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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宇孤鴻

劉國棟

  1

  那天,陶宇鴻在劉莊河埠邂逅華君菊——多少個日日夜夜啊,這個令他牽腸掛肚、時常浮現(xiàn)于腦際的女人!相見的那一剎,陶宇鴻想起他們第一次相遇的情景。

  開學(xué)首日,是陶宇鴻上崗的第一天,正好有一輛卡車,從其家門口開往云霧小學(xué)。

  陶宇鴻夠幸運的。然而他不坐駕駛室偏要站車箱。

  起初,雖是土路,但比較平闊,陶宇鴻立在車廂上四下張望著。時值初秋,天高云淡,兩邊后退的山巒,在日光下顯出深深淺淺的層次。他向前眺望,心下忖度,遠方那青灰的山崗,云霧小學(xué)就在它的腳下嗎?那將是一方怎樣的天地?車輪不斷吐著灰塵,拖起一帶黃色霧幔。陶宇鴻情緒興奮,臉上漾著笑容,心中贊嘆:山鄉(xiāng)的秋色真美啊!約莫行了十來里,車子顛簸起來。他的腦袋隨著晃動的車身左右搖晃,慢慢生出睡意。他索性坐在隨身攜帶的木箱上,手扶車廂打起盹來;大約半個小時,車子忽然上下蹦躥,如同一匹桀驁不馴的猛獸。陶宇鴻驚醒過來,瞥見盤旋于空中的陡峭山路,身體有一種搖搖欲墜的飄浮感。他心中一陣緊縮,薄涼的汗液從皮膚滲出。

  陶宇鴻忽然大嚷:“停車!師傅。”

  車停下來,師傅用疑惑的眼神望著他:“你,你想做什么?”

  “我要下車。”

  “這里離學(xué)校還有七八里地呢,你,你想步行?”

  “嗯。”陶宇鴻初出茅廬,很執(zhí)拗,明知自己的決定不妥也要堅持,“呵呵,走路,不怕。我一路走走看看。麻煩你把我的箱子帶到學(xué)校。”

  作為山區(qū)人,陶宇鴻熟悉大山,但從未目睹過這么陡峭的高山,更未涉足那穿行于云中的山路!后來他教授學(xué)生“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的詩句,深入淺出,極富畫面感,那實在是一種真真切切的體驗。

  陶宇鴻心想,自己是沖著云霧小學(xué)美麗的名字而來。呵呵,誰知道它是這樣的高峻、偏遠。

  陶宇鴻在蜿蜒起伏的山路上踽踽獨行。他爬上了一座山坡,在盤山公路的左側(cè),叉出一條青石板路直通山頂,一翼四角涼亭雄踞于山腰之上。陶宇鴻抖擻精神,一鼓作氣拾級而上,不消兩刻鐘,他氣喘吁吁登上了涼亭。

  站在涼亭上,陶宇鴻眼中的世界與以往所見大相徑庭,仿佛經(jīng)過了特效處理,別有洞天。透過樹梢竹影,山路彎彎曲曲,村舍若隱若現(xiàn),遠山仿佛一個個都趴在腳下。俯瞰亭下,S形公路宛如翠色叢中一條耀眼的黃白帶子,層層疊疊,儼然壘疊在一起,最底下是一條蜿蜒的大河,青色的河水深不見底,人站在亭上有一種搖搖欲墜的暈厥感。

  涼亭很普通,然而題于其上的文字卻大有深意,當時陶宇鴻一知半解。真正領(lǐng)悟這些文字的內(nèi)涵那已是許多年以后。涼亭正面上方題寫著“邈藐緲”三字,故有“三邈亭”之謂;兩側(cè)鑲嵌一幅對聯(lián):“觀來路始知歸路,飲流泉方懂涌泉。”亭的背面上方題有“登高望遠”四字。

  亭后藏一泉,泉水“咕咕”涌出,形成一潭水凼,清澈透明,旁邊置一竹舀,方便路人飲泉;泉水之上有一方巨石,勒刻著“醴泉”二字。

  “山高水高啊!”陶宇鴻曲身拿起竹舀舀起泉水仰頭喝了,冰涼甘甜,一身的熱汗立馬消褪,跟著神清氣爽,疲勞頓消。

  回到亭中,陶宇鴻極目遠眺,天空聚集著一團白云,仿佛一頭云豹正奮蹄向前。——小時候,他親眼見過一頭云豹,它身上的花紋如同銅錢,那眼睛賊亮賊亮的,透著飽滿的精氣神兒!

  陶宇鴻收回目光,俯視前方,不遠處有個丁字路口,左側(cè)路口有座石橋,一條小路通向遠處消失山中;正前方現(xiàn)出青磚黛瓦的屋舍,那是村莊。

  陶宇鴻來到丁字路口,折轉(zhuǎn)身軀走上石橋。透過青藤斑駁的葉片,看清是座古橋,中間設(shè)有兩座菱形橋墩,將橋劃為三段,上邊各架有三塊一丈五尺長,兩尺寬的青石條。此時,橋上迎面走來兩個女孩,一高一矮,高個女孩背著一只青布挎包,身邊跟著一匹黃毛大狗。陶宇鴻猜度,那一定是用來裝書本及文具的書包。他瞅了她們一眼,那個身材瘦高的女孩,年齡與自己相仿,頂多小個兩三歲。他不禁多看了她兩眼——她面貌端莊清秀,很是害羞,一雙清澈的眼睛剛打量到他身上即刻把頭車轉(zhuǎn)躲避,拉起小女孩如同受到驚嚇的山麂一樣奔向前方。

  望著那條從腦后垂下,拖及臀部的烏黑發(fā)辮,正上下左右晃動搖擺,陶宇鴻有一種朦朧的親切感,這種親切感潛藏并植入其心靈深處。

  2

  陶宇鴻沒有料到,自踏上云霧村,自己就與這塊土地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此地雖與自己出生的小鎮(zhèn)同處一個行政鄉(xiāng),但他還是第一次聽說。那天,他揣著縣教育局開的派遣證來到中心學(xué)區(qū)(區(qū)是介于縣與鄉(xiāng)之間的派出機構(gòu)),盧校長問:“箬畈小學(xué)離你家近些,云霧小學(xué)離你家遠些,你想去哪里?”反正他對這兩處都絲毫沒有概念,就不假思索地回道:“隨便。”結(jié)果,盧校長分配他到了云霧小學(xué)。畢竟,后者更遠更偏僻,對于盧校長來說,分配一個公辦教師到云霧小學(xué),工作難度要大許多。

  那年,陶宇鴻18歲,除了讀書,各方面尤其生活經(jīng)驗、能力還是個懵懂無知的孩子。8月底縣教育局通知報到,由于教師人才各地皆是青黃不接,分配去向由個人自愿填寫,縣城、各區(qū)鎮(zhèn)皆可。陶宇鴻不假思索,憑著樸素的家鄉(xiāng)情結(jié),就填報了家鄉(xiāng)所在的區(qū),然后乘車到了區(qū)政府所在地的中心學(xué)區(qū)。到了中心學(xué)區(qū),發(fā)現(xiàn)校長就是盧校長,他讀初中的時候盧校長還是公社中學(xué)的校長。

  云霧小學(xué)如同它的名字一樣,坐落在煙霧繚繞、遠離集鎮(zhèn)的大山里。這天,它將迎來有史以來第一位有著國家編制的公辦教師。那天,村里分管教育的胡支書、學(xué)校的蘇校長,早早來到校園迎候這位老師的光臨。

  他們望眼欲穿。

  一輛卡車,顛簸著身軀,拖起一帶灰塵迤邐而來,它“嗡嗡”的聲音愈來愈近,忽然“哧溜”一聲,在河對面橋頭旁停下來。跟著一位風(fēng)塵仆仆的司機跳下駕駛室。他單手攏著嘴巴:“喂——,有人嗎?學(xué)校有人嗎?箱子,這是新來老師的箱子,我把它放橋頭了。”司機看到有人招手應(yīng)承,連忙上車。蘇校長急忙問:“新來的老師呢?”“他在后面一二一!”司機說罷,開著車子一溜煙進山了。

  約莫一個半小時,河對面的馬路上走來一個人。那人個頭高高,衣服緊致,大概是學(xué)生裝吧,背著個小挎包。步履緩慢,也不穩(wěn),偶爾還夾雜著踉蹌。胡支書蘇校長一看,就知道他便是新來的陶老師了。

  蘇校長朝他喊:“喂,新來的老師,學(xué)校、學(xué)校,學(xué)校在這里!”

  見面。彼此自我介紹:

  “我叫蘇樹民,目前是學(xué)校的負責(zé)人?,我其實就是一個民師。”蘇校長轉(zhuǎn)過臉接著介紹:“這位是咱們村的胡支書。”

  “我姓陶,陶宇鴻。”陶宇鴻面帶笑容。

  “左耳旁的陶?”“陶瓷的陶?”二人問道。

  “陶然的陶。陶潛陶淵明是我祖上。宇宙的宇,鴻雁的鴻。天宇中一只鳥。呵呵。”

  “名門之后。”“大詩人后裔。”二人附和。

  雙方一一握手。

  “陶老師,你父親陶老書記可是鼎鼎有名啊!‘虎父無犬子。’早就風(fēng)聞你是神童,從小聰明,會讀書,是我們家鄉(xiāng)中學(xué)考出來的第一個端鐵飯碗的人,兩個畢業(yè)班120多名學(xué)生唯獨考中你一個,不簡單、不簡單哪,有出息!今天你丟下汽車不坐,卻走起了山路,哈哈,有個性,有個性啊!”胡支書快人快語。

  陶宇鴻下意識撓了撓頭皮:“車子顛簸太厲害,我也想下來走走、看看,白云深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這么高的山這么美的景我還是頭一次見到。”

  云霧小學(xué)有十來間平房,呈方框形三合院結(jié)構(gòu),沒有門樓,空擋處是一條長長的石砌圍墻。它背倚大山,越過一片幾塊田地是一條小溪,對面則是一座自然村,這個村莊同樣坐落在大山腳下。在學(xué)校和村莊之間的溪流之上,建有一座石橋,架通東西兩邊;在西邊村莊的東側(cè)蜿蜒著一條山間土路,連接著山里山外。

  太陽懸掛半空,學(xué)校沐浴在紅光之中。這時來了一位男子,三十來歲,正當壯年。蘇校長作了介紹,這位是新來的陶老師,這位是錢奕成老師,跟我一樣也是民師,不過他是上海大城市的下放知青。

  錢老師握著陶宇鴻的手說:“歡迎,歡迎。”隨即遞給他一支香煙。陶宇鴻笑著擺擺手說:“我不會。”

  錢老師自來熟,與陶宇鴻初次打交道,一點拘束也沒有。此時,他指著橋頭毫無避諱地說:“小陶,你看,陳小凡老師來了。”陶宇鴻順著錢老師的手指望去,見一個不修邊幅,袖子和褲管都捋得高高的中年男子正駐足橋頭,點著香煙。錢老師嘴角上翹接著介紹:“嘍,他每次都是接近學(xué)校時抽煙。你知道為什么嗎?”錢老師面現(xiàn)不屑道,“省得散別人的煙唄。”

  陶宇鴻聽了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錢老師看他仍在看著遠處的陳老師,繼續(xù)說道:“你一定覺得奇怪吧?怎么一個老師,卻袒胸露足,像個下地干活的農(nóng)人呢?呵呵,他在掙外快呢!”

  陶宇鴻一時沒有明白,然而對于一個初來乍到的人自然不便打聽。當然,他也沒有打聽別人隱私的嗜好,何況,他不了解這里的情況,包括彼此的人際關(guān)系。

  陳老師進了學(xué)校,看見陶宇鴻便趨步上前打招呼,臉上漾著笑容:“我姓陳,陳小凡,呵呵,代課教師一枚。”陶宇鴻見了陳老師,不去看他的臉,卻將目光瞥向他的雙腳——陳老師赤足套著黃色的膠鞋,就是俗稱解放鞋的那種。陶宇鴻覺得,陳老師身強體壯,這使他聯(lián)想起古代的武士。

  接下來走進校園的是一位女老師,她就是陳老師的妻子葉紅桃。葉老師見了陶宇鴻沒有說話,卻拋了一個笑靨,眨了眨眼睛。她給陶宇鴻的第一感覺,使他想起一句俗語:“徐娘半老,風(fēng)韻猶存”,其間還藏匿著一個“媚”字。

  胡支書召集大家開了一個簡短的歡迎會。他說:“咱們這是深山老林,太偏遠,是鬼都不愿意來的旮旯。”大家笑,胡支書也跟著笑。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我們這里艱苦、條件差,以前曾有過公辦教師,但那是在速成班結(jié)業(yè)轉(zhuǎn)正,不是正規(guī)師范畢業(yè)的。今天,我們學(xué)校盼來了一位真正的公辦教師,科班出身,這是孩子們的福氣,我代表云霧大隊熱烈歡迎陶老師的到來!”

  胡支書帶頭鼓掌,大家都跟著鼓掌。一時間,掌聲一片。

  胡支書接著要求大家搞好團結(jié),有難題多向陶老師請教,大家同心協(xié)力把云霧大隊的教育質(zhì)量搞上去。

  接下來蘇校長表示我們大家共同努力,爭取讓云霧小學(xué)的教學(xué)水平更上一層樓。陶宇鴻說了幾句謙虛的話,表示要向老教師們學(xué)習(xí)教育教學(xué)實踐經(jīng)驗,不斷提升自己的業(yè)務(wù)水平,努力做出自己的貢獻。

  中午學(xué)校加餐,半臉盆粉蒸肉、一缽野生河魚、一盤花生米、一盤虎皮青椒,外加兩個時鮮蔬菜,這些菜都是大隊特地準備的。——在那個缺衣少食的年代,半年不見葷腥都屬正常。

  “咱們先吃菜,墊墊肚子,再喝酒。”胡支書宣布開吃。大家迅速舉筷集中思想目不斜視默默吃菜,專夾素肉、河魚,狼吞虎咽,只有嚼食的“颯颯”聲和味覺的爽快感,男人女人,誰還顧念一丁點兒文化人的斯文?

  陶宇鴻腦海中忽然浮現(xiàn)了大海中鯊魚蠶食鯨吞的場面,這是他曾在介紹動物世界的書中看到過的情景。

  不消一刻,粉蒸肉只剩下白乎乎的肥肉,好的素肉吃光了,河魚還剩下一條。人真是個奇怪的動物,每個人都盯著那條河魚,但每個人都沒有去夾。有人勸胡支書吃,胡支書勸陶宇鴻吃,陶宇鴻禮節(jié)性地推辭……大家推來推去,仿佛那條魚是砒霜。最后胡支書說:“陶老師,你吃吧,我們這里的人想吃魚就自己到河里捉,就是缺少菜油,不然可以隔三差五吃一頓。”大家都隨聲附和,陶宇鴻在眾目睽睽下夾起了那條魚。

  除了葉老師在吃飯,男同胞開始喝酒。大家互相敬酒。酒過三巡。“胡支書吃菜呀!”“蘇校長吃菜呀!”“陶老師吃菜呀!”“你們幾個都吃菜呀!”陳老師首先勸吃,大伙跟著互相也勸吃,呈現(xiàn)一片祥和融洽歡樂的氣氛。

  這天,不善飲酒的陶宇鴻喝高了,不醒人事,整個下午趴在桌上。好在其他幾位老師個個久經(jīng)沙場,酒量海大,絲毫沒有影響下午學(xué)生的報到與登記工作。

  陶宇鴻一臉書生氣,不諳世事。開學(xué)伊始,這天中心學(xué)區(qū)盧校長來學(xué)校檢查工作,順便看望他的這位得意門生。中午在錢奕成家休息,盧校長提出:“正好四人,咱們玩一會撲克吧。”陳小凡夫妻在學(xué)校值班,蘇樹民、錢奕成異口同聲說:“好。”錢奕成連忙去抽屜找撲克。陶宇鴻卻說:“我不會。”硬邦邦地予以回絕。盧校長的臉剎那紅了。錢奕成忙說:“陶老師啊,快過來,不會可以學(xué)嘛。”陶宇鴻像樹樁一般站著沒動。蘇樹民連忙解圍,說:“老校長,小陶不會,我們?nèi)舜蚺艿每彀伞?rdquo;盧校長的臉這才恢復(fù)常態(tài),撇下他三個人玩起來。

  轉(zhuǎn)眼過年了,老師們都上幾十里外的盧校長家拜年,獨陶宇鴻沒去。

  公社輔導(dǎo)學(xué)區(qū)汪校長家里開了一爿小店,借檢查工作之便親自向員工推銷商品。面對那些不適用且質(zhì)量低劣的玩意兒,只有他沒有購買一毛一分。——汪校長曾直言不諱:“小陶啊,出來混你這個樣子不中喲。”

  對此,陶宇鴻竟裝聾作啞不作反應(yīng)。

  3

  學(xué)校調(diào)來一個新老師,聽說還是剛剛從師范畢業(yè)、公社所在地的鎮(zhèn)街人,這使得帶孩子前來報到的家長和高年級學(xué)生們感到了新奇。華君菊擠在他們中間圍在辦公室的窗戶前看新來的老師,聽胡支書的歡迎詞、王校長的講話。

  “他,那個在橋上碰面的人,原來是新來的陶老師。這么年輕,比我大不了幾多,活脫一個大孩子。”華君菊遠遠看著陶宇鴻,心中產(chǎn)生了一種別樣的好感——因為父親的有色身份,華家的孩子從小就遭遇村人的蔑視,內(nèi)心倔強的她對村人有一種天然的反感,掙脫家鄉(xiāng)、向往外面的世界是她種在心田的愿望。

  她默默跟大黃狗說:“第一次見到那個陶宇鴻老師,我眼睛一亮。哎呀,大黃你說,這是咋了?是不是大地方的人與小地方的人不一樣啊?”

  陶宇鴻那身材,那臉盤,那眼睛,連走路的姿勢都很特別,一個字——酷,兩個字——真酷,三個字——酷呆了!

  華君菊莫名地臉紅心跳。她使勁掐了掐手心,拼命抑制著“怦怦”的心律,簡直嚇壞了。她迅速從人群中擠出來,獨自一人來到了河邊,蹲下身子雙手捧著清涼的河水潑灑著滾燙的臉龐,一陣陣涼爽的山風(fēng)迎面吹拂,她心中的小鹿慢慢停住了腳步。

  接連幾天,華君菊都陪伴著妹妹上學(xué),像一個旁聽生站在走廊里看著妹妹讀書。——這時節(jié)農(nóng)村已過了農(nóng)忙期,茶棵在農(nóng)歷七月差不多就挖完了。老輩人說“七月挖金,八月挖銀。”當?shù)匾苑N茶為主,農(nóng)歷八九月只有少量的玉米、黃豆在收秋。

  幾天來,小小年紀的她失眠了。在床上,她翻來覆去久久不能入眠,睡著后也不深沉,老是做著一個夢,夢里自己站在堂屋外,一個穿著長衫的年輕先生坐在堂前搖頭晃腦……

  華君菊忽然心生讀書的念頭。這天吃過晚飯,她說:“爸,我想讀書!”爸、媽,還有比她大兩歲的姐姐都頗感詫異,只有小妹妹跳起來拍著小手說:“好呀,好呀,我上學(xué)有伴了!”

  華君菊的父親華明翰臉一沉,甕聲甕氣地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女孩家家的,早過了上學(xué)的年齡,還讀么子書?”看到女兒受委屈流著眼淚,緩和了一下語氣,“我已經(jīng)教會了你不少文化,女孩子只要識得幾個字,會算簡單的賬,夠了!”

  “孩子他爸,如今都分產(chǎn)到戶了,農(nóng)活不多,就讓君菊上學(xué)吧。”母親心疼孩子,勸說父親。

  “爸爸,我不上學(xué),平時多做一些農(nóng)活,就讓妹妹讀書吧。”姐姐華君蘭附和道。

  “爸,就讓我上學(xué)吧。我早晚,還有休息日可以幫家里多干農(nóng)活。”華君菊苦求。

  “我是一家之主,我說不行就不行!”父親不依不饒。

  “喲——,你這個死老頭子,剛摘掉帽子就硬氣了?耍么子威風(fēng)嘛?”母親忽地來了脾氣。

  “唉——,我管不了了,隨你們吧!”父親一下子矮了半截,面現(xiàn)戚戚之情。——華明翰戴著一副寬邊眼睛,年少時讀過幾年私塾,年輕時做過大隊的文書兼生產(chǎn)隊會計,后來由于不慎言被戴上右派分子帽子,改造期間在隊里做了不少重活臟活,受盡了屈辱與苦難。

  “爸,您同意我讀書了?”華君菊窮追不舍。

  “我管不了啦!問你媽去吧!”聲音里帶著憤懣、無奈與悲哀。

  母親笑了,華君菊笑了,姐姐也笑了,妹妹歡呼雀躍。他們一時都忽略了丈夫或父親哀婉、沮喪的情緒。

  4

  這一天,華君菊背著書包撐著一把竹架黃色油布傘攜帶著妹妹華君梅沐著瀟瀟秋雨踏著泥濘山路來到了云霧小學(xué)。

  她直接找到陶宇鴻:“陶老師,我報名讀書。”

  望著她熱切的目光,陶宇鴻說:“你報名讀書?你多大了?”

  “15,我識得不少字,還會背很多古詩詞,打算從您教的三年級讀起,行嗎?”

  “哦……行啊,好事。”陶宇鴻微笑著回答,他任教三年級語文、五年級數(shù)學(xué)。

  華君菊坐在最末排,陶宇鴻讓她做了班長。

  她學(xué)習(xí)很努力。語文很快跟上了,數(shù)學(xué)有些卡殼,稍復(fù)雜一點的應(yīng)用題,常常將她難住。她不向科任葉老師請教,喜歡在課余時間請教陶老師。

  華君菊是一個懂事的學(xué)生,她利用中午時間幫陶老師洗衣服。陶老師說:“你是學(xué)生,你的任務(wù)是讀書,我的衣服自己洗。”她不聽,還是洗。陶宇鴻就盡量在晚上洗完澡后洗好衣服,有時實在太累,就拖延了。她總是瞅準時機將衣服洗好,還幫著打掃整理房間。她向陶老師請教的問題愈來愈多。陶宇鴻很樂意輔導(dǎo)這個積極上進的女學(xué)生。她進步很快。三年級因為有了她,全班同學(xué)的學(xué)習(xí)熱情被帶動起來,成了全校學(xué)風(fēng)最好的班級。

  陶老師引進先進的教育教學(xué)理念,采用激勵機制,重在培養(yǎng)學(xué)生良好的學(xué)習(xí)習(xí)慣、興趣,注重學(xué)習(xí)的方式方法,形成分析綜合、靈活運用所學(xué)知識解決問題的能力。比如作文教學(xué),他要求學(xué)生不僅要學(xué)習(xí)書本中的范文,還要廣泛閱讀課外書籍——面對課外讀物匱乏的情況,他鼓勵學(xué)生交換各自的個人書籍閱讀——靈活運用寫作知識,寫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想。他總結(jié)道,最好的教育是在先進理念、靈活思維引導(dǎo)下形成良好的習(xí)慣、方式與方法,進而提升解決問題的能力。——一句話,教育是一種科學(xué)、智慧的人為設(shè)計。

  這是華君菊在五年級上學(xué)期寫的一篇作文——

  《秋之韻》

  我是一株無名的小草。

  春天,我和同伴們一起發(fā)芽、生長,我先天營養(yǎng)不良,面黃肌瘦,弱不禁風(fēng),我向他們打招呼:嗨,兄弟姐妹們好!犬尾草揚了揚頭,沒有說話;蒲公英白了白眼,沒有吭聲;絲茅草抻了抻身體,無聲無息;車前草撇了撇嘴巴,沒有發(fā)音……我無依無靠,孤苦伶仃,整天啜泣飲淚,黯然神傷。

  我整日躲在同伴的人墻之中,才不至于在凄風(fēng)苦雨的摧殘下死去。我真誠地感謝他們,抱著雙拳說:大哥大姐們,感謝你們用堅強的身體呵護了我。他們依然懶得搭理我,不知是誰嘰咕了一句:哼,誰在乎你這個小東西的感恩。

  夏天,同伴們一個個都比我長得飽滿健碩,我被埋沒在他們葳蕤的身體中間,身體猥瑣孱弱,面容憔悴發(fā)黃,簡直透不過氣來,我奄奄一息,不指望他們來關(guān)心我,更別期望人類向我投來溫暖的目光。

  初秋,我依然被掩映在同伴們身體的縫隙里,但我似乎緩過了微弱的氣息,我的根向土地的深層扎去,我像一個貪婪的孩子,吮吸著大地母親賜予的乳汁。我的面容漸漸有了青春的顏色,皮膚綠中泛黑,富有彈力、張力、活力,我茁壯成長,終于變成了一位壯實的健兒。

  仲秋,我的身體在積聚能量,繼續(xù)壯大,而我周圍的同伴有的開始了衰老,有的已然沒有了過去的蓬勃朝氣。他們睜大眼睛,驚奇地注視著我。終于,有人開始主動找我搭訕了:嗨,可愛的小草,你這么精神,這么富有青春的活力,而我,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常;杌栌,哈欠連連;是呀,美麗的小草,你真年輕,我老了,常常佝僂著身子,腰酸腿痛;親愛的小草,你身體好棒!我呢,吃不了飯,吞不下水,恐怕快要入土了,嗚嗚嗚……我認真地聽著他們的話語,微笑著,鼓勵、安慰著他們。

  深秋,一陣陣秋風(fēng)刮起,一場場秋雨降臨,一遍遍秋霜鋪天蓋地,我的同伴一個個垂頭喪氣,一個個紛紛倒地,一個個相繼卸去了滿身的綠裝,當秋陽普照,我來不及為之哀嘆,他們的身體就起了驚人的變化,一片黃色連著一片黃色。而我,依然是那么青翠,那么蓬勃,那么富有生機,同伴們枯黃的顏色把我襯托得亭亭玉立,格外鮮活靈動,一如一位年輕豐盈的姑娘。

  這天,有人拍了我的靚照,題目叫《秋之韻》,也有人給我的同伴們留了影,題目叫《秋之殤》。

  陶宇鴻的評語:作者用擬人與對比的手法將一棵小草與眾草面對秋天時我長彼消活靈活現(xiàn)地描繪了出來。告訴我們先天的不良,后天的努力是能改變它的不足的。明著寫草,實則寫人,以物喻人,詮釋人生,寫人的一種可貴精神,寓意深刻。結(jié)尾處,畫龍點睛點明了主題。文章追求另類的寫法,恰恰因為這種另類,很好地表達了文章的中心意思。使人讀起來耳目一新,倍覺清新自然,與此同時,得到心靈上的啟迪。

  通過一年的實踐,陶老師的教育教學(xué)成果斐然,學(xué)生們不但學(xué)習(xí)成績?nèi)〉昧孙w躍,而且在語言行為上更趨文明禮貌,贏得了家長們的良好口碑。

  第二學(xué)年,華君菊以優(yōu)異成績跳級上五年級畢業(yè)班,兩年后(初二跳級)又以鄉(xiāng)初中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縣重點高中。

  5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在云霧小學(xué),陶宇鴻一呆就是五年,此時,公社早已改為鄉(xiāng)、大隊改為村了。

  那天,烈日當空,天氣燥熱。午休時間,陶宇鴻和幾個同事玩牌(此時的他從最初抓牌湊數(shù)到正式參與已然沾染了賭博的習(xí)氣)。手背,看看手表已過了上課時間,便起身敲響上課鈴。孩子們四處奔跑,從外面跑向教室的,從教室跑向廁所的,亂亂紛紛。那個五年級個頭最小名叫吳天賜的男生,在廚房走廊上撞翻了校工的水盆。那水盆里是滾燙的熱水。一時間,伴著一聲慘叫,一葉肉皮從孩子的臉上耷拉下來。

  那名年長的校工——胡支書的父親——連連解釋說,我燒學(xué)生喝的水正往外面桶里去倒,天賜撞了上來。

  天賜被啞巴媽媽接回家里——誰也不知道他父親是誰——母子二人相依為命。

  期間,啞巴跑到村里跪拜胡支書,跑到村主任家里跪拜程村主任——這天,村主任正為兒子操辦婚禮——傍晚放學(xué)時跑到學(xué)校跪拜王校長和各位老師,哭求大家救救危在旦夕的兒子。

  陶宇鴻恨啊,他恨自己,為何早不敲鈴?fù)聿磺免,偏偏這個時候敲鈴!——哪怕錯開一秒鐘,也不會燙傷孩子。

  陶宇鴻臨時決定不去參加村主任家的喜宴,他要連夜送天賜到鄉(xiāng)醫(yī)院救治。

  恰在此時華君菊仿佛天使一般降臨,她是來學(xué)校接妹妹的。她目睹了天賜媽媽跪求的場景。她流淚了,不假思索,臨時決定協(xié)助陶老師一起送可憐的孩子到鄉(xiāng)醫(yī)院。

  “陶老師。”

  “哦——,華君菊你怎么回家了?”

  “嗯。學(xué)校臨時放兩天假,我來接君梅。那孩子真可憐,我要一起送他到醫(yī)院。”

  “你?你家人同意嗎?”

  “不要緊,我已經(jīng)囑咐君梅回家跟爸媽打招呼了。”

  “那……好吧。”

  天幕漸漸降臨,陶老師、華君菊、天賜媽推著板車上的天賜出發(fā)了。——沒有其他人參與了,他們怎能錯過村主任家的喜宴呢?

  難啊,一路上他們借著月光馬不停蹄向前奔跑,汗?jié)褚律,額頭的汗水直往下流,漬得眼睛生疼,只得不停地用袖口擦拭,雙腳起了血泡,然而他們顧不了許多,咬牙前行。

  終于,他們看到了前方的光亮,那是鎮(zhèn)街的燈光。最后一段路程,他們是跪著一步一挨爬過來的,膝蓋的衣服破了,皮膚破了滲出了黏黏的血跡……三十多里地,他們走了三個來小時。

  吳天賜得救了。醫(yī)生說,孩子急火攻心、燙傷處嚴重發(fā)炎,若再遲送一時半會小命難保。然而,老天不開眼哪,陶宇鴻和華君菊的善舉卻為他們埋下了禍根,在人生路途上險些遭遇滅頂之災(zāi),并將兩個家庭推向萬劫不復(fù)的境地。

  6

  華君蘭天生麗質(zhì),超凡脫俗,贏得了村上許多后生的青睞與垂涎。但她看不上他們,一來難遇可心的男子,二來不能忤逆父親的心愿。父親被打右派時不知遭遇了多少侮辱與白眼,他豈能將自己的女兒嫁給這些對頭的后人?

  然而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最近一個親戚介紹鎮(zhèn)街一個叫王黃毛的前來提親。后生家境殷實,初中畢業(yè),長得細皮嫩肉白白凈凈。對于一個生長在閉塞山村的女孩子,條件夠優(yōu)越了。華君蘭默許,父母應(yīng)允,打算中秋前農(nóng)閑時節(jié)舉行訂婚儀式。然而,不速之客陶宇鴻的到來卻徹底改變了她的命運。

  “伯父伯母,對不起,昨晚君菊幫我把那個燙傷的孩子送到醫(yī)院,讓您二老擔(dān)心了。”陶宇鴻道明來意。

  “唉,一個女孩家家的,咋這么任性呢?人言可畏啊!”華明翰一臉憂郁。

  星期六下午,陶宇鴻騎著自行車載著君菊君梅姊妹倆第一次到了她們家。

  早就聽說這位陶宇鴻老師,學(xué)問不凡,生得一表人才。然而當華君蘭第一次親見,還是著實令她眼睛一亮。哎呀,這是咋了?對一個人,尤其一位年輕男子,她可從來沒有這種感覺啊!

  眼前的男子身材高挑臉盤白凈;一雙勾人攝魄的眼睛,不算很大,然清澈明亮;高高隆起的鼻梁,顯得威武大氣;那超凡脫俗的氣質(zhì),令她刻骨銘心、終生難忘。

  她使勁掐了掐臉皮,閉著眼睛深呼吸——吸氣、呼氣,如此這般反復(fù)三次。靜心一想,壞了,大概自己喜歡上他了。莫非這就是所謂的一見傾心、一見鐘情?

  “你,你就是那個陶老師?”華君蘭怯怯地問。在她心里,更愿直呼其名,叫他陶宇鴻——他倆年齡相當,她就是他的小妹。自此,陶宇鴻成了她心中的王子,人生的伴侶,再也容不下別人。

  “嗯,我叫陶宇鴻。”他的眼睛豁然亮了。哎喲,天下真有這樣的美人!她是那樣的飄逸、俊秀。所謂身材苗條而豐滿,臉龐嫵媚而清秀,瓜子臉、丹鳳眼、柳葉眉諸如此類描寫美女的一切詞藻擱她身上都欠火候,因為她身上潛藏著那種立體的窮盡一切語言都無法形容的特有的天仙氣質(zhì)和韻味。

  ——陶宇鴻被她的美貌和氣質(zhì)震撼了!

  來云霧小學(xué)五載寒暑,陶宇鴻還沒有真正爬過像云霧山那樣的大山——春游或秋游只在學(xué)校附近的相對高度較低的山頭開展——華家坐落云霧山麓,聽君蘭說明天要上云霧山采茶,陶宇鴻油然心生爬一爬云霧大山的念頭。

  是日,華母特地宰了一只下蛋的母雞,晚餐很豐盛。席間,華伯陪他喝了很多酒,君蘭頻頻敬酒,華母、君菊各敬了兩杯,連小君梅也敬了一杯。不勝酒力的他喝高了。直到九點多鐘,他才醒來,君蘭照料他洗漱。

  夜晚,君蘭換上了一床干凈的被單被條,讓陶宇鴻獨自睡一個房間。全家人都睡下了,只有君蘭一人還在忙活。

  陶宇鴻剛剛睡得迷糊,忽聽房門“吱呀”一聲開了,有一個人摸進了房間。這時,房間的燈也亮了。他睜眼一看,原來是君蘭拎著暖瓶走近了床前。

  君蘭見他睜著眼睛,紅暈著臉怯怯地問:“陶老師,吵醒你了吧。你喝多了,一定口渴了。我送水來了。”說罷,將茶杯蓋揭了,將里面的冷茶倒掉一些,再添進開水,遞給他。

  他一下沒接住,茶杯一晃,蓋子掉在地板上,“當”地一響,嚇得二人心跳。隨即二人都笑了。君蘭一激動,雙手一下子捏住了陶宇鴻的雙手。

  陶宇鴻一下子愣住了。恰在此時,一股酒勁涌上喉嚨,肚內(nèi)翻江倒海,忍不住嘔吐起來。

  君蘭坐到床前,一只手扶著他,一只手輕輕拍打著他的后背。

  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對、對不起,真、真不好意思。”

  君蘭心疼地說:“不要緊,是我讓你喝多了,才遭了這份罪。”

  房間里頓時彌漫起濃濃的酒香。

  君蘭畚來草木灰,拿了掃帚打掃了房間,又打來一盆熱水幫他洗抹了。她還到廚房煮了四個糖水荷包蛋端到了他的手上。

  他愉快地接了,并美滋滋地全部吃了下去……

  “喔、喔、喔”一陣雄雞的鳴叫,打破了房間里情深意濃的氛圍。君蘭忽然從口袋里摸出一只紙鴿塞進他的手心。她聲腔顫動著說:“鴻哥,你歇息吧。”

  還沒等陶宇鴻反應(yīng)過來,君蘭端著空碗,就跑出了房間。背后傳來“哐啷”一聲,在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刺耳。

  翌日,春光明媚。一早華氏三朵花腰間各挎著一個竹簍——君梅的略小些——出發(fā)了。大黃狗撒著歡兒跑前奔后上躥下跳。

  一路上鳥語花香,陶宇鴻跟在后面,聽著三姊妹的竊竊私語抑或歡聲笑語,心中好不愜意。

  山路愈來愈窄愈來愈陡愈來愈險。陶宇鴻氣喘吁吁大汗淋漓。華君蘭停下腳步待他走近了說:“陶老師,口渴了吧?給——”將盛滿涼茶的竹筒往他手中一塞。

  “謝謝!”陶宇鴻接過竹筒,仰頭就飲——哇,好甜。

  好大一片茶園啊。青翠的茶棵上長滿著嫩綠的枝蕊,在陽光的照映下閃耀著明麗的姿影,它們聚成一片,呈現(xiàn)出一派勃勃的生機?諝庵须硽柚倩ǖ姆枷,凝結(jié)著高山茶特有的香味。

  到達茶園,三姊妹各就各位,靈巧的雙手在茶棵上翩翩翻飛。陶宇鴻跟著采摘茶葉,顯得笨手笨腳。華君蘭笑著說:“陶老師,你別采了,到山頂去,運氣好的話還可以看到長江呢。”

  “阿黃,在前面帶路。”君菊也沒閑著,她一聲令下,大黃狗便向山頂跑去。

  陶宇鴻跟著阿黃沿著隱約的山路努力攀登,大約兩百來米后,到達了頂峰。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極目遠眺,眼前呈現(xiàn)一條彎曲灰白的帶子,想必那就是長江了。藍天白云青山蔥翠。陶宇鴻呼吸著芳甜清新的空氣,頓覺心曠神怡。

  飽覽了風(fēng)景,陶宇鴻回到茶園。三姊妹的竹簍里躺著碧綠的嫩蕊,大姐的顯然要多得多。陶宇鴻問:“山上的茶園只有幾塊,怎么山路一條又一條,并且留下了新近踐踏的痕跡?”“哦,每天的清晨和傍晚,會有許多的伐木客,他們偷偷砍伐樹木,然后扛到山下集散地。”華君蘭抬手指著說,“那里有收購木材的販子。一根藍邊碗粗細的杉木據(jù)說可以賣到百來塊呢。”“啊,這么多?足抵我兩個月工資了。怪不得有人譏笑我們工資低呢。”陶宇鴻自嘲道。“陶老師,你要吃得苦,也可以做伐木客啊。聽說一來一回要走三四十里地。我還聽人說,你們學(xué)校陳老師經(jīng)常跑。”“呵呵,我不行,也做不來這事。偷盜是違法的。”陶宇鴻說著,腦海里浮現(xiàn)起陳老師褲管高挽的樣貌。

  他們一邊采茶一邊閑聊。三朵花說做個鎮(zhèn)街人真好。陶宇鴻問好在哪里?君蘭說人多熱鬧;君菊說上學(xué)不用跑很遠的路,買書很方便;君梅說商店多,可以買到各種各樣的零食,還可以上電影院看電影……陶宇鴻說山區(qū)也有山區(qū)的優(yōu)勢,可以邊干活,邊欣賞美景,聽著鳥鳴,聞著花香。你們聞聞,蘭花的馨香多好聞啊!君蘭說,你這么喜歡蘭花,可以挖兩棵回家栽在盆里。君菊說,是樹蘭,特別好看。君梅說,就在附近,老師你去找啊。

  “阿黃,你帶他去。”君蘭指著一個地方,“陶老師,竹筒邊有把柴刀,你可以拿它當鋤頭用。”大黃狗吐著舌頭搖著尾巴在前邊跑,陶宇鴻在后面跟著,來到一片樹林,很快發(fā)現(xiàn)了遠處山崖上的一叢樹蘭。

  阿黃忽然從樹林竄出,箭一般來到君菊面前,“嗚嗚”叫喚,并銜著她的褲管往樹林中拖。三姊妹知道,出大事了,嚇得臉面易色,跟著阿黃向樹林沖去。

  7

  “誰能想到,陶宇鴻是條披著人皮的色狼!”

  “陶宇鴻與女學(xué)生胡搞,不配做人民教師!”

  “教師中有這樣的敗類,誰還敢把子女交給學(xué)校啊?”

  “也不能全怪陶宇鴻,華君菊就是一個狐貍精。”

  …………

  暑假里,云霧村嘰嘰喳喳,流傳著陶宇鴻與華君菊的緋聞。

  八月中旬,教育局接到一封舉報信,反映云霧小學(xué)公辦教師陶宇鴻與學(xué)生華君菊勾搭成奸,要求嚴肅處理,以正風(fēng)氣。

  教育局會同公安局、衛(wèi)生局等有關(guān)部門成立專門小組展開調(diào)查。

  陶宇鴻被帶到密室接受問訊:

  “姓名?”

  “陶宇鴻。”

  “年齡?”

  “22。”

  “知道把你帶來問話是為什么嗎?”

  “不知道。”

  “希望你如實回答,不然對你不利。”

  “……問吧。”

  “聽清問題,只需回答’是’或‘不是’,或者我們指定的術(shù)語。明白嗎?”

  “……好吧。”

  “4月26號夜晚,你和女學(xué)生華君菊一起送吳天賜同學(xué)到鄉(xiāng)醫(yī)院?”

  “是。不過,還有吳天賜的母親。”

  “不要啰嗦,只需你回答‘是’與‘不是’。”問訊人員面露不悅,繼續(xù)訊問,“華君菊是不是你主動邀請的?”

  “不是。”

  “你們一起走了幾十里山路,途中有沒有停下來?回答‘有’或‘沒有’。”

  “有。”

  “當晚,華君菊是不是安排你家睡的?”

  “是。”

  “你是不是在家睡的?”

  “不是。”

  “莫非你是在醫(yī)院陪護那個被燙傷的學(xué)生?”

  “是。”

  “你們有沒有手碰手?或者牽手?”

  “有。”

  “有沒有接吻?”

  “沒有。”

  “有沒有身體接觸。”

  “沒有。”

  “今天的問詢就到這里,你耐心等待我們的調(diào)查。我們會給你一個公正的結(jié)果。”

  在禁閉室里,陶宇鴻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入眠,一個問題一直纏繞著他——到底是誰寫的舉報信?這不是第一次有人與他過不去,前年鄉(xiāng)初中要調(diào)他過去,就有人打小報告說他沉迷賭博,結(jié)果初中校長不敢要他。這次上升為誣陷,是否同一人呢?

  錢奕成?口碑甚差,風(fēng)傳與兩個姨妹拎不清。每有青年上門向姨妹提親,作為姐夫卻不顧自己的身份出面干涉,找出各種理由反對。長此以往,害得兩個姨妹無人問津,先后跟外地手藝人私奔。自己不干不凈,還樂于背后嚼人舌頭。

  陳小凡?和妻子葉紅桃是高中同學(xué),班主任高老師與葉紅桃曖昧,被舉報強奸學(xué)生判處重刑。班上叫囂“葉紅桃破鞋,葉紅桃破鞋……”那個喊得最響亮的人就是他。畢業(yè)回鄉(xiāng)后,葉紅桃名聲不堪,無人登期家門。后來中心學(xué)區(qū)盧校長出面安排她當了民師,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上門提親的居然是陳小凡。

  葉紅桃?此人挺變態(tài),有次把兩個打架的學(xué)生叫到辦公室,責(zé)問誰先動手及其原因,甲回說乙罵其臟話。葉紅桃順手拿三角板狠拍甲的手掌,致使腫脹;同樣拿三角板狠敲乙的嘴唇,以至流血,逼迫其一遍遍復(fù)述那句不堪入耳的臟話。

  蘇樹民校長?年初新上任的鄉(xiāng)輔導(dǎo)學(xué)區(qū)王校長——原先的王會計——要提拔自己做校長,他婉言推辭。莫非蘇樹民出于嫉妒要趕他走?

  胡支書?程村主任?與華伯父不對付的人?剛剛遭遇退婚的鎮(zhèn)街青年王黃毛?甚至一些學(xué)生家長?還有,與曾為老干部的父親有過節(jié)的人抑或他們的后人?這種情形極有可能,自己曾遭遇過一個老“四類分子”的謾罵。父親的資歷,對子女的社會影響有正向的,也有負向的,除了能給子女帶來榮耀,也避免不了遭受某些人的怨恨。

  人人皆有可能,人人皆不能確定。

  陶宇鴻絞盡腦汁,仍不得結(jié)果。

  “知道了其人又能怎樣?總不能把他宰了吧?”陶宇鴻不再去想,慢慢釋懷了。

  與此同時,便衣警察來到云霧村秘密開展調(diào)查。錢奕成神秘兮兮地說:“人心難測,咱看不透人心啊。”陳小凡說:“‘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哪。”葉紅桃說:“陶老師人長得周正,人品也正派。”蘇樹民說:“陶宇鴻就是個書呆子,不諳世事。”胡支書說:“陶宇鴻是來我村的第一個正規(guī)師范畢業(yè)生,如果因為男女之事犯錯,太可惜了。”程村主任說:“呵呵,孤男寡女夜行,發(fā)生點什么事情都不足為奇嘛。”……

  第二天調(diào)查小組把華君菊帶到問訊室,提問了幾乎同樣的問題。隨后,他們帶她到縣婦幼保健站做處女膜檢查。醫(yī)生診斷報告單上寫道:處女膜厚韌,陰道口狹窄,僅有0.2cm*0.3cm,不排除石女可能。

  調(diào)查小組負責(zé)人向陶宇鴻說明結(jié)果,宣布陶宇鴻和華君菊的清白。“倘若她在勞動或體育鍛煉中弄破了處女膜……”陶宇鴻細思極恐,走出禁閉室時,他漲紅著臉喊:“你們簡直是草菅人命!”高高的聲音伴和著“篤篤”的跫音撞擊著厚涼的墻壁,顯得格外刺耳。

  調(diào)查組派專車送他們回家。到了鄉(xiāng)政府所在地的鎮(zhèn)街,陶宇鴻叫停小車。他躬身走出車門,杵在車旁注視著華君菊,莊嚴地說:“君菊,你要好好讀書,今后不管聽到什么議論或者閑言碎語都不要背思想包袱。”他忽然話鋒一轉(zhuǎn),語帶調(diào)侃并做著手勢說,“呵呵,萬一將來沒人要你,我陶宇鴻?quán)嵵叵蚰愠兄Z:我愿意‘執(zhí)子之手’。你懂的。堅強。勇敢。堅持!”“嗯。與子偕老。我愿意!”華君菊點了點頭,眼淚禁不住流了出來……忽然,她嘴角上翹,笑了——陶宇鴻悄然走近,遞來一方白色的手絹:“送給你。”華君菊望了望那雙真摯的眼睛,接了。

  陶宇鴻萬萬沒有料到,第三天華君菊就失蹤了。在“三邈亭”下面的河邊,發(fā)現(xiàn)了華家大黃狗。它頭顱爆裂,血肉模糊,周圍一灘黑色的血跡。場面血腥,令觀者作嘔。

  幾天后,華家接連遭遇大的變故,令人唏噓。最痛心的那個人,就是陶宇鴻。

  黑暗,無邊的黑暗。他在山間奔跑,是逃命的那種奔跑。緊跟其后的是一群惡狼……他氣喘吁吁,實在跑不動了。一個巨大的黑影凌空一躍,劈頭蓋臉直撲而來!“啊——”,伴隨著一聲慘叫,他驚醒過來,全身瑟瑟發(fā)抖大汗淋漓。

  自此,一連數(shù)天幾乎每個夜晚,他都做著這個噩夢。他面容憔悴、身心俱疲。他打報告要求辭去教師職務(wù)。鄉(xiāng)教委王主任竭力挽留,可陶宇鴻態(tài)度堅定,堅持請辭。

  8

  噩耗傳來,陶宇鴻深感悲痛。他即刻動身,趕赴華家。待他趕到幾十里遠的云霧村,太陽已經(jīng)爬過山頂。

  華君蘭看見陶宇鴻走來,帶著哭腔喊了一聲“哥——”。陶宇鴻詢問情況,華君蘭告訴他,昨天傍晚她們?nèi)⒚猛诓枭交貋恚兆咴诤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到家就不對勁,悶悶不樂,一碗飯才吃了幾口就撂下了。她早早洗澡睡覺,可是,她房里整夜亮著燈,我起夜時聽到里面翻來覆去的窸窣聲,那已經(jīng)是下半夜了,估計她一夜都沒睡著。今早天麻麻亮就起來了,帶著阿黃向外走。她喝了很多酒,早晨我聞到了刺鼻的酒味。我以為她是要散散心,誰知失蹤了。阿黃摔死在河邊。好慘!我和小妹顧不了阿黃,還有幾個村里人,沿著河川一路向下尋找,走了三、四里,也沒有發(fā)現(xiàn)一絲蹤影……

  陶宇鴻安慰君蘭:“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蹤跡,說明君菊還有生還的希望。別太傷心、著急。”

  華家一片狼藉,深陷悲痛的華家老少,一個個無精打采、蔫頭耷腦。華明翰躺在竹椅上,唉聲嘆氣;君菊的母親坐在一旁垂淚抽泣;君梅陰著臉孔悶悶不樂。

  陶宇鴻剛跨進華家門,華明翰條件反射般陡地從竹椅上站起身,指著門口說:“姓陶的,你給我出去,我們家不歡迎你!”

  陶宇鴻心中一驚,面色陡然紅赤:“華、華伯父,我來是想幫忙尋找君菊的。”

  “別,老夫喊你一聲陶老師,哪敢勞您大駕。我們不需要你幫什么忙,請你離開!”華明翰隱忍著憤怒。

  “你們有沒有報警?過了二十四小時就可以報警。”陶宇鴻不屈不撓。

  “陶宇鴻,人貴有自知之明,你能幫什么忙?要幫也是倒忙!求求你,不要給我家添亂,好嗎?”華明翰見陶宇鴻仍然沒有離開的架勢,高聲罵道:“我們不需要你幫忙,也不要你幫忙!你給我滾!”

  陶宇鴻頓時陷于尷尬,啞口無言。

  “死老頭子,你瘋了。陶老師是好心。你怎么好歹不分呢!”華母怒形于色,數(shù)落起來。

  “真是的!爸爸你瞎說什么呢?”“爸爸,不要這么對陶老師。”君蘭、君梅既吃驚,又頗感難為情。

  “女人頭發(fā)長、見識短。人言可畏,懂嗎?!”

  “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們沒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怕什么!”柔弱的母親有時候格外堅強。

  “……”華明翰蠕動著嘴唇?jīng)]有說出話來。

  ——隨后的日子里,君蘭、君梅姊妹倆分別就其父親的態(tài)度向陶宇鴻作了解釋,大意是:她們的父親是個老夫子,老式、古板,譬如,有吸煙的親戚敬父親紙煙,父親常常抽了兩口,說“太淡了,沒味。”隨即拿出竹制煙筒子裝起土法制的黃煙絲抽起來,自然,那沒有燃盡的紙煙就臨時充當起火媒子——平日里父親用的火媒子是黃裱紙搓的紙繩,吹一下明火燃起,甩一下明火湮滅。陶宇鴻聽了,覺得挺稀奇,后來畫了一幅漫畫,發(fā)表在報紙副刊:一個老農(nóng)嘴銜煙筒,正用紙煙點著黃煙,青煙裊裊……漫畫的蘊義更深刻了。

  “我去找君菊了。君蘭君梅,你們好好照顧伯父伯母。”陶宇鴻沒有計較華父的態(tài)度,說罷急匆匆跑出了大門。

  他徑直趕到村委會,向值班村干部說明來意,他希望村里組織人員搜救。在等待村里召集人馬的時候,借村里唯一的一部電話撥打110報了警。

  胡支書、程村主任、胡文書以及一干村民來了;蘇校長、錢老師、陳老師也來了。一行人浩浩蕩蕩,從華君菊出事的地點,沿著龍泉河兩岸向下游搜尋。下午,幾名干警帶著一匹警犬也加入了搜尋的隊伍。

  直到傍晚,幾十個人還有警犬,找尋了十幾里河灘與水凼,也毫無發(fā)現(xiàn)——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了無蹤跡,華君菊宛如人間蒸發(fā)。為此,教育局以縣二中的名義一連七日在省報刊登了尋人啟事。

  之后,有人偶然發(fā)現(xiàn)在“三邈亭”之下、盤山公路之間的一棵樹枝上掛著一件藏青上衣。有人用曬衣竿挑下后送到華家,正是華君菊的。

  希望破滅了。華明翰陡發(fā)腦溢血被送進縣醫(yī)院,結(jié)果仍是搶救無效,離開了人世。安葬完華父,華母又陷病重。彌留之際,奄奄一息的老人把兩個女兒的手和陶宇鴻的手拉在一起說:“小陶,你是好人。我把蘭、梅托付給你了,你要好生照顧……別忘了菊,要尋找。”陶宇鴻?quán)嵵爻兄Z:“伯母,您放心吧,她們就是我親妹。有我一口吃食,就餓不著她們。菊,我一定繼續(xù)尋找。”

  話音剛落,華母溘然長逝。陶宇鴻接著操持華母的安葬事宜。

  那天,他獨自來到了“三邈亭”,凝視著“邈藐緲”三個字,冥思苦想,覺得其寓意博大精深,自己年少淺薄,遠遠無法悟得其真諦。他暫作如是理解:邈,邈遠,喻人要站高望遠;藐,藐小,喻人很藐小,猶如滄海一粟,塵世微塵;緲,縹緲,喻一切都是虛無縹緲的。這天,他又看到了天上那匹云彩幻化的云豹,不,它更像阿黃,對,就是阿黃!——眼睛、鼻子、腰胯、腿腳,惟妙惟肖。不過,這次阿黃一身黑色,烏黑烏黑的。

  他俯視下面,透過密密匝匝的樹葉、竹梢,但見層層疊疊的公路蜿蜒曲折;盡頭清澈的龍泉河,河水湯湯,流向遠方。“君菊,你在哪里……”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呼喚著。

  華母頭七那天,天上下起了綿綿秋雨。傍晚,他陪著君蘭、君梅到華父華母墳前,燒香叩頭。香煙繚繞中,響起了鏗鏘的聲音:“伯父伯母,我陶宇鴻向您二老發(fā)誓:一定要照顧好兩個妹妹,讓君梅妹妹繼續(xù)上學(xué),不忘尋找君菊妹妹。”

  一旁的君蘭有些心急,忍不住說:“哥,你明白我媽的臨終囑托嗎?”

  “這個……我自然是知道的。”

  陶宇鴻當然明白!君蘭的一片癡情他怎能不明白?那晚,他小心地打開紙鴿,幾行工整的字符撲入眼簾。

  “鴻哥:

  不知我配不配這樣稱呼你,不要笑話我。

  我早就聽說了你的大名。自從上次你到我家來,我見你一表人才,跟我心里想的一模一樣,我就從內(nèi)心深深地愛上你了。

  要知道,一個姑娘家,主動說愛上了一個男子,那是多么地不容易啊!但是,我對你發(fā)自內(nèi)心的愛,促使我丟掉了害羞!

  我是多么地愛你呀!

  希望得到你的回信。

  君蘭

  某月某日”

  這是一封大膽表明心跡的求愛信。一個姑娘如此傾心于他,陶宇鴻不禁心潮澎湃!然而,心里藏著更多情愫的他,一時真不知道如何回復(fù)。

  “那么,哥打算什么時候娶我?會不會嫌棄妹妹?”遲遲沒有得到回音的君蘭,此時瞅準時機,不懼害羞,開門見山亮明了態(tài)度。

  “妹妹冰清玉潔,我怎會嫌棄你呢?只是,我曾親口向君菊妹妹承諾要娶她為妻。”頓了頓,他接著說道:“這樣吧,我現(xiàn)在鄭重承諾:如果找不見君菊,三年后我娶你君蘭妹妹。好嗎?”

  華君蘭沒有說話,也不知道說什么。她明白了陶宇鴻的心。面對自己的親妹妹君菊,她心緒大亂。

  “哥,你娶了姐姐,我怎么辦呀?長大后,我也要做哥的妻子。”君梅天真的話語,引得滿腹心事的君蘭都展開了笑顏。

  “傻妹妹,你好好讀書,考上大學(xué)當大學(xué)生,然后嫁給比哥哥強百倍的人。”陶宇鴻笑著拍了拍君梅的肩膀。

  9

  打理完華家的善后,陶宇鴻幾年的積蓄幾乎花銷一空。陶家就他一個男孩,全家節(jié)衣縮食供他一人讀書成才,眼下陶家和華家兩家人的生活、君梅讀書都要花錢。這個從小接受“錢財如糞土、為富者不仁”教育,一貫看輕金錢的人,在嚴酷的現(xiàn)實面前,突然意識到錢財須臾不可或缺的重要性。他第一次感受到肩上沉重的責(zé)任和人生巨大的壓力。

  一種莫名的壓抑感是那么的緊迫,讓他喘不過氣來,仿如心口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

  耳畔響著一個聲音:逃避吧,這么重的擔(dān)子你挑不動的;另一個聲音說:不行,男子漢大丈夫一諾千金,吐口唾沫就是釘,再重的擔(dān)子都必須扛著!

  那天,你從懸崖上摔下來,右腿崴了,不能走動了。君蘭背著你下山,累得全身濕透;君菊接著背,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你趴在君蘭、君菊的背上,接觸到女孩的溫暖體溫和富有彈性的肉墊,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她倆輪流背著你,一步步走下怪石嶙峋的山路,沒有到達山腳天就黑透了,是跑步下山的君梅拿著手電筒返身接你們回家的。抵達后,華母用熱毛巾敷著你腫脹的腳踝,端著熱騰騰的糖水蛋給你吃,那樣地體貼你,在乎你……面對這樣和善的一家人,你能辜負她們嗎?

  陡峭的山路,清澈的流泉,溫暖、柔軟的肩背,輕輕的氣喘,淡淡的體香,抱作一團的你們從萬丈懸崖跌下……夜晚他一次次驚醒,重復(fù)著同樣的夢境。

  經(jīng)過一夜掙扎的陶宇鴻,終于心靜了,早起后他面容淡定。拿定主意的他做了一個決定,做生意賺錢養(yǎng)家。

  具體做什么生意呢?思來想去,這個季節(jié),結(jié)合當?shù)刭Y源,似乎只有販賣木材或者秋茶比較切合實際。

  第一次做生意,一點門道都沒有,他有些膽怯,加上囊中羞澀,決定做本錢較小的茶葉生意。為穩(wěn)妥起見,他到郵局打電話給慶州市一位改行開公司的李姓師范同學(xué),洽談銷售秋茶的事。李同學(xué)說,公司應(yīng)酬正需要購買新茶,你那里的高山茶不錯,要他兩天內(nèi)送四五十斤過去。

  陶宇鴻喜出望外。

  云霧村的父老鄉(xiāng)親,尤其是有孩子讀書的家長,了解到陶宇鴻的人品學(xué)識,對他辭去教師之職深表惋惜。如今,陶老師上門購買秋茶——采制秋茶的農(nóng)戶并不多,只有部分肥沃的新茶棵才能長出兩三番秋茶可供采摘——他們都大力支持,愿意賒銷或者只收取一點定金,這給手頭拮據(jù)的他解決了資金不足的大問題。經(jīng)過一天的奔波,他賒購了50斤秋茶。

  這天夜晚,正巧一個跑運輸?shù)谋硎逅湍静牡綉c州市去。于是把茶葉綁在一堆木材上。他綁了又綁,表叔拍著胸脯夸口道:“隨便綁一下就行了。不過幾百塊錢,如果丟了,我賠!”

  誰知一語成讖,在一家路邊餐館吃夜宵時,他發(fā)現(xiàn)茶葉竟被人割斷繩子順走了。

  那家名叫“思南飯店”的路邊店靠近縣城。他天亮到公安局報案。接案的警察并不友好,態(tài)度嚴肅地質(zhì)問:“為什么要在路邊店停車?有沒有和小姐做性交易?”懵懂青澀的他面色發(fā)青、全身篩糠地說:“沒有,絕對沒有。是司機停下來要吃夜宵。”警察一見他這個慫樣,知道他沒有說謊,態(tài)度緩和地說:“我們已經(jīng)立案了,回去等消息吧。”

  他失魂落魄,漫無目的地在路上游蕩,忽然,想起城里有個親戚,便向親戚家走去。幸虧這位做過基層干部的親戚找了認識的公安局局長,第二天下午刑警大隊便追回了部分茶葉和已經(jīng)變現(xiàn)的一百二十元錢。臨行前,大隊長再三囑咐,現(xiàn)在外面有點亂,要多加小心。

  他背著茶葉到車站搭車,到了渡口,遇到兩個混混,又被敲詐了約莫兩斤茶葉。幸而遇到一位打抱不平的鄰村老鄉(xiāng),否則后果更不堪設(shè)想。

  歷盡磨難,他把茶葉背到公司?墒抢钔瑢W(xué)說:“你來遲了,我已買了茶葉。”留他吃飯,他哪有心事,婉言謝絕了。

  無奈,他背著茶葉到市場兜售?墒嵌汲霾簧蟽r錢。后來只有一家的價格比購買價格高出一元。算一算,除去這幾天的開支,僅僅與購進的款額持平,自己還要倒貼車旅費。他糾結(jié)了一下,沒賣。

  時間已是傍晚。他只得背著茶葉在旅館住下。四個人的房間,他是最后一個旅客。

  經(jīng)過攀談,原來幾個人都是江對面同一個縣、區(qū)的老鄉(xiāng)。

  他結(jié)識了桂矮子。桂矮子,顧名思義,人矮矮胖胖的,透出一臉的忠厚老實。其時,他正和一個體量高大的人在商談,他倆明天要上省城辦事。

  他此時正犯愁,想著心事:茶葉如何脫手?帶回家吧?不行,多跌面子。

  桂矮子:“小陶,你們鄉(xiāng)桂鄉(xiāng)長是我堂哥。”

  陶宇鴻:“哦,幸會。”

  桂矮子:“省城茶葉價錢高,好賣。”

  他相信了。主動提出將茶葉托桂矮子帶到省城去銷售。

  桂矮子拍著胸脯:“我和老夏都是長期做生意的,銷這點茶葉沒有問題。你放心,保證一個月內(nèi)把錢給你。”

  人高馬大的老夏也說道:“茶葉一脫手,我們立馬把錢匯過去。”

  他真是個實誠人,聽說他們路費不足,居然還將身上僅有的一張綠色百元大鈔也借給了他們。桂矮子彎著腰呵呵笑著。他打了張欠條,茶葉款加借資,總共860元。老夏也高高興興簽字畫押做了擔(dān)保人。

  其間,房間另一個也是本縣老鄉(xiāng),瘦高個子,他當著幾人的面講了一個身邊人的真實故事:一個小販到鄉(xiāng)下賣被單,一戶人家留小販吃了中飯,并且以20元價錢買了他的被單,而這個小販賣給別人的價錢是10元……

  他聽了,心里一顫,似乎感覺到這位老鄉(xiāng)在暗示他。然而,他卻沒有進一步去想,也沒有注意桂矮子和老夏對瘦高個子投出的白眼。

  末了,那個老鄉(xiāng)笑了笑補充了一句說:“也有一種情況,知恩圖報的人也是有的。”

  很快,一個月到了。他沒有等來匯款單,卻收到一份電報,是桂矮子他們發(fā)的。內(nèi)容是讓他別著急,過段時間等手頭寬裕了,一定奉還。

  三個月過去了,沒有音訊;半年過去了,音訊全無。

  錢沒有賺著,還背了一大筆債。陶宇鴻第一次做生意就以失敗告終。一度,他心里恨恨的,情緒跌至冰點。

  10

  日居月諸,很快迎來了開學(xué)季,君蘭父母的七七也將滿了。

  8月的最后一天,陶宇鴻來到家里,接妹妹到他家居住,以方便在初中上學(xué)。他不忍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在家,提出也要帶自己到他家生活。君蘭頭腦一片空白,竟不知何去何從。

  她做了一桌菜,備了一瓶大曲,留他吃午飯。

  “大妹,酒不喝了,下午要帶小妹上學(xué)。”看得出,他把自己溶入了這個家庭。他們已是一家人。

  “哥,時間早著呢,耽誤不了事。一大桌的菜,別浪費了。”她麻利地打開瓶封,斟滿兩杯酒。

  他不好拒絕,端起了杯。

  她頻頻敬酒。很快大半瓶酒倒入他倆的胃里。

  二人的話語越來越稠。一瓶酒很快見了底,彼此的舌頭起了梗。

  “哥,今天在這里歇一晚。妹妹答應(yīng)明天和哥一起上你家。”眼中的火苗簡直噴出來。

  他酒量不行,喝得太快,趴在了桌上。

  她扶起他進了自己的閨房,把他放倒在床上。

  她走出房間,打發(fā)妹妹到外面玩。然后打了一盆熱水返回房間,閂了房門。

  她為他寬衣解帶。

  男人的胴體她還是第一次看見。她看了足足一分鐘——哦,不是看,是欣賞。

  接下來是擦洗他的身體,從頭到腳。

  溫?zé)岬拿聿潦弥南律,很奇怪,他的?nèi)衣像充足了氣體突然膨脹起來。

  一切都美好鮮活起來。枕頭是那么的妥帖,床單上的花卉那么地養(yǎng)眼,他白凈的身體那么地柔和、溫暖、強勁,充滿著勃勃的活力。

  她把自己剝得一干二凈,洗抹了身體,迅捷地爬到他身上,滾熱的嘴唇貼向他紅潤的嘴唇,兩個人成了一個人。

  窗外樹上一對鳥兒歡叫著,上下翻飛,不時從這個枝頭飛向那個枝頭,又從那個枝頭飛向這個枝頭,來回穿梭,反反復(fù)復(fù)……后來大概玩累了,竟湊在一起耳鬢廝磨、卿卿我我說起悄悄話來。

  一股暖流傳遍全身,那么的刺激,那么的舒爽,彼此恨不得把彼此吞下肚里……這是他們二十多年來從未有過的體驗,歡喜的眼淚溢出眼眶。

  此時,有“嘀篤嘀篤”的腳步聲從大門進來,消失在房門板壁下。——當然,他們根本沒有聽見,即便他們聽見了,也會充耳不聞的!此刻,二人正如仙如魅,如醉如癡交纏在一起。

  她從房間出來,君梅陰沉著臉甩出一句:“不要臉。”

  如果說白天陶宇鴻和華君蘭好是因為陷于被動,那夜晚卻是主動、自由、奔放的。二人幾乎一夜未眠。

  “得意了吧。”她說;“得意?嗯。”他聽了這個詞,感覺十分新鮮,不由樂了。

  第二天早晨,君梅“砰砰”拍著房門,他倆才從睡夢中醒來。吃罷早飯,陶宇鴻騎著自行車馱著姊妹倆到了鎮(zhèn)街,然后安排居住,帶君梅到學(xué)校報到登記。

  按照當?shù)仫L(fēng)俗,家中父母過世,子女要么七七四十九天內(nèi)完婚,要么三年之后。陶宇鴻與華君蘭選擇了前者。

  幾天后他們到鄉(xiāng)政府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并趁著星期天請了親朋好友開了兩桌喜宴,權(quán)作婚禮。

  11

  陶本基德高望重,解放初從做農(nóng)會委員開始,一直擔(dān)任村鄉(xiāng)干部,作風(fēng)雷厲風(fēng)行,敢講真話敢作敢為,在歷次運動中受到?jīng)_擊,幾伏幾起,當?shù)厝朔Q他是不怕風(fēng)霜的老松。

  在陶宇鴻的記憶中,父親不茍言笑。有事找他,三言兩語就把他打發(fā)了。離休后,父親性情大變,變得隨和開明了。比如他跟君蘭的婚事,不加干預(yù),完全由他自個做主。

  對陶宇鴻的辭職,陶本基表現(xiàn)得也很平靜,那天他問,你不當教師,能說說理由嗎?

  陶宇鴻說,艱苦的環(huán)境,繁重的工作量,微薄的工資我都不怕,——事實上我兢兢業(yè)業(yè),盡職敬業(yè),幾年來我從未請過一天假?膳碌氖菓(yīng)試教育下工作缺乏創(chuàng)造性,照本宣科枯燥無味;再一個就是沒有尊嚴,那天全鄉(xiāng)教育大檢查,成員多是鄉(xiāng)治安辦的,知道是些什么人嗎?老百姓稱他們?yōu)榇蚬逢牴纷,就是那些不學(xué)無術(shù)、愛打群架的痞子。說心里話,對此同事們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我卻感到蒙受了莫大的侮辱,那時我就萌生了辭職的念頭;這次對我的審查,玷污我的人格,幸虧君菊的身體證明了清白,不然,不然后果不堪設(shè)想!陶宇鴻聲音哽咽。

  陶本基說:“唉,太過分了。解放初期,我們對待舊政府任職人員,只要是手上不沾血案,都能網(wǎng)開一面。唉,如今某些官員罔顧政策,為所欲為、輕視待人,令人發(fā)指;年輕人有自己的主見是好事,我不反對你辭職,但今后怎么打算,你要盡快拿出一個規(guī)劃。整天無所事事那是不行的。我念私塾時因出類拔萃,鄉(xiāng)長見了我都客客氣氣,說后生可畏;我19歲即挑起家庭的大梁,22歲當家。深山老林里,資源匱乏,我愛動腦筋,在種山的閑暇時間挖葛洗粉,燒草木灰熬堿,然后拿到外面賣錢、換糧食、棉花或布匹。1945年在去縣城交易的途中險些遭遇日本兵。”嘗到經(jīng)商甜頭的他,毅然放棄大部分的種山事務(wù),在東邊幾十里的山外開了一爿槽坊……后來終于累積了一筆財富,在南邊十幾里的鎮(zhèn)街購置了一幢房屋,將家人搬到了鎮(zhèn)上定居,開始了全新的生活。

  陶宇鴻明白,自己結(jié)婚的開銷,生活費用,上次做生意虧空的款額都是父親從平反補發(fā)的工資中拿出的。他理解父親的擔(dān)憂,他必須工作,不能坐吃山空。

  一天,君蘭說:“你現(xiàn)在閑著沒事,去收一下那筆茶葉款吧。”面對溫柔賢淑的妻子,陶宇鴻很聽話,他揣著欠條專程到幾十里遠的桂矮子家要債。可是,桂矮子不在家,只看見他老婆。據(jù)他老婆說,不久前他們已經(jīng)離婚了。他撲了個空。

  他又去找擔(dān)保人老夏。老夏家更遠,四處打聽后終于到達。老夏在家,只說自己沒錢,讓他找桂矮子。老夏的兒子一臉兇相,莫名其妙地對他說:“我因為打架,打壞了人,三進宮,前兩天才釋放回來。”

  他心內(nèi)膽怯,竟沒敢亮出包里的欠條,就打道回府了……

  陶宇鴻生病住院,桂鄉(xiāng)長獲悉桂矮子欠他茶葉款的事情,專門找了桂矮子,陳述他的困難。桂矮子說:“這錢不是他一個人用了,老夏也用了。”桂矮子到底沒有還一分錢。

  聽說,桂矮子辦廠砸了,被人騙了一大筆錢,連雇請附近村民的工資都付不起。

  再后來,聽說桂矮子到外面流浪去了。桂矮子瘸了一條腿。老夏病亡。——這是后話。

  君蘭閑不住,提出做生意貼補家用。陶宇鴻問,做什么呢?君蘭說,就開個小吃店,主要經(jīng)營米粑。這點陶宇鴻很清楚,君蘭擅長做米粑等風(fēng)味小吃。陶宇鴻說,成,開個小吃店成本低,不妨試試。

  君蘭很快在馬路邊的新街口物色到了店面——那是親戚家的三間小平房,它處于三叉路口,附近集中了鄉(xiāng)政府及其所有機構(gòu),還有信用社、郵電所、森工站、糧站、茶站、商店、車站等單位,更有人口濟濟的中小學(xué),他們用很低的租金租下一間。

  開張的前兩天,整理好店面;頭天,先蒸好米坯,然后在打粉店碾好米粉,準備好一應(yīng)用具及食材。妻子當天半夜起床,將提前洗干凈的蘿卜用刨子刨成絲,配以豆腐、蝦米等輔料,然后用豬油及辣椒、生姜、大蒜等作料在鐵鍋中炒至半熟制成粑餡——根據(jù)時令,餡有白菜、豆角、梅干菜等多種。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更有豆腐肉丁為餡的。再燒水揉粉——看似工序簡單,其實不然。一要不怕燙,在鐵盆里的干粉上澆下剛燒的開水,蓋上蓋子捂?zhèn)三五分鐘就要下手揉了,怕燙可不成;二要有技巧,水量要適當,多了少了都不行;三要有耐心,需反復(fù)揉搓,揉出粉團的韌性,不粘手。再就是做粑,先將粉團摘出一個疙瘩,在手心揉捏成乒乓球大小的圓團,然后置于案板上用一面鑲著手柄一面木板光滑的圓蓋按壓,這樣一個圓圓薄薄的粑皮就成了,然后用勺子包上粑餡,封口掐花。如此這般,一個個白凈、勻稱,形如半個帶齒月亮的米粑在君蘭的巧手下就呈現(xiàn)出來。待到裝滿了兩屜蒸籠,大鍋里的水恰好冒出了白乎乎的熱氣。蒸籠上鍋,灶籠里柴火隆隆,一刻鐘后起鍋。兩屜米粑在君蘭的巧手下從粉團到蒸熟一套流程最多不超過一個小時。

  第一撥顧客主要是乘客。一天三班的早班車剛一進站,君蘭麻利地動作起來,她懷里抱著蒸籠、包里裝著一疊洗得干干凈凈的箬葉大大方方跑上客車,開始叫賣。

  “老板娘,怎么賣?”有乘客問。

  “兩角錢一個,一塊錢五個,額外贈送一個。”君蘭微笑著回答。

  君蘭做的米粑價廉味美,很快銷售一空。有的乘客與司機商量后下車來到店里,自己動手用碗盛稀飯,用盤子裝米粑坐吃。——最早一班車的司機姓賴,其為人亦如他的姓氏一樣,對這種小本生意也揩油水,吃過后老是嬉笑說:“老板娘,味道不錯。一會兒付錢。”可是,一天天過去,不見他付出一個鋼蹦兒。

  第二撥顧客主要是政府及各單位的工作人員,他們要么坐下在店里吃,除了吃五六個米粑,還會要一碗稀飯外加一個茶葉蛋;要么用自帶的食盒打包帶回家。

  第三撥顧客就是下早課的學(xué)生大軍了。每當此時,店里人頭攢動,君蘭忙得腳不沾地。有時候,陶宇鴻會幫著收銀。后來,實在忙得不可開交,君蘭便請了一個小姑娘幫工。

  整天都有生意,過了早高峰后顧客多是從鄉(xiāng)下到鄉(xiāng)街辦事的村民。君蘭后來擴大了經(jīng)營項目,諸如粽子、饅頭、包子,最后還加了一個小商品柜臺。

  幾天后,陶宇鴻問君蘭累不累。君蘭說,剛開始幾天是覺得很累,但挺過了,就不累了。是啊,正如跑步、爬山,開始覺得累,但堅持下來后就適應(yīng)了、習(xí)慣了,就感覺不到累了。

  君蘭忽然說,泔水倒掉怪可惜的,我想養(yǎng)頭豬。陶宇鴻問,你不覺得累嗎?君蘭說,順帶的事,菜園多種些瓢菜、白菜、蘿卜,摻入泔水就行,不費事。

  正好隔天有下鄉(xiāng)人賣豬崽,君蘭買了一只。豬欄在住房附近,離小店一里多路。君蘭早晚喂食一次。

  他們兩歲的兒子陶思鑄很乖,從來不干擾他媽媽做生意,喜歡毛色純眼睛小叫聲歡的小豬崽,常?此允。過幾天,小豬崽馴服了,君蘭就打開豬欄門,豬崽跑出來,陶思鑄就追著它玩耍。

  某一天,君蘭忽然發(fā)現(xiàn)豬崽滿身生瘡。那時候,正好流行口蹄疫,也就是豬五號病。他們有些擔(dān)心,把它拋在了村頭的樹林里。隔天,君蘭抽空去樹林,發(fā)現(xiàn)豬崽還在,就拎回來,請人在豬崽身上涂滿廢棄的機油?龋@豬崽命大,過幾天竟然好了。

  很快,豬崽從十幾斤長到五六十斤,這一天它竟然跟著君蘭的腳步到了小店。君蘭在小店旁邊放了一個食盆,自此,豬就在這里吃食。吃飽了就回一里之外的豬欄睡覺。君蘭養(yǎng)豬更方便了。

  早晨,當這頭黑豬一搖一擺從前方過來時,那位每天必吃早點的眼鏡姚總開玩笑說,老板娘你看,你家的黑老爺上來就餐了。一時間,惹得大伙歡笑。

  后來它長到百來斤,調(diào)皮的陶思鑄把它當馬騎。這頭溫馴的豬經(jīng)常馱著他從家里到小店,從小店到家里。

  后來,君蘭又買了一只小豬,那頭大豬就像長輩一樣帶著小豬上下吃睡?墒,天有不測風(fēng)云,一天中午,君蘭左等右等仍不見豬們上來吃食。兒子說,大豬小豬賴在下面豬欄里睡覺,我怎么呼都不上來,其們不餓嗎?她趕回家邊那所豬欄小屋,原來小豬兩眼巴滿眼屎生病走不動了,大豬擁抱著小豬,陪伴著小豬,一如一位母親。君蘭只得把吃食從小店送下來?墒牵∝i病得厲害,打了針也不管用,過兩天就死去了。直到小豬被埋,大豬才趕去小店吃食。

  豬長到一百二三斤的時候,有戶人家蓋新房切斷了道路。這頭聰明的豬干脆在離小店幾十米的山腳下刨了一個地坑,權(quán)當自個的窩。兒子說,媽媽,夜里它不冷嗎?下雨天怎么辦?君蘭抱來稻草鋪在凹坑上,隔天又請來木匠師傅搭了一個簡易的遮雨木棚。自此它每天就在這里睡覺。

  一年以后,豬長大了。一天收購生豬的販子上門來,君蘭雖然不舍,但還是答應(yīng)了。豬太大,沒有合適的秤,豬販子就用兩桿秤稱重,結(jié)果相加是三百五十七斤。眼鏡姚告訴君蘭,你們至少吃虧五斤。

  從外面玩;貋淼膬鹤犹账艰T聽說豬賣了,流下一行眼淚來。

  君蘭開店期間,陶宇鴻參加漢語言文學(xué)?谱詫W(xué)考試,只用了一年半時間通過了全部10門課程;拿到大專文憑后,他參加了鄉(xiāng)鎮(zhèn)干部招聘考試,以全縣筆試第一面試第三的成績,做了鄉(xiāng)政府辦公室文書。一個偶然,工作才一年的他,升任縣長助理。隨后,又通過黨校培訓(xùn)輕輕松松獲得了研究生學(xué)歷。

  陶宇鴻調(diào)到縣里工作后,君蘭轉(zhuǎn)讓了小店,照顧老人和孩子。

  短短三年的官場生涯,讓陶宇鴻領(lǐng)略了人間百態(tài)。一個“苦”字道出了百姓的辛酸,一個“混”字映現(xiàn)了官場生態(tài),一個“難”字反映了有良知者進退維谷的尷尬。

  許多人對待上司俯首帖耳、極盡諂媚、奴顏婢膝,對待下屬或弱者冷漠、敷衍以至耀武揚威,此類鼠輩前倨后恭的態(tài)度令人作嘔。他不明白,他們的行為舉止根源是什么;作為動物的人之趨利避害的本性?不學(xué)無術(shù)全憑關(guān)系向上爬的歪心使然?他正直、率性,難以適應(yīng)這個場合,一次一次的弄虛作假、違背良心,讓他惴惴不安、痛徹心扉。

  陶宇鴻跟著女市長覃芳升遷市政府秘書長。正當所有人都以為他飛黃騰達的時候,他卻出人意料地離開官場,辭職回家。個中原因,只有他和那位新近坐上全市第二把交椅的覃芳知曉——她還是縣長的時候,就對陶宇鴻情有獨鐘。自從那次兩人醉酒后逾矩,她就越來越離不開他了。當上市長后,她欲望膨脹,放棄了獨身的初衷,如今,已不滿足陶宇鴻做她的地下情人,屢屢逼迫他拋妻別子。然而,陶宇鴻心中已經(jīng)愧對嬌妻了,讓他拋棄她,他是斷然做不到的。

  在他回家休假期間,父親述說了一些親歷故事:

  父親從來沒偷過別人的東西。但是,有一次在開會回來的路上,由于又饑又渴,偷吃了社員自留地里的一個蘿卜。為此,父親至今念念不忘。

  聽著父親的回憶口述,加上自己的一些補充與想象,陶宇鴻腦子里過起了電影——

  那天開完會,已經(jīng)是半夜了。

  曹區(qū)長說:“小陶,太夜深了,在招待所歇一夜,明早再回去吧。”

  “不行啊,這次任務(wù)重,時間緊,我必須馬上趕回去,明早就把工作布置好。”

  “也是,那我讓食堂師傅下些面條,你們吃點夜宵再走吧。”

  “算了,不攪擾師傅了,還有40多里路呢。我們趁早走了。夜宵記著,下次來吃。”

  父親說罷,搖醒走廊長條凳上的通訊員小黃,就上路了。

  大約過了30里吧,他倆到達一條山谷,實在邁不動步了,停下來歇息。二人又饑又渴,父親打著手電筒四下照去,發(fā)現(xiàn)一塊坡地上綠綠青青,便跑過去。

  原來是蘿卜。

  父親在一大塊蘿卜地里,呆呆地站立著。許久以后,小黃喊:“鄉(xiāng)長,您在那里干嘛呢?”

  “小黃,你過來,這里有好多蘿卜呢!”

  父親和小黃一人拔了一棵蘿卜,拔的時候,心里怦怦直跳,右手禁不住顫抖。

  父親突然笑了。自言自語,又像對小黃說:“嗨,一生沒偷過別人家的東西,這回倒覺得自己真是個賊似的。”

  二人走到溪水邊,洗凈蘿卜,大口吃了起來。父親覺得原來蘿卜也這樣脆甜可口。

  李縣長和區(qū)委劉書記都是北方人,有一次下鄉(xiāng)蹲點督促開荒,期間李縣長曾主動提出:“小劉,我們今晚聚餐打牙祭,就是你們這里說的打平伙。”于是,包括李縣長、區(qū)委劉書記、父親在內(nèi),一些人每人湊3毛錢,大家一齊動手包餃子吃。

  陶宇鴻聽了,每每感嘆:父親那一代人真正做到了艱苦樸素、官民平等啊。有次君蘭問他:辭別官場你一點也不后悔嗎?他回答說:無怨無悔。因為,父親的親歷故事做了最好的觀照與注腳。

  然而,他哪里料到,因為他的辭職離去種下了苦果,他將要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

  12

  時光流逝,轉(zhuǎn)眼君梅上了高中,出落成一個大姑娘。清明節(jié)這天,天氣晴朗,君梅和姐姐騎著自行車一起到云霧村山里掃墓,遇到了幾個不該遇見的人。

  原本陶宇鴻要一起來的,可是臨出門時,他接了一個電話,說是之前的一個老熟人——華興公司的湯總來了,現(xiàn)在就在鄉(xiāng)政府等他。——湯總比原來更發(fā)福了,派頭十足,手握大哥大,帶著幾個隨從開了兩輛豪車,臨走前硬塞一部大哥大給了他。

  雖然這天姊妹倆穿著樸素,然后卻擋不住她們婀娜的曲線,豐滿的身材,在紅花綠葉的映襯下,身姿是那樣的惹眼。

  幾個身體發(fā)達的青年帶著包工頭去看躉買的山場,他們邊抽煙邊打趣著往山上走。其中一個鎮(zhèn)街人忽然說:“龍哥,你看,前面兩個妞屁股翹翹的,好性感哦。”“是呀,夠騷、夠味。走,去會會她們。”……很快,一伙人呼喊浪笑著追了上來——只有那個鎮(zhèn)街人遠遠躲在了后面。

  “呵呵,鎮(zhèn)上來的吧?真不錯,臉蛋這么白,胸脯這么高,沒讓老子失望!”那個被稱作龍哥的說。

  “龍哥,這娘們更騷。”

  君蘭厲聲問:“你們是什么人?光天化日想干什么?”

  “哈哈,我們是什么人,說出來嚇死你們。我們是道上的人,‘十八兄弟’聽說過嗎?這位是我們龍哥。”有人搶口說。

  “乖乖順從吧。讓我們嘗嘗鮮。”

  “聽話哦,不然今天你們回不了家!”

  “哈哈哈哈……”山谷里回蕩著陣陣淫邪的笑浪。

  那個龍哥帶頭動起手來:有人摸向君梅,有人抱向君蘭。

  君梅嚇得往君蘭身后躲。君蘭大聲道:“住手,你們想干嘛?”揮起右手就向那人臉上打去。

  “好啊,打得痛快!夠辣,老子喜歡!”龍哥捂著臉,沖上前抱住了君蘭,就要扒衣服,“看老子今天不操了你!”

  “龍哥,別動。我好像認得她倆。”那個臉上有疤痕的轉(zhuǎn)身問,“你是君梅?”

  “嗯。”君梅茫然地望著他,點了點頭。

  “龍哥,她倆一個是陶師母,一個是陶老師的姨妹。陶老師、還有君梅的二姐是我的救命恩人。龍哥,看在兄弟的面上,請你放過她倆。”

  “滾開,我管她們是誰,老子今天就要玩玩。”

  “龍哥,放過她倆吧,算我求你了。”疤痕臉跪下了。

  “狗日的,你算老幾?敢擋老子的駕耽誤老子的好事?”龍哥手指自己的鼻子,抬腳踢向疤痕臉,面露兇相。

  “誰敢動他們,我跟他拼命!”疤痕臉突然跳起來抄起一根棍棒說。

  眾人頓時怔住。一時間,空氣似乎停滯了。

  “給老子打!削死他!這個吃里爬外的東西。”

  疤痕臉很快被幾個人打破了頭,趴在地上、血肉模糊。

  不知什么時候,疤痕臉站了起來,發(fā)瘋似的向龍哥沖去。隨著一道寒光,一把锃亮的匕首刺向龍哥的胸膛。龍哥掙扎了幾下,不動了,通紅的鮮血從他的嘴里汩汩冒出來。

  后經(jīng)查實,那個被稱作龍哥的是覃芳市長的外甥,那個鎮(zhèn)街人是遭君蘭退婚的王黃毛,還有云霧村程村主任的公子,而那個疤痕臉就是當年遭開水燙傷被陶宇鴻、華君菊救助的吳天賜。

  幾天后,陶宇鴻專門雇了一輛小車陪同君蘭到山上祭祀。看到山上樹木稀疏,一道道白色的山道盤桓其間,原來那是裝運木材的爬山虎車道。立夏后山洪暴發(fā),龍泉河渾濁的洪水肆虐著淹沒兩岸、沖擊村莊。他有感而發(fā),即興寫了一首打油詩:

  龍泉河

  兩岸的山頭

  一個個禿頂模樣

  她的愁容

  似一個垂暮老者

  氣息奄奄

  那是杜甫的憂傷,李煜的哀嘆

  這個夏日

  天公發(fā)怒了——

  閃爍的電光,轟隆隆的霹靂

  黃濁濁的洪水,那是老天爺?shù)难蹨I

  溢滿河岸

  淹沒

  一切的污濁,莊稼、道路、橋梁,

  低處的房屋,遭遇沖撞、吞噬

  曾經(jīng)

  龍泉河

  一位文靜的姑娘

  著一襲清秀的衣裳

  流淌著李白的浪漫,王維的詩韻,謝靈運的詩情

  這次山行,陶宇鴻看到了當?shù)厣搅直粐乐仄茐牡臓顩r,君蘭家山場周圍樹木不是被砍伐就是被躉賣,她家山林已有被盜伐的痕跡,倘若再不采取措施,肯定會被偷盜一空。

  經(jīng)過進一步了解,原來鄉(xiāng)里發(fā)放給林農(nóng)的砍伐計劃很少,每人每年僅有0.6立方,許多農(nóng)戶蓋房子、娶媳婦需要躉錢,只好把山林躉賣給地痞流氓或與林業(yè)部門有關(guān)系的人。他們有的是辦法,明明砍伐了100個立方,做賬卻只有7、8個,當然,這伙人牟取的利潤也大得驚人,往往達到4、5倍甚至10倍之多。

  獲利大,風(fēng)險亦大。若遭到有人向林業(yè)公安舉報,事情就大了。幾年來,為此犯罪判刑的人比比皆是。當然,經(jīng)過暗箱操作、權(quán)錢交易,絕大多數(shù)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被判兩三年徒刑,然后緩期執(zhí)行,時間一過,什么事情都沒有,刑滿釋放后照樣可以繼續(xù)重操舊業(yè)。

  鑒于價格懸殊,陶宇鴻和君蘭商量,決定將她家的山林直接承包給民工砍伐,然后出售給加工廠。就這樣,君蘭家百來畝山林一次性砍伐出售了,變現(xiàn)了20多萬元。陶宇鴻做主將這筆錢拿出20萬以君蘭的名字購買了股票——一個黃金股,一個白酒股。

  陶宇鴻和君蘭沒有料到,君蘭躉伐山林的事情被人舉報了。林業(yè)公安迅速展開調(diào)查,整理出來的數(shù)字很大,倘若按章處理,當事人要判個10年、8年的牢獄。蹊蹺的是,一般人犯事,找人打點一下就會大事化小,陶宇鴻干過幾年行政,人脈關(guān)系自然多而鐵,然而,此次卻不靈,所有的通道都卡在一個人手上,這個人就是自己的老情人——那個即將升任省府的覃芳市長。

  很快,檢察院起訴,君蘭將被判處10年有期徒刑。一家人十分著急,陶宇鴻跑上竄下,焦頭爛額,恰在此時,華興集團董事長湯總找到了他并代表覃芳市長向他傳達了旨意:與君蘭離婚,恢復(fù)與她的關(guān)系,然后擇機結(jié)婚。

  這是一個不眠之夜。陶宇鴻內(nèi)心波濤洶涌,他愛君蘭、恨覃芳,經(jīng)過一夜的權(quán)衡,他最終做出了決定。其時,他的嘴角下意識露出了一絲可怕的笑紋。

  為了救君蘭,陶宇鴻屈服了。他跟君蘭說:“我們必須暫時分開,只有這樣才有人出面幫助你脫離處罰。”君蘭哭著說:“你是不是欺騙我,然后跟那人結(jié)婚啊?”陶宇鴻發(fā)誓:“我這樣做,完全是為了救你,不讓你遭受牢獄之苦,我永遠是你的丈夫。”“宇鴻,我聽你的,你千萬不要辜負我。”分別之際的晚上,他倆流著淚親熱了三次。

  翌日,陶宇鴻和華君蘭辦理了離婚手續(xù)。

  兩周后,覃芳副省長和陶宇鴻在她的別墅里鴛夢重溫:“宇,你是我的,孫猴子跑不出如來佛的手心。你是我的白馬王子,你是我的潘安,你是我的唐明皇,你是我今生今世的愛人!”

  覃芳沒有食言。在她的授意下,很快檢察院會同林業(yè)公安展開了復(fù)查,他們裝模作樣專程到山場重新作了測量,結(jié)論是荒山,數(shù)字從105個立方縮減為8個,除去計劃內(nèi)3個,僅超出5個。如此一來,性質(zhì)完全改變,處理結(jié)果是罰款3000元,給荒山造林。

  半個月后,陶宇鴻出任華興集團副董事長,躋身高薪階層。

  13

  龍哥當場斃命。

  公安部門抓獲了吳天賜等一干罪犯。

  法庭上君蘭、君梅為吳天賜作證,法庭予以采信,認定他有正當防衛(wèi)的成分。結(jié)果,他僅僅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幾乎和那幾個同案犯相當。

  刑滿釋放,他受到了當年那些“十八兄弟”成員排擠。他心灰意冷、無所事事,游蕩在城鄉(xiāng),盡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因為行兇坐牢的經(jīng)歷,以及嚇人的疤痕臉,他曾被某大老板聘請做收取陳年老賬的受托人和地下賭場的看場人,然而好景不長,隨著那個老板的刑拘而宣告完結(jié),更糟糕的是在這場合結(jié)識了一個不該結(jié)識的人,干了不該干的事,由此釀成了大錯,害人害己。

  其間的一次全國性嚴打,“十八兄弟”團伙幾乎覆滅,唯獨他和那幾個同案犯,由于剛釋放出獄的原因,幸運躲過了。

  陶宇鴻和君蘭的兒子陶思駒下年就要讀初中了,陶宇鴻動用了已經(jīng)翻了幾番的君蘭的股票賬戶,從中抽出部分資金,以君蘭的名字在縣城購買了一套三居室房子,以供君蘭陪讀。孝順的君蘭帶著公婆搬遷到縣城一起居住。

  夜深人靜的時候,君蘭很寂寞。陶宇鴻只在逢年過節(jié)才回家一趟,除了過年能夠在家待兩、三晚,其余節(jié)日不可以在她家過夜——這是覃芳對他的硬性規(guī)定。為了緩釋思念與身體的饑渴,他倆只能開賓館廝守兩三個小時,一如偷情一般。

  記不得從哪天起,君蘭迷上了打麻將。——每天下午,待兒子陶思駒放學(xué)回家吃過午飯去學(xué)校,她就會接到麻將館邀約的電話。

  麻將館里,煙霧繚繞。各色人等,充斥其間。夾帶著葷腥的緋聞、八卦、段子伴隨著“篤、篤”的出牌聲“汩汩”而出。時間久了,君蘭心內(nèi)頗為反感和厭倦。然而,一旦到點手機里傳來呼喚的鈴音,她又控制不住自己的雙腳猶如鬼使神差一般赴約而往。

  這天,遠在大城市的妹妹君梅來了。姊妹倆久別重逢,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中午剛過,手機鈴音準時響起,不用看那一定是邀約打麻將的電話。君蘭習(xí)慣性地接了。這時,她瞥見一旁正注視著的君梅的眼睛,連忙拒絕了牌友的邀約。

  姊妹倆難得一起逛了一下午的街。夜幕降臨,君梅陡然躁動起來。

  “姐,我們晚上去酒吧宵夜吧。”

  “這,這個,我從來沒去過那種地方。”

  “哎喲——,姐,你也太老土了吧?我們不做什么,只是喝喝酒,消磨消磨時間。”

  “消磨時間?像你這樣的大學(xué)者也需要消磨時間?”君蘭不想抬杠子,話到嘴邊咽了下去,轉(zhuǎn)而說,“真的,我真的不適應(yīng)。我們姊妹倆在家說說話,多好。”

  “姐,不一樣的,那場面,那氛圍……咳——,姐,你就陪我去吧,不然,呆在家里多無聊,多沒意思。”

  “是嗎?妹妹怎么說出這樣的話?”君蘭一時沒把住,脫口說道。

  “姐,你根本不了解妹妹我。你以為我很光鮮亮麗,是嗎?不,這些都是外表,你不知道妹妹內(nèi)心的苦,還有痛。妹妹其實很孤獨、寂寞。”

  “好妹妹,你別哭……都怪姐姐粗心。你盡快找一個好男人嫁了,不就不孤單了嗎?”

  “哼,找個好男人,哪里找啊?!……姐,算你幸運,找了我哥那么一個難得的真男人,真丈夫。”

  “呵呵,你哥真有那么好嗎?”

  “嗯,是的。我哥才是名副其實的大丈夫,至少在我華君梅的心里無人替代。”

  “哦——真的似你說的這樣,姐讓給你——反正他也是你二姐放手給我的。”

  “啊——”

  君蘭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一時無言以對。最終,在君梅的拉扯下極不情愿地破天荒去了一次酒吧——正是這次偶然的舉動讓她跌入了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疤痕臉吳天賜偶爾到酒吧稀釋過剩的荷爾蒙,今晚,他忽然發(fā)現(xiàn)了兩個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原來是她們!君蘭、君梅姊妹倆在他眼中可算是美麗尊貴的有錢人。這一下,他可盯上她們了。

  今晚他沒有多喝,他要保持頭腦的清醒盯她的梢。午夜,她們搖搖晃晃互相攙扶著出了酒吧,他急忙跟了出來。一路尾隨,終于,他發(fā)現(xiàn)了君蘭家的所在——他暗自竊笑,然后回到了住處。

  第二天,他開始在她家附近轉(zhuǎn)悠。經(jīng)過幾天的踩點,初步摸出了君蘭的出行規(guī)律。

  這天下午,他在她即將出門的當口堵住了她:“喲,這不是君蘭姐嗎?”

  “你,你是誰?”她嚇了一跳,身體油然往后一退。

  “哦,別怕,我叫吳天賜,姐不認得我了?三年前,清明節(jié)那天,你和君梅,遭人欺負……”

  “咳,是你呀!你怎么上這來了?”

  “我,我……”

  沒等他編好答詞,君蘭就請吳天賜進了屋,沏了一杯茶。

  “謝謝你,那次我們姐妹倆虧得了你。要不然……真不敢想象。”她誠懇地說。

  “噢,不客氣,那是我應(yīng)該做的。”他出于客套,其實心里別有想法。

  “你現(xiàn)在還好嗎?”

  “唉,怎么說呢,瞎混唄。”頓了頓,“姐,我要是有你的一半就滿足了。”

  “成家了嗎?”

  “沒有。我這個窮光蛋,又是坐過牢的人,哪個女孩會看上我呢?”

  君蘭看了看手表,一副急著要出門的樣子。恰在此時,邀她打麻將的電話來催促了。

  “不好意思,我要出去了,要是晚上沒什么事,過來吃晚飯。”

  “晚飯就不吃了。姐,我最近手頭緊,你能借點錢給我嗎?”

  “借錢?”她根本沒有這方面的思想準備,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定了定神,問道,“借多少?我手頭現(xiàn)金不多。”

  “就兩、三千吧。”

  “哎喲,沒有這么多呢。我可只有這么多,全給你,行嗎?”

  “行,行。”

  她從包里掏出一疊鈔票,藍色的一百、黃色的五十,數(shù)了數(shù),1500元,全部交給了他。她沒有讓他打借條。他接過錢,匆匆告辭了。她隨后便也出了門。

  幾天后,吳天賜又敲開了君蘭家的大門。又是借錢!君蘭忍著內(nèi)心的不滿,再次借給他2000元。

  才一個星期,吳天賜再次登門借錢,君蘭說:“對不起,實在沒有了。”

  “哼,你會缺錢?”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我家又沒開銀行……”

  “你想想辦法吧,再借我一些。我實在急需錢用。”

  “才多少天?你兩次從我這里借走3500元,未必就花光了?”

  “花光了,真的。你不知道我的事。”

  “好吧,一會你跟我一塊到銀行,我把那筆定期存款提前取出來。我可告訴你,這是最后一次。你再不要找我了。好嗎?”

  “好,好,我答應(yīng)你!”

  這次,君蘭給了他5000元。

  一個多月后,吳天賜再次登門。

  君蘭不客氣地說:“你走吧。我沒有錢借,就是有也不會借你了。”

  “嘿嘿,我不是借,是你和你妹妹欠我的。你不想想,為了你,我殺了人,坐了牢,差點丟了命。向你要點錢,怎么了?不過分吧。”吳天賜暴露了他的無賴嘴臉,那疤痕漲得通紅。

  “話不能這樣說,要是當年陶老師和君菊不連夜送你到醫(yī)院,今天還有你嗎?”

  “他倆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不是!”

  “好,好。我不跟你啰嗦,你走吧!”

  “給我錢就走。要不然,哼哼!”他兇相畢露。

  “我不欠你的,你給我滾!”

  “好嘛,我不但要你錢,還要你人呢!”說完,如餓虎般撲了上來——

  她被綁縛著腿腳,他撕扯著她的衣裳。

  她邊呼救,邊拼命掙扎!

  這樣,驚動了樓上的兩位老人——陶宇鴻父母。

  陶母因為感冒臥在床上,陶父走下樓來,看到了一個男人正欲強暴君蘭,他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

  結(jié)果,一場慘劇發(fā)生了——這個亡命之徒,用他隨身攜帶的匕首刺中了老人的胸膛,然后,為了殺人滅口又割破了君蘭的咽喉。場面非常血腥——幸虧當時陶母沒有下樓,幸虧此時陶思鑄到學(xué)校去了。

  吳天賜倉皇逃離。

  14

  噩耗傳來,遠在省城的陶宇鴻和在上海工作的華君梅很快趕了回來。

  陶老和君蘭的遺體都運回了鎮(zhèn)街,葬禮在鎮(zhèn)街舉行——靈堂搭建在鎮(zhèn)政府大院內(nèi)。

  前來吊唁的人一撥又一撥,因有警察維持,秩序井然。

  陶宇鴻、華君梅、陶宇鴻的五個姐姐和兒子陶思鑄著一身白色喪服侍立一側(cè),一雙雙眼睛腫脹如杏。

  省、市、縣、鄉(xiāng)各級部門、華興集團以及很多公司都派員前來吊唁。花圈林立,太空被、冥紙冥幣冥品堆積如山。追悼會上,靈堂周圍的空地上、街巷里到處擠滿了人。九時出殯,鼓樂齊鳴,鞭炮、煙花聲此起彼伏,在空中回蕩,空氣中彌漫著硝煙,遮云蔽日。靈柩啟動,送葬的隊伍浩浩蕩蕩,綿延十幾里。

  眾賓客各揣心事。不少人把這次葬禮當做了結(jié)識交際的平臺,他們攀談聊天、互加聯(lián)系電話。送葬過后,不少人三個一群、四個一伙在一起喝茶、談生意、打撲克、搓麻將,其樂融融。

  15

  湯總果然是為覃芳鞍前馬后辦事的人。換句話說,覃芳是有意無意充當了華興公司的保護傘。

  陶宇鴻身在曹營心在漢。他一邊和湯總同流合污,為覃芳牟取利益,一邊記錄著他們非法交易的證據(jù),一邊順著覃芳和她一起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覃芳幾次向他提出結(jié)婚,他都予以推脫,理由是心里有個坎,總也過不了

  覃芳明白,要讓他心甘情愿與自己結(jié)婚,必須打動、俘獲他的心。覃芳在他面前展示著自己的美貌、溫情與愛意,向他袒露著自己的一切:心扉、所作所為,甚至錢權(quán)交易、行賄受賄的秘密。

  正月初三那天,陶宇鴻從老家回來,一番溫存后,不知是出于被她的真情所打動,還是忽然來了興致,面對這個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城里女子他談了自己小時候“吃”的記憶。二人放松在床上,一個悠悠道來,一個洗耳恭聽——

  “今天的人們生活水平已然很高了,過年時大魚大肉,酒足飯飽——肉類包括長翅膀的和沒長翅膀的,家養(yǎng)的和各種野味,酒類飲料是白紅黃綠五顏六色,再加上各種堅果與小吃品,真是應(yīng)有盡有,吃膩了嘴巴,撐圓了肚皮,喝變了臉喝壞了胃!節(jié)后只得吃些白粥,以清理腸胃,減一下增持的體壯膘肥。

  回想我們小時候,物質(zhì)極度匱乏,過年時飯桌上的那條魚是不能隨便動筷的,只能待到元宵才能品嘗,雖然不怎么新鮮了,但也算滿足了口福。甚或不少人家年夜飯上的那條魚壓根就不是魚,而是竹雕木制的一種象征,只可觀望不可食用的。

  說起吃肉,不能不令我感慨唏噓。那時候,全公社僅一個屠宰站,每天只供應(yīng)一頭百來斤的生豬,社員們要想吃肉,必須清早排隊,排上的也只能稱上兩斤。我家人口多,又缺乏男勞力,全家就我一個男孩,還是個學(xué)生,掙不了多少工分,僅靠父親的一點工資,以及母親和年幼的姐姐們勞作維持,吃飯都不易,更別說吃肉了。記得作為學(xué)習(xí)委員的我有一次送作業(yè)到語文老師家,一走進我就聞到了一股肉香。老師家沒有人,我看見了桌上的那碗粉蒸肉,十來個月不沾肉食的我頓時垂涎欲滴,我多么想吃一塊啊!然而,我挺住了誘惑,放下作業(yè)本悄悄退了出去;還有一次,家里蓋房請工匠,父親買了一條肉掛在柱子上,我們盯著看,心里高興地想,這回有肉吃了。父親似乎看出了我們的心思,說這肉是用來燒腌白菜送山上給師傅們吃的,一下子斷了我們的念想。

  虧得那時候河里魚多,為我們提供了足夠的蛋白質(zhì),從而讓我們得以健康成長。我們常常趁星期天和中午午休時間到河里摸魚,每次總能抓上一、兩碗;夏日每次風(fēng)暴前,我們提著漁網(wǎng)到湍急的河段撒網(wǎng),每次總是盆滿缽滿;還有卡魚和裝泥鰍,用縫衣針在中間系上釘被子的白線,然后穿上一截泥鰍做誘餌,傍晚放在河里,一頭拴上竹簽插在岸上,翌日清晨去收卡,收獲三條就夠一碗了,因為那都是二、三兩一條的大魚,幸運的話,還能卡上老鱉;裝泥鰍是用自制的篾籠埋在稻田的進出水口上或水流很細的田溝里,也是傍晚放清晨收,有時一個籠子能裝上滿滿一籠,取出來篾籠里冒出白白黏黏的泡沫,傳出滋滋的聲音,有時候,在泥鰍中可能夾雜著水老鼠或紅肚皮的水蛇,會嚇你一跳;锇閭冊谝黄鹋紶栆矔[矛盾,有一次我在一條田溝里裝了滿滿一籠泥鰍,第二天傍晚有個小伙伴搶占我的地盤,我當然不答應(yīng)。于是兩人大打出手,弄得雙方滿臉滿身的泥,他抓破了我的臉,我弄傷了他的鼻子,后來還是其他的伙伴幫忙解的圍;丶易娓讣刃奶塾重(zé)怪我,跟我說得理也要懂得饒人。我鄭重地點了點頭。畢竟我們是好伙伴,彼此不記仇,隔天又在一起玩耍;還有一次網(wǎng)魚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河魚繁殖的季節(jié),許多魚兒都到淺灘嬉戲交配,我提著網(wǎng)帶著小外甥將漁網(wǎng)布在魚兒們活動的淺灘,守株待兔,每隔一會就有幾條筷子般長短的魚兒上網(wǎng)。我將外甥放在河灘上然后跑到淺灘解魚,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一個下午居然網(wǎng)了5斤多。爺爺高興地說,要是賣給飯店可以得一塊多錢呢!父親說,不賣,留給自家吃吧。媽媽總是埋怨沒有菜油燒魚,有時只放很少的一點油,然而河魚加上自產(chǎn)的辣椒,鮮美可口,非常下飯,吃魚給我們的少年時代留下了難忘而美好的記憶。

  在那個缺衣少食的年代,大人們忙著掙工分,小孩子們在寒暑假或星期天一邊放牛(稍大一些的孩子也幫忙割稻插秧),一邊四處刨食,放牛頭是一個禿頭而非;顫姷墓夤,他常常變著法子帶著孩子們弄吃的,比如刨地里遺留下來的紅薯,找尋收秋后落下的玉米,然后用樹枝燒出毛炭火煨;稻子或芝麻成熟的時節(jié),他首先讓孩子們將一種白白的石頭燒熱,然后將撿拾的稻穗或芝麻在上面噼里啪啦地燙熟;記得最深的一次是,那天他帶上一把菜刀和一口鐵鍋,備了鹽、生姜、辣椒等作料,然后指揮孩子們到吃商品糧的森工站的家屬區(qū)偷來一窩小狗,然后宰殺洗凈,在山間支鍋燉狗肉,那個香哦,真乃人間至味。傍晚回家,我們一遍遍聽到了狗主人——一個大媽的高聲詛咒,我們知道錯了,一個個噤若寒蟬,心里告誡自己,下次再也不干這些偷雞摸狗的事了。當然,更多的時候我們還是尋找山上的各種野果用以充饑。

  每年春夏山洪暴發(fā),我們一個個像打了雞血,興奮得手舞足蹈,手拿一根棍子,守在滔滔洪水的河邊,去撈那些上游淌來的玉米黃瓜之類的吃食。記得有一次清晨我在山洪消退后拾得一個大南瓜,回家后還贏得爺爺?shù)目洫勀?

  值得一提的是我們小時候吃了不少的狗肉,原因是上邊常常號召打狗,預(yù)防狂犬病,作為民兵的三姐夫槍法不錯,每次出擊總有收獲……”

  陶宇鴻津津樂道,而覃芳聽得淚流滿面。正是此次她的真情流露,推倒了他心中的藩籬,他同意了覃芳登記結(jié)婚的請求?紤]到她的特殊身份,婚禮也非常簡單,邀請一些摯友親朋在一個五星級大酒店歡聚吃喝一番。陶宇鴻這頭的親戚,親臨現(xiàn)場祝賀的只有家庭條件稍好的大姐、三姐。

  然而,此次的悲劇——君蘭和父親的罹難,對陶宇鴻的打擊實在太大了。覃芳打電話說要前來吊唁,他以斥責(zé)般的語調(diào)回絕了。他整天沉浸在自責(zé)和懺悔之中,淚水長流以至流干。他心灰意冷,不思飲食,身體一天天虛弱,竟至氣息奄奄,幾欲棄世……黃泉路口,是君梅遏制了他離去的腳步,把他拉回了人間。

  幾個月后,他來到覃芳的身邊。眼前這個人,面容憔悴、胡須拉碴,把覃芳嚇得一跳。她萬萬沒有想到,這個人竟是昔日那個風(fēng)流倜儻、朝氣勃勃的陶宇鴻。

  的確長時間沒有聯(lián)系他了,她不是心里不想,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的身影就會浮現(xiàn)她的腦中,她多么想給他打個電話,然而,她明白他心里的痛,她更清楚發(fā)生這樣的慘劇與自己脫不了干系,她心中慚愧、忐忑,她不想打擾他,她想讓時間之手默默地舔舐他流血的傷口,靜靜地撫平他內(nèi)心深處的創(chuàng)傷。

  她無法料到,此次前來,他是專程遞交一張紙箋的。毋庸打開,她知道那是什么。

  她說:“你爸爸,還有君蘭妹妹的離世,我很心痛。誰也不想……這樣的悲劇發(fā)生。”她態(tài)度誠懇,用近乎乞求的語調(diào)接著說,“請你收回那份協(xié)議,因為要簽字,還需要問一問第三個人答不答應(yīng)。”

  “誰?第三個人?他是誰?”他頗感吃驚。

  “他是我倆的孩子,我倆愛情的結(jié)晶。”她右手撫摸著凸起的肚子,一副幸福的表情,“再過三個月,寶寶就會降臨人世。”

  他突然身體發(fā)軟,癱倒在松軟的沙發(fā)上。

  她屈尊紆貴,為他修剪頭發(fā)、胡須,為他沐浴。撫摸著他瘦骨嶙峋的身體,她涕泗滂沱,全身顫抖,哭泣不已。

  突然,他一把抱緊她的身體嚎啕起來,幾個月來一直繃緊的神經(jīng)之弦“哐”地松弛了,眼淚如屋檐的雨滴“嘩嘩”流落下來。

  一場離婚鬧劇就這樣擱淺了——心理上、法律上都產(chǎn)生了障礙。

  16

  吳天賜殺人后,慌慌忙忙一路跑回了租住的私人旅館。到了房間,滿頭大汗的他抓起桌上的水杯,一飲而盡。

  “疤子,打架了?”同室的夏虎問。此時夏虎正躺在床上看電視——他們是熟人,是毒友,半年前在地下賭場認識的,同為賭場的看場人。吳天賜吸毒就是夏虎引進門的。夏虎就是那個在陶宇鴻面前自稱三進宮,與桂矮子一起做生意的夏老板的兒子。

  “沒,沒有啊。”

  “沒有?那你手上、身上哪來的血?”

  “虎哥,我殺人了。這一回,你一定要幫幫我。”吳天賜聞言大驚失色,隨口就道出了實情。

  夏虎給他出主意,讓他暫避一時,等風(fēng)聲過后再回來。吳天賜也覺得在縣城不安全,連夜包了一輛出租車潛回了云霧村老家。

  吳天賜的啞巴母親,看著久不歸家的兒子回來了,這幾天還老老實實呆在家里,跟她說話也不那么沖撞了,心里格外高興。她千方百計給兒子做好吃的,把下蛋的母雞都殺了。

  一向上床就打呼嚕的吳天賜突然失眠了。他后悔殺了人,并且所殺者是于自己有恩的人。他責(zé)問自己,怎么就殺人了呢?思來想去,他終于找到了根源,就是沾上了毒品。他恨毒品,更恨那個害他吸毒的夏虎。他知道自己這次逃脫不了一個“死”字,忽然萌生了在死之前再殺一個人——一個該殺之人——的念頭。他所帶的毒品不多,很快就要斷頓了。他把身上僅有的資產(chǎn)——2520元錢全部留在了母親的枕頭之下。

  這天半夜,村口忽然傳來一陣陣狗吠。吳天賜急忙從后門而出,爬上了高山。他猜測,一定是有人出賣了他,警察正在緝拿他。

  他晝伏夜行,于三天后的一個深夜?jié)摶氐铰灭^,悄悄撥開了夏虎的房間。果然,在桌上鋪著一張通緝令,上面印著他的頭像,寫著懸賞5萬元的字樣。

  吳天賜叫醒了熟睡的夏虎,用匕首指著他的喉嚨質(zhì)問:“是你找警察的,還是警察找你的?”

  “疤子,別殺我。不是我說的,是馬三。幾天前,公安局突然搜查酒吧,馬三說了。”

  “馬三?馬三怎么知道我的事?是你告訴他的吧?”

  “別怪我,我不是故意的,是我酒后失言了。”

  “嘿嘿,不怪你?不是你,我怎會沾上毒品?不是你,我怎會殺人?”

  話音未落,吳天賜揮手割破了夏虎的喉嚨。“汩汩”的鮮血噴涌而出。

  此時,他很從容,絲毫沒有驚慌,從夏虎的枕頭里面翻出幾包毒品,躺在床上慢慢過足了癮,然后來到了那家常去的酒吧。

  他要了兩瓶酒——一瓶紅酒,一瓶白酒,都是酒吧里最好的酒。他很快喝完了,然后發(fā)著酒瘋,一邊高聲痛斥著酒吧的齷齪,毒品的危害,一邊猛砸吧臺的酒柜……

  酒吧里的男男女女個個嚇得面如土色,連看場的打手都躲得遠遠的——他們認出了這個疤痕臉的男人,就是不久前連殺兩人的兇手。

  警察趕來后,他站在高臺上,大聲說道:“各位警官,我是一個殺人犯,我該死!也許,我的出生本就是個錯誤,我是一只臭蟲,遭人嫌棄,有人恨不得踩死我這只臭蟲!抽煙的人,大有人在,可惡嗎?記得年輕時,我到人家吃喜酒,抽了一支喜煙,隔壁大媽就罵我不成器、沒出息、不爭氣,說吳家只能出這樣的孽障……唉,我不該來到這個世上!各位醉生夢死的朋友們,我先走一步了!再見!‘哈哈哈哈’”隨著幾聲瘆人的大笑聲,他一抹脖子,倒地而亡。

  17

  送走了父親和君蘭,陶宇鴻病倒了。

  君梅向單位請了長假,照顧著陶宇鴻,照顧著陶母,照顧著陶思鑄——除了陶宇鴻的大姐、三姐偶爾過來幫忙料理一下。

  陶宇鴻發(fā)著高燒,一遍一遍說著胡話:“君蘭,君蘭,你別走……你等等我……”輸液的時候,君梅守在床邊,不時更換著敷在額頭的濕毛巾。他呼喚“君蘭”的時候,她一只手抓住他的手,一只手輕輕拍打他的胸口。

  她陪著陶母,捶腿、喂食、說話——靜靜地聽著陶母說的有關(guān)陶父的故事:

  1934年初冬,有天深夜,外面大月光。那年他8歲,他爸陪他上茅廁。這時看見一支隊伍走在門前路上,哎喲,像長龍一般,老長時間都走不完。前些日子他就聽說過鬧紅軍的事,心里一點也不害怕,他爸沒有吹滅隨身攜帶的桐油燈。循著燈光,有兩個紅軍軍人——其中一個是干部模樣,找上了門,說明了來意。于是父子帶著紅軍翻過了一座大山。之后,紅軍還給了他們一張紙幣,是中華蘇維埃國家銀行出的,正面印著列寧的頭像。

  解放初期,鄉(xiāng)里只設(shè)書記、鄉(xiāng)長、文書、財務(wù)、調(diào)解、武裝、通訊員等幾個編制。干部到區(qū)、縣開會全靠步行。

  “——哦,有感當今體制下人員的臃腫,宇鴻哥畫過一篇題為《一串門鎖》的漫畫:一幢鉚釘重重的大門,透示著威嚴,但門上的鎖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一只碩大的老鼠正從門縫里鉆入……”華君梅插入一番時評,“這幅漫畫后來發(fā)表在一個有名的雜志上。——主題尖銳,宇鴻哥敢畫,雜志敢刊登,佩服,佩服!”

  她接著聽陶母講故事:

  在通往區(qū)里的40多里的山路上,有一段沒有人煙,森林茂密,再加上山腳停著幾棺浮厝,其時棺木露在外面無人管理,顯得格外的陰森可怖。

  有一次去區(qū)上開會,他和通訊員路過,看到那搖搖欲墜的磚墻,忽然心生一個想法,便對通訊員說:“小黃,我們把那要倒的磚墻推倒,好不好?”

  “好。”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推倒它嗎?”

  “我知道。您這樣做,是要促使主家修繕靈亭,給浮厝下葬,免得這樣瘆人。”

  “嗯,你說對了。年輕人腦瓜靈光,有出息。”

  隨后,他們爬到路側(cè)上方的土坡上,只輕輕一推,磚墻便倒塌了。

  半夜回來,這次多了縣公安局的3位同志。

  一行5人剛路過這里,忽然傳來“轟”的一聲巨響,如山崩地裂一般。

  通訊員嚇得大嚷,那3個公安也抱頭狂奔,邊跑邊拔出了手槍。

  他其時卻表現(xiàn)得很鎮(zhèn)靜,連忙說:“不要緊,不要緊,是野獸!”

  華君梅問陶母:“陶伯難道不害怕嗎?”陶母說:“害怕,心里非常害怕,但他只能這么說。”陶母忽然笑了,“其實,直到今天誰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聲音。”

  陶母問及君梅的婚事:“梅啊,你也老大不小了,遇到合適的,就嫁了吧。有了家,就有了根基,有了幸福。”

  “伯母,這個我懂。我曾經(jīng)勸自己盡快找一個,也強迫自己與幾個男人見過面。”君梅滿面緋紅,“沒有一個讓我滿意的。”

  “我知道你要求高。梅啊,差不多就行了。”陶母嘆了一口氣,“你心中的男人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啊?”

  “不瞞伯母說,就像我哥那樣的。”君梅一直稱陶宇鴻為哥,“英俊、大氣,是個真正的男子漢。”

  “梅啊,我的好閨女啊,苦啊。”陶母流著眼淚,拍了拍君梅的手背。

  君梅每天做著可口的飯菜,等著讀高中的陶思鑄回家。兩年后,陶思鑄高中畢業(yè),她向陶宇鴻建議讓陶思鑄到國外留學(xué)。陶宇鴻采信了,從君蘭股票賬戶中提出一部分,送兒子到美國留學(xué)。之后,他從君蘭股票賬戶中,拿出一部分給君梅在蘇州購買了一套三居室住房——當然,這也是君梅應(yīng)得的部分。

  陶母和君梅情同親生母女,君梅喬遷新居的時候,把陶母接到了新家一起生活。陶宇鴻索性將縣城君蘭名下的房子出售了,所得資金建了一個專門賬戶,作為陶氏后裔的教育基金——之后,陶宇鴻五個姐姐的后裔都先后得到了上學(xué)、出版等資助。

  18

  陶宇鴻與覃芳自然是聚少離多。他涉足的三個區(qū)域首先是上班的公司,其次是母親身邊,最后才是他們的小家;她整日忙于政務(wù),大部分時間花在開會、考察上,居家的日子非常之少,每月屈指可數(shù)。即使回到家里,白天也多在外面應(yīng)酬,只有晚上才有空閑——如此,夫妻二人交集的時間猶如天上的彩虹,難得一見。

  陶宇鴻與覃芳在一起時,心中常常多有羈絆,不能盡情盡興。比如,氣溫顯示26攝氏度,晚上睡覺卻必須打開空調(diào),否則感到悶熱睡不著覺,而空調(diào)氣溫仍然顯示26攝氏度;比如,肌膚相親時腦海里卻常常浮現(xiàn)君蘭的身影,且揮之不去。這是對君蘭的思念,還是內(nèi)疚?每當思及,自然興味索然,偃旗息鼓。

  可是,理智告訴他,他們畢竟是同床共枕的夫妻,她愛自己,即使不是刻骨銘心,至少她愛他英俊瀟灑的外表。如今,又有了婚姻的結(jié)晶——女兒陶婷。他想,后半輩子他們大概是逃脫不了一起湊合的命運了。

  然而,造化弄人。這一天深夜——他本不該回家的時間,因為一個偶然的原因打道回府。出租車停在門口,他探身下來,看到了一輛寶馬,靜靜地泊在別墅的院中。

  腦子“轟——”得一聲炸開了,他沖步上前,從口袋里掏出鑰匙,卻怎么都塞不進鎖孔……一陣寒風(fēng)吹來,攜帶著花草的芳香,他突然清醒了。

  他躲在墻角,撥通了覃芳的電話,告訴她自己馬上回家。

  接著,他們臥室的燈亮了……大門悄悄打開了……一個大腹便便的身影鉆進了寶馬……車子一溜煙離開了。

  他沒有進家。深秋的街道上,一個身影踽踽獨行。拂曉時分,他回到了公司的宿舍里。

  后來,他利用陶婷體檢的機會悄悄取了樣,送到專門機構(gòu)做了親子鑒定。果然,陶婷的基因里絲毫沒有他的遺傳——原來,覃芳把他當作了甩包袱的工具。

  他再次提出離婚。她不同意。不得已,他挑明了真相。

  她說:“我是一個獨身主義者。說實話,直到今天,我愛的人只有你一個。”她擦了擦眼淚,“是那個人打破了我的人生規(guī)劃。我沒辦法,他是我的領(lǐng)導(dǎo)。我們只在會議期間約會,他來我家里只有唯一的一次。感謝你給了陶婷一個不是私生女的公開身份。”

  “那個人是誰?”他隨口問道。

  “……他——是……”她半天答不上來。

  “噢,別說了。我不想知道那人是誰,真的,他是誰不重要,與我無關(guān)。”他很傷心,“陶婷很可愛,我非常愛她。直到現(xiàn)在,我很愿意她做我的女兒。”

  “陶婷也很愛你。我同意離婚”她的留戀之情溢于言表,“我會一直讓她姓陶。”

  不久,華興公司的湯總出事了。隨后,她、他都被牽扯出來——他們的貪腐行為遭到紀委的查處。她、他,還有湯總等一干人都被抓了起來。

  這段時間,他整日睜著一雙茫然的眼睛,六神無主、不知所措。現(xiàn)在想來,那是內(nèi)心的恐懼。他不知道自己的刑期,十年、二十年,甚至無期、死刑都有可能。他害怕從此見不到母親,見不到君梅——即使有刑滿釋放的那天,也失去了君梅。最令他不安的,是覺得自己愧對君梅,辜負了君梅對自己的一片真情。

  他作為從犯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法院的判決下來,他便有了希望,內(nèi)心再沒有那么害怕了。覃芳因為腹中懷有他的孩子而被監(jiān)外執(zhí)行。

  服刑初期,他心中有些焦躁。君梅每個月都按時前來探監(jiān)。望著君梅殷切的眼睛,聽著君梅諄諄的話語,他的心慢慢平復(fù)了。

  三個月后,他開始在犯人可讀書籍的字縫中寫一部以自身經(jīng)歷為素材的長篇小說——書名叫《天宇孤鴻》——出獄后把手稿投給某出版社,不久得以公開出版,受到廣大讀者的歡迎——他深知,自己的小說和市面上千分之九百九十幾的著作、文章一樣,都是速朽的文字。

  19

  離婚后的陶宇鴻一個人悄悄回到了鎮(zhèn)街。夜幕降臨,他只身在冷清的房間枯坐,迷迷糊糊中,君蘭就偎在一旁,一雙清澈的眼睛默默地盯著他,她微微的笑容中蘊含著脈脈的深情……他伸手去摸,可是空空如也。他從幻夢中驚醒。

  心煩意亂的他,總靜不下心來,連書都看不成……結(jié)果,在鎮(zhèn)街充斥著棋牌室的環(huán)境之下,他迷上了玩牌——撲克、麻將樣樣都來,不是作為金錢輸贏的賭博,而是純粹用來麻醉自己,打發(fā)過剩的精力與漫長的時間。與此同時,他抽起了香煙,嘴巴干苦干苦的,仍一枝接一枝地抽,幾根手指都熏黃了。這種夜以繼日、醉生夢死的游戲人生的生活,很快銷蝕著他的身體。短短兩個月,一個面黃肌瘦、黑眼圈,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呈現(xiàn)在鄉(xiāng)人面前。沒有人關(guān)心他,人們見怪不怪。

  這天,他接到了母親的電話,讓他回身邊一趟。翌日,他特地起了一個大早,坐上了開往縣城的中巴,然后轉(zhuǎn)往蘇州的大巴。傍晚時分,他到達了母親居住的君梅的住宅樓里。

  母親、君梅見了他都大吃一驚。

  “宇兒,你怎么了?生病了?”

  “哥,你怎么這么憔悴?病了?”

  “沒,沒有。我和覃芳分開了,這次我是從老家過來的。”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可能是天天熬夜,沒休息好吧。”

  “分開了?什么意思?”君梅迫不及待地問道。

  “我們離了。”

  “什么時候的事?”“離得好,那個女人,咱高攀不起。”

  “兩個多月了吧。”

  “哥,真有你的。離了這長時間,也不告訴我們一聲,也不過來看望伯母。”“你呀,夠沒心沒肺的,君梅常常念叨你呢。”

  陶宇鴻勾著頭,不知如何回答,那樣貌活脫脫就是一個知道自己犯了錯的小孩。

  此后,君梅天天按時下班,變著法子為他做各種各樣可口的飯菜。很快,他恢復(fù)成原來的模樣——皮膚白皙、精神十足。

  這段時間,他天天煲電視劇——古典、現(xiàn)代,諜戰(zhàn)、生活,懸疑、穿越、現(xiàn)實……各種題材,無論優(yōu)劣,只要是國產(chǎn)的,照單全收。他不喜歡看外國的,是因為不懂外文,看字幕太累。至于國產(chǎn)電影,更不值一提。

  看著看著,遇到感人或傷心的情節(jié),他一時熱淚盈眶、泣不成聲甚或涕泗滂沱。

  然而,他覺得值得一看的作品實在是鳳毛麟角,大多數(shù)有失精神產(chǎn)品的水準,虛假、做作、雷同,尤其是虛假!——比如,正面人物總是那么愚蠢,一次次姑息養(yǎng)奸;反面人物總是那么狡猾,一次次狠下毒手;劇中人在哭,觀眾看著反而生笑;宮廷劇中總是皇妃懷孕吃安胎藥結(jié)果遭遇下毒墮胎;懸疑劇中盜墓賊成了摸金校尉;諜戰(zhàn)劇中主角一時武功蓋世、力敵千軍萬馬,一時孱弱無能、手無縛雞之力任人宰割……很多作品仿佛貼膏藥想一出是一出,粗制濫造、破綻百出,令人作嘔。從主創(chuàng)人員角度看,這些人為了收視率,失卻了良知,失去了底線,糊弄觀眾,原本幾集、十來集就可以完成的故事,非要扯個三、五十集不可;從觀眾角度看,很多人欣賞水平及趣味低下、低俗,正所謂有什么樣的作品,就有什么樣的觀眾。他追問,為何會出現(xiàn)這樣的局面呢?倘若把責(zé)任完全歸咎于無良戲子或無知無聊的觀眾,似乎都講不通。

  他每每看得心煩意亂、血壓高漲、恨不得罵娘打人,依然堅持一部部、一集集看完,如此浪費時間、浪費生命連他本人都覺得不可思議。

  轉(zhuǎn)眼到了清明節(jié),他和君梅回老家掃墓。

  君梅開著私家車,路上有點堵,原本6個小時的車程開了近10個小時——君梅太辛苦了,要是自己也會開車就能換換手了。他萌生了學(xué)駕駛的念頭。他們清晨4點半出發(fā),到鎮(zhèn)街已是下午2點多了。

  首先祭祀陶父和君蘭。他在君蘭墓前傷心欲絕,一聲聲說著重復(fù)的話:“君蘭,哥對不起你;君蘭,哥對不起你……”

  君梅跟著哭泣。

  接著,到云霧山麓祭祀華父華母。

  在華父華母的墳前,君梅表露心跡;“哥,在我爸媽墳前,許個愿吧。”

  他回道:“還是你來吧,小妹。”

  “好,那我許愿了,哥,你可要認真聽,不許耍賴噢——”

  “一切隨小妹的愿。”

  “爸、媽,我心中的夫君就是我哥,之前有姐,我只能把這份感情埋藏心間。”君梅說出聲來,“如今,姐姐離世三年了,我要大膽向哥表白。如果二老同意,晚上就托夢吧。”

  君梅的話音剛落,墳口前的蠟燭發(fā)出了“噼啪、噼啪”的聲響,似乎回應(yīng)著君梅的提問。

  君梅再次跪拜,熱淚盈眶的她喜笑顏開:“哥,你聽見了吧?咱爸媽同意了。”

  “爸、媽,我陶宇鴻何德何能啊,二老這么鐘愛我?”他對君梅的舉動雖感到有些唐突,但絲毫不覺得意外,反而觸碰了那根敏感的神經(jīng),一時感動得淚如泉涌。他“篤”地跪地,敬拜:“我發(fā)誓,今生我辜負了君蘭,再也不會辜負君梅了!”

  君梅拉起他,二人在華父華母墳前緊緊擁抱、接吻。

  返回途中,他引著君梅登上了“三邈亭”。

  他說:“我最喜歡這個‘邈’字,邈遠。放眼看去,晚霞、遠山、青樹、人家……傍晚的景色真美啊!”

  “嗯。她讓我想起了杜牧的《山行》,秋天這里的景色一定會更美。”君梅說。

  “我還想起了蕭紅的《火燒云》。”他手指西天說,“梅,你看,那朵云彩像什么?”

  “阿黃,她多像我家的阿黃啊!”君梅很興奮。

  “是啊!每次我登上‘三邈亭’都能看到咱家的阿黃。”可是,天上的云彩咋沒有君菊呢?他忽然情緒低落,喃喃道,“君菊,你在哪里?”

  “二姐,你在哪里?”君梅跟著呼喚。

  …………

  回到鎮(zhèn)街,天已擦黑。他提前在農(nóng)家樂預(yù)定的飯菜正好送達。他開了一瓶從城里帶來的葡萄酒,二人對酌。

  君梅洗澡的時候,他用艾葉熏了有些霉味的房間,里面頓時彌漫著艾葉的芳香。

  他洗完澡來到房間,君梅已剝光了自己,一雙熱辣辣的眼睛深情地凝視著他。望著君梅白嫩的身子,有些醉態(tài)的他忽然產(chǎn)生了錯覺:君蘭?君蘭什么時候來到了眼前?“蘭,我親愛的蘭,你讓我想得好苦啊!”他情不自禁地說。

  “哥——,我是君梅,我是君梅,不是我姐。”君梅嗔怪道。

  “君梅?你是君梅?!”他驚訝地問,“小妹,你怎么在我床上?”

  “哥,你忘了?傍晚,我們在爸媽墳前許了愿,你都不記得了?”君梅抓著他的手,一副委屈的模樣。

  “……哦,記得。我忘不了。”他若有所思,回過神來,“只是,我想起了你姐。”

  隨之二人沉浸在對君蘭的思念之中。

  之后,他和君梅約定,等他倆登記了,舉行了婚禮再行夫妻之事。是夜,他和衣而睡。

  一晚上,二人都沒有睡踏實,房間里不時響起輾轉(zhuǎn)反側(cè)的聲音。

  翌日清晨,二人早早漱洗了來到附近一座重修的廟里敬香。這座鄉(xiāng)間小廟名曰“磐石庵”,據(jù)說非常靈驗。

  路上,君梅說了一個在當?shù)貜V為流傳的故事。

  在破四舊的年代,一天云霧大隊三個主要干部進了廟里。胡支書帶頭砸了泥塑菩薩的頭,程主任對著菩薩撒了一泡尿,王副支書狠狠踢了菩薩幾腳。改革開放后,當?shù)厝酥亟诉@座廟,原來那三個村干部也老了。支書患了腦梗躺臥床上拖延多年死去,主任得了可怕的臟病——梅毒而亡,副支書被汽車壓斷了一條腿,至今拖著殘腿茍延殘喘……只有當年的大隊劉副主任拒絕參與砸菩薩壯舉,老來活得康康健健。

  “真有這樣的奇事?是因果報應(yīng)嗎?”陶宇鴻問。

  “說不上是因果報應(yīng),還是某種‘機緣巧合’,反正他們砸毀菩薩泥塑像是真人真事,晚年患病也是真人真事。”君梅補充道,“心里有事心里驚,吳天賜殺害大姐逃到云霧村那天,胡支書的父親莫名死去,有人說是心臟病突發(fā),有人說是腦溢血,還有人說……哎呀,就是嚇死的。”

  “唉,人生無常。”聽到君梅提起華君菊,陶宇鴻黯然神傷,一聲嘆息。

  走近磐石庵,他們看到,新建的廟宇很簡單,沒有飛檐翹角,沒有雕梁畫棟,和普通民居一個型制,就是里面不設(shè)房間,顯得寬敞亮堂一些。

  進得廟堂,二人并排磕頭跪拜進香,祈求菩薩保佑一切順遂平安。

  傍晚,他們回到蘇州。門口出現(xiàn)幾個陌生人,其中一個人向陶宇鴻亮出證件,說明來意。

  臨走前,他跟君梅說:“梅,哥對不起你,昨晚……悔不該啊!”

  君梅拉著他的手,輕輕地說:“哥,別怕。妹妹等你,一輩子……”

  君梅泣不成聲。

  20

  他刑滿釋放那天,君梅早早守候在監(jiān)獄門口。

  出門前,君梅認真漱洗打扮了一番:香水、口紅、定型膠、嶄新的旗袍、薄如蟬翼的內(nèi)衣、肉色的絲襪、高跟紅皮鞋,君梅從頭到腳、從里到外,煥然一新。

  她準備了全套的男人衣著:禮帽、西裝、褲頭、襪子、皮鞋、腰帶,一切都是按照他的身體尺寸定制。她還特地為他挑選了一款現(xiàn)代人都喜歡都離不開的禮物。

  他剛走出監(jiān)獄大門,她就招呼他坐進了早已等候的出租車直奔一個五星級賓館而去。

  這是一個豪華套間。

  君梅示意他走進里間。

  他刮胡須、沐浴、更衣。

  君梅靜靜地坐在外間的沙發(fā)上。他出來,面色紅潤、精神抖擻,“人靠衣裝馬靠鞍”,君梅覺得他仿佛年輕了二十歲。

  二人對視良久。他雙手握住她的雙手。他和她淚流滿面。一切盡在不言中。他們擁抱、接吻,不知不覺到了里間,雙雙倒在了潔白的床單上……

  一番長久的親熱過后,君梅把那個特別的禮物——智能手機交給了他。

  他很喜歡,很快就學(xué)會了操作。

  翌日上午,君梅開著頭天停放在賓館停車場的私家車回到了家里。

  陶宇鴻進了家門,跪在母親面前:“媽,我回來了。孩兒不孝,讓您擔(dān)心了。”

  母親扶起,哭著抱住了他。

  “媽,我和君梅商量好了,我們要成親了。”

  母親笑了,拉起他的手,交到她手心,說:“你這個浪蕩子,把你交給君梅,媽,放心。”

  他們從日歷上選了一個黃道吉日,登記,在一個大酒店舉行了簡單而隆重的婚禮儀式。

  21

  蜜月過后的一天晚上,他和君梅早早上床。他們雙雙剝光了自己。他突然不行了。一連幾天都以失敗告終,他情緒低落、沮喪。

  這天,他跟君梅說,要到鄉(xiāng)下住一段時間。君梅答應(yīng)了。

  他坐火車到了縣城?纯磿r間還早,到城西一所有名的駕校報了名,領(lǐng)回了一本科目一的考試教材。

  一個星期以后,他參加了科目一的考試,順利過了。唯一的感受,就是覺得熙熙攘攘、人頭攢動。

  他打電話說:“君梅,我報了駕考。今天考了科目一,98分。人真多啊,偌大的駕校,屋子里、場地上堆滿了人。”

  “好,考得不錯。你學(xué)會了駕駛,回頭咱們往返老家就輕松多了。”君梅很高興,“最難的是科目二,哥,你要認真學(xué)啊。”

  他學(xué)著電視劇中的北方話說:“嗯。小妹放心,你就擎好吧。” 他若有所思地接著說,“人太多,就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才能安排培訓(xùn)呢。”

  “別急啊,反正哥有的是時間,慢慢等唄。”君梅調(diào)皮地說,“重要的是哥要利用這段時間把身體調(diào)養(yǎng)好,回來要棒棒的,別讓妹妹失望啊!”

  “嗯。遵命。親愛的夫人,你就擎好吧!”他跟著幽默了一把。

  誰承想,科目二成了他人生路上的一個坎,就如同那個S彎一樣。事后反思,有這幾個原因:

  第一,為了圖快,他錯誤地選擇了鄉(xiāng)下教學(xué)點培訓(xùn),一個是教練的業(yè)務(wù)和理論素質(zhì)差,比如教學(xué)側(cè)方位停車,講不清原理,只是高喊著讓學(xué)員左轉(zhuǎn)、右轉(zhuǎn)、踩剎車,學(xué)員自身根本沒有體會到操作要領(lǐng),仿佛腦袋長在教練的頭上,更談不上學(xué)會自主操作;二個是場地不夠標準,自然面對正規(guī)的考試場地有偏差。

  第二,學(xué)員太多,按規(guī)定每臺車每期最多8個,但實際上達到三、四十人,每天每位學(xué)員只能上三、四次車,每次僅有五、六分鐘,根本達不到訓(xùn)練的要求。

  第三,對于身體素質(zhì)較差的學(xué)員,比如他自己,長時間在太陽下煎熬,加上每天中午統(tǒng)一就餐,多是吃一些飯店訂做的快餐,辛辣、油膩,很快身體出現(xiàn)了狀況,上火——頭暈、眼蒙,他耳內(nèi)生瘡。

  他第一次考科目二,身體還行,但技術(shù)不行。首輪考試,直角倒庫時,腳放離合器車子不動,結(jié)果超時,不知是腳放快了還是車輛問題;第二輪側(cè)方位倒車,倒車時出現(xiàn)了瞬間停頓,結(jié)果也因超時淘汰。——據(jù)校方說,往年允許停頓三秒,自今年開始超過一秒就判不合格。對此,他頗有看法:倒庫片刻的停頓會導(dǎo)致產(chǎn)生安全隱患嗎?顯然不會。考試嚴格是好事,但也應(yīng)該合理和人性化。如此一來,交通主管部門是否有以此斂財?shù)膭訖C呢?

  第二次考科目二,他的身體出現(xiàn)了嚴重的狀況:面頰潮紅,頭腦昏沉,仿佛喝醉了酒,結(jié)果兩輪考試都敗在直角倒庫上,平視后視鏡,結(jié)果車輛超線。

  以下是他第三次考科目二的記錄:

  “這次,我已經(jīng)是第3次考科目二了,呆哥問我,有沒有壓力,緊張不?也只有呆哥傻乎乎地這般問我。牛教這次帶8個學(xué)員考試,師弟師妹們靜靜地從一旁看著我,沒有說話,相反神情倒有些凝重。

  我一時難以回答,也懶得回答,抑或不屑回答,或者說有些反感,不對,應(yīng)該是特別反感,對,用厭煩一詞形容會更準確些。從理智上說,我認為不緊張,比如,我對考場很熟悉,其路線在我腦子里脈絡(luò)清晰,如同畫了一幅地圖。我只認為我身體出了狀況,比如,頭有點暈,口干,鼻子有點堵塞,兩腿發(fā)軟,甚至有點顫抖——貼了8張活血止痛膏呢。最討厭的是,老是要小解。但是,在別人眼里,我壓根就是一個緊張。我不停地喝水,不停地上廁所,就是緊張的外在表現(xiàn)。

  天公不作美,這天的天穹似乎被捅破了。大雨傾盆,一直下個不停。我們這些學(xué)員,早早就來到了考試中心。我沒有帶傘,在8點前觀察場地的人流中,我走馬觀花地遛了一圈,既沒有認真看場地,也沒有認真聽教練講解,一來雨下大了,二來我心里明鏡似的清清楚楚。我跑回大廳,身上沒濕透,但鞋肚里潮潮的。不久,黑壓壓的人群從場地往大廳擁,很快將大廳擠滿了。這時,我感到嘴唇發(fā)干,胸悶氣短,喉嚨有點癢,直想咳嗽,但又咳不出痰來,心里堵得慌,非常難受。我只帶了一瓶礦泉水,就不停地喝,但不敢多喝,一次只抿一口,可是,仍然解決不了嘴唇發(fā)干的癥狀,反而老是要小解,每隔幾分鐘就跑去一趟廁所,弄得很不好意思,只好偷偷去上。但小便短赤,量少,甚至用力也擠不出幾滴。

  后來我想,喝點開水是不是好些。沒帶杯子,就上考試中心大門旁唯一一家小店去買茶杯,但是沒有。開口討一次性紙杯,也沒有。只得返回。在大雨中一來一回,腳更濕得厲害了。不一會兒,我嘴唇更干,喉嚨更難受。我越來越想喝開水了。后來,我想起到小店討要一個一次性飯盒,于是又借了一把雨傘,跑到小店要了一個圓圓的泡沫飯盒,再折回大廳在飲水機下接了開水。我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好燙,連忙吐了,只感到嘴中火燎火燎的,然后是疼痛,最后是麻木。

  8點到了,考官開始點名考試了。一次十來個。被點名的學(xué)員在電腦前拍完照,就要到場地旁的小屋里排隊。我是第三批點的名,大概八點半,也是我們8個學(xué)員的第二個。我拍完照急忙上了一趟廁所。雨還在下,我拿了開水和礦泉水就往小屋跑。場地周圍是高高的圍墻。——我看見有人冒雨踮起腳在圍墻外指點里面正考試的人倒庫——這次,我仔細打量了小屋,小屋是彩鋼瓦蓋的,仿佛一個長方體的箱子,地面大約15個平米。只開了兩扇小窗,還有一面被封死了,里面的空氣很沉悶。

  雨越來越大了,一個一個頭發(fā)濕淋淋的從考場回到小屋的人大部分都很沮喪,他們埋怨說,雨太大,看不清線找不著點。他們大多是在側(cè)方位掛的,呆哥也掛在了側(cè)方位。他在雨中呆了許久,故意將自己淋濕,還用冰礦泉水澆了頭,做冷靜處理,結(jié)果還是掛了。他已經(jīng)是第4次掛了。正好今天上午是牛教、胡教二人做值班教練,呆哥沒有過側(cè)方位,牛教幫不上忙,在呆哥下車后,牛教說,你算了事,回家不用再考了。呆哥怔怔地望著牛教,竟一句話也沒說。

  我在小屋里一會兒坐著,一會兒站著,一會兒喝那碗尚有余溫的開水,一會兒又敲敲腦袋捏捏耳朵,用涼涼的礦泉水抹額頭抹耳根,一會兒又拿著別人的雨傘跑到外面偏僻的地方小解……我等待著廣播里可能馬上就要點我名字的播音。我不得不承認,在一分一秒的等待中,我心里似乎在生長著一種叫焦急的玩意兒。

  胖妹不知什么時候進來了,我聽她說,這次我再不過就不考了。顯然,此時看到許多人掛了,尤其是呆哥又一次掛了,給了她巨大而無形的壓力。我看見她說話的時候嘴唇及身體都在哆嗦。我雖然感到了焦急,但頭腦仍然很清醒,就安慰胖妹說——其實也在安慰自己:考試要有信心,你說這話,首先就輸了氣勢。你定定神,做做深呼吸,心定下來就好了。

  由于1號車子出了毛病,我遲遲沒有上車。我的肚子開始咕咕叫了。我趕忙打電話請尚未點名的“爬山虎”幫忙買了一盒快餐及一瓶礦泉水。——因為我原來的那瓶告罄了,喝倒在其次,用來抹臉降溫卻更急迫。才幾分鐘,“爬山虎”就送了過來,我不知道何時叫我上車,便狼吞虎咽地吃了飯。

  胖妹在我前面上了車。第一次她就在直角庫掛了。第二次她通過了側(cè)方位。車子開始爬坡,我們正為她歡呼,結(jié)果呼聲還沒有落下,她就在坡腳歇了火。這一次胖妹又沒有過。胖妹還沒下車,牛教就大罵胖妹,你剛才想什么心事,腦子里裝了屎啊!胖妹不知哪來的勇氣,大聲回敬道,我腦子里裝、著、你!說完哭著跑了出來。

  此時我也感到了壓力。我剛才還勸胖妹要充滿信心,不要輸在氣勢上。我胡思亂想,竟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失聯(lián)的“幽靈飛機”。我還想,要是這次不能通過,我也要退學(xué),哪怕駕校一分錢也不退。為了面子,我會再到千里之外的城市重新報名學(xué)習(xí),直到拿到駕照為止。

  其時,一個綽號叫‘四不中’正在考試,此時,她到了坡道,教練很激動,大聲喊著‘停!’‘方向燈’。一會到了直角轉(zhuǎn)彎和S彎,就聽見教練 ‘左’、‘右’、‘好’的聲音。

  少頃,‘四不中’跑著進了小屋,只見她臉色漲紅,一把抱住了一個同考的師兄,然后身體綿軟下滑,雙膝跪地,‘嚶嚶’地哭出了聲音。屋里的人都以為她再一次掛了,誰知此時她破涕為笑,并歡呼雀躍:‘啊,我終于通過了。’

  許多人跟著笑了。有人說,我剛才還奇怪呢,明明看見她過了,怎么哭了?我明白,這就叫喜極而泣,但我沒有說話,只是沖她笑了笑。她說:‘陶哥,你要努力喲!’我點了點頭。

  直到中午,1號車實在一時修不好了,我才被換上了2號車。雖然天上下著大雨,我還是用礦泉水涂了臉頰和耳根。我調(diào)好了座位和后視鏡,開始了考試。

  第一輪,又是夭折……

  第二輪我終于把車開到了S彎。我一邊聽著牛教‘左一點’‘右一點’‘慢一點’引領(lǐng)方向,一邊看著左右小倒視鏡變動方向,終于出了S彎的末端。

  牛教躬身伸出大拇指,大喝一聲:‘老哥,真棒!’我飛快地跳下了車,感覺一身輕松,對著牛教開懷大笑。一旁的‘爬山虎’也高興地說‘陶兄,你終于修成了正果。’我跑過去拉了拉他的手。

  說實話,我雖然過了,但對于剛剛通過的經(jīng)過及細節(jié),腦子里卻是一片空白。是程式化訓(xùn)練的條件反應(yīng)?還是自我技術(shù)的嫻熟——以至爐火純青、熟能生巧?抑或頭腦清醒的駕馭?我不能確定。我只知道自己一路過關(guān)斬將,順利而輕松地過來了,有如鬼使神差,祖宗神靈相助一般。這一次我是在不知不覺中通過的,感覺一點都不難。我突然靈感一閃,構(gòu)思了兩句話:希望孕于失望的盡頭,成功藏在失敗的末端。

  我是一個愛胡思亂想的人,我想倘若第一次考試在側(cè)方位我沒有瞬間停頓,或許那時我就過了,那駕考簡直就太容易了;但如果這次我稍有閃失,我不知道還將考幾次,甚至從此失去信心,徹底認輸放棄也未可知;更有甚者,出于尊嚴或面子一時看不遠看不開,將芝麻綠豆般的小事無限放大膨脹,從而患上憂郁癥,以至投河跳樓皆有可能……世事如斯,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在人生的S彎,我們每一個細節(jié)都要認真對待,其結(jié)果何止相距千里耶!”

  原計劃一、兩個月拿駕照,結(jié)果陶宇鴻用了差不多半年時間,他在手機qq跟君梅說,此次考駕照,我甚至喪失了活著的信心,原本我是一個多么自信的人啊!

  君梅告訴他,你的駕考記錄我都看了。哥,你吃苦了。妹妹也跟著傷心。人生的道路就像駕考中的坡道和S彎,有些人為此患上了抑郁癥甚至輕生而喪失了性命。“行百里而半九十,挺過這最后的‘一個十’,你是一個成功者,反之就是半途而廢。”哥,你是一個堅強的人,我相信任何困難都難不住你,最后的勝利是屬于你的。

  他和君梅談了學(xué)員行賄、教練受賄的事情,告訴她此風(fēng)愈演愈烈。

  君梅說,有些人信奉的是“有權(quán)不用,過期作廢”的信條,他們利用手中的權(quán)利大肆斂財,毫不奇怪。哥,對此,你怎么看?有沒有想到舉報他們?

  他說,對在學(xué)車中的索賄、侮辱之情形,我雖然有時感到氣憤,但是卻不想舉報,因為你真的舉報了,肯定會有不少人反而不理解,說你是書癡抑或愛鉆牛角尖,甚至遭唾罵。一旦暴露,在這個社會上你如何混?何況,在索賄的問題上,他們訓(xùn)練有素,身手非常了得,簡直出神入化,巧妙得不遺一絲把柄。骨子里的確是索賄,但表面上一切都是你們的自愿行為,是你們行賄。鑒于此,有種流行的說法——官員腐敗之主因在于老百姓自身啊!

  “我是在讀大學(xué)暑假期間學(xué)的駕駛,學(xué)員也送禮,教練也收禮,但教練有底線,對于考試不過的學(xué)員會送還禮物或紅包。”君梅接著話鋒一轉(zhuǎn),“哥,別滔滔不絕了。拿到了駕照,快回來吧。你不想妹妹了?”

  他說:“想,哪能不想啊!好妹妹。我已經(jīng)買了車票,明天下午三點到達。”

  翌日下午三時,君梅早早開著車子到長途客運站等候。他一出站,她迎上前來,兩個人仿佛二十來歲的年輕情侶一樣擁抱起來。引得路人一個個偷覷。

  到了家,君梅敦促他趕快去問候一下母親。他趨步到母親面前說:“媽,我回來了。您身體還好吧?”

  “回來就好。媽媽一切都好。瘦了,黑了,但似乎比以前結(jié)實了……別在我這里耽擱了,你去君梅身邊吧。”陶母一臉的慈祥。

  他做出很聽話的樣子回到了君梅的身邊。他倆仿佛系了褲腰帶子一樣時時黏糊在一起。

  久別勝新婚。晚上,他在她的溫柔撫慰下,恢復(fù)了男兒的本領(lǐng),竟達到了欲飄欲仙的境界。

  22

  自此,他過起了無所事事的生活。

  買了一輛新車,開始還東跑跑西轉(zhuǎn)轉(zhuǎn),但很快過了新鮮勁,開著開著就失去了明確的目的地,最后無精打采打道回府;翻開一本書,看不了三頁不是覺得看不進去就是打瞌睡;撳開電視機,點開一部影視劇,不好,切過;再點開一部,仍不滿意;好不容易搜尋到一部,感覺還行,但看不了一刻鐘還是厭煩地關(guān)閉;好吧,那就來點網(wǎng)絡(luò)投資吧,結(jié)果不消三個月就會老板跑路投資者被騙……某天一覺醒來,他忽然意識到自個已經(jīng)喪失了靈魂,根本就是個行尸走肉。

  君梅看著他整天一副失魂落魄蔫頭耷腦的樣子,難過,心疼,無奈。思慮再三,她鼓勵他返回老家待一段時間,了解一下老家的情況,看看路、橋或者學(xué)校的狀況,如果需要修建,就拿出一部分錢來,為父老鄉(xiāng)親做一點有意義的事,以此助人渡己。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觀察、訪問,他終于找到了一個為家鄉(xiāng)出力的地方,那就是坐落在云霧村,連接龍泉河南北的古石橋,出現(xiàn)裂痕,構(gòu)成嚴重的安全隱患,已經(jīng)承載不了南來北往的汽車。為此,他專門敦促村、鄉(xiāng)向上級路政部門報告派專家作出檢測評估,結(jié)果列為高危級別,嚴禁汽車通行——一時間,云霧村的交通出現(xiàn)了阻滯的局面。

  通過核算,造這座跨度約36米,連接南北橋堍,總跨徑約50米的石拱公路橋,需要資金好幾十萬。上級回復(fù),目前沒有規(guī)劃項目,造橋只能依靠當?shù)丶Y完成。

  村里人說沒有錢。他說我出一半,村里人還是說沒有錢。他說,錢我一人出了,不夠的部分我自己想辦法,你們每戶出20個工做鑿石料、打木樁、搬運土石方等雜務(wù)。村里人同意了。

  一年后,一座結(jié)實的石孔橋終于建成了。山洪來了,橋巋然不動,人們照常出行。村里人樂了,對他投去感激的目光。周邊幾個村的人都羨慕不已。

  有一點令他感到遺憾,就是他建議造新橋不拆古橋,只要在古橋破裂的地方進行鋼筋固定,在兩邊橋頭設(shè)護欄,僅供行人通過。當時,村領(lǐng)導(dǎo)拍著胸脯說,保護祖先留下的文化古跡,這個我們懂。可是,結(jié)局未能盡如人意,在上級領(lǐng)導(dǎo)的默許下,施工隊為了取石料的便利還是將古橋拆除了。

  幾年后的一個清明節(jié),他攜君梅回了一趟老家,感覺村人看他倆的目光有些異樣,絲毫沒有一絲感激,甚至有的很冰冷。原來,民生工程下來,那些原本還是木橋的村落如今都鳥槍換炮建起了石孔橋,比他們村的橋更高大更堅固,關(guān)鍵是修橋的錢都是由國家出,并不要各戶出人出力。

  有的人說,悔不該當初出力修橋了;有的人說恨不得一場大水把這座橋沖毀了;還有人說,哪天晚上把這座破橋挖個洞;甚至還有人說,就是因為他毀掉了一處具有紀念意義的古建筑……

  當晚,有個君梅的親戚找到他鎮(zhèn)街的家里,吞吞吐吐地告訴他,鄉(xiāng)親們硬推舉他過來說一件事,問他:你現(xiàn)在是大富翁,能不能把過去修橋時出的工折成工錢退還給他們?他聽了,臉有些發(fā)青。親戚臨走的時候他說,明早你帶大伙到村部集中吧。

  第二天清晨,那個親戚帶著大家如期而至,他們領(lǐng)走了工錢,每戶按20個工折合4000元。

  他一時感到心灰意冷。

  君梅問:“現(xiàn)在的人都怎么啦?”他茫然不知應(yīng)對,眼里竟溢出眼淚。

  屋漏偏逢連夜雨,從來都是禍不單。君梅平日工作很忙,那天,好不容易抽空帶女兒到游樂場玩,誰承想,女兒丟失了!君梅的天塌了!一向言談舉止溫文爾雅的她一反常態(tài),竟在大庭廣眾之所癱倒于地嚎啕起來,任由傷心的眼淚涕泗滂沱;陶母聞訊孫女丟失,竟然昏厥,不再醒來。

  料理完母親的后事,四處尋找失蹤的女兒不果,陶宇鴻和君梅一如經(jīng)霜歷雪的花枝,雙雙都蔫了。

  可怕的事情還在發(fā)生,這天,君梅收到一幡黃裱符咒,然后失蹤了。

  桌上,留著一紙便箋,用鎮(zhèn)紙壓著。幾句簡短的話語:

  “哥:

  我走了。

  別找我。

  原諒我,我不能告訴你真相。該回來時我會回來;蛟S,今生今世不會再回來了——來生再見。

  我愧對大姐。愧對哥。

  冥冥之中,我總覺得二姐還活著,她就在某個地方等著你。

  哥,去尋找屬于你的幸福吧。

  不說再見。

  梅 即日”

  君梅,你在哪里?為何你說不能告訴我真相,愧對大姐,愧對我,卻只字不提女兒?你怎么知道惡賊吳天賜是通過酒吧發(fā)現(xiàn)了你們的蹤跡從而跟蹤到了大姐的家?在你身上發(fā)生了什么天大的變故?到底是什么原因?qū)е履愠鲎呱趸蛞蝗ゲ环?莫非你知道抑或痛恨自己就是那個引狼入室的人?……他一時間不敢往下想了。

  君梅,你在哪里?不是你愧對哥,是哥愧對你!

  陶宇鴻啊陶宇鴻,對君梅出走的言行舉止咋一點兒都沒有察覺?你像一個做哥哥的做丈夫的嗎?

  從此,陶宇鴻開啟了漫漫的尋找之旅。

  23

  君梅,親愛的,你在哪里?

  陶宇鴻報了案。

  通過攝像頭尋找,君梅那天果然開車出了城,沿著高速往老家方向行駛。然而,在接近老家的時候,沒有下高速口,而是一路向前,進入了鄰省才駛出高速,消失在與老家橫隔一條大山脈的山區(qū)。

  兩省交界地公安通報,最近跨境發(fā)生了兩起與出租車關(guān)聯(lián)的殺人越貨案和一起敲詐案。

  時間:上上月10日、本月20日、上月1日;地點:鄰省鄉(xiāng)下;受害人:出租車司機;搶劫人:3名男子。

  上午,3名男子在縣城招攬出租車,聲稱前往50里外的小鎮(zhèn),在途中利用鋼絲繩套勒司機頸脖致其窒息而死,然后,將車開往鄰省鄉(xiāng)下拋尸,搶車藏匿。

  第一起是個男司機,其家人接到司機出發(fā)前打的電話,一個來小時后,家人打電話招呼司機吃午飯,手機關(guān)機;第二起案件與第一起作案方式如出一轍,略有差異處,這次是個女司機,本來幾個搶劫人已經(jīng)包攬了出租車,這個女司機以減少5元的車費奪過生意,搶著到陰曹地府閻王大人處報到。

  敲詐案發(fā)生在鄰省另一個縣,三名敲詐人在中途一家飯店吃飯,然后叫了兩條軟中華、兩瓶茅臺,然后逃之夭夭,最后店家逼迫司機結(jié)賬。在這樣一個荒無人煙的孤店里,司機孤立無奈。之后,聽說有遇難的同行,很慶幸自己破財免災(zāi)、躲過一劫。

  然而,君梅開的是私家車,不載客,并且監(jiān)測探頭顯示直到出高速都沒有發(fā)生異常情況,只是,人和車都如人間蒸發(fā),無影無蹤。

  陶宇鴻何曾甘心!他在君梅消失的地方,沿著河流溯河而上,遍訪一座座自然村落,挨家挨戶搜尋,從春而夏,自秋到冬,經(jīng)年累月。在此期間,發(fā)生了四川長途大巴墜崖事件,國際航班MH370飛機失聯(lián)事件。

  他時常默念:MH370搜尋到了,君梅跟著就現(xiàn)身了。

  這天,他來到了一個很大的村落。

  他將車停于村口,附近有參天的古木,還有古老的牌坊。這個曾經(jīng)古老的村落,街面上大多還保留著舊時遺存下來的青石板,盈寸深的車轍見證了街道古老的歷史。雖是鄰省范疇,但街道兩旁依然保留著不少徽派建筑:活動店排門、青磚黛瓦,高高的馬頭墻,雕梁畫棟,人物、花草,栩栩如生。

  他邊走邊看,一家一家走過去,不知不覺來到了一個有著七級青石臺階的地方,臺階中間的車轍更加明顯。他停住腳步,看到一條四、五尺寬的泥土路折向一邊的田野。

  他轉(zhuǎn)身走了上去,沿著小路一直走到盡頭的河埠。河埠很寬,足有十來米,整齊的石塊砌起幾層臺面,供村人濯衣洗菜。

  就在這時,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自己經(jīng)年累月夢寐以求的愛人。她的穿著很特別,完全有別于過去的樣式。然而,他顧不了許多,沖著她蹲著的背影直接沖了過去,哽咽著喊:“君梅——”

  他的喊叫驚動了幾個一邊洗衣一邊聊著家長里短的婦女,還有那個埋頭洗衣的女子。她們回頭看向一臉激動的他,臉上露出詫異的表情。

  “君梅?誰是君梅?”一個婦女問。

  “你找人?你認錯人了吧?這里沒人叫君梅。”那個他一直盯著的女子站起身來。

  是呀,眼前的女子除了模樣,包括身材體型體量,甚至臉型、眉眼和君梅極度相似外,衣著、口音卻和君梅有著天壤之別。

  他頗感意外。

  “你,你是誰?你叫什么名字?”

  “她是念涵,我們村里最好看的女人。”一個婦女搶著說。

  失望,頓時寫在了他的臉上。

  “她是被下街的劉老漢撿來的,劉老漢失蹤的親生女兒叫子涵。”有人道出了這名女子的身世秘密。

  原來,這個名叫念涵的女子就是失蹤多年的君菊……

  24

  那個傍晚,君菊和姐姐、妹妹踩著暮色從茶山護送陶老師回家,在接近村莊時,護送陶老師的任務(wù)交給了姐姐。氣喘吁吁的她坐在路邊歇息了一會兒。落在后面的她獨自回家路過本家一個嬸嬸家門口時,里面?zhèn)鞒隽肆钏邞嵉脑捳Z:“如今你們?nèi)A家出了一個大名人了!真看不出君菊那丫頭,模樣兒標標正正,卻裝著一肚子騷情,一個姑娘家家的,去勾引男老師!騷包、賤貨,丟不丟人啊?!”

  “你給我住嘴!發(fā)生這樣的事,也不全怪咱們家侄女,她畢竟還是一個孩子。這本賬要算在那個姓陶的老師身上。”

  “哼,‘咱們家侄女?’虧你好意思說,我卻不好意思聽!丟人現(xiàn)世啊!我警告你,從今往后咱們家再沒有這個侄女!丟人,不要臉!”

  君菊聽了又羞又恨,恨不得一時鉆進地縫里。她顧不得疲勞,站起身來一溜煙跑回家里。

  晚飯她沒有吃幾口,倒是猛喝了幾杯燒酒,然后草草洗了澡回房倒在床上。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思緒萬千,未能入寐。天麻麻亮,她悄悄起床,神使鬼差一口氣跑到“三邈亭”。

  站在“三邈亭”的廊檐下,望著眼前灰蒙蒙的景象,她腦海里一片空白。忽然,眼前出現(xiàn)一道霞光,跟著太陽探出了頭,通紅通紅的;慢慢地,太陽現(xiàn)出半邊臉,漸漸變大,終于,噴薄而出,霞光萬道,山川、河流沐浴其間,一片燦爛。太陽微笑著向她招手,夾帶著隆隆的呼喚,一陣山風(fēng)吹來,似一只巨大有力的手推搡著她的身體……她忽然展開臂膀,騰身躍起,向著天國飛翔而去……阿黃緊隨其后,一躍而起……

  25

  鄰省劉莊的劉丙年,年輕時是個手藝人,其木工活做得精細,不但榫頭堅牢,而且樣式美觀大方,堪稱一流。當?shù)厝硕挤Q呼其劉木匠,久而久之倒把他的真名遺忘了。方圓幾十里的鄉(xiāng)親每逢兒女婚嫁,都必得請劉木匠打制家具。劉木匠為人特別,別的木匠師傅喜歡松軟的木質(zhì),獨他喜歡那種堅硬光滑的。他說,好的木材雖然難做,但做出的家什光滑、不變形、經(jīng)久耐用。

  劉木匠年屆六旬打算歇手木工活了,一來當?shù)氐暮媚静膸缀踅^跡;二來如今購買成品家具的人家多,打制家具的人家微乎其微;三來自己的身體吃不消。他決定在有生之年為兒子打制一房結(jié)婚用的精美家具。

  這天,他和跑運輸?shù)膬鹤觿㈣鲝娧刂P山公路專程趕到鄰省收購木材——那種冬天砍伐的陰干的陳年優(yōu)質(zhì)品種——一路尋覓到了云霧山麓。經(jīng)過兩天尋訪,購得大半車廂花皮樹、櫻桃木、黃芯夾麻檵等,這些樹種木質(zhì)硬、細膩、紋路清晰,刨面光滑耐磨,此外各具特點:花皮樹輕,櫻桃木香、夾麻檵經(jīng)爛。

  頭天,他們裝好木材天已擦黑,慮及山路崎嶇,在一農(nóng)戶家借宿。翌日,天麻麻亮啟程。經(jīng)過三、四個小時的顛簸,回到自家后院。

  吃罷中飯,劉梓強攀上車廂,看到木材上直挺挺躺著一個人,是個女子,年輕的女子,看那臉孔,仿佛自己的妹妹梓涵。他嚇得跳下車,踉踉蹌蹌跑回家里,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車上,車上有個女子,很像,很像咱妹妹梓涵。”

  劉木匠夫妻倆聞訊顧不上回話,急急匆匆直奔車旁。劉木匠手攀車廂伸頭一瞥,看到一名酷似女兒梓涵的女子,仰面朝天躺在木材上。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左手背用力擦拭著眼睛,驚恐道:“梓涵?你是我的女兒梓涵嗎?你是人還是鬼?”

  幾個人七手八腳把女子抬下來,劉老媽用手試了試女子的鼻息,有氣,還活著。他們急忙把她送到梓涵的閨房。劉老媽急忙撩開姑娘的內(nèi)衣查看女子的后背,搖了搖頭說:“不是咱閨女。”她抬頭望了望老伴,“苦命的孩子啊,咋恁像咱們閨女呢?……作孽啊!……”“還愣著干嘛?咱得趕快救她啊!”劉木匠嚷道。

  開中藥鋪的張醫(yī)生號完脈,說:“這女子脈搏細微,除了摔傷,恐怕還跟心病有關(guān)。我先開幾帖活血化瘀的藥,待她醒來,再開幾帖除慮安神的藥方。”

  好家伙,這女子昏迷了三天三夜才睜開眼睛。

  劉老媽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多大了?”

  “我記不得我的名字,我是誰呢?”女子睜著眼睛,一片迷茫,“我只記得我從山上飛下來,分不清是掉在了樹枝上還是竹梢上,彈起來,掉下去,又彈起來,掉下去,最后掉在硬邦邦的地方,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陣沉默,房間里很安靜。

  “這是哪里?”女子問。

  “這是劉莊,姑娘。緣分啊!幾天前,我兒子和他爸到鄰省購買木材,你掉在了車廂,把你帶回家了。你昏迷了三天三夜,把我們嚇壞了。”劉大媽抹著眼淚說,“苦命的孩子呀,你多像咱女兒梓涵哪,可惜不是,你背上沒有那塊胎記。你要是咱女兒,那該多好啊!”

  慢慢地,女子知道了梓涵的故事。讀大學(xué)的她,兩年前利用暑假當起了背包客,從此杳無音信。女子深受劉木匠夫婦的愛憐,兒子也很喜歡這個天上掉下的妹妹……經(jīng)過一番曲折,夫婦倆認女子做了干女兒,取名劉念涵。

  26

  陶宇鴻在劉莊河埠邂逅華君菊,那個在一旁搶著說話的碎嘴大媽名叫尹桃花,年輕時她可是響徹十里八村的一個風(fēng)流人物。他男人郎二虎,早年在鄉(xiāng)辦廠坐辦公室。

  郎二虎與尹桃花性格迥異,一向為人低調(diào),見到上司,總是禁不住點頭、微笑、哈腰,即使在背后,也是某書記、某廠長地尊稱著官銜,從不直呼其名。

  自從尹桃花開了一爿飯店,郎二虎更謙卑了,對進店的干部,頭點得頻率更高,微笑得更甜,腰彎得更低。

  尹桃花身材高挑、臉盤白凈、紅唇白齒、碎步輕盈,胸前的兩坨肉上下顫動。桃花不僅姿色嫵媚,還很會說話——說起話來兩片紅唇上下翻飛,那一對大眼睛灼灼逼人,仿佛兩只鐵鉤子,攝人心魄。

  撤區(qū)并鄉(xiāng)那年,新來的馬鄉(xiāng)長人高馬大,滿臉富態(tài),那天是他第一次跨步店內(nèi)。

  郎二虎聽了鄉(xiāng)辦胡主任的介紹,頻頻點頭、堆滿微笑、深深彎腰,就差倒地跪拜了。

  馬鄉(xiāng)長,歡迎光臨小店,今后仰仗您多關(guān)照。

  馬鄉(xiāng)長只是頷首,沒有說話,卻將眼睛投向了一旁的尹桃花,盯著她,足足有二十秒鐘。

  桃花媚眼直直,對峙著馬鄉(xiāng)長。她紅唇蕩開,低眉淺笑,嬌聲滴滴地說:“歡迎歡迎,馬鄉(xiāng)長是我們尊貴的客人,還請今后多多賞光。”

  馬鄉(xiāng)長開口了:“有你這么漂亮的老板嫂,我老馬有空就來,哈哈……”小店里回蕩著高亮的笑聲。

  郎二虎面帶笑容,哈著腰領(lǐng)馬鄉(xiāng)長進了雅間。

  酒足飯飽,郎二虎又面帶笑容,哈著腰送馬鄉(xiāng)長。桃花也跟著送行。馬鄉(xiāng)長攥著桃花的酥手,手指頭戳桃花的手心,桃花也跟著摳馬鄉(xiāng)長的手心。

  翌日清晨,郎二虎到市場買菜,迎面碰到馬鄉(xiāng)長在馬路上溜達。郎二虎立馬點頭、微笑、哈腰:“馬鄉(xiāng)長,早啊!”

  馬鄉(xiāng)長呵呵笑著,算作回應(yīng)。

  郎二虎回到店里,到二樓臥室找打火機。他推開房門,看見馬鄉(xiāng)長一身光溜,正和桃花在一起……

  郎二虎滿臉紅脹,仍是點頭、微笑、哈腰:“我,我拿個火機,你們……你們……咳——”郎二虎擺了一下右手,然后倒著身子退出,輕輕地將房門帶上。

  到了前廳,郎二虎狠狠扇了自己一個耳光,牙齒都滲出血來。

  之后,據(jù)說馬鄉(xiāng)長還是受到了驚嚇,自此失去了做男人的能力。郎二虎的命運一下子變得撲朔迷離起來,為人處事更謹小慎微,見了上司不住點頭,謙卑微笑,腰彎得更低了。

  歲月不饒人,經(jīng)年之后,尹桃花覺得自個人老珠黃,不適合再干開飯店的營生,便讓位給兒媳小兩口經(jīng)營。殊不知,才過半年,店里變得冷冷清清門可羅雀,最后只得熄火關(guān)張。

  尹桃花為一家老少的生計著想,利用自家房子開了一家私人旅館,白天和老伴拉著板車在方圓七、八里內(nèi)收收破爛。當晚陶宇鴻住了進來,主要是與尹桃花套近乎,他想通過尹桃花深入了解那個名叫劉念涵的女子的身世。他認定這個女子就是那個失聯(lián)多年的妹子華君菊。

  尹桃花喝了陶宇鴻特地購買的一瓶價格不菲的燒酒,就著暈暈乎乎的大腦,盡自己對劉念涵的認知,一股腦地娓娓道來——

  啊——,劉念涵這個姑娘,真是個苦命的人!說來話長啊!那年,有不少年頭了。那天,鄉(xiāng)親們突然發(fā)現(xiàn)下街劉木匠家多了一個姑娘,起初,人們以為是他家失蹤多年的女兒回了家,但仔細一打聽,不是,那個姑娘,模樣真像他們家的女兒劉梓涵,但劉木匠妻子淑女一口咬定說不是。——淑女說她女兒子涵背上有塊胎記,這個姑娘卻沒有。聽她這么一說,大伙也看出了不同:眼神不同、姿態(tài)不同,最明顯的是說話的腔調(diào)不同。最讓人吃驚的是,那姑娘自己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來歷,自己的名字,家在哪里,家里有些什么人,統(tǒng)統(tǒng)一概不知!那姑娘失去了記憶,卻識文斷字。唉,你說怪不怪、稀奇不稀奇?

  開始,劉家人在對待念涵的態(tài)度上產(chǎn)生過分歧——淑女以為念涵是個累贅,不肯收留……咳——,尹桃花拖著腔擺著手羞赧地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說這些干嘛?有一段時間他們又把念涵當做自家的親人看待。再后來,發(fā)生了一些事情——什么事情呢?頓了頓,尹桃花眨著眼,一副神秘兮兮的樣貌,慢悠悠說道:說來話長,待我慢慢道來。

  這姑娘人長得水靈,腦子活泛,手腳又勤快。啥事都會干,里里外外一把好手。不用人吩咐,見事做事。收留這姑娘,不虧。尹桃花伸出大拇指。

  劉木匠夫妻倆心里還懷著心事——這個,你懂的。尹桃花眨了眨眼繼續(xù)道:兩人一商量,一拍即合。才沒幾天,他們特地請了村里支書、村主任、文書一桌酒,專門談給姑娘上戶口、取名字的事。很快戶口上了,名字也有了,依著劉梓涵的妹妹取的,叫劉念涵。

  劉念涵見天干活,挖地、種菜、打柴、喂豬,樣樣在行,就是稻田里的活生疏一些,不過,這姑娘聰明,一學(xué)就會。后來,插秧、耘田、割稻,樣樣不落人后。尹桃花邊說邊手舞足蹈,比擬著種種勞動的架勢。

  劉木匠的兒子聰明,但人不誠實,初中沒念完就跑回了家。劉木匠給他學(xué)會了駕駛,給他買了卡車,讓他跑運輸。他不好好經(jīng)營,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常常丟了生意不做與人打撲克搓麻將,辛辛苦苦做生意賺來的幾個錢都送到了賭博場,奔三十的人也沒有娶下一房媳婦,唉——,就像我家那個不爭氣的兒子一樣!

  尹桃花垂頭嘆息,抹了抹眼淚,呷了一口茶,繼續(xù)介紹——

  劉木匠為兒子做的一房家具,那個真的排場。夫妻倆為兒子張羅婚事。自然,媳婦就是剛認下的干女兒劉念涵;槎Y那天,劉念涵懵懵懂懂也沒有表示反對。可是到了晚上,卻拒絕與劉梓強同房。這下,劉家人丟臉丟大發(fā)了。劉木匠老伴淑女不高興了,她當即要把劉念涵掃地出門。劉木匠不依。幸虧他們的兒子良心不壞,幫腔道:“念涵我配不上,她做我的妹妹都是我前世修來的,我們只有做兄妹的緣分。”——后來劉木匠出錢給兒子買了一個越南姑娘算是成了家。

  淑女心眼比針尖還小,當天拋下一句狠話:“咱娘兒倆單過,你這個老不死的就跟這個狐貍精過吧!”尹桃花搖頭撇嘴面現(xiàn)不屑,接著說:“淑女母子撇下劉木匠和劉念涵——這可苦了這姑娘。”

  說罷,尹桃花又嘆了一口氣,兀自抹起眼淚來。

  后來,劉木匠帶著劉念涵搬出來住進了柴房。也是蒼天有眼,后來小學(xué)校里缺老師,劉念涵去代課。那姑娘的心智本就像個孩子,自然討得了孩子們的歡喜,孩子們離不開他們的好老師。這姑娘也神奇,后來居然通過了學(xué)校測試,做了一名頂編代課教師——只是有一樣,憑恁么優(yōu)秀的小伙子來說親,她就是不搭理。說到這,尹桃花喜笑顏開起來。

  尹桃花一邊捶著老腰一邊嘆氣說:念涵這孩子命苦啊,是不是上輩子欠了老劉家的債?幾年前,劉木匠因為中風(fēng)癱瘓臥床,都是這個可憐的孩子服侍的,又要上班,又要照顧病人,真難為她了。唉,夜深了,說著說著我心里怪不舒服的,回頭再聊吧。尹桃花抹著眼淚,起身回房。跟著,陶宇鴻也回到了客房。

  陶宇鴻睡不著,他打算回家一趟,找些老照片——比如華君菊本人的,其父母姐妹的,或者還有她曾經(jīng)用過的老物件。他想,這些或許能夠幫助她恢復(fù)以往的記憶。

  翌日清晨,陶宇鴻告別劉莊。臨行前,他跟旅店老板娘尹桃花說,幾天后自己就將返還,他一定要讓劉念涵——哦,是華君菊,知道自己是誰。

  27

  陶宇鴻回到家,找到了華君菊的相片——單照、云霧小學(xué)畢業(yè)合影照、三姊妹合影照、全家福;還有一方潔白的手帕——只是上面繡的不是菊花,是蘭花,是他當年送給華君蘭的。

  翌日,他開著車往鄰省劉莊趕……突然,他的手機響了,接起來一聽,是浦東機場公安處打來的,稱昨日失聯(lián)航班上有華君梅的信息……

  幾個月前華君梅的神秘離去、失蹤,陶宇鴻內(nèi)心焦灼,四處尋找也一直無果,但心中始終存著希望,他想象著某一天她突然站在他的面前……此時這個不幸的確切的消息突地降臨,大大超出了他的預(yù)期,仿佛晴天霹靂,一下子把他炸暈了。他口中念叨“完了,完了!”頓時感覺頭在膨脹,仿佛馬上就要爆炸。他即刻把車停在路邊,眼前變得昏天黑地,眼睛似乎跟著瞎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了“叭叭”的喇叭與滾滾的車輪聲。忽然,他記起君梅失聯(lián)的事情,便掉轉(zhuǎn)車頭,往千里之外的機場開去。

  傍晚,他到達機場,與先期而至的同病相憐的家屬們一起,焦急而安靜地等待著搜尋的消息——就這樣祈盼啊,等待啊,時間悄然流逝,不知不覺中一晃就是半年?膳碌氖牵廊贿b遙無期,杳杳無望!

  陶宇鴻的世界昏天黑地,這天,焦頭爛額的他翻找衣物,忽然看到了華君菊的相片。他捧在手心端詳著,勾起了記憶中華君菊的過往……

  他帶著香燭和果品,只身來到海灘……跪地而泣:“君梅,我是循著你的足跡才找到了君菊?墒,現(xiàn)在君菊還沒有恢復(fù)從前的記憶,而你又不辭而別!之前,你告訴我,你懷有身孕。為什么要棄我而去?為什么這么狠心?……”

  許久,他禱告:“蒼天啊,大海啊,保佑君梅平安無事吧!君梅啊,倘若你平安歸來,一定要告訴我喲。”

  28

  這天,陶宇鴻再次踏上了奔赴鄰省劉莊的征程。

  “劉念涵的身世之謎解開了,她老家來人了。”消息不脛而走,整個劉莊的人大約都知曉了。

  劉木匠的老婆淑女放風(fēng)說:“來人了,好啊。人可以領(lǐng)走,但要把賬算清楚,撫養(yǎng)費必須留下。”

  劉木匠卻不同意,說:“念涵是咱們家的女兒,咱們能要她家人的錢嗎?再說,她那么能干,沒吃咱們的冤枉。”

  “好你個半死不活的老頭子,打從當初起,你就一直袒護她——你心里咋想的,我清楚!這事你做不了主!”淑女拉著臉,很難看。

  “你,你,你……”劉木匠暈了過去。

  劉念涵獲悉了養(yǎng)父母爭吵的緣由,哭著說:“誰說我要離開了,我不走……我要給二老送終。”

  “哼,你可以給這個老鬼送終,我不需要你!”淑女冷言冷語,像一把利劍直刺劉木匠和念涵。

  劉木匠又一次暈過去,再也沒醒過來。

  念涵一直哭,一連幾天不吃不喝。她披麻戴孝,堅持把養(yǎng)父送上了山……

  念涵休克了。后來,劉梓強請來醫(yī)生,給輸了葡萄糖水才蘇醒過來。

  29

  陶宇鴻到達劉莊的時候,劉木匠去世再過三天就滿七七。

  陶宇鴻第一次走進劉念涵的家。老房子,很大,木質(zhì)上下兩層結(jié)構(gòu),由很粗的木柱支撐著——典型的徽派風(fēng)格。——這里不是安徽,只是與安徽毗鄰。兩進,前堂屏風(fēng)前擺一條形香案。兩側(cè)為廂房;后堂正中有天井,兩側(cè)為正房。西門緊挨一側(cè)屋,作為廚房。

  此時,劉念涵正在廚房忙活。陶宇鴻站到她面前說:“念涵,不,你應(yīng)該叫華君菊。”

  劉念涵面無表情地望著他。

  “是的,你就是華君菊。”陶宇鴻一邊窮追不放,一邊從包里摸著什么。

  “你是誰呀?你害得我……你給我滾!”她突然眼冒兇光,血脈僨張,臉紅脖子粗地咆哮起來。

  陶宇鴻嚇得連連倒退,踉踉蹌蹌到了后堂。停了一會兒,又欲上前陳情。忽見她手捏一柄鍋鏟,一副攻擊狀,便返身跑出了屋子。

  他住進了尹桃花的家庭旅店。

  尹桃花見了他,說:“來了?”接著說,“你怎么這會兒才來?這些天,這孩子遭大罪了!唉——苦哇。”

  陶宇鴻怔怔地望著她,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

  “我知道你的想法,你很想我現(xiàn)在就說說,是不是?”尹桃花微笑中透著一絲狡黠,“說來話長了。晚上再說吧。這會沒工夫。”她拉著板車和老伴一起出去收破爛了。

  陶宇鴻很無奈。在這個簡陋得只有一張床和一張桌子的客房里,他顯得狂躁不安,一會兒躺在床上,一會兒在狹小的空間里打轉(zhuǎn)兒,一會兒打開手機查看失聯(lián)飛機的新聞,一會兒看看簡短的網(wǎng)文……直到窗戶玻璃一層層暗下去,突然想起要做的一件事來。

  他跑到街面上,在熟食鋪買了兩個鹵菜,在百貨小店買了一瓶燒酒,然后返身回到旅館。此時,尹桃花和她丈夫正好拉著滿滿一車破爛回來。陶宇鴻主動搭訕:“老板娘,咱們晚上喝一盅。”尹桃花笑了,說:“好嘞。我現(xiàn)在就做飯,咱們邊吃邊聊。”隨即,將卸車的活兒拋給了丈夫。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尹桃花打開了話匣子:“哎呀,你走的這段時間,劉木匠家可鬧騰了。念涵老家來尋人了!這話在莊上鋪天蓋地傳散開了。這下淑女不高興了,她說,念涵人可以交還,但二十多年的恩養(yǎng)費必須留下!劉木匠聽了,不答應(yīng)。他說,做人要憑良心,念涵勤快、能干,什么時候吃冤枉了?相反,我們老劉家還要感謝她對家庭的付出。這下淑女火了,話語愈來愈不中聽,說你劉木匠是不是前世作了什么孽,欠了念涵的;要么,你這個老不正經(jīng)的,背著老娘你們一對狗男女做下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你說,劉木匠一個臥床多年的病人,怎經(jīng)得這樣的冷言惡語!這不,一口氣上不來就撒手西去了。”

  說到這里,尹桃花似乎受氣的是她自個,她顫抖地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繼續(xù)道:“最遭罪的自然是念涵,她夾在中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生生地把肺都氣炸了。劉木匠咽氣了,淑女指著她的鼻子罵:你個狐貍精,是你害死了我男人。當時,念涵實在氣急了,她掄起右手,狠狠給了淑女一個響亮的耳光!旁邊的人看了,都說打得好,打得好。淑女見這陣勢,知道犯了眾人的忌——俗話說,眾怒難犯!只得閉口不作聲了……”

  陶宇鴻坐在旁邊靜靜地聽,不知不覺,眼淚溢出來,一如屋檐的水滴。

  尹桃花長長嘆口氣說:“念涵這姑娘是待不下去了,早遲要離開劉莊。唉——,多好的人啊!”她抹了抹眼睛,“淑女對外說,等死鬼滿了七,就把老房子賣了……幸虧你來了,姑娘有指靠了。”

  30

  陶宇鴻苦苦熬著,終于到了三天下午,想著傍晚劉木匠滿了七,就去找念涵談。

  忽然,一個人拎著一只明黃密碼箱直奔房間來。陶宇鴻一看,是個女人,披頭散發(fā),臉上掛著汗水抑或淚痕,臉紅眼潤地站在他面前。他仔細一看,哎呀,正是華君菊!

  陶宇鴻猜測,剛才她一準是和她的養(yǎng)母淑女吵架了。準確地說,她被她趕出了家門!

  兩天前,她舉起鍋鏟做出一副欲要拼命的樣子將陶宇鴻趕跑后,就一下癱軟在地。她不知道這個人到底是誰,但冥冥中似乎又與她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村人有關(guān)她的議論像風(fēng)一樣四處擴散,從她耳畔刮過,她明白這個人一定與她的身世脫不了干系。她恨啊,心想,既然你們與我有關(guān),既然你們是我的親人,為什么不趁早來找尋我?今天,她被養(yǎng)母逐出家門。眼前已無路可逃,她臨時起意來會一會這個人——無論是何種結(jié)果,哪怕前面是魔窟,哪怕是龍?zhí)痘⒀,她都要前來闖一闖。

  陶宇鴻示意她坐下,倒了一杯水遞到她手上。

  陶宇鴻從包里翻出一沓照片:華君菊自己的,她姊妹三人的合影,她父親的照片、母親的照片,還有兩張分別是小學(xué)的畢業(yè)合影、初中的畢業(yè)合影……一張張放在她面前。

  她小心翼翼地一張張拿起來看,臉上的表情豐富多變,眼睛一睜一閉……陶宇鴻掏出一個物件,在她面前緩緩抖開,是一方潔白的手帕。她望著眼前的手帕若有所思,起身打開密碼箱,從里面的口袋里摸出一個物件,快速展開,竟是一方同樣潔白的手帕!兩方手帕的不同處,一個上面繡著蘭花圖案,一個是菊花。忽然,她眼睛放電,望著面前的他,顫聲問:“哥,你是宇鴻哥?”

  陶宇鴻?quán)嵵氐攸c了點頭。

  華君菊突然撲到他懷里,“哥——”,“哇哇”大哭起來。忽然,華君菊腦中靈光一閃,恢復(fù)了記憶。

  她心中有成千上萬個問號需要他解答;他心中也有千言萬語要跟她傾訴。然而一言難盡,需要找一個適當?shù)臅r間和適合的環(huán)境慢慢交流。——“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陶宇鴻帶著華君菊離開了尹桃花的旅店,先到鎮(zhèn)里轉(zhuǎn)了一圈,然后前往她養(yǎng)母的家。

  她與養(yǎng)母和哥嫂告別,表示清明節(jié)定會前來祭祀養(yǎng)父。臨別前,陶宇鴻留下了幾件禮品和厚厚一沓五萬元的現(xiàn)金。

  31

  轎車風(fēng)馳電掣,一路狂奔,到達陶宇鴻市里的別墅,太陽仍高高掛在西天。

  面對華君菊迫不及待的眼神,陶宇鴻說了一句話:“菊妹,你要做好承擔(dān)一切苦痛的思想準備。”

  陶宇鴻從書房挑出一本書,是余華的《活著》。他布置下任務(wù),要求華君菊一定要讀懂它,否則將拒絕回答她的所有問題。

  說罷,陶宇鴻徑自上街了。約莫一個半小時,他買回了一大堆的菜:牛肉、豬肉、雞、雞蛋、白菜、芹菜、生菜、韭菜……有葷有素,有生有熟,林林總總;有姜蔥蒜油鹽醬醋等各種作料與調(diào)味品,還有白酒啤酒橙汁椰子汁等各種酒水飲料。

  接著陶宇鴻下廚,拿出看家本領(lǐng),烹飪出一桌燦爛。還別說,這些菜裝在罐子、盤子等器皿里,看之悅目、聞之噴香。

  陶宇鴻宣布:“開——吃——”

  二人饑腸轆轆,立馬狼吞虎咽起來。

  華君菊說:“真香。”陶宇鴻笑了,舉起酒杯邀請華君菊對飲。這餐飯,二人吃得酣暢淋漓!微醺的二人倒在沙發(fā)上直到午夜才清醒過來。陶宇鴻起來鋪床——他讓華君菊睡自己平日的臥室,自己睡書房。催促華君菊洗漱沐浴就寢后,自己才刷鍋洗碗洗浴睡覺。

  翌日,艷陽高照,陶宇鴻才起床。此時,華君菊發(fā)揮了一個“巧婦”全部的本能:室內(nèi)打掃得干干凈凈,早餐已然做好,溫在鍋里。陶宇鴻感到了久違的家的溫馨。他的眼睛潮濕了。

  “哥,我一口氣讀完了《活著》。”華君菊說,“主人翁福貴太凄慘了,一大家子人,最后只剩下他一個,孤零零的,唉——”她聲調(diào)哽咽,眼里溢滿眼淚。

  “昨晚沒睡?”陶宇鴻問。

  “嗯。到房間后我接著讀。”華君菊說,“讀完,外面?zhèn)鱽磬编钡镍B鳴聲。”

  “那么我問你,福貴的人生由富貴到貧窮,由紅紅火火的一大家子到孑然孤身,他為什么還能支撐著活著?”

  “是……因為……”華君菊一時語塞。

  “福貴是為活著而活著。”陶宇鴻進一步解釋道,“里面有一句:‘人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著。’比方說,作為人,不能因為親人的離去而自己無法生活,還得活著。就此意義而言,作家余華的這部小說具備了普世價值,《活著》寫出了人類的普遍性。”

  “哦,我聽明白了。”華君菊若有所思。

  “明白了就好。”陶宇鴻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這些天懸在他心坎上的一塊石頭終于落地了。

  華君菊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她說:“哥,我離開這些年來,我家里到底發(fā)生了一些什么事,你可以告訴我了。”

  “好,瞞是瞞不了的。我本沒有隱瞞的意思,只是在說之前,你可要作好接受現(xiàn)實的思想準備。”陶宇鴻的語氣不由沉重起來。

  “說吧,我扛得住。”華君菊睜大眼睛盯著他。

  于是,陶宇鴻緩緩講起了華家的變故……

  盡管華君菊有思想準備,聽著聽著依然傷痛不已,整個白天和夜晚眼淚如屋檐的雨滴,流淌不息。

  “可憐的妹妹,你就任由眼淚盡情地流吧。釋放心中所有的苦痛,消弭今生所有的不幸。在未來的日子里,哥哥會盡力呵護你,保護你,珍重你,再也不能讓你遭受一丁點兒的傷害。”望著眼前哭泣的她,陶宇鴻在心里暗暗發(fā)誓。

  32

  第二天,陶宇鴻載著華君菊來到鎮(zhèn)里的老宅。這里,曾是她讀初中住過的地方,她感到了一種熟悉而親切的味道。

  他們備齊了香紙爆竹煙酒果品等一應(yīng)祭品,前往云霧村華君菊父母的墳塋。

  路過“三邈亭”,陶宇鴻靜靜觀察著華君菊的表情。她一臉凝重,顯然,她陷入了對往事的苦澀回憶。他加大油門,快速越過了這座山岡。

  二人下車趨步墳山,向華父華母的墳塋靠近。墓地周圍當年栽下的幾株小樹苗已然長成參天大樹,樹葉濃郁茂盛,撐起一團巨大的樹冠,濃蔭遮蔽了整個墓地……華君菊大約看清了墓碑上的字,突然撲身跪倒在地,嚎啕起來——

  “爸,媽,不孝女看你們來了。都是我不好,是我連累了你們,是我害死了你們。”華君菊一邊磕頭,一邊數(shù)落著自己,“你們愛我、疼我,我……我卻不爭氣。”她捶打著胸脯,繼續(xù)哭訴,“我怎么那么脆弱,禁不住一點閑言碎語,喝什么酒,發(fā)什么瘋,清晨跑到外面去……”華君菊一遍一遍地哭,一遍一遍地歷數(shù)自己的不孝,喉嚨沙啞了,以至泣不成聲。

  陶宇鴻默立一旁。

  許久以后,華君菊的話語出現(xiàn)反轉(zhuǎn):“可是,我只是覺得心里悶得慌,才灌醉自己,跑到‘三邈亭’……我不想跳崖,壓根兒也沒有想到跳崖,當時我只是昏昏沉沉,似乎背后有一只手推我下去……”

  陶宇鴻靜靜地陪伴在一旁,心想:“你盡情地哭吧,釋放出所有的悲傷。”當他聽到似乎她是被人推下懸崖的細節(jié),頓時驚得目瞪口呆……待回過神來,直覺得背脊發(fā)涼。他一把攬住華君菊問:“什么?你不是自己跳的,是被人推的?確定嗎?”

  華君菊止住哭聲,抬頭望向他,說:“我也不確定,只是感覺背后有一股推搡的力量。不過,我絕對不會跳崖的,這一點我可以肯定。”

  望著華君菊真誠的臉孔,陶宇鴻明白,華君菊沒有撒謊,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事情的真相。望著墓碑上冰冷的名字,他的心臟一陣陣抽搐,慌張、疼痛、害怕,進而臉色發(fā)白,渾身無力……他一屁股跌坐在陰暗潮濕的地面。

  一截尖利的枯枝硌刺了陶宇鴻的臀部,疼痛致其從混沌中突然清醒過來。面對陰森的墓地,他覺得后背涼風(fēng)習(xí)習(xí),一陣陣發(fā)冷;恰在此時,一陣尖厲的鳥鳴,劃破天空,如利劍般直扎人心,令人心驚膽寒!他連忙拉起跪于地面的華君菊,逃也似地離開了墓地,離開了大山之麓。

  33

  返回途中,華君菊提出:“把車停下來,我要到‘三邈亭’看看。”陶宇鴻和華君菊登上了“三邈亭”。

  陶宇鴻問華君菊:“亭上有三個‘miao’字,你怎么看?”

  “當年少不更事,我只看到了‘藐’和‘緲’。 ”頓了頓,華君菊闡釋道,“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而我只看到了自己的藐小;‘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我感受到人生無常,前途渺茫。”

  “那么現(xiàn)在呢?”陶宇鴻追問。

  “人生不僅有‘藐’和‘緲’,更有‘邈’——‘抑志而弭節(jié)兮,神高馳之邈邈。’”華君菊進而闡釋道,“我看到了人生道路的邈遠。”

  “好啊,你心胸開闊,格局寬廣,你能這樣思考人生,我很欣慰。”陶宇鴻連連贊嘆。

  “人生也是一種歷練。常言道‘學(xué)無止境’,人生更是無止境的。”華君菊頗有感觸地說。

  “人生是一部大書,充滿智慧與哲理。你觸景生情,唐詩宋詞信手拈來,你的談吐告訴我,你讀了不少書。真乃讀書破萬卷,‘談吐’如有神哪!”

  “書籍是我最傾心的朋友,漫漫長夜及閑暇時間,只有書籍陪伴我,我從中亦獲益匪淺。”

  陶宇鴻從華君菊的言辭中感到了她過往生活的艱難與辛酸,內(nèi)心陡生悲慟之情。

  34

  華君菊儼然成了一位家庭主婦。每天清晨,當“嘰嘰喳喳”的鳥鳴聲響起,她就起了床。拖地、擦拭桌椅、整理客廳、洗衣、燒水、做飯……陶宇鴻像個旅客,每天半夜不睡,九十點鐘才起床,仿佛故意躲著華君菊。飯菜涼了,華君菊為他重新加熱。后來,她干脆八點多鐘才做飯,偶爾,二人可在一起吃個早飯。

  是啊,和自己心儀的人在一起,華君菊心里自然歡喜,陶宇鴻心里也高興。然而,二人單獨相處,感覺是那么的別扭、尷尬、不自在、不安心!比如飯后散步,華君菊看似腳步的頻率不慢,步伐也不小,但總是落在陶宇鴻后面,每隔一會兒,華君菊都要小跑幾步才跟上。

  華君菊嗔怪道:“哥,你不能慢一點嗎?”

  陶宇鴻笑著說:“我腳步并不比你的快,步子也不比你的大,為何總走在你的前頭?”

  “你說為什么呢?”華君菊喘著氣息反問。

  “個中原因嘛……呵呵,說出來某些人一定會受刺激,我可不敢說。”陶宇鴻做著鬼臉。

  “哥——,你就照實說吧。我不會怪罪你的。”

  “真的,說話算數(shù)?”陶宇鴻停下腳步,轉(zhuǎn)頭看向她。

  “嗯,我保證。咱倆拉鉤。”

  “好,那哥哥可說了,妹妹千萬別……”

  “說吧。”

  “妹妹是山里的猴子,跑起山路來那個快呀,哥哥就遠遠不如妹子,但在平地走路,妹妹腳步抬得高高,自然耽誤時間,因而……”

  “哎呀,你嫌棄我。”華君菊一邊說著,一邊抬手追打著。陶宇鴻笑著在前面跑得更快。

  一百來米后,陶宇鴻停下來候華君菊,說:“之前我和你一樣,在公園散步,看著人家抬腿也不快,步子也不大,咋走著走著自己就落后一大截?我反復(fù)觀察,發(fā)現(xiàn)了其中緣由。后來,我努力練習(xí)步子,盡量平伸,后來終于適應(yīng)了。”

  “好啊,自己原是只山猴子,還數(shù)落我?”華君菊握拳捶打著陶宇鴻的肩膀,陶宇鴻則“哎喲哎喲”裝作很疼的樣子……

  像這樣愉快的場面很難得,常常他倆都是一前一后各自走路,默默無語。彼此的心頭都擱有一道紅線,無法穿越,咫尺天涯,親近不得,那個失落、沮喪,個中滋味,誰能解得?

  又是一個清明節(jié),一年四季過去了——期間,陶宇鴻帶著她游了三亞、麗江、臺灣——快樂的時光倏忽即逝,華君菊反覺未來的時光是那么地漫長。

  大部分時間都蜷在家里,除了做一些家務(wù),就是看書、煲影視劇。影視劇里偶有男女繾綣的鏡頭,華君菊不免有些心旌搖曳,甚或怦然心動。

  她偎在陶宇鴻的懷里,小鳥依人,那么的溫馴、甜蜜。他擁著她,頜下的胡須扎著她的嫩臉,有點疼,但又是那么地舒服……

  她從響聲中醒來。那聲音來自于自然或影視劇里。唉——,原來這只是一場夢。她多想就這樣做下去,就這樣活在夢境中,永遠不要醒來。

  華君菊一天比一天慵懶,身板越來越消瘦,面色漸漸失去紅暈,竟至憔悴。陶宇鴻終于看到了,以為她得了什么病,趕緊陪著她上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顯示什么病都沒有。

  陶宇鴻問:“君菊,你心里有事,不快樂?”華君菊在他的追問下說:“沒有什么,就是心里不得勁,整天呆在家里混日子,一點意思也沒有。”

  “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就是想干一點實實在在的事。”

  “你想干什么工作?盡管提,我一定鼎力支持。”

  “我現(xiàn)在還沒有想好。等我想到了,再跟哥哥說。”

  一天晚餐,她和陶宇鴻都喝了酒,微醺的她向他吐露心曲:她想到偏僻的家鄉(xiāng)云霧村開辦私立學(xué)校。那里的學(xué)校已經(jīng)拆并到十幾里外的集鎮(zhèn),絕大多數(shù)孩子的父母都赴外地打工,陪伴他們的是年邁的爺爺奶奶或外公外婆,孩子們讀書很不方便。她不是為了掙錢,一是要充實生活,二是想利用自己的一技之長,為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做一點兒有意義的事。

  陶宇鴻反問:“你不記恨他們了?”

  “唉——,畢竟孩子們沒有過錯。”華君菊笑著搖了搖頭。陶宇鴻看到了華君菊笑容之下的一絲苦澀。

  “是呀,冤冤相報何時了。何況那些人也沒有幾個過得好的。”

  “怎么啦?那些人都怎么了?”華君菊問得很急迫。

  看到她那副亟不可待的樣子,陶宇鴻便把自己所了解的:看到的、聽來的跟華君菊說了——

  “那個錢奕成你還記得吧?原是上海下放知青。他回城后,與原配老婆離了婚,很快葉紅桃與陳小凡也離了婚,與錢奕成混在了一起。半年后,錢奕成把葉桃紅甩了。錢奕成也沒得什么好,據(jù)說搞什么網(wǎng)絡(luò)投資虧了一大筆錢,負債累累,日子難過。葉紅桃只得灰溜溜回到云霧村,與陳小凡復(fù)合,可是不久陳小凡走夜路摔壞了腰椎癱瘓在床。如今,葉紅桃整天陪著一個活死人,怪可憐的。

  蘇樹民倒是發(fā)達了,做了合并鄉(xiāng)的校長,可是,不幾年患上了肝癌死去了,有人說那是濫坐飯店喝白酒造成的。唉,那個胡支書、程村主任最后也沒得善終……”

  “別說了,聽了讓人起雞皮疙瘩。我回去辦學(xué),只是為了方便孩子們。”華君菊若有所思,接著說“或許,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我恐怕也和他們是同類人,我不敢保證自己一定不會參與告發(fā)的行為。”

  “妹妹,你真了不起。我支持你!”陶宇鴻心想,云霧村曾是你我的傷心之地啊,我作為一個大男人至今尚且耿耿于懷,你一個小女子卻放下了。此地以及此地人對你的不好,你能夠忘卻,且忘得這么干凈徹底,真的不簡單啊!一時間,他被華君菊的真情感動了。

  說干就干。陶宇鴻和華君菊購買了棄置的小學(xué)校舍,經(jīng)過簡單的清理裝修——那幾天,家長們主動前來幫忙,鋤草的、平地的、為磚瓦匠打雜的,原本孤寂的校園變得熙熙攘攘,呈現(xiàn)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一所民辦學(xué)校硬件部分就算大功告成。至于辦學(xué)的一應(yīng)手續(xù),陶宇鴻很快辦理妥當。

  開學(xué)后,華君菊招收了9個學(xué)生——云霧村有條件的人家都移民城鎮(zhèn),生源實在有限。華君菊干得很上心。看到她忙得歡實,陶宇鴻跟著也高興。

  35

  一天深夜,華君菊突然從夢中醒來,胸口一陣陣鉆心的痛。她起床喝了幾口溫開水,疼痛慢慢消失。

  想起半月前離家打探君梅的陶宇鴻,她心生不祥的預(yù)感。時值寒冬臘月,再過幾天就是大年夜,按理,陶宇鴻該回來了。“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她喃喃自語,“老天啊,請保佑他平安歸來!”她在心中一遍遍禱告著。

  她很快發(fā)了一條信息:“哥,你在哪里,哪天回家?”

  過了良久,她收到了回復(fù):“封城了,我暫時回不去了。”

  “為什么?”一聽到手機的“滴嘟”聲,她連忙追問。

  “原想盡早告訴你,但怕你著急,不知如何跟你解釋。昨天,我火車票都訂好了,可到了火車站,還來不及登上火車,車站突然通知所有的班次全部停運。我們被遣返回酒店,開始了隔離……”

  “后天就是除夕,可以趕回嗎?”

  “不知道……估計不成……妹妹,沒事的,很快就會過去,千萬不要著急。啊?”

  “嗯。”華君菊口頭答應(yīng)著,但心中不踏實。她一夜未眠。

  更為糟糕的是,后來獲悉陶宇鴻身體發(fā)熱,被查出患上了一種新型傳染病,正在接受治療。她實在受不了了,大年三十的清晨動身趕赴陶宇鴻所在的城市。人家紛紛避而逃生,而她卻不管不顧,逆行而往。

  陶宇鴻極力勸阻她中途返回,可是她不聽,不管不顧,克服各種各樣的阻力,千方百計來到了陶宇鴻的身邊。

  看到華君菊就站在眼前,陶宇鴻最初的表情是驚喜的,眼淚順著眼角滾落。

  忽然,他高叫道:“妹妹,讓你別來,你卻不聽,你不要命了嗎?”

  華君菊淚眼婆娑,答道:“哥,只要能留在你身邊,我怎樣著都行。你明白嗎?”

  “妹妹的心意,我自然明白?墒,哥哥耽誤了你,青春,理想,一生,全部。難道,妹妹真的不后悔嗎?”他盯著她的眼睛。

  “呵呵,怎么說呢。有一句詩可以表明我的心跡:‘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和哥在一起,我收獲滿滿。”華君菊臉上現(xiàn)出幸福的微笑。

  “懂了。哥謝謝你。哥欠你的,只有待來生償還。”他繼而叮囑道,“這里很危險,你現(xiàn)在就離開,好嗎?”

  “不。生,我不能和你同床共枕;死,我一定要和你抱在一起。”她平靜地直視著他的眼睛。

  事情的結(jié)果太出人意料。一個月后,陶宇鴻奇跡般地康復(fù)了,而華君菊卻染上病魔、香消玉殞。按照云霧村人的說法,一個人生病了,如果把病過給另一個人,身體很快就會復(fù)原。陶宇鴻是把身上的病魔過給了華君菊,所以一個生還,一個死去,華君菊是為陶宇鴻阻擋了病魔,她是為陶宇鴻赴死的。

  彌留之際,陶宇鴻握著華君菊的手,久久不肯分開。華君菊的身體涼了,護士強行把他們的手掰開。

  36

  群山環(huán)抱,山上的樹木雖然零零落落,但仍然保持著蒼蒼青翠。華君菊的墳塋坐落在云霧村一座無名的山麓,面向一條溪流,不遠處是一汪深深的水潭。

  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一連半月,陶宇鴻日出而來,日落而歸。他席地而坐,靜靜地陪護著地下的她,默默訴說著無限的心事。

  后來,他繼承了華君菊的教學(xué)事業(yè)。除了上課、看書,就是日常生活——砍柴、擔(dān)水、做飯、洗衣,后來,還開辟了一塊菜園,儼然回到了農(nóng)耕時代。

  云霧村越來越多的人在外闖蕩,學(xué)生逐年減少,有兩年僅有一個學(xué)生。“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他帶著學(xué)生讀書的聲音,在山谷里回蕩。

  后來,再無學(xué)生。

  記不清何年月日,陶宇鴻走出大山,從此不知所蹤。——有人看到,陶宇鴻離開那天,曾在“三邈亭”發(fā)呆,許久,許久……

  某一天,人們發(fā)現(xiàn),在“三藐亭”的柱子上,刻著幾行文字:

  寄托

  萬能的神靈啊,

  請帶句話給她:

  為了遵從她的遺愿,

  我堅守在這里。

  萬能的神靈啊,

  請帶句話給她:

  為了寄托我的思念,

  我站在了這里。

  萬能的神靈啊,

  請帶句話給她:

  為了追尋她的身影,

  我再次出發(fā),從這里。

  萬能的神靈啊,

  請帶句話給她們:

  她們的一顰一笑,

  一直駐在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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