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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房子

叢艷麗
起風(fēng)了,晚秋的深夜,總是覺的冷風(fēng)在我的褲管里和衣領(lǐng)里穿梭不息;蛟S真的是老了,我的小孫女就總是笑話我,穿的鼓鼓囊囊,像個麻包袋似的?墒牵还茉趺蠢,我也要堅持著走上這一趟,聽說大孫子和二孫子都在城里買了新房,再過幾天,他們兩個就要舉行婚禮了,所以,我必須在今晚上趕過去,再看他們一眼。因為,明天就是我死后的一百天,百日之后,我即將走向下一次輪回,從此,塵歸塵,土歸土,我和這一世再沒有了任何瓜葛。
      走在那條走了一輩子的大路上,身邊有許多楊樹葉子,被風(fēng)吹著,花啦啦往前飄,它們飄得比我走的快多了,畢竟是70多歲的老人了,心里想走快些,可就是力不從心。于是,我把自己卷在一片葉子里,借著風(fēng)的力量往城里飄去。好在,今夜刮得是西北風(fēng),剛好和我要去的地兒是一個方向。好在,我現(xiàn)在只是一個沒有分量的靈魂,這樣的速度,我想,一定會趕在天亮之前,看到他們的。
 
      在講我的故事之前,我得先介紹一下自己:我是公園1938年生人,因為一輩子沒上過學(xué)、沒出過遠門,我?guī)缀跤洸磺遄约旱娜。只知道我媽從小叫我大艷子,村里人也就都這么叫,而我下面的四個妹妹,也就依次被叫做二艷子、三艷子……我個頭兒不算高,可嗓門兒卻挺亮,也就是傳說中的‘矬老婆高聲’。年輕的時候,我每天站在院門口,兩只手掬成個喇叭形,放到嘴邊,大喊一聲:“孩、子、們,吃、飯、嘍……”你就看,片刻功夫,先是家里的雞鴨鵝狗,后是四個孩子,飛的飛,跑的跑,全都從四面八方趕了回來。
       我是8歲那年到我男人家來的。那時候,他18歲,個子長得瘦高瘦高的,一張黃白鏡子臉,下巴刮得青虛虛的,頭發(fā)打理的整齊干凈,說起話來,一板一眼?偲饋碚f,是挺精神的。我從小就認得他,因為,我家住村東頭,他家住村西頭,大家都叫他安子哥,我們好多孩子都挺喜歡跟他玩。我那時候,不大清楚童養(yǎng)媳是怎么個概念,反正就知道得聽我媽的。那是一個暮春的早晨,我穿著一件紅夾襖,頭發(fā)編成一根長辮子,拎著一個包著幾件破衣服的小包袱,就跟著村里的媒婆三娘過道安子哥家來了。
      安子哥的家里,有個好大好大的院子,院子的前半部分,青枝綠葉,種了好多蔬菜瓜果,尤其是靠院墻底下,長著一簇一簇的南瓜秧,爬了長長的藤,一直爬到院墻上去。初夏時分,就會開出金燦燦的南瓜花,。秋天,又會有一個個橙紅色的大南瓜,沉甸甸的墜在墻上,像是一只只大燈籠。園子里,除了種南瓜,還種各類蔬菜。像什么黃瓜、豆角、西紅柿、辣椒、蘿卜、青菜……多的吃不完。
      院子的后半部分,內(nèi)容就更加豐富了。那里就是一個小型果園,三五顆桃樹、七八顆杏樹、還有十幾顆蘋果樹和紅棗樹。到了春天,那里是花的海洋,而一到秋季,則又變成了果的樂園。于是,這里就成了我和安子哥的天堂,一年四季,我都有充足的理由拉著他進去瘋玩。不是要他幫我采花,就是要他幫我摘果,要不然就躲在濃密的樹蔭里,任憑他怎么喊,就是不肯出來。
      在菜園和果園中間的空地上,才是安子哥家的五間土房,那房子,雖然算不上漂亮,可還整潔,房頂上的青瓦和絳紫色老式花格子窗戶,把這個家庭的生活面貌都寫了出來。還有值得一提的是,在院子靠西邊,有一株老槐樹,也不知道長了多少年頭了,樹干很粗,小時候,我經(jīng)常去摟抱它,可怎么也抱不過來。我就讓安子哥去抱,他也抱不過來。我就說,讓他快點兒長,什么時候,能一個人把老槐樹摟住了,我什么時候就做他真正的新娘。安子哥就笑話我是大傻丫頭。他說:“人到了一定年紀,胳膊就不會再長了,可老槐樹,卻是一年長一圈,所以,我這輩子也不能把老槐樹全部摟過來。你啊,就等著做老處女吧!”說著,他滿臉壞笑。我不懂什么是“老處女”,可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話,便羞紅了臉去打他。……
       那時候,公公是我們村的村長,所以,生活狀況自然要比一般家庭好很多。在我過門兒的時候,安子哥上面的三個姐姐都出了嫁,只剩下他這一個寶貝疙瘩,有些多病。給村里的陰陽先生算了一掛,說是要配個屬虎的丫頭,便能鎮(zhèn)住他頭上的太歲。就這樣,我便成了那個給他祛病消災(zāi)的福星了。
 
 
      16歲那年,我和安子哥圓了房,堂堂正正做了他的新媳婦。第二年,又生下了我們的老大,老大是男孩,這下子,我的公公婆婆樂的合不攏嘴。一見人就說:“誰說屬虎的媳婦不好,你看看我家大艷子,一進門,這好事兒就接二連三不斷頭兒!現(xiàn)在我們安子,不但身體好,心情也好,每天樂呵呵地,這不嗎,又添了個大胖小子,以后這日子一定是越過越紅火嘍!”
       可是,萬事如意和順風(fēng)順水,從來都是人們美好的祝愿,在我三丫頭出生后不久,三年自然災(zāi)害就來了,我的公婆便在那缺醫(yī)少藥,食不果腹的年月中相繼去世。公公去世之后,安子哥就被新上任的村長選到生產(chǎn)隊做了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員,我則依然負責(zé)在家?guī)。日子雖然窮,孩子卻繃不住一個接一個往下生,我們結(jié)婚十年,我的四個兒女相繼出世。再后來,是十年文革,那些故事太復(fù)雜,也太冗長,所以,為了節(jié)省你們的時間,我就跳過那些瑣碎,來講我最想講得內(nèi)容。
       結(jié)婚十年來,我臉上的笑容越來越甜,我的眼睛也越來越明亮。雖然是四個孩子的媽,卻總感覺渾身有著使不完的勁兒。因為,我感謝老天,給了我一個那么好的男人。我的安子哥,不僅長得好,而且有文化,不僅有文化,而且有上進心,不僅有上進心,最主要的,他是這個世界上最稱職的丈夫和父親。
      小時候,剛到他家那會兒,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想不想讀書識字?”
      我晃晃頭說:“我媽說,丫頭家家的,讀書沒用。”
      他聽了,也跟著搖頭,可他搖頭跟我搖頭卻不是一個意思,他說:“誰說的,丫頭怎么啦,人家古代的女人好多還知書達理呢!難道,李清照和蔡文姬,她們肚子里面的知識都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成?以后你就跟我學(xué)讀書認字吧,我把我會的都教你。”
       從那以后,他就開始給我當老師,他從小上的是私塾,學(xué)的還是《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乃至‘四書五經(jīng)’之類。所以,他教我讀的也是這些。他教我的時候,很嚴厲,我要是背不下來書,他就把我推到后院的蘋果樹下罰站背書,不背會了就不給我吃飯。要是我淘氣偷懶,他也會用一根樹枝打我的手,婆婆說他不該打媳婦,他就說:“現(xiàn)在我不是丈夫,她也不是媳婦,現(xiàn)在她是我學(xué)生,犯錯誤了,就得接受懲罰。”學(xué)完那些書,又開始被詩詞歌賦,從《詩經(jīng)》、《離騷》,到唐詩宋詞元曲……古典文化學(xué)的差不多了,他又找來很多現(xiàn)代書給我看,比如《馬列主義》、《毛澤東選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等……看不懂的地方,他就耐心講解。功夫不負有心人,當我正式和安子哥成為夫妻的時候,我已經(jīng)是一個小有文化的進步青年了。
       如果他只是給我做了一輩子老師,我也沒啥好顯擺的,他對我的好,是入心入骨得好。那年,我在外面淋了一場雨,回到家里,便高燒連續(xù)三四天不退。并且,神志不清,胡言亂語。打針吃藥,都沒效果。安子哥在我床前守了好幾天,吃不下,睡不著,嘴上起了一圈大燎泡。聽說村東的藥王廟香火特別靈,他就跑到廟里去敬香,從早晨6點,扣長頭,一直扣到晚上8點。腿上跪出了血泡,頭上磕出了紫包。說來也怪,當天夜里,我的高燒不治自退。村里人都說是安子哥的一顆誠心感動了大醫(yī)王佛,驅(qū)走了附在我身上的邪祟。類似這樣的故事,在我和四個兒女身上,多的數(shù)不過來,我就是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這小小一部短篇,哪里裝得下!
      然而,水滿則溢,月盈則虧,現(xiàn)在想來,一個人的幸福,不可以裝得太滿,又或許,上天也會嫉妒人間的幸福美滿,總會在你最得意的時候,給你畫上一個‘休止符’。——就在安子哥36歲那年,一場大災(zāi)難憑空而來,幾乎毀了我們這個家。
 
 
      那天早晨,我還沒起床,窗戶外就有人一邊咚咚咚地敲窗一邊喊安子。安子哥跳下炕,打開門一看,來人是村長。原來是小隊里閘草的老王頭兒今天拉肚子,村長讓安子哥去替他個一天兩天的。安子哥答應(yīng)了一聲“好”,匆匆扒了一口早飯就往外走。看著他的背影,我的心里總有些不落神兒,我追出去,叫住他說:“安子哥,你今兒個小心點兒!我夜里做夢不太好,我夢見咱家院子里的大槐樹被一個霹雷劈掉了四五根大樹杈子,整棵樹禿了半邊兒,樹干上,劈出了一道長長的黑口子,看起來真嚇人!……”
        安子哥回頭沖我笑笑說:“夜長夢多,你就別胡思亂想了!對了,今兒個你過生日,別忘了,把我去年臘月買那兩個豬蹄子煮嘍,晚上等我回來吃飯。”
        安子哥走后,我就開始忙活,先是拿一個簸箕和易炳羅,到村西頭的大河灘上,去羅稀土。這種土,是夏天發(fā)大水沉淀在河道邊的淤泥,到了冬天,河水干涸了,那些淤泥就變成了淺黃色的稀土,看起來非常干凈。我端著半簸箕土,回到家,倒進鍋里,下面架起柴火,把土炒熱。然后再把半盆泡的脹鼓鼓的黃豆倒在土里,在捏幾粒糖精扔進鍋,用一個大鏟子來回翻騰。十幾分鐘之后,豆子變成了好看的金黃色,我在把豆子和稀土產(chǎn)出來,在用羅羅上幾遍,到最后,稀土都羅出去了,剩下的豆子,酥酥甜甜,孩子們每人在上衣兜里裝上兩兜,就能吃一天。這就是我們當?shù)剡^二月二的風(fēng)俗,——炒‘土豆’。
      是的,我的讀者,您說的很正確,我的生日就是二月二,——二月二龍?zhí)ь^,可我偏偏是個屬虎的。小時候,我一出生,我媽就抱著我哭。她說:“人都說,屬虎的丫頭命不好!你咋又選了這么個日子投生呢?這龍爭虎斗的,這輩子,恐怕你要有受不完的罪啦!!……”過去,在我們當?shù)兀偘褜倩⒌难绢^看做‘災(zāi)星’。說誰家要是取了虎妞,不亞于猛虎坐堂,不是喪家破財,就是死爹亡娘……可是我大艷子不一樣。自從我進了婆家,安子哥的身體越來越好,婆婆帶我跟親閨女是的,現(xiàn)在,我四個兒女,各個聰明伶俐,我還真沒看出來我那一點兒命不好。
      閑言少敘。我和孩子們嘻嘻哈哈吃了兩把‘土豆’,就去煮豬蹄子。先倒出半碗白酒,滑一根火柴,把酒點著,藍色的火苗,在碗里一跳一跳的,把幾個孩子全都吸引過來,蹲在鍋臺邊兒看火。我把豬蹄放在火上,烤凈上面殘留的毛茬兒。然后丟進鍋里,放上兩個八角,一小把山花椒,在扔進去幾片香葉,蓋上鍋蓋,咕嘟咕嘟地煮起來。沒過多久,香味兒從鍋里飄出來,勾著幾個孩子,像一群小饞貓似的圍著鍋臺來回轉(zhuǎn)悠。
      忙乎了一天,傍晚時分,我在桌上擺了四樣小菜,一盤涼拌豬耳,一盤炒蘑菇,一盤黃花菜,還有一碗燉豬蹄兒。二月二,是春節(jié)的尾聲,過了這一天,再要見葷腥,就要等到下個年了。最主要的,今天是我26歲生日,安子哥要回來吃飯。我把家里僅剩的半瓶白酒倒進酒壺,拿一碗開水,把酒壺坐到里面,放在桌上,等安子哥回來開飯。
       天快黑了,我往窗外望一眼,又望一眼,窗外的大槐樹,支楞八叉,站在最后一抹日光里,樹梢上殘留著幾點淺金色的光。這時候,我又開始心慌了,老二和老三來拉我的衣角,央求著要先吃塊豬蹄。我不耐煩地每人給了他們一腳:“去去去,到一邊兒玩兒去,你倆饞死了?你爹還沒……”回來兩個字還沒出口,大門就被人砸的砰砰響。我一邊往外跑,心里還一邊埋怨:“這個死男人,越來越不文明了,敲個門,怎么跟土匪似的。”可當我打開大門,門外站的不是安子哥,而是村后街的老趙大哥。他滿頭大汗,氣喘的像是拉風(fēng)箱,還沒等我說話,就磕磕巴巴地說:“大、大艷子,呼呼,不、不好了,你家、安安子出、出事了,呼呼,閘閘閘,草的時候,把把左手手給閘了去了!……”
 
 
      他的話還沒說玩,我就像發(fā)瘋了似的往生產(chǎn)隊里跑,一邊跑一邊叫著安子哥,眼淚稀里嘩啦,不受控制地往下掉。還沒等我跑到生產(chǎn)隊,就看到一大群人,簇擁著安子哥從大院出來,村長把他往一輛馬車上架。我跑過去,看到了他,發(fā)出了一聲野狼般的嚎叫!他的右手真的被閘刀閘去了,不是齊刷刷一刀切掉的,而是從手腕到手指,把一層皮肉全部擼掉了,到四個手指的下半部分,才齊齊砍斷,留著的半截兒骨頭,趁著血呲呼啦的半個手掌,實在嚇人。接下來,我的記憶有些模糊不清了,隱隱約約地,只記得,我哭著喊了些什么,我還記得安子哥當場就發(fā)火了,具體說了些什么,我也想不起來了,只記得他那張白紙一樣的臉上,五官扭曲著,失血的嘴唇,哆哆嗦嗦,表達著他的憤怒。
      原來,在我生日的前些天,他去了一趟城里,給我買了一只珍珠發(fā)卡,準備在我生日那天晚上,親手戴在我頭上?赡翘,馬上要收工了,他忽然覺得鼻子一陣癢癢,“阿嚏阿嚏”,打了兩個大噴嚏。然后就到上衣口袋里掏手絹兒。那時候的莊稼人,大多沒有帶手絹兒的習(xí)慣,只有安子哥有這個習(xí)慣,每天晚上,我都會幫他把手絹兒洗了,早晨在給他裝進衣兜里。我萬萬沒想到,這個習(xí)慣,竟然害了他。當他掏兜的時候,那只珍珠發(fā)卡掉了出來,正好落在了閘刀口下。眼看著發(fā)卡被閘刀閘斷了,他著急去撿,而跟他一起閘草的老趙根本沒注意他伸下去的手,咔嚓一聲,安子哥的手指像甘草節(jié)兒一樣被閘斷,四根手指,連著一塊皮肉,在碎草堆里,像附了魔咒一般突突亂跳,那只發(fā)卡卻完好無損地被他從閘刀下?lián)屃嘶貋怼?br />      接下來的一段歲月,是我‘反哺’的歲月,是我拼了一條命,給全家人賺口糧的歲月。安子哥的右手沒了,醫(yī)院里截去了他腕關(guān)節(jié)以下的那幾塊骨頭。村長陪著一臉的笑,說了一籮筐的好話,給我們賠償了50元的醫(yī)藥費,一轉(zhuǎn)身,又請來一位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員,代替了安子哥的職位。從此,生活的重擔(dān)便毫不客氣地落在了我肩上。
      打那開始,我扛起鋤頭,頂上草帽,來到生產(chǎn)隊的農(nóng)田里,和男人們一樣面朝黃土背朝天,拼著一條小命兒干活。這么多年來,我一直被安子哥放在家里養(yǎng)尊處優(yōu),最重的活兒就是院里的菜園和果園。所以,我的臉兒養(yǎng)的就像剛被剝了殼的鵝蛋一樣圓潤,我的小手胖乎乎、白嫩嫩,就像古代小姐繡花的手。雖然是四個孩子的媽,可我的身材,前凸后翹,用句眼下時髦的話兒說,那叫火辣的不行?墒,現(xiàn)在我要掙工分,我要養(yǎng)活我的四個孩子,我要給我剛剛上學(xué)的老大老二掙學(xué)費,我不能讓別人說,“安子媳婦,原來只是一個花瓶。”我的手心被鋤把磨出了血,我就抓些泥土,往上面一涂,汗水流進了眼睛里,我用衣大襟一抹,活兒繼續(xù)干。3個月下來,我由原來的120斤,掉到了90斤,渾身上下的皮膚,松松垮垮,又粗又黑,活向一個40多歲的老寡婦,雙手長滿老繭,簡直堪比我家那只10歲老狗的爪子。晚上回到家里,往炕上一趴,連半分鐘都用不上,就呼呼大睡。
       一日夜里,我睡醒一覺,看到安子哥坐在炕沿兒上,兩眼發(fā)呆,一臉心事,我又瞥見他那只斷臂,心就是一陣陣扯痛。我低聲招呼他,他忽然回頭望著我說:“大艷子,咱倆、咱倆、離、婚、吧……”
    “啥?安子哥,你說啥?你不想要我了!我可是你明媒正娶的親媳婦兒!你現(xiàn)在就嫌我丑了對不?可是,只要過了這陣子農(nóng)忙,我的臉,我的手,養(yǎng)一養(yǎng)就白了。安子哥,過去我看你是天下第一的好人,現(xiàn)在你咋這么快就變心了呢?你個黑心肝的男人?我,我……”我一通胡攪蠻纏之后,趴在枕頭上假裝嗚嗚大哭。從小到大,這就是我的殺手锏,只要我一哭一鬧,安子哥馬上熄火。果然,他趕緊用一只左手抱住我,又是拍背,又是捋頭發(fā),對不起說了一萬遍。我趕緊就坡下驢,破涕為笑。從此,他在沒有提過離婚的茬兒。
 
 
      從那之后,我發(fā)現(xiàn),安子哥像是換了一個人。他每天早出晚歸,鬼鬼祟祟,背著我,不知道在鼓搗什么。直到有一天,我偷偷翻看他隨身攜帶的破挎包,看到里面裝了好多畫筆和丙烯顏料。問了半天,才知道,原來安子哥學(xué)著用左手在鏡子上和家具上畫畫。以前,他也會畫畫,那時候,他是用右手在紙上畫,一到過年,就有好多鄰里鄉(xiāng)親找他畫年畫。他最拿手的一幅畫就是畫大胖小子騎紅鯉魚,畫的下方還總是用毛筆龍飛鳳舞地寫上“連年有余”四個大字。這次安子哥在大約十里路以外的張家營子拜了個師傅,學(xué)習(xí)畫家具畫。那年月結(jié)婚的姑娘們,必不可少的嫁妝就是一對梳頭鏡子和兩只梳頭匣子,上面總帶有“喜鵲鬧春”、“鴛鴦戲水”等圖案。安子哥看準了這個行當,一頭扎了進去,經(jīng)過三年沒日沒夜地勤學(xué)苦練,他終于練得一手好手藝。隨著農(nóng)村改革開放,莊稼人的生活也漸漸富裕了起來。安子哥的技術(shù)像漲了翅膀一樣,飛進了千家萬戶。我的安子哥,他畢竟不是一個庸碌之人,他用他的一只畫筆,再次為我和四個兒女撐起了一片溫暖的晴空。
      80年后,四個兒女都長大成人,成家立業(yè),我家的老房老屋也翻蓋一新。原來的破土房,改成了磚瓦房,原來的破土墻,變成了白粉墻。安子哥的手藝這時候又開始在家里大放光輝了。我家的窗玻璃、門玻璃,包括客廳的大鏡子上,全是他的畫。他畫松柏傲霜,、梅花斗雪,畫桃李爭妍、幽蘭逢春……很多時候,我會靜靜坐在窗前,看他的畫,看著看著,我的魂兒就進去了。我覺得,這些花花草草都是有生命的,不知道哪一世,我就到那畫里頭去過。
       再后來,安子哥不畫畫了,他開始練習(xí)用左手寫毛筆字。他的字也寫得好極了,每一筆都寫的挺拔俊秀。從他的字里,我好像又看到了年輕時候的安子哥。我的讀者肯定要笑話我老糊涂了,哪有人和字兒長得像的?但是,我卻瞅著是真的像,不是貌似,而是神似。我的安子哥,年輕的時候,就像一棵干凈挺拔的白樺樹,我就是在看一百年,也看不厭。如今,在這字里面,我覺得,他的青春又回來了。
      他起初在紙上寫,后來在地上寫,再后來,我家院里院外的白粉墻就是他題詩練字的好地方。那時候,我在村里開了一個豆腐坊,每天上午去賣豆腐,中午回來,就會看到院墻上多了一兩首詩,我是安子哥一首栽培起來的學(xué)生,也是他一路成長的見證者。所以,無論是他的畫,還是書法,我既有欣賞權(quán),也有評論權(quán)。我還記得,題在白粉墻上的第一首詩就是李商隱的《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那時候,我們最大的樂趣就是,每人端著一碗飯,搬一個小馬扎兒,坐在老槐樹下,一邊扒飯,一邊爭論他哪個字寫的最好看。
       再后來,他老了,頭發(fā)不僅白了,而且禿了。一臉堆累的皺紋,如同我們經(jīng)歷過的歲月,每一條,都是一段記憶。我也同樣老了,老的穿不上針,走不動路,說話的聲音,也不如前些年亮堂了。我們的大兒子在城里安了家;兩個姑娘一個在北京上大學(xué),順便安了家;另一個在市里打工,也順便嫁了人。只有老兒子沒多大出息,在鄰村做了上門兒女婿;他們好多次跑回來,要幫我們把這院子賣了,再添些錢,到城里買處樓房給我們住。我和他爸異口同聲地拒絕,我們老了,老人,就是離不了這老院兒。城里那房子,好是好,可咱還是住不慣。咱這院子,冬暖夏涼,一年四季,水果蔬菜不斷。而且,水質(zhì)又好,空氣又新鮮。左鄰右舍的老鄰居,又有共同語言?傊≡卩l(xiāng)下,好處多的說不完,就算給我一個金窩,我都不換呢。
      兒女們聽了我們這些話,也就不強求了。不過,他們還是怕我們孤獨,隔三差五往回跑。后來,老大給帶回來一只小狗崽兒,說是好品種,叫啥金毛,安子哥就給取了個名兒叫毛毛。沒過兩天,老丫頭又給抱回來一只剛分窩的小貓仔,不是啥好品種,長了一身挺好看的黃白花,我也給取了個名兒叫花花。這樣一來,我和安子哥就更加有事干了,每天,我倆除了侍弄一下菜園果園,就是坐在院子里,曬著太陽,看著貓兒狗兒打架。當然了,安子哥還是每天都要在我們的院墻上寫毛筆字,而我,依然是跟著他做評委。這些年,他已經(jīng)快要把我們的院墻寫滿了。他寫得最長一首詩是白居易的《長恨歌》,那首詩,他整整寫了三個月,寫完之后,毛筆一撂,就永遠地走了。
       那是一個晚春的下午,老槐樹開了一樹的白花。我搬一個凳子,站在窗戶根兒底下,拿一塊抹布擦玻璃。擦著擦著,我忽然感覺有些難過,看著玻璃上的三棵松樹出神。我這個人,從小沒心沒肺,傷春悲秋,向來跟我沒關(guān)系?山裉,竟然大發(fā)感慨,這松樹還是那么茁壯挺拔,可我們卻都已進入暮年。要是有一天,我走了,可有誰來擦拭這些玻璃上的畫呢!我回頭看一眼西墻下的安子,只見他佝僂著腰背,還在墻上揮毫潑墨。終于,他寫完了最后一個字,轉(zhuǎn)身看著我說:你不是這兩天就嚷嚷心口疼嗎?怎么又不閑著?煜聛戆,都那么大歲數(shù)了,還敢爬那么高!“”
       我一邊從凳子上下來一邊說著:“這大風(fēng)天可算過去了,窗玻璃都落了一層灰了。你看看,這松樹,還是那么好看。’
    “嗯,好看好看。是不是再過兩天,老丫頭該回來了?那些活兒你就等她回來再……”他的話剛說了一半,忽然“哎呦”
一聲,我回頭一看,只見他跌坐在地上,張大著嘴巴喘氣。
       我急忙跑過去,一邊拉他一邊問:“安子哥,你這是咋的了?”
    “大、呼呼,艷子,我、可能,不行了。”他邊說邊喘,臉色煞時間紫脹起來。
   我伸手一摸他的額頭,一大把的涼汗,心里咯噔一下,可臉上還強裝鎮(zhèn)定:“安子哥,你別著急,咱們現(xiàn)在就去醫(yī)院。”說著,我轉(zhuǎn)身要去打電話。他緊緊抓住我的手,用眼神兒示意我不要離開他。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分鐘,我坐在他的頭邊,讓他的頭,枕著我的腿。他的身體抽動了幾下,眼神漸漸渙散,長長吐出最后一口氣,慢慢閉上了雙眼。然后,他的體溫慢慢消失,身體也漸漸僵硬?墒,那張臉卻無比安詳,就像以往進入了夢鄉(xiāng)一樣。一陣微風(fēng)吹過,有許多槐花落下來,灑在我們身上。我沒有哭,也沒有喊叫,就那么一動不動地抱著他,我希望,時光從此定格,就讓我倆,沐浴著這溫暖的陽光,直到永遠!在我的對面,是他最后寫在墻上的那行字:“在天愿做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安子哥走了,我卻依然活著,偌大的院子,只剩下了我孤零零一個。我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坐在馬扎上,看那些白粉墻上的字。毛毛和花花好像知道我的心,寸步不離地守著我,我給他們念叨那些字。念著念著,眼淚就來了。有時候,我覺得,這兩只小動物是有靈性的,因為在我難過的時候,毛毛眼中也會升起一層水霧,而花花則用它軟乎乎的脊背蹭我的小腿。就這樣,我在這大院兒里又渡過了10個年頭。10年來,我不太關(guān)注外面的世界,我只知道,毛毛皮毛不再像以前那么光亮了,牙齒也脫落了三顆。而我的花花,額頭上多了些細小的皺紋,胡子和眉毛也變得稀稀拉拉的了。在這10年之中,我的身邊還發(fā)生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我的老四和他媳婦離了婚,帶著一個8歲的女兒回到了家里來。那媳婦,跟老四過了將近20年的日子,不知怎地,忽然嫌棄起他沒本事來。她看中了鄰居家的小子,在外跑生意,一年就賺了幾十萬,扔下了家和孩子,跟那小子跑了。
      兒子回來的時候,臉色蠟黃,人瘦成了一把骨頭架子。我拿出五萬元錢,交到了他手里,我說:“媽歲數(shù)大了,不能幫你更多了,這是我和你爸存下來的一點積蓄,你拿去,做點小生意吧。媽手里,還剩下一些養(yǎng)老錢,所以,媽這里,不用你操心。不過媽還有句話要告訴你,作為一個人,什么沒了都沒關(guān)系,沒了心氣兒,才是最可怕的事兒。媽希望你跟你爹一樣,有一副打不斷的鐵骨頭!”
      老四拿了錢,一口氣買回來40只綿羊,又在前院蓋了幾間羊圈和一間草棚子。每天,他趕著羊群,去山里,一邊放羊,一邊割草。我在家里幫他照料那些剛出生的小羊羔。幾年之后,老四的羊群從40只壯大到150只,日子也漸漸好過起來。只是,,我的院里再也沒有了菜園子和南瓜秧,只有那些粉墻上的題詩還歷歷在目,因為兒子特意把羊圈蓋在院子中間,巧妙地避開了墻壁。
      一天傍晚,老四一進家門就樂顛顛跑到我抗沿根上嚷嚷:“媽,咱家可要發(fā)大財了。”
       我白他一眼說:“看把你美得,發(fā)什么大財?天上又不下元寶,難不成是你買那啥‘票’種了五百萬?”
    “沒有沒有,是咱這里要開一條高速公路,剛巧咱家這院子靠村頭兒,正好是公路占的地兒。今天鄉(xiāng)里找我了,說這院子現(xiàn)在可是一塊寶地,至少也能值200多萬呢。媽,這事兒,只有咱跟前兒兩三家有份兒,村里人羨慕的眼都快紅了!。”
       一聽這話, 我的眼前一陣陣發(fā)黑,我的大院兒,200多萬!“天哪!我不要,我一分錢都不要,我就要我這個破院子和老房子,這里是我的根,是我的命,沒有了它,可讓我怎么活?”
 
      接下來的兩個多月,我數(shù)著日子過,我的頭發(fā)一下子全都白了。在最后一天晚上,我坐在院子里,一手抱著花花,一手抱著毛毛,眼淚稀里嘩啦劉的止不住,這院子馬上就沒了,我的花花和毛毛怎么辦呀?半個月前,我就把它們送給了我二妹子,讓她幫我好好養(yǎng)著。可毛毛自從去了她家,一口食都不吃,一個星期下來,餓的皮包骨。花花則每天喵喵亂叫,到處亂抓。沒過幾天,兩個小東西就都跑了回來。老貓老狗都知道戀家,更何況人呢!
       第二天,鄉(xiāng)里的施工隊,開著一輛大鏟車來了。我的四個孩子回來了三個,連拉帶拽,要把我接走。我說:“你們非要讓我走,我就馬上碰死在老槐樹上!”嚇的三個孩子誰也不敢碰我。個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跟在我身后。我看著那大家伙先推倒了我的院墻,白粉墻稀里嘩啦倒下來,墻上的《長恨歌》一塊一塊地碎裂。緊接著,大鏟車開到了院里,碩大的鏟子揮舞著向我的房子鏟去,嘩啦一聲,窗玻璃霎時破碎,玻璃上那些好看的畫面變成了一堆碎片。緊接著,嘩啦轟隆,磚頭瓦塊四處亂飛,轉(zhuǎn)眼間我的老房子就變成了一堆瓦礫。在那一瞬間,我似乎看到安子哥就站在磚瓦堆上,身上被戳了無數(shù)個血窟窿,鮮血汩汩地往外冒著。他瞪大眼睛看著我,眼神里全是絕望。我知道,這么多年,他人雖然去了,可是,他的心、他的魂兒就住在這里,一時一刻都不曾離開,如今,這里徹底給毀掉了,那么,以后,他該到哪里安身呀?想到這里,我的心像被撕開了是的疼,渾身哆嗦成一團,連腳下的大地也跟著我一塊兒顫抖。我瘋了是的撲向那個轟轟作響的大家伙,嘴里喊著:“你們還我的房子,還我的房子,還、我、房、子……”可還沒等我撲到鏟車旁邊,我的眼前一黑,身體就軟了下去。
       再后來,我感覺到自己輕飄飄的,飛了起來,我看到我的身體躺在地上,我的兒女們跪在周圍,哭聲驚天動地,氣沖云霄。又過了一些時候,他們把我抬上了一輛汽車,,隨后,他們也紛紛擠了進去。汽車叫喚兩聲,開走了。接著,大鏟車也開走了,圍觀的人群也散了,我的大院變成了一片荒涼。我知道,再過些時候,這里即將變成一條通向遠方的光明大道。所有發(fā)生過的往事,都將隨風(fēng)散去。
       我靜靜飄在空中,冷眼打量這人間的一切,渾濁的腦際,忽然裂開了一道縫隙,一些思想,冒著火光,在盤旋。——從現(xiàn)在開始,我的人生已經(jīng)結(jié)束,所有的喜樂悲歡,都已落幕。所有放不下的、舍不掉的、拋不開的,都要放手。生命一場,金錢名利,愛恨糾葛,最終都逃不過一把黃土,紅塵萬象,貪嗔癡念,到最后,也無非是黃粱一夢。我很想告訴我的兒女們,不要哭泣,不必悲傷,從現(xiàn)在開始,我已不再是他們的母親,過分的貪戀,只能是生命的魔魘?墒,我卻什么也說不了了,我向著天際飄去,最終畫作一抹夕陽下的流云,泛出璀璨而短暫的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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