讓我家小龍發(fā)現(xiàn)了還以為是別的男人的呢。說完就咯咯地笑。水姐拍拍手掌，像剛摸了一手灰似的，陰陽怪氣地說：你穿著有點緊，好像不是專門給你買的，別是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的吧，我問你是不是只有一條？要是只有一條，那你就得捉摸捉摸了。芳姐和梅姐七嘴八舌贊不絕口的品評把水姐不懷好意的推測淹沒了。過了一會兒，大家都躺到床上了，水姐忽然又說：我要是生產(chǎn)這種內(nèi)褲的廠家，肯定出一套，除了荷花，還有菊花、牡丹、玫瑰、桃花什么的，一賣就一套，單個花色不賣。明月聽出水姐是提醒她，但她卻不敢往深里想，嘴上還強硬說這種褲頭價格太貴，哪里舍得買那么多。芳姐自來留著短發(fā)，卻從丈夫羊毛衫上撿出過長發(fā)，是吃過男人騙的過來人，這時順嘴胡說：月姐，別再是你從你家衣柜里或床角落里撿來吧！哼，男人沒一個是表里如一的，嘴上說的好聽，背后全不是那么回事。梅姐揶揄說：是不是你家那口子跟你上床嫌累卻又跑出胡鬧了？芳姐馬上底氣十足地喝道：他敢！她發(fā)現(xiàn)男人羊毛衫上長發(fā)的事從沒跟單位的同事提過，瞞得死死的，男人有淚不輕彈流血不流淚，有時女人打掉了牙也得咽進肚里去，不然臉面無存。之后，幾個人就沒聲了，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過去。明月迷糊間好像又在家大掃除，又在床底下找到一條小內(nèi)褲，不是一條，是一條連著好幾條，一串，真像水姐說的那樣，是繡著各種花色的一套。小內(nèi)褲上還留有一種香水味，是那種飄逸的幽蘭香。下午單位搞消防培訓(xùn)，明月竟忽然牢記住一句話，以防為主。這句話好像冥冥中有人耳提面命地提醒她，以防為主，以防為主……直往人腦髓里鉆。水姐眼毒，看出她神情有異，問時她敷衍說午睡時夢見娘死了，并說插空得去看看老娘，下午下班去怕來不及回家給孩子做飯，不行就趁午休時去一趟。水姐鬼精，知道明月開始警醒了，從明天中午開始要趕回家去查男人的崗。
凡是女人都有四兩豬腦子，但再蠢的女人遇到捉奸的事全腦變成了猴腦子。明月算計著張小龍若要帶女人回家鬼混一定會選中午，因為正常班他得在單位死盯，除非老板到外地或放他的假。騎著自行車往家趕時，明月又猶豫起來，她極想捉奸在床，卻又怕男人的奸情被捉，那是她三輩子也不想看到的。走到半路，她忽然停下車子，單腿支地發(fā)起呆來。午時城市邊緣的馬路上空曠寂寥，目力所及空無一人。一個聲音在勸自己千萬別受水姐的蠱惑，別上別人的當(dāng)，那是水姐故意挑撥，是更年期的表現(xiàn)，她恨不得天下所有女人的家庭都出問題，越熱鬧越好，她才好站干岸瞧熱鬧茶余飯后有談資。另一個聲音卻說即使男人是清白的也得有證明，雖說蒼蠅不盯沒縫的蛋，可是眼下這社會，女人看著臉皮薄其實是二皮臉，為了錢蒼蠅也盯沒縫的蛋了，那些年紀不太大但有一定家產(chǎn)的男人才是她們緊盯的金龜婿，哪怕拆散別人的家庭也要達到自己的目的，為了自己那建立在金錢基礎(chǔ)上的幸福破壞別人幸福的女人多起來了。兩個聲音都說的在理，明月進退維谷。一輛嬌車飛馳而來，開到近前慢下來，車窗玻璃開處一個男人淫邪的眼光仿佛帶著倒鉤搭過來，一臉壞笑地招呼：姐們兒，寂寞了，讓哥陪你玩玩？明月想也不想就啐一口，趕忙騎車走起來，心里發(fā)狠地說男人都是愛沾腥的貓！
鑰匙捏在手里，她竟“做賊心虛”得插不到鎖孔里。要是張小龍問我回來干什么，我怎么說？我得編個忘了什么東西回來取的理由。她還沒編出忘了什么東西，隔著門就聽見家里電視里的聲音，這會兒電視節(jié)目不是新聞就是娛樂抑或教人廚藝的，但她卻聽到女人痛且快樂的叫聲，那是女人的叫床聲。女人并不因缺少一張床而在叫，像叫外賣、叫服務(wù)員點菜，而是躺在床上叫喚。家里藏著幾盤黃貨，張小龍從老板那兒弄來的，張小龍叫她一塊看，她沒有，等張小龍不在時她偷偷看了看，簡直是野獸畜牲的樣子。她對自己說張小龍在家看黃片，自己？跟誰？她不知哪兒來的利索勁，像特種隊員那般插鑰匙、擰鎖、開門、沖進去，一套動作迅速而一氣呵成。客廳里的長沙發(fā)上張小龍和另一個女人赤身裸體相擁相抱，簡直不堪入目。站到門里，她正為眼前的一切震驚，還沒來得及有任何反應(yīng)，眼前忽然發(fā)黑，身子像被猛地抽去了支撐的骨胳，晃了晃身不由己地委頓于地。
她被氣昏過去了，等她醒過來的時候，家里像什么事沒有發(fā)生過，張小龍正守著倒在地上的她施救，見她醒來不由得長長舒口氣，說：值得這么大動靜嗎？她轉(zhuǎn)著眼珠掃一眼，家還是原來的家，一切還是原樣，但就是覺得陌生了許多，仿佛離開了相當(dāng)長時候才剛回來。她忽然想起什么，立即彈跳起來，喝問：那個女的是誰？張小龍像看一個怪物似地看著她，反問：什么女人？捉賊要贓，捉奸成雙，她捉奸沒成雙成對地捉住，讓人家從從容容地跑了，張小龍當(dāng)然矢口否認。然而她嗅一嗅，客廳里依稀殘留著一股飄逸的幽蘭香水味。
明月
公公婆婆找到單位來了，一露面明月就迎上去，一邊跟水姐念叨：也不知賣票的誰當(dāng)班。對公公婆婆說：你們很少來寶云寺景區(qū)，我領(lǐng)你們轉(zhuǎn)轉(zhuǎn)。她猜得出公公婆婆找她來說什么，所以領(lǐng)著他們拐了一個彎到?jīng)]人處便停下了。婆婆迫不及待地說：明月，你聽我說，本來今天是小龍要一塊來，我們沒讓他來，你爹知道那事以后提溜著棍子滿院子追著打他，我也是一連罵了他三天，他悔得什么似的。公公說：你婆婆說的沒錯。公公是混子型的人，生產(chǎn)隊的時候就不下地干活，養(yǎng)得白白凈凈，如果再戴副眼鏡，活脫是個文化人。相比之下，婆婆盡管出門著意穿了身干凈衣服，頭發(fā)也梳子沾了水仔細梳過，但看上去總嫌土氣。不過婆婆人長得土氣，卻不是個易處的善碴，這從跟張小龍剛結(jié)婚時就能看出來，婆婆那一陣總冷眼覷著明月干這干那，干著的時候并不提示，直到明月做錯了什么她才指出來，雖然沒有責(zé)備怪罪，但并不明確的責(zé)備和怪罪給人心理壓力更大。
公公婆婆表白過后，明月并沒馬上接他們的話，而是心有所想地冷著場。不言而喻，公婆肯定向著兒子說話，目的是要明月原諒他們的兒子，然后重歸于好，接著當(dāng)他們家的兒媳，繼續(xù)無怨無悔地當(dāng)賢妻良母。婆婆見明月不說話，就又說：明月，打你一進門我就把你當(dāng)親閨女待，這你得承認吧？有時我還把小龍看成女婿，家里有事不跟他說專意跟你說。小龍犯了那樣的錯兒，任怎么說也不對，可是話又說回來，誰沒犯糊涂的時候？公公幫腔說：人無完人嘛。婆婆接著說：人沒有不犯錯的，錯了能改就是好同志。這是毛主席說的，哦，你不知道毛主席。不管怎么說，人犯了錯兒誰也不能一棍子打死。小龍已經(jīng)悔得腸子都斷了。常言說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小龍不懂事，你不能不懂事，你就聽我一句話，就原諒他這一次，要是他再敢犯一次，我給你說，我給他拼了老命！明月聽了心里閃過一瞬的動搖，但是那股飄逸的幽蘭香水味提醒她，張小龍犯的這個錯不輕，而且也不是偶爾犯糊涂。于是她斬釘截鐵地說：他不能把我當(dāng)傻子騙。行了，我得去接孩子。說完就轉(zhuǎn)身離開去，可是又不敢馬上回去，怕讓水姐她們看見嚼舌頭，她跟張小龍鬧離婚的事她一直瞞著。水姐那樣的人要是知道她正鬧離婚，還不假意關(guān)心同情，一遍一遍地詢問探討細節(jié)，一次又一次地觸動她的傷痛？有些女人一邊流著同情的眼淚，一邊往別人傷口上撒鹽，在見證和訴說別人的痛苦時得到一種不可理喻的快感。
之后幾天，爹娘傳話讓明月回去一趟，說是想外孫了。明月明白爹娘的意思，也猜得出公公婆婆肯定去找過爹娘。她拖延了幾天，又怕爹娘找到單位來說事，只好硬著頭皮回去了。娘家比婆家離城遠，算是純鄉(xiāng)下，鄉(xiāng)親們還在羨慕明月兄妹倆進城吃上了輕省飯，卻不知道城里人日子的苦焦。爹娘果然找明月要說她離婚的事，哥哥上班去了，嫂子倒班在家居然也參與進來。明月先讓孩子去跟鄰家孩子去摔花片，然后才坐到爹娘跟前，娘說：妮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給小龍點兒臉色看看就行了。明月說：這還不是大事，還有什么是大事？非要等著他把你閨女賣了才算大事？爹說：你還當(dāng)自己是二十來歲的人呢？今年也過三十了，男人三十歲一朵花，女人三十是拉了秧的瓜，別輕易提離婚，離了未必就好過。娘說：你婆家條件不賴，離城又近，宅院兩處，又在城里買了樓房，這條件人家不跟你離咱就得念佛了，你還傻乎乎地叫著人家離，我看你呀，生是上班讓他們影響邪了。嫂子說：明月，我覺得離婚不是最好的選擇。爹說：你別看離婚時髦就跟風(fēng)，男人在外邊交往多，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呢？再說，這事要放在老早以前還算個事嘛，條件好的哪個不娶兩房？男人年輕的時候都多少犯糊涂，等再長幾歲，年紀大點兒就好了。娘揶揄說：我看有的人是越老越花俏。爹說：別捕風(fēng)捉影逮住別人小辮子沒完沒了！娘說：嘁，狗還能改了吃屎？爹就端起茶杯重重地一墩，正要說什么狠話，明月也將面前的茶杯重重地墩一下，爹就改口說：現(xiàn)在說明月的事，別東拉西扯的。爹一直當(dāng)著村干部，明月從小就聽娘說他跟村里有些娘兒們不三不四，卻也沒被捉奸在床過。娘說：說的是呢，明月，你別不把爹娘的話不當(dāng)回事，我們都是過來人。你看你現(xiàn)在，城里有樓房，村里有平房，兩口子都掙工資，你過的是叫別人眼紅的日子，別不知足。你當(dāng)一個樓房是好買的？你哥買了個小的，我看還不如你那房子的一半，你問你嫂子，拉了多少帳？嫂子說：為了還買房子的帳，你哥連一天也不敢歇，有加班的事?lián)屩�。明月你該知足，凡事看開點兒，你哥要是有本事給我買你那么大的房子，他就是娶個小老婆回來我也不嫌。明月斜一眼嫂子，說：屁話！這時，孩子哭著回來了，娘疼得忙起身哄，一邊問誰欺負他了，一邊就要出去找人論理。明月忙攔下，說：小孩子家哪有不吵架的，大人少摻和！
后來公婆和爹娘約了找到家去，顯然是摸清了明月倒班休息的時間。公婆給孫子帶了偌多東西，有吃的有玩的有穿的，那是實心實意，外公外婆也帶了點兒東西，不過是應(yīng)個景不空手罷了。兩個男人在客廳抽煙喝茶閑諞話，婆婆把親家母推出廚房獨自整治午飯，明月就和娘躲在臥室找點兒縫補的事干，孩子則滿屋追逐著玩新到手的玩具。婆婆是使出渾身解數(shù)整午飯的，滿滿一桌，像過年，圍坐了，斟上酒，公公用眼光征詢一下親家的意見，然后對婆婆說：讓他上來。婆婆就跑到陽臺上開窗沖樓下喊一聲，不一會兒張小龍就跑上來，局促不安的樣子。公公嚴厲地喝：給你媳婦跪下！張小龍順從地往前跨一步?jīng)_明月曲膝跪下。明月沒料到他們會這樣，吃了一驚，身子起了起卻沒站起來，心里慌慌的，不知所措。公公對兒子說：你干了對不起你媳婦的事，向你媳婦請罪，沒你媳婦的話你不能起來。張小龍馬上說：明月，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原諒我這一次，我痛改前非浪子回頭。明月面無表情，張小龍就又說：你要是不原諒我，我把我打死算了！真就掄起手掌啪啪地打自己耳光。明月不由自己地說：別！張小龍就坡下驢，仰著臉問：你原諒我了？明月就止不住眼淚嘩嘩地流。爹說：明月，這就行了，殺人不過頭點地，行了，讓他起來，以后好好守著過日子。娘也說：別的不看也得看孩子，妮兒，你發(fā)話，讓他起來，一個大男人給你下跪了，還指望怎么著？明月實在沒有料到會面對這樣的場面，不知如何是好，腦子里一團亂麻，忽然起身跑進臥室里去了。公公就沖兒子往臥室揚揚手。張小龍便即爬起來追到臥室，拉住明月說愧悔的話，明月沖他又撕又打地發(fā)泄一氣，身不由己地撲到男人懷里更為痛楚地哭起來。事后明月反省，發(fā)現(xiàn)女人天生就有賤骨頭，關(guān)鍵時刻硬不下心腸，以致讓男人一次次得逞，到底讓男人左右著。
一場風(fēng)波就這么過去了，日子一如往常般過下去，好像那只不過是一頁日歷，翻過去就忘了。其實誰心里也沒完全忘掉，那是不經(jīng)意間的劃傷，愈和了也會留下疤痕，疙疙瘩瘩的，在心里。兩個人情好時偶爾提起來，明月仍免不了黯然神傷，說：我就不明白，我對你這么好，整天跟老媽子似地伺候著，你為什么非要把我當(dāng)傻子似地騙我？張小龍就無賴地笑，說：過去的事就不再提了，誰沒個小辮子？我是發(fā)乎于情止乎于禮。明月說：人活著不能光為那事，光為那事不成了……張小龍說：證明我強嘛。明月說：有的男人生來是不是就是要當(dāng)人種的？我聽說有種馬沒聽說有種人。張小龍不愿她把他歸到牲口行列里，就說：人雖然不是為那事活的，但少了那事人活著就不帶勁了，你沒看光棍漢一個個活得多糟心？來，別讓我糟心了，來一回。明月用下巴指指孩子，張小龍說：睡得跟死狗似的，把他顛到床下也醒不了。然而事實上張小龍在明月身上并不強，像推著車上一個短坡，沖上去也就完了。明月在這事上不為己甚，收拾著說：你怎么不想想，要是那種錯誤放到我身上你會怎么樣？出軌的事男人有一百個理由，而對女人卻有一百個理由不能出軌。當(dāng)下張小龍臉色黑了一下，雖沒說什么，心里卻陡起殺意。愛情方面，女人是自私的，男人卻是霸權(quán)的。
在處理男人有外遇的事情上，相比而言明月腦子還是缺根弦，同樣的事人家梅姐處理得就非常妥貼。梅姐的男人花心是人所共知的，先是在外面偷偷摸摸地胡搞，后來竟引回家來，梅姐依然不聲不響，男人以為她逆來順受慣了，居然頤指氣使地讓梅姐伺候。梅姐也真有一套，大包小包地買菜回來，又是炒又是燉，有涼有熱有干有湯地端上桌，還笑嘻嘻地請他們吃。那對狗男女大顏不慚地又吃又喝，吃飽喝足了，豈止梅姐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這時把臉湊到他們面前咫尺，逼視著說：你們就不怕我在菜里下了藥？男人一聽馬上火了，簡直怒不可遏，揚手要打她，梅姐卻把臉遞上去，說：我是你的女人，你叫我割了肉給你吃我也不會拒絕。男人狠狠瞪一眼，說：等我回來再收拾你。便拉著帶來的女人往醫(yī)院跑，梅姐卻早把防盜門鎖死了，男人掏自己鑰匙開，捅鼓了半天開不了，梅姐這才告訴他：你拿的是裝修鑰匙。男人瞪著眼向他要鑰匙，梅姐卻從廚房拿柄菜刀遞給他，說：鑰匙我不給，把我殺了也不讓你找到鑰匙。報警也沒用，電話線早弄斷了。帶來的女人覺得肚子疼起來，嚇得都哭了，求梅姐放過她，梅姐說：反正我跟男人是鐵了心的，男人死我也不活，你呢，咱一塊殉情不好嗎？帶來的女人聲嘶力竭地喊：不，不，我不！梅姐又說：一下子死兩個我也不落忍，這么辦，你們兩個只能有一個出去上醫(yī)院。帶來的人女人搶著說：我！梅姐說：那就把我男人綁起來，不然他力氣大先跑了。帶來的女人說聲好，手腳麻利地從臥室扯床單過來綁男人。男人沒想到跟自己發(fā)生肉體關(guān)系的兩個女人竟是送自己走向黃泉路人，氣惱攻心，手腳打抖，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等她們將他雙腿綁了才想起反抗卻已晚了，梅姐找出鑰匙開了防盜門放那女人逃走了，然后防盜門又嚴嚴實實地鎖上。男人拼命爬著撲向門口，嘴里無助地叫著：放我出去，我不要死！梅姐說：別怕，有我呢，黃泉路上有我給你作伴，我說過你死了我不獨活。唉，這世界上除了我，還有哪個女人是對你真心的！男人哭了，一邊悔恨一邊求梅姐給他一條生路。梅姐端端地坐在沙發(fā)上，說：如果咱們倆只能選擇一個人活命，你猜我選擇誰？男人不知她作何選擇，梅姐就告訴他：我會選擇你活命。緊接著問男人：你呢，你能選擇我嗎？不要男人回答，梅姐又表白：不管你怎么選擇，我是會用我的命換你的命的，除了我、除了你父母，還會有誰這樣真心愛你？男人思忖一下，搖搖頭，說：沒有別人。梅姐說：你明白就好，以后再不許在外邊跟女人不三不四！說著過去給男人松了綁，男人急著到醫(yī)院洗胃，梅姐卻笑說：沒事，菜里沒有毒。若要兩情相悅，直叫生死相許！男人嘗到了梅姐厲害的一面，從此月月把工資讓梅姐控制著，花錢主動報帳，服服帖帖得跟兒子似的。
明月沒想到要控制財權(quán)，等她想起來了卻已晚了。張小龍又開始跟野女人勾勾搭搭，不過他長了記性，既不見縫插針偷偷帶回家，也不到賓館開房，而是利用工作之便開車帶著女人到偏僻的郊外。抓不住真憑實據(jù)，明月無從下爪，只能生暗氣，后來發(fā)發(fā)狠，硬拉著男人過夫妻生活，心說你都不怕虧了身子，我還為你省著干嗎？在我這兒虧了，也省得你出去拈花惹草�？墒菑埿↓埧倯�(yīng)付差事似的力不從心的，多時應(yīng)個景就索然無味地停了，說：我陽痿了。明月知道他那是假裝的，然而她無論如何也不能逼著一灘軟泥有可塑性。在對付男人方面，明月既沒有梅姐的心計，也沒有芳姐的狠勁，還不具備水姐的潑勁。有時她想學(xué)梅姐，可設(shè)計了半天總是漏洞百出，根本治不住張小龍。她也想學(xué)學(xué)水姐，可潑婦并不是誰想當(dāng)就能當(dāng)?shù)昧说�。如果�?dāng)初她知道芳姐的事，她早就學(xué)樣干了。芳姐的男人在群藝館，那是美女窩，花案不斷，芳姐的男人自然也干了不少明鋪暗蓋的事。那種單位，只要不是明目張膽的，連領(lǐng)導(dǎo)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次，芳姐去男人辦公室，竟意外地撞見一個妖艷的女人坐在男人腿上，當(dāng)時芳姐沒有發(fā)作，回到家也不提，照樣做飯吃飯看電視，沒心沒肺一個人似的，叫男人都覺得納悶，直挨到夜里上床，芳姐著意換上鏤花的紅內(nèi)衣展轉(zhuǎn)一下，男人就猴急了，涎著臉爬上身，芳姐仍不揭破，反而配合，忽然芳姐咬住了男人伸進她嘴里的舌頭，跟他眼對著眼對視。男人嗚嗚地叫著，渾身有勁使不出，僵持的時間很長，男人都嘩嘩地掉淚了，芳姐這才松口，但馬上就又抓住了男人下身，松口只是讓他說話。男人活動活動舌頭，還好好的，不會因淤血而壞死，放心了，卻覺得下身被鉗住，而且一點一點用力，直欲捏碎方才了事。男人就忙求饒、解釋、發(fā)誓、發(fā)毒誓，直說得口干舌燥，卻發(fā)現(xiàn)芳姐始終一句話不說，只靜靜的冷眼望著他。男人就委屈地哭問：你到底想讓我怎么著你才相信？芳姐仍不吱聲，男人就誠心誠意地喊：娘，親娘，我從今往后叫你娘還不行嗎？芳姐這才開了金口：別好了傷疤忘了疼！松了手翻身睡去了。
明月誰也學(xué)不來，她就是她自己，既執(zhí)著又偏激。張小龍的表現(xiàn)終于讓她忍無可忍，她向他攤牌了：你在外邊找人，我是不是也應(yīng)該找一個，不然我不太虧了？張小龍沒料到明月要走邪道，當(dāng)即義正詞嚴地說：胡說！意思是說女人在這方面萬不能跟男人平等。明月發(fā)狠地說：你敢做初一我就敢做十五，不信咱走著瞧。其實這不過是氣話，明月憑心論是不會那么干的，然而結(jié)果卻又跟氣話吻合了。
打從跟張小龍鬧離婚，明月就覺得身體不舒服，這兒哪兒的，尤其是經(jīng)期，亂了。之后身上就起疹子，像青春痘，卻不長在臉上，胳膊上后背上，一茬落下去，一茬又起來了，還癢，蚊子叮咬了的那種癢。她知道是自己內(nèi)分泌紊亂所致，但不知道怎么調(diào)節(jié)，于是找醫(yī)生看，說是皮膚過敏，開了脫敏藥，沒出醫(yī)院門就把處方單撕了，醫(yī)生技藝太潮，簡直是庸醫(yī)。見醫(yī)院旁邊有個中醫(yī)診所，就過去看。江醫(yī)生擅長養(yǎng)生，首先將自己保養(yǎng)得很好，不胖不瘦，中式布襻褂子，頭發(fā)梳得油光光的，頗有一副仙風(fēng)道骨的作派。江醫(yī)生查看了明月胳膊上的疹子，便給她切脈，一邊近切地觀察病人，忽然說：你月經(jīng)不調(diào)。明月信服地點點頭，問怎么治。江醫(yī)生就扯過一疊長條處方，龍飛鳳舞地寫，居然用的是小楷毛筆，這更讓明月感到新奇又親切，中醫(yī)本來就應(yīng)該這樣，有本事的中醫(yī)當(dāng)然會這樣。江醫(yī)生的處方開了兩張，一張寫的內(nèi)服藥，一張寫的是外洗，兩張都沒交給明月，而是轉(zhuǎn)身遞給身后的半老徐娘，很快兩包藥就拿過來，江醫(yī)生的算盤珠子也打起來，報了價，比預(yù)想的要貴，但明月很痛快地付了。江醫(yī)生囑咐她用完藥再來。
用完藥明月又去了，江醫(yī)生這次給她檢查得項目多了，看了眼底又看了舌苔，還捉住她的手摩挲著看了半天，然后才提筆寫處方，也是兩張，內(nèi)服和外洗。臨走江醫(yī)生告訴她下次再來要給她用中醫(yī)的按摩方法治療。明月再去時，中醫(yī)診所里只有江醫(yī)生一個人，江醫(yī)生問過她用藥后的感覺，便讓她躺到布簾后的診床上。之前明月從沒按摩過，也就無從判斷按摩的真假好壞，江醫(yī)生對她又摸又捏，還按、壓、敲、擠的，覺得不像是按摩，倒像房事前的挑逗，不過感覺還是很舒服的。完了，江醫(yī)生又給她開了藥，不過這次沒要錢。沒要錢的藥用了，倒比花了錢的藥還見效，這讓明月增強了對江醫(yī)生的信心。又次去，江醫(yī)生有意無意地跟她出來，像是送她，又像是出來透口氣，說再見的時候不知怎么江醫(yī)生就把一個紙條塞到她手里�；厝フ归_紙條一看，寫的是江醫(yī)生的出診電話。沒等明月再去治內(nèi)分泌紊亂，由兩邊老人攛掇著跟張小龍重歸于好，內(nèi)分泌紊亂的毛病竟不治自愈。
現(xiàn)在張小龍又故伎重演，只是拈花惹草得更隱密，讓明月無從下爪，惟有生悶氣，感覺家里和單位甚至上下班的路上都是郁悶的空氣。張小龍越來越頻繁地夜不歸宿，叫她獨守長夜，于是想起張小龍說過的話，人結(jié)婚不只為過夫妻生活，而夫妻生活又是不可或缺的。女人獨守長夜像陷進泥潭里，寡婦是身不由己被推進泥潭里，不過只要往前走一步就脫離了泥潭的困繞，而明月卻是倒退著被逼到泥潭里，說不上往前走一步，也很難左右逢源，所謂的孤軍困守大抵就是這樣。本來她可以守著孩子寫作業(yè)做游戲，像母雞一樣伸張開翅膀護著孩子蠢蠢地睡過去，但是近來公公婆婆忽然祖孫情重起來，放學(xué)時大老遠地跑到城里來接走孩子，第二天又任勞任怨地將孩子送到學(xué)校，嘴上說你們忙，我們閑著也是閑著，發(fā)揮余熱吧。實際上，很久以后明月才悟出他們其實是在培養(yǎng)祖孫感情，是為以后的變故作準備。寂寂長夜煎熬得人心老得快，不長時間明月又舊病復(fù)發(fā)了，像患了牛皮癬似地又撓又抓，抓撓得破了，結(jié)了痂，看上去真的像牛皮癬，而且經(jīng)期紊亂，又時不時伴著經(jīng)痛。千般孤寂中她忽然想起了江醫(yī)生。
想起江醫(yī)生的時間是在晚上，可惜不能馬上赴診。江醫(yī)生曾給她留過電話，卻不知丟到哪里去了，左右閑著無聊，她就四處翻找，很快就從放著各種證件的袋子里找到了，當(dāng)時她竟把那張紙條夾到孩子的出生證里了。孩子是她的心頭肉，孩子的出生證她比自己的結(jié)婚證保管得還經(jīng)心，她不知自己當(dāng)時是怎么想的，居然把江醫(yī)生的紙條珍而重之地存放起來。她當(dāng)時是無意識的，或者說是潛意識的，那么江醫(yī)生在自己心里的位置竟然重要到如此地步？這樣發(fā)問時，她吃了一驚，這是不是人們說的精神出軌呢？不管怎么著，電話找到了，也就找到了排解郁悶的對象，仿佛溺水的人撈到的稻草，好歹也不能放棄，于是她撥了江醫(yī)生的電話。電話撥通了她才想起該不該打這個電話，可是電話通了，來不及反悔了，而且接電話的還是江醫(yī)生。明月本來要說說自己的病情，誰知一開口竟說起了自己的苦悶，自說自話地傾訴了老半天，一直靜聽的江醫(yī)生忽然問：你是不是叫我給你出診？明月怔一下，這么晚了，好嗎？她沉吟著，支吾著，口不隨心地說：是。江醫(yī)生問她家住址，她詳細地告訴了他，掛了電話她就覺得有些不妥，像學(xué)生考試時把本可以再斟酌一下的試卷交上去了，剩下的只能聽天由命隨波逐浪順其自然了。
江醫(yī)生帶了個手包，打開卻是一套拔火罐，從指頭蛋小的，到小茶杯大的，又拉開一層拉鏈，竟插著一排大小不一的銀針。江醫(yī)生給明月切了一下脈，說：咱是先行針拔罐還是先按摩？明月說：江醫(yī)生，你說吧。江醫(yī)生就讓明月躺到床上按摩，這次手法比上次繁復(fù)，明月哼哼唧唧的比上次舒服，等下了針，感覺更舒服。行著針，江醫(yī)生雙手又給明月揉搓，卻不無遺憾地說：有你家人按摩就好了。明月聲音粘澀地問為什么呢，江醫(yī)生告訴她那樣她身體里的郁結(jié)發(fā)散得更快，明月說你按摩不一樣嗎？江醫(yī)生說有的部位他不好動手。明月不假思索地說醫(yī)生給病人治病沒什么忌諱的，江醫(yī)生你下手吧，我恨不得馬上就把病治好。江醫(yī)生說：那我就唐突佳人了！一只手就柔柔地磨過她小腹游移到下邊，一只手反方向游移到胸部。結(jié)果明月就情不自禁了。
有了江醫(yī)生，明月心里不再空落落的了，身體和心理像駛偏的車又拐回正常車道上，這時思維似乎也不偏頗，變得中肯起來，誰知反而讓她擔(dān)心了，靜下心來一次次檢討自己這是在干什么？把移情別戀把不忠深惡痛絕的她竟犯了同樣的錯誤，這不是賊喊捉賊是什么？我成了什么人了？每跟江醫(yī)生發(fā)生一次肉體關(guān)系，她總這樣自問，每每又得不到回答。自己問自己，自己都避而不答，是不是存心的，骨子里暗藏著紅杏出墻的渴望？而平時自己對丈夫的不忠又是多么痛恨，簡直……那仿佛賣國賊的大義凜然、貪官的大公無私的表演。有時她禁不住流下淚，告誡自己再不敢繼續(xù)了，再往下走那將失足深淵，反悔都來不及了。然而每次又都狠不下心拒絕江醫(yī)生的“治療”，甚至每次相邀她又是那么興奮那么激動那么渴望，猶如好鳧水的少年夏日臨水的心境，又仿佛饑民沖到食物面前，哪里就由得了自己？然而每當(dāng)與江醫(yī)生耳鬢斯磨之時，明月心里總惶惶的，暗自思量：張小龍要是也把我捉奸在床，他會怎么樣？同樣的事我不能容忍，男人更不能容，忍就更談不上了。中國男人要求女人的純潔和忠誠程度甚至可延伸到思想，連思想出軌也不允許，何況肉體呢？想想被張小龍撞見的情形，明月就不寒而栗。她把自己的擔(dān)心對江醫(yī)生說了，下次江醫(yī)生就不上她家來了，而是帶她到他家——一套從沒入住過的單元房，除了一張床別無長物。江醫(yī)生告訴明月這房子是他偷偷攢錢買的，是為他們倆歡聚準備的。明月撒嬌地捶他，說：表面看你老實厚道，誰知你早存了這壞心眼兒！對照他們相識與買房的時間，明月知道江醫(yī)生并不是專為她準備的，而是早有私心，于是問他，江醫(yī)生就嘆息一聲，說：我是有苦難言，一言難盡啊。這倒勾起明月的好奇，逼著江醫(yī)生說出因由。江醫(yī)生的人生經(jīng)歷又奇特又平常，先是跟結(jié)發(fā)妻生了兩個兒子，兒子還沒上小學(xué)結(jié)發(fā)妻就得病去世了，為了照顧孩子他才又續(xù)了弦，開始后妻對前妻的孩子還好，誰知等他們又生了一兒一女之后，后妻對前妻的兩個孩子就另眼相看了，他在外邊忙著掙錢養(yǎng)家顧不過孩子來，也許前邊兩個孩子在后娘手里食不果腹挨打受罵，反正那兩個兒子對后娘恨之入骨，時間一長還轉(zhuǎn)嫁到他頭了，一等他們長大翅膀硬了，那種懷恨便明目張膽地表露出來。江醫(yī)生曾苦口婆心地解釋過，但兩個兒子早已把少年的遭際全扣到父親頭上，當(dāng)后妻生的兒女對他表現(xiàn)出自私不孝時，他向兩個大兒子訴苦，兩個大兒子居然毫不同情，反而斥他是咎由自取，把他說成導(dǎo)致家庭不和的罪魁禍首。江醫(yī)生行醫(yī)的收入后妻歷來把得很緊，連后妻生的兩個孩子也把他當(dāng)成搖錢樹了，在這件事上他們對前妻的兩個兒子絕對是排他的，防賊樣緊緊看著他。對此前妻的兩個兒子曾打上門鬧過，兩邊爭吵得非常激烈，幾近動起手來，直到江醫(yī)生掀了桌了才靜了場，他說你們先商量一下等我老得動不了怎么伺候我再說財產(chǎn)的事。這下場面靜得出奇，好像江醫(yī)生提出了不應(yīng)該提的事。最后這個說誰排行大誰應(yīng)該多出力，哪個說誰受益多誰應(yīng)該多出力，出力就是出錢，誰也覺得自己在財產(chǎn)方面吃了虧，為此又吵鬧起來。江醫(yī)生氣得把掀翻的桌子又踹翻了個兒，大喝一聲都給我滾！從此江醫(yī)生對養(yǎng)兒防老徹底失去了信心，心灰意冷地跟后妻說了自己的擔(dān)心，后妻卻只指著前邊的兩個兒子說你這哪里是養(yǎng)兒子，簡直就是養(yǎng)了兩條狼。江醫(yī)生心說你生的就不是狼了？卻不敢把腹非的話說出來，自己囑咐自己說該想著給自己留條后路了。于是偷偷攢錢，自己掙的錢自己反而沒權(quán)花，這錢攢的就異常艱難，好在門疹收入并不固定，后妻也時常出門陪女兒去干這個去干那個，這樣他就趁機藏錢，不敢全藏，還要交給后妻一部分，后來后妻數(shù)藥包發(fā)現(xiàn)少了，不禁生疑，他就只開處方不給藥，寧可少收點診費。細水長流，終于攢夠一套房子，買下來，私攢的錢再用不著東掖西藏了。
在獨屬于自己的天地里，江醫(yī)生身心得到極大的放松，閑情逸致也多了，有時他擁著明月到陽臺看月亮。其實月亮出來還早，出來了也被左側(cè)的樓房擋住了，但江醫(yī)生很有耐心地等著，在月暉里仿佛高踞潭溪旁凸巖上吟哦的文士，孩子樣放浪形骸，貼著明月的耳朵念誦有關(guān)月亮的詩，還左著嗓子唱歌。等月亮爬過樓頂掛到天上，江醫(yī)生說：這事有多雅啊，身邊一個明月，抬頭望著一個明月，擁月而望月，不知我是哪輩子修的福啊！明月文化程度低，開始不習(xí)慣這調(diào)調(diào)，比如飯菜，不見得比飯店廚師做得好吃，但從切菜到配菜再到炒出來講究得跟御廚似，一邊費時費力做著，江醫(yī)生還念著食不厭精；還有喝茶，那套茶具那番繁雜的程序，明月覺得倒不如沏一大杯又省事又解渴。不過這類事搞了幾次，明月慢慢覺得也怪有意思，問江醫(yī)生這是不是食文化茶文化什么的，江醫(yī)生首肯，悄聲告訴她他們歡聚還叫性文化。盡管江醫(yī)生大出明月好多歲，但她并沒有年齡懸殊帶給她的尷尬，她甚至有些陶醉，以前她只認識到人活一輩子不光為吃喝，卻仍未脫飲食男女的窠巢，現(xiàn)在她明白了在飲食男女中求變化實際上是在提高生活質(zhì)量。在江醫(yī)生面前她像個聽話學(xué)生，江醫(yī)生倒好像一下子年輕了多少歲，總有少年輕狂的舉動。這套房子是他們的樂園，是避風(fēng)港，是忘憂谷，在這里他們自由快樂超塵脫俗，明月倍感安全，一個女人的安全感并不完全取決于衷情男人的醋缽般的拳頭擰動牛角的蠻力。
明月的安全感被深夜一陣瘋狂的砸門聲驚碎了。當(dāng)然有張小龍，他帶了一伙人，后邊還有一伙人，是以江醫(yī)生后妻為首的。他們聯(lián)合起來偵探出明月和江醫(yī)生的行蹤，本來他們還叫了一個開鎖的人，但看他們氣勢洶洶的便找個理由蔫溜了。明月剛從睡夢中醒來，沒來得及多想跑去開門，在江醫(yī)生喝止的同時門也打開了，人魚貫而入，一伙人捉住江醫(yī)生，一伙人捉住明月，一陣拳打腳踢在所難免，之后分別押著走了。
很快明月被起訴了，不為別的，只為離婚，實際上是為分割財產(chǎn)，張小龍弄了兩個債主子，婚后財產(chǎn)平分，債也平分，結(jié)果明月凈身出戶，到底落了個被掃地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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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離婚證仿佛拿到了屈辱，直到這時明月在感到脫離束縛的少許輕松之后，才真真切切感到自己是被離婚，鉆進了張小龍設(shè)的一個圈套，當(dāng)初復(fù)婚張小龍就已打算好了今日的離婚，到底把她當(dāng)傻子耍了。明月回到娘家躲在屋三天沒出來，是痛定思痛的反思，也是傷痕累累的突圍。本來爹娘和哥嫂要指責(zé)她的，但見她失魂落魄的憔悴模樣，便把指責(zé)變成了同情。鄉(xiāng)下人的同情不過是悉心看顧周到伺候，直到明月開始稍進水米才放下?lián)�，哥其實始終沒勸她，這時卻悄悄問她以后怎么打算。明月還沒有什么打算，這時打算似乎還早，她得理一下頭緒。哥把聲音放得更底些說：其實這個結(jié)果怨不得別人，全是你自己造成的，為什么呢？當(dāng)初要是你認命忍了，家庭還會是完整的，如果你真不認命真不忍，當(dāng)初就不應(yīng)該復(fù)婚，結(jié)果都是一樣，復(fù)婚其實是失策了。明月生氣地說：當(dāng)初勸我復(fù)婚不也有你的意思嗎？哥笑說：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姻，不管別人怎么說大主意還得你自己拿。明月開始有意識地開動腦筋，自己一輩子的路該怎么走是該自己拿定主意。
原來十天半月不見孩子一面也不覺得什么，現(xiàn)在才幾天她就把孩子想瘋了。明月調(diào)整好自己，第一件事就跑去看孩子。放學(xué)時學(xué)校門口人山人海，明月守望著，把一張張小臉死盯著，不停地問這一撥是哪個年級的，到孩子那個年級出來又問哪個班的，終于看見孩子跟小同學(xué)笑鬧著出來，她抑制不住沖動奔過去，一把摟他在懷里又親又吻。孩子很快在猝不及防的驚愕中醒過神來，馬上奮力掙脫著，明月就抓著他的肩膀臉對臉地讓他看自己是誰，我是媽媽呀！期望的喜悅和親近沒有出現(xiàn)，代之以冷漠，一個剛過十歲的少年居然學(xué)會了冷漠。這下輪到明月驚愕了，焦急地發(fā)問：你怎么不認媽媽了？她聲音提高了說：我是媽媽！這時來接孩子的爺爺奶奶過來了，一發(fā)現(xiàn)明月，奶奶就緊走兩步搶過孩子去，孩子跟著爺爺奶奶馬上就走了。明月怔怔地望著他們的背影，忽然追過去，但追不幾步卻停下來。她感到十分沮喪，孩子不認她了，這比什么都讓她痛心。她知道孩子跟爺爺奶奶的感情早就超過跟她的感情，她也曾意識到這種疏遠不是好兆頭，現(xiàn)在看來其實人家早就處心積慮地在培養(yǎng)與孩子的感情，為離掉她作著準備。孩子不可能一下子不認親娘，肯定受到了某不利于母子關(guān)系的教導(dǎo)，明月不敢猜孩子聽到了有關(guān)她的不堪入耳的內(nèi)容是什么。這……這太……淚水無聲地淌下來。
第二次看孩子明月跑到婆家，一進院就被正洗衣服的婆婆攔住，說：小龍說了，不讓你打擾孩子，孩子正上學(xué)，影響他學(xué)習(xí)。明月說：你們不能剝奪我探視的權(quán)。婆婆說：不是我們不讓你看，是孩子不愿見你。說著扭頭沖屋里喊出孩子，又說：你問問他愿見你嗎？孩子只瞟了她一眼，神情仍很冷漠，見明月要撲過去抱他，他身子靈巧地躲到奶奶身后。奶奶跟孩子說：你跟她說。孩子就說：你少來，別來，我沒你這丟人現(xiàn)眼的媽媽！明月沒生孩子的氣，卻對婆婆喝問：你們跟孩子說了什么？婆婆說：你事都干了還怕人說？明月更氣了，說：你兒子干得我干不得？是你兒子先對不起我的！忽然孩子冒出一句：你滾，讓萬人騎的娼婦！明月聽了忽覺眼前一黑，孩子這話肯定是大人教的，他本身是說不出這樣的話的，一個母親怎么聽得了親生孩子罵她娼婦的話？孩子又說：你還不滾，你還不滾！明月咬咬牙，硬撐著沒讓自己昏倒，腳步踉蹌地離開去。
明月無處訴苦，她曾想到了通過法院爭取自己的探視權(quán)，但孩子不愿見她呀，自己十月懷胎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孩子居然反臉不認她了。她想把心里的苦向爹娘說說，可是想想又噤了口，但凡遇見事，據(jù)說男人想想就不說了，女人想想還要一吐為快，明月覺得自己變得男人化了。在單位水姐自然看出點端倪，問她怎么了，是不是家里有事，看你臉色不對，還丟三拉四的。明月矢口否認家里有任何變故，為了證明沒事，她綰袖子給她看小疙瘩，為了進一步證明是自己身體的毛病，趁著一塊上廁所，讓她知道自己月經(jīng)不調(diào)。好不容易盼到倒休了，明月悄悄跑到江醫(yī)生的診所，先在對面徘徊許久，觀察沒有什么異樣，才鼓起勇氣過去，一邊心里給自己鼓氣，那天晚上黑燈瞎火的看不清，這時就是他后妻在恐怕也認不出我。
江醫(yī)生好像木訥了許多，給病人看病像流水線上的工人毫無表情，見明月隔桌坐下，例行公事似地切脈，切著脈仿佛心有所屬，眼光望穿一切投向遠方的樣子，忽然發(fā)現(xiàn)明月，不禁一怔，但馬上就強制自己平定下來，說：我給你開副藥吧。在后邊取藥又看管江醫(yī)生的后妻沒有認出明月，明月就趁交錢的時機把早寫好的條子遞給了江醫(yī)生。出門時，明月很想回頭看一眼江醫(yī)生，但她強忍著克制了自己。
明月還沒回到娘家，江醫(yī)生就已經(jīng)打車趕到了，站在院里焦急地等她。
娘家人不知道江醫(yī)生的身份，但見明月一回來兩個人就鉆進屋里，關(guān)起門嘰嘰咕咕地說話，隨后又哭又說，便猜出兩個人的關(guān)系。送走江醫(yī)生，娘看見明月哭得紅桃似的眼瞼，說：我當(dāng)是什么樣的人呢，原來是個糟老頭子，要不是保養(yǎng)得好，我看比你爹歲數(shù)還大。明月不計較，洗把臉，弄飯吃。晚上家里人都回來了，不知是不約而同回來的，還是娘組織的，剛回來就都知道明月跟了一個年齡大出二十多歲的老頭。爹不吱聲，嫂也不提，哥卻揶揄說：明月，你守活寡還不夠，將來還要守死寡不成？明月說：我知道你們嫌他年紀大，大有什么不好？孫中山比宋慶齡不大？哥說：人家是大總統(tǒng)，你那人能跟人家比嗎？明月說：你覺得他應(yīng)該是個什么級別的領(lǐng)導(dǎo)你才能沾光不嫌他年紀大了？嫂說：你哥是為你擔(dān)心，你看你怎么變得像刺猬似的，跟誰也合不到一塊了。明月說：我哥說過，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拿主意，這次我就要自己拿主意，誰也別管我。娘說：你哥說的不錯，等將來那人死了，還得剩下你一個人，那時修你多大了，誰還要你？成家不就講究個少年夫妻老來伴嗎？明月說：你們別為我操心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拿主意，前邊是火坑是陽關(guān)道都別管我。
江醫(yī)生被妻兒押回家去也是好幾天水米不進，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超然物外的眼神望著屋頂，對妻兒的譏嘲謾罵充耳不聞，后來妻兒對這棵搖錢樹軟下來，江醫(yī)生仍不理不睬。最后小兒子給他跪下打自己耳光向他表示愧悔，江醫(yī)生才借坡下驢，心里卻說你們這番張致不過是為了讓我早些出去坐診掙錢。從此對江醫(yī)生明面上好像照顧得無微不致，實則比被“雙規(guī)”的官員還不得自由。有時他思慮著與明月的以后，偷買的房子這下被收回去了，自己自由快樂的小天地喪失了，也不知以后還能不能跟明月見面。如果沒有明月，江醫(yī)生都不敢想象自己的后半生怎么打熬。他一邊給病人看病，一邊在心里呼喚著明月的名字。當(dāng)明月坐到他對面時，他差點問她是不是聽到了他的呼喚。等明月離開后，他偷看了她留的字條，禁不住怦然心動，心里馬上就有股暖流蠕動鼓涌，他按耐不住自己，借著站到門口透透風(fēng)的工夫攔了輛出租車跑了。這一跑江醫(yī)生的自由從此再沒有了，有很長時間明月再找不到他，連門診也不開了，害得明月滿城里轉(zhuǎn)，見門診就進去，把全城的門診都跑遍了也沒找到江醫(yī)生。明月常對著虛空里的江醫(yī)生問，你到哪兒去了，你怎么不想辦法跟我聯(lián)系，難道……
半年以后，明月收到一封信，是從外地來的，信寄到寶云寺景區(qū)，不知在辦公室扔了多長時間才轉(zhuǎn)過來。明月打開一看竟是江醫(yī)生寫的，用處方箋寫的。江醫(yī)生告訴她，他始終被人控制著，連電話也不讓有也不讓接打，這封信還是他暗托就診的病人轉(zhuǎn)寄的。江醫(yī)生現(xiàn)在被后妻和后妻生的兒子寸步不離地看著，除了看病不讓他接觸任何人，他成了他們的機器人，他要離婚卻連門都出不了。明月讀著信眼淚止不住嘩嘩地流下來，旁邊的水姐湊過來看信，她忙藏起，芳姐也湊過來，伸手要奪她的信，說：是不是舊情人寫來的，這年頭還有寫信的，你們真是追求傳統(tǒng)的美。明月怕她們搶了信去，馬上起身躲開去，平時大家嘻嘻哈哈慣了，奪你信去看你怎么好翻臉？水姐問她怎么回事，信上寫了什么讓人這么動感情。明月編瞎話敷衍著，眼里仍忍不住噙著淚。晚上回去，明月把江醫(yī)生的信重讀了好幾遍，她告訴自己：我要找他去。她從郵戳上看出了江醫(yī)生發(fā)信的是哪個地方，但是去了又怎么樣呢，人怕是不讓見，或許還會挨頓打，自己挨打倒不怕，她情愿，可要是因此讓江醫(yī)生挨打受罵，她覺得心疼，想象一下他挨打的情景她心就一緊，身體里什么神經(jīng)像被玻璃碴子劃著似地持續(xù)地痛。那么只有等著，等著江醫(yī)生再寫信來。第一封信的紙都磨爛了，明月才收到江醫(yī)生的第二封信，可見他發(fā)一封信有多么難。
寶云寺景區(qū)里有座廟，明月以前從不信佛道神鬼的，可是現(xiàn)在不知怎么她竟對佛教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當(dāng)然并不是研究，而是信，迷信，只是燒香磕頭，禱告，把無能為力無可奈何祈求于一種形式或一個偶像來分解擔(dān)承，每回敬拜完了，她總在心里對自己說一個弱女子是多么無助，怪不得自古迷信的人以女人為多。
明月離婚的事到底沒有瞞住，水姐她們知道了，并以關(guān)心的形式和口氣提及，水姐說：咱姐妹兒相處這么多年了，可以說無話不談，你離了有一年了吧？你是怎么想的，依我說該往前走一步了。芳姐和梅姐關(guān)心得更直接，開始張羅給她找對象，安排人來看她，也安排她去見面。每次明月都想拒絕，但是卻不過她們的一番熱心，幾乎是被推著拉著去見面的。法國一個女作家曾說過，當(dāng)女人自己的婚姻不如意時，她總熱衷于成就周圍女孩子的婚姻，一種是努力讓她美滿，好像是對自己婚姻不如意的補償，一種是有意把她推進婚姻的火坑，這似乎就是為了達到一種不善良的心理平衡。明月不知道水姐她們給她張羅對象是出于什么樣的心理，但她除了感謝她們，見每個對象的結(jié)果都說不合適，可惜她們猜不透她的心思，仍然樂此不疲地介紹著，也許水姐猜透了她的心思，卻不說破，竟不知憋著什么主意。
明月見對象的事，江醫(yī)生好像意會到了，先是寫信暗示，后來就直接提出來，他說：你我好像有緣無份，命里注定勞燕分飛，由此我曾無比傷心，簡直痛不欲生，然而深夜靜思，一生中有你曾相伴，至今心里仍有你常在，我意已足。人生得一知己難，得一紅顏知己更難。我一生交友不多，真正稱得上知己的也就只有你了，沒有你我心如死灰。人心中都有一個月亮，不管是幸福的還是不幸的，我心里有了你這個明月，受多少苦受多少累，想想在這個世界上有你在遠方思念著我，我心里倍感欣慰。你不也一樣嗎？因此我說兩情相悅并不計較朝朝暮暮的相伴，只要心相伴就夠了，我身不自由，你也未必要保持自由身，找一個吧，哪怕是暫時的，只要知疼知暖的，不要再苦著自己。
讀著江醫(yī)生的信，明月哭了，當(dāng)著水姐她們哭了。
再給她安排與對象見面，她馬上就同意了，還沒看清對方模樣她就同意了，她知道自己不是負氣，但很像負氣般地與那人同居了。她覺得與別人同居是可以麻痹思念江醫(yī)生的切切之心的。江醫(yī)生，你也像我這樣麻痹自己嗎？
男人叫汪樹，年紀并不比江醫(yī)生小多少，他是個喪妻的鰥夫，兒女雙全兒孫滿堂，他預(yù)見到兒女不會悅意他續(xù)弦的，因此妻子一死他就耍起心眼，一副悲痛欲絕的模樣，當(dāng)面不思飲食，偷著卻大快朵頤，常常半夜醒來給兒女們打電話訴說自己對亡妻的思念，折騰得兒女比親娘死時都憔悴。開始他們還輪流給他做飯陪伴，時間一長，擔(dān)擱了工作，兒女受不了了，主動提出讓他續(xù)弦，他竟執(zhí)意不肯，逼得兒女急了，把人一個個領(lǐng)來，他反而一一拒絕，直到與明月見面，他才勉強答應(yīng)，卻又是為兒女考慮減輕他們的負擔(dān)。這樣，明月跟他同居，兒女待她還好，甚至還有些感激，因為他們再不用整天跑來跑去被老爹折騰了。
殉情
那天明月上班的時候，有一個乞丐樣的人露了一下頭，明月只瞄了一眼就覺得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她以為是在上班的路上碰見的流浪漢，當(dāng)時并沒有往心里去。直到下了班，騎車走出半華里路了，忽然從路邊竄出那個乞丐樣的人，沖她叫：明月，明月！明月忙跳下車打量，那人撩一撩耷拉下來的頭發(fā)，說：我，我��！明月認出來，驚詫地叫：江醫(yī)生！便扔下自行車跨過去將江醫(yī)生抱住，淚水嘩嘩地流下來，一邊哭一邊說：你讓我想死，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忽然疑惑起來，問：你怎么弄成這副樣子？江醫(yī)生嘆一聲，左右看看，明月會意，忙說：咱走著說。便扶起自行車推上，幾步拐上一條岔道。不等明月再問，江醫(yī)生啜泣著說：我是拼了命逃出來的。他們母子知道我跟你好是鐵了心了，便把我挾持到外地，那里有她一個親戚，幫著賃了間門面房開起門診，他們想得很周到，把我的行醫(yī)執(zhí)照也帶著去那邊換了。開始我拒絕坐診，任她罵多難聽的話也不看病，我那混蛋兒子居然動手打我，你看我這條腿，現(xiàn)在走路有點瘸是不？原來可不是這樣。明月含著淚點點頭。江醫(yī)生接著說下去：我那會兒成了他們的奴隸了，要不是想著有你，我早……明月挽住他胳膊。江醫(yī)生又嘆一聲，說：我給你的信都是躲在廁所里寫的，我一點自由也沒有，借著給你寫信向你訴訴苦，其實也沒敢全說出來，怕你為我揪心。上個月，我實在受不了他們動不動又打又罵的待承了，我跟自己說這樣的日子到什么時候才熬頭啊，不能受了，大不了魚死網(wǎng)破。一不做二不休，我抄起切菜刀就剁手。說著江醫(yī)生伸出右手給明月看，齊著第二關(guān)節(jié)有一道紅紅的疤痕。我沒有手了，把不了脈寫不了處方，難道他們還逮住我不放？誰知道他們看得我太緊了，我一剁手指頭他們就發(fā)現(xiàn)了，馬上把我弄到醫(yī)院里把斷指接上了。當(dāng)時我死活不干，他們讓醫(yī)生給我打了麻藥針，趁我人事不醒接的斷指。雖然斷指接上了，我也多了個心眼，當(dāng)著他們的面手指麻痹不能活動了，背著他們我偷著活動。他向明月展示手指的靈活程度，說：就是多了道疤，跟原來一樣好使。明月更緊地挽著他，問：后來你又是怎么逃出來的，他們就那么容易放你走？江醫(yī)生笑笑，說：也虧了他們有蛇蝎之心，不然也不會嫌棄我。他們看我不能行醫(yī)掙錢了，待我比逼著我行醫(yī)看病還狠，連飯都不讓吃好。我看時機到了，就提出離婚，我原以為她會很痛快地答應(yīng)，誰知她竟不要離。沒辦法，我就鬧，像瘋子傻子似地鬧，吵得四鄰八家不安生，打我我也鬧，拿破布堵住我嘴，我就摔東西，非招惹樓下找上來。他們就把我綁在床上，我就在床上屙床上尿，是不是像孫臏裝瘋賣傻？問著不免得意地笑了，明月想象著當(dāng)時江醫(yī)生的作派也笑了，笑著問：這樣他們就放你走了？江醫(yī)生說：哪里有那么簡單，他們心里恨不得打死我解恨，但又不敢，我那混蛋兒子有心放我走人，他媽卻不肯這么便宜我和你，正在心里捉摸不定的時候，樓下人家失火了，消防車警車來了好幾輛，樓下連看熱鬧的一片人，火勢很大，搭上梯子幫著鄰居們逃生，我趁機就溜了！江醫(yī)生開心地笑了，像下贏了一盤棋，又像打勝了一場仗。
說著話走出去多遠，江醫(yī)生躊躇滿志地說：我終于可以如愿以償了，嗯，開一家診所，以后為自己掙錢，別看眼下咱們一無所有，不用急，很快會有的，房子，汽車，美好的生活。這下我要為自己活著了。明月聽了也滿心高興，他們以后就是掙脫了牢籠的鳥兒，可以自由飛了，其實江醫(yī)生用不著潑命似地去掙錢，只要順心，只要兩相廝守就別無所求了，雖說有錢日子好過，但要是有了錢又離心離德過日子倒不如貧賤夫妻來得更順心順意。忽然明月意識到什么，臉上掠過一絲愁慮，江醫(yī)生覺察到了，問：你怎么了？明月遲疑著說：我們無家可回，今天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江醫(yī)生羞愧地說：讓你跟著我受苦了。明月說：我幸福還享不了呢。接下來兩個人默默地漫步。
臨近城區(qū)，遇到第一個電話亭，明月給汪樹打了個電話，請他趕過來，汪樹不明所以，擔(dān)心明月是在路上撞了車，急惶惶地趕來，卻見明月跟一個乞丐樣的人在一起，就拿眼神詢問。明月告訴他：江醫(yī)生，是我的愛人。汪樹一怔，江醫(yī)生就把前因后果對他說了，明月對汪樹補充說：我跟你其實也是江醫(yī)生讓我走這一步的。現(xiàn)在怎么辦呢？明月既是問兩個男人，也在問自己。汪樹被兩個人的遭際感動，說：沒什么為難的，明月，我找你其實也是找個老來伴，江醫(yī)生這人這么好的，咱三個就是朋友，我當(dāng)然不會奪人之愛，從此以后你跟江醫(yī)生過。江醫(yī)生說：這事我不能客氣，我折騰來折騰去就是為跟明月在一起，兄弟你這么講情理，那咱以后真就是朋友了。汪樹拉住江醫(yī)生的手，說：走，到家去，咱喝兩杯。江醫(yī)生推辭，汪樹就對明月說：既是朋友就住朋友家。明月與江醫(yī)生對視一下，說：行吧。
到了家，讓江醫(yī)生洗了澡換了干凈衣服，明月和汪樹又弄出幾個菜，兩個半老人就對飲起來，明月不尷不尬在旁坐陪著。兩個男人都沒酒量，幾杯下去就顯形，話先多起來，搶著說似的，聲音也越來越高，明月就勸：小點聲兒，聽著像吵架。兩個男人聽話地壓低了聲音，但不一會兒聲音又高了，明月就把酒瓶和酒杯收了。兩個男人就都拿眼望著往廚房走的明月，汪樹忽然對江醫(yī)生說：我嫉妒你，怎么不早讓我碰見她呢，這么好的人叫我搞婚外戀也干。江醫(yī)生說：你這思想是危險的，我警告你，再敢打她主意，我一副藥毒死你，就像武大郎死的那樣。汪樹忙解釋說：我的意思是能守著她過日子，不是你猜想的那樣。江醫(yī)生說：不是床第之歡？汪樹點頭說：是，對。咱這年紀了，也許你行，那事不過是豬頭肉，有它過年，沒有它也過年。倒是過眼癮顯得更重要了，不光是眼癮，是順眼了帶著心里也舒服暢快。江醫(yī)生說：你說的是精神層面的享受。汪樹連連點頭，說：到底是有文化的人，句句話都說到點子上。吃完飯，明月給他們沏上茶，喝著茶兩個人仍有說不完的話，兩個人年紀相差不多，經(jīng)歷也能搭上茬，汪樹很佩服江醫(yī)生的文化程度，但他的人生經(jīng)驗反過來又讓江醫(yī)生佩服，話越說越多，倒不完全是酒精燒灼的原因。兩個男人熱火，倒把明月晾在一邊，睡覺時他們又像抵足而眠的古人睡到一起說了半宿，害得明月獨睡。第二天汪樹就歉意地說：你看我多不懂事，讓你們分開了。江醫(yī)生卻說：你們過得好好的，倒是我一來把你們拆散了。明月聽見了，玩笑說：你們一客氣別都不要我了。兩個男人異口同聲地說：要。說出來三個人都臉一紅。
吃過早飯，三個人一塊上街，先號下一間門面房，然后做了牌子，汪樹看著掛牌子，江醫(yī)生到大藥房買了脈枕、銀針、一大包藥，用三輪從汪樹家里搬了一張桌子、兩把椅子，順便買了個貨架，門診就開起來了。江醫(yī)生的行醫(yī)執(zhí)照報了丟失，補辦手續(xù)也走了。明月想辭了職幫忙，汪樹卻說：你去上你的班，我閑著也是閑著，他看病我拿藥。江醫(yī)生也說：我們也不多接病號，都過過松心日子。汪樹說：掙了錢，每天我們向你報帳。江醫(yī)生說：以后你就是我們的老板。明月哭笑不得的樣子，說：這算哪一出，我這個便宜可占得大了。兩個男人竟不約而同地說：實際是我們占你的便宜，每天能看看你，吃著你做的飯，穿著你洗的衣服，我們就幸福死了。明月倒休時也跑到門診幫忙，遇到病號少的時候，汪樹建議江醫(yī)生說：你教教明月，她還年輕，學(xué)學(xué)中醫(yī)，多掌握一項手藝。明月對神秘的中醫(yī)很感興趣，問：你教嗎？江醫(yī)生說：我有能從不訾，就怕讓你吃苦。汪樹說：每次少教點兒。于是就把門診當(dāng)課堂，有時在家也教，明月主學(xué)，汪樹跟著學(xué)。白天三個人好得跟一個人似的，只是到了晚上，每個人心里有結(jié)了疙瘩似的，汪樹家是三居室，一人一間屋睡，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子。明月就不由自己地發(fā)無名火，兩個男人都看出端倪，這個說：你去陪陪她吧。那個說：還是你陪好。明月這時也不顧羞恥了，說：你們輪流陪我。開始三個人都有犯罪感，時間長了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好，可是汪樹的兒女上門來看望老爹發(fā)現(xiàn)三個人同居就覺得不妥，但沒有人證明他們關(guān)系不正常有悖常理，擔(dān)一下心也就算了。
第一個月的收入少，從第二個月就多起來，江醫(yī)生的名氣在民間還是不小的，有時一個月能掙兩萬多，江醫(yī)生就跟汪樹商量應(yīng)該給明月買套房子，汪樹大加贊成，說：照這樣下去，我們月供五千也不影響正常生活。江醫(yī)生就下決心：買，貸款買，馬上辦。買了房子，簡裝了一下，明月就搬過去了，江醫(yī)生也要搬，汪樹說：讓我也跟過去吧。江醫(yī)生說：那當(dāng)然。于是三個人還住在一起。不想汪樹的兒女不悅意了，對汪樹說：你夾在他們之間算怎么回事？汪樹說：我們是朋友，我們心靈是純潔的。他越說純潔，兒女越要阻攔，最后汪樹急了，說：我跟著江醫(yī)生學(xué)中醫(yī)，我上師傅家學(xué)藝不行嗎？女兒說：不管怎么著，人家是老情人，你過去住終是不妥。我就想不明白，明月怎么會不知廉恥。汪樹聽了馬上惱了，說：不許你侮辱明月！兒子問：明月現(xiàn)在是你什么人？汪樹想說是愛人，但想了想，卻說：朋友。女兒說：明月真有本事，一勾就勾住了兩個男人的魂。爸，你不覺得你變了嗎，以前你跟我媽感情那么深，現(xiàn)在變了心了，連我媽的忌日也忘了，通知你，你也不去上墳，我媽在你心目中的位置還有嗎？汪樹說：都是晚輩給長輩上墳，同輩上不上的并不重要。女兒就氣哭了，哭著罵明月是狐貍精。汪樹就反罵她野狐貍，說：你瞞著你男人跟你同學(xué)開房當(dāng)我不知道！女兒又羞又氣哭著走了，兒子怨父親揭人短，汪樹就罵：你他媽也不是好東西，你跟你小姨子眉來眼去的，又是鬧得哪一鍋？兒子恨一聲，也氣哼哼地走了。
有了錢，江醫(yī)生向汪樹建議給明月買三金，金項鏈、金戒指、金手鐲，汪樹當(dāng)然同意，汪樹建議給明月買新款衣服，江醫(yī)生也無不同意，于是明月穿戴就上了檔次，在班上就引來芳姐和梅姐一片羨慕和品評，這個好，那個也好，一時叫明月的虛榮心得到滿足。但是水姐卻保持沉默，芳姐和梅姐背后就說水姐年紀大了，是落了架鳳凰的心理，看不了窮人過年。當(dāng)著明月這么說，不當(dāng)著就又嫉妒地猜明月的好服飾不是好來的，水姐說話更錐心，她說男人有錢了就學(xué)壞，女人學(xué)壞了就有錢，女人的錢來路其實就是賣，有明賣，有暗賣，暗賣比明賣來錢多，而且安全。芳姐和梅姐聽了就解恨地大笑，得到了心理平衡似的。這些話明月隔很長時間才能只言片語地傳進耳朵里，但她卻表現(xiàn)出女人少有的寬容，像貴婦對村婦張狂的寬容。等再添了服飾她竟著意顯擺，害得水姐她們臉上的表情都很不自在，背后水姐就恨恨地說：男人都賤。明月知道水姐她們心里對她在由嫉妒逐漸變成恨怨，雖然她時常也送給她們一些禮物，而且價格不菲，但那竟讓她們恩多生怨。她們私下里對明月的嫉妒和恨怨仿佛夏日里的面團，不僅發(fā)酵，并且發(fā)霉變質(zhì)，由對人有營養(yǎng)的東西變成對人有毒的東西。女人怨懟又像活火山，總尋找著噴發(fā)的機會，或含沙射影，或指桑罵槐，不過沒等她們變著法發(fā)泄胸中塊壘，就有人來找明月的麻煩了。
不難想象，來找明月麻煩的自然是江醫(yī)生的妻兒。開始他們并沒有找明月，而是找江醫(yī)生，他們見江醫(yī)生還能行醫(yī)掙錢，就想繼續(xù)控制他，可是有汪樹在旁，他見事快，他們一鬧，沒等他們動手搶人，他就報了警。江醫(yī)生行醫(yī)很優(yōu)良，但對付起妻兒來卻是窩囊廢，見汪樹這么容易就把妻兒制住了，就佩服地稱贊，還對明月說：虧得有他護著我，不然我被他們掠去又受二茬罪，真是生不如死。汪樹謙虛地說：我在官場上混過，謀生糊口的技能一無所長，可是有項技能卻是別人的沒有的，那就是捉摸人，官場就是玩人的。江醫(yī)生和明月說：你說的太可怕了，政府官員們個個都不是好東西了？汪樹說：大體是這樣，不過也不能一概而論，官員們分兩種，一種是沒才能的玩人，一種是有才能的干事。江醫(yī)生有汪樹護駕，妻兒再來鬧江醫(yī)生就不怕了，他們來鬧了好幾次，每次都被汪樹打發(fā)走了。后來后妻母子竟聯(lián)合起前妻的兩個兒子，原來他們把江醫(yī)生當(dāng)搖錢樹，絕對是排斥別人插手的，這次居然變得大度起來，許諾等把江醫(yī)生奪回來，開起門診掙了錢對半分。于是他們分久必合起來，一塊氣勢洶洶地來搶江醫(yī)生這棵搖錢樹。汪樹自然擋駕，他早有心理防備，一俟他們進門他就掏出手機撥打了報警電話，一邊攔著他們向江醫(yī)生沖過去，一邊說出鬧事的地點，生怕警察不來，他還說出公安局紀檢會他朋友的名字。等警察趕到，勸開糾紛，汪樹卻要求出警的警察把來鬧事的幾個人的身份全登記下來，說：他們這樣三番五次地鬧事，我們的人身安全受到了嚴重的威脅，如果以后出點事，請警察就找他們。這一招果然很有效，門診很是平靜了一段時間，不過明月那邊卻麻煩了。
那天明月剛上班不久，江醫(yī)生的后妻就找上門來，見面就指著明月的鼻子罵：你就是那個搶了我丈夫不要臉賣×的明月呀？當(dāng)著同事，明月的臉馬上就羞若紅布，回嘴說：你是誰？我不認識你，你嘴上留點兒德，干嘛見面就罵人？那女人找到苦主，把胸脯一挺，又一卡腰，說：你干出下三濫的事不罵你還夸你不成？那天晚上明月和江醫(yī)生被捉奸，明月并沒有看清江醫(yī)生的后妻長得什么模樣，后妻也沒看清，捉奸時曾與張小龍交談過，打聽出明月的工作單位，現(xiàn)在打上門來，明月傻，不善跟潑婦樣的人打交道，人家一罵就接口，讓她找個正著。明月氣得口吃起來，指著那女人說：你……你……那女人勝券在握地說：你個小浪×，仗著夾得緊把別人的丈夫勾走，你……明月羞慚地跑走了。她走了，那女人并沒有走，向水姐她們訴說明月偷人的齷齟。水姐向芳姐和梅姐使個眼色，不動聲色地開口唆引那女人發(fā)揮口才，添油加醋的，繪聲繪色的。之后，那女人常來謾罵，有時明月學(xué)汪樹，叫來保安把她攆走，叫了幾次，保安推脫，那女人也站得遠一些放聲罵，一罵就半天，改天帶著兒子來罵。水姐鼓勵明月與他們對罵，明月罵不來，只有躲，開始回去還跟兩個男人說，后來就不說了，說了也沒用，報了幾次警都沒用。那女人除了跑到單位來罵，還跑到明月娘家去罵，罵得哥火了，把一半火撒到罵人的人身上，一半撒到明月身上，和嫂子找到她說：你把明家的名譽都敗壞了，弄得爹娘在人前抬不起頭來，你吃飽了不會干點別的事？嫂子盯著她身上的高檔衣服，說：想不到你是浪不勻的人！
對付那母子倆，汪樹有辦法，明月就向他問計，汪樹就讓她辭職，說：在城里他們還不敢放肆到天天堵著門口罵人。江醫(yī)生抱怨說：法律上怎么就沒有罵人超過多少次定罪的呢？明月就考慮停職留薪了，誰知還沒等她打報告，汪樹就被人黑了一板磚，正拍在后腦上，血嘩嘩地流，被人送到醫(yī)院，失血過多而輸血又不及時，命雖然保住了，頭腦卻不清楚了，問黑他的是什么人，他竟語焉不祥。不用問明月和江醫(yī)生也猜得出黑汪樹的是什么人。直到汪樹出了院，神志也沒恢復(fù)多少，半傻子似的。沒有汪樹護持，明月和江醫(yī)生就變得孤立無援了，那母子再上門來他們就慌得手足無措。每次受了氣回來，明月都抱著江醫(yī)生哭一場，江醫(yī)生也忍不住哭，一邊哭一邊自責(zé)，罵自己枉為男人，連個心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那母子天天來搗亂，門診簡直無法開下去，明月的班也不好上，因為常有人來罵她，領(lǐng)導(dǎo)嫌影響了工作，找她談話，實際上是責(zé)怪。又一次受了氣回來抱頭痛哭，哭著哭著，江醫(yī)生忽然發(fā)狠地說：大不了一死，人死了我不信他們還敢措骨揚灰！明月聽了，忽然心里一亮，仿佛一個困繞了很長時間的難題忽然解開了，心事一下子放下了，她說：活著這么難，不如死了，活著有人非要把我們分開，死還能死到一塊！兩個人就此鉆開了牛角尖，討論怎么死法，好像死是解脫，是重生，是投奔極樂世界。
不久，一個入室偷盜的小偷發(fā)現(xiàn)一男一女擁抱著死去的尸體，沒敢偷東西，悄悄跑了。幾天以后，一個匿名電話報了警，明月和江醫(yī)生自殺的消息才傳開。第二天晚報上刊登了這個消息，電視也報道了，汪樹是從電視上看到的，上面有明月和江醫(yī)生的生前照片。當(dāng)晚，汪樹就服了過量的安眠藥自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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