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的月光填滿了蒙山深處的一座石頭小院,屋內(nèi)的燈火透過粗陋的木格窗的窗紙與月光交相輝映著。
看,今晚坐了這么大一個燈花,明兒該不會要來親戚了?興許小日本被打跑了呢!在燈底下搓麻線的蘭子娘笑呵呵地說,蘭子,剪了吧,光好看啥用,娘的眼神不好。
蘭子拿著剪刀卻遲遲下不得手,直勾勾盯著著跳躍的火苗和美麗的燈花暗想:打跑了小日本,三哥就回家了吧。
咋,又想三兒了?瞧你這點出息,蘭子娘停下手里的動作,嘆口氣,其實,娘也想,一走就兩年了,也沒個信。不過這孩子腦袋瓜子機靈,應(yīng)該會照顧好自個兒的。聽說這小日本跟咱隔著一個啥大海,咋就欺負到咱頭上來了呢。還聽說,這些人就像畜生,叫啥來著,“三光政策”。
蘭子沒好氣地丟掉剪刀,鉆進了里屋。
俺就是管不住這張嘴。蘭子娘起身拿起剪刀剪掉燈花。
第二天夜里,參加了游擊隊的蘭子爹怒氣沖沖地回到家里,一屁股坐進座位上,大罵:畜生!這個畜生!
咋了?蘭子和娘齊聲問。
三兒這個畜生原來沒死,做了賣國賊,做了鬼子的走狗,當初真是瞎眼了!今天剛得到消息,鎮(zhèn)上保安隊換了新隊長,有人看見就是這個畜生!蘭子爹幾乎把桌子拍碎了。
三哥還沒死這么說!三哥真回來了!蘭子喜極而泣。
他還不如死了!
爹,可俺不相信三哥會叛變,他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說不定他就是你們常說的啥“臥底”。
別三哥長三哥短了,不怕臟了嘴!真正的臥底是送消息的這個人,他還說前陣子咱吃了敗仗,就是這個畜生的主意,十幾條人命啊!蘭子爹牙咬得“咯嘣”響,這是鬼子見他熟悉這里的情況才讓他來的。好,你個畜生,就讓俺親自解決了你,想著你爹娘也不會留一滴淚!
蘭子還是不肯相信,差點換來爹一巴掌。蘭子娘拉住蘭子爹:閨女也是心里苦,這事?lián)Q誰也不會好受。咱看著倆孩子一塊長大,俺就不信你心里不動彈。
高高舉起的巴掌最終落在了自己身上:這個畜生早晚會回村,他爹娘在這兒。
瞅爹臉都氣紫了,蘭子心里后悔死了。后悔當初咋就沒攔一攔三哥呢?
還差半月就定親了,三兒卻急匆匆跑來告訴蘭子要去打仗,殺日本鬼子。
蘭子說:俺要是個男人早去了,你不愧是俺的三哥哥!語氣似乎比三兒還斬釘截鐵。
三兒撓著頭皮說:定親的事得往后拖拖了。
蘭子說:定不定親俺都是三哥的人!可你得答應(yīng)俺活著回來,不管多晚俺都等著你!
三兒走了,留給了蘭子一個大丈夫的背影。三兒走了,蘭子卻哭軟了雙腿。
蘭子恨日本人,恨打仗。從此,村口的老槐樹下就有了蘭子的身影,不管刮風下雨。三兒一去就是兩年音信全無。蘭子天天晚上對著油燈出神,盼著燈開花。娘說過,燈花一開,就有客人來,就有喜訊來。其實蘭子并不相信,因為燈花幾乎天天開。
那天蘭子早早爬了起來,把辮子梳洗的又黑又亮,去了三回村口的老槐樹。因為昨天晚上燈花開得出奇得大,出奇得好看。中午的時候,聽從鎮(zhèn)上回來的村人慌里慌張地講日本鬼子就要打過來了。蘭子不信,三哥就是為了不讓鬼子來糟蹋村子才參軍的。吃敗仗了?那三哥......蘭子不敢再往下想,身子順著老槐樹出溜到地下。
隱隱的有“噼里啪啦”的聲音,像放鞭炮。蘭子不知道咋回的家。
蘭子,娘跟你爹都收拾好了,不管是真是假,去山里躲躲吧,村里都快走光了。你爹還得到處看看有沒有落下的人,咱先走吧。
蘭子娘瞅了眼破舊的院子,抹著淚,牽著蘭子的手跟著村人往山里涌去。黃昏時候,鬼子果真進村了。躲進山里的村民瞅著村里濃煙四起,火光沖天,無不咒罵痛哭。蘭子只關(guān)心她的三哥哥,她恨不得變成一只老鷹飛下山,把鬼子挨個啄死,替三哥哥報仇。
鬼子走了,卻留下了一支村人們稱作“二鬼子”的隊伍駐守在鎮(zhèn)上。鬼子走了,燈花依舊會開,蘭子卻沒魂了,整日嘴里就倆字:三哥。三哥的爹娘更苦,蘭子幾乎天天去跟他們做伴。蘭子心里一直覺得三哥還活著,因為三哥答應(yīng)過的事情從來不會變卦。沒想苦苦的期盼成了現(xiàn)實,一切卻亂了,亂得一團糟。
正如蘭子爹所講,三兒自然會回家,而且前呼后擁,大搖大擺,神氣活現(xiàn)。三兒的爹娘緊閉屋門破口大罵。三兒知道爹娘接受不了,要不也不是三兒的爹娘了。三兒陰著臉大手一揮,轉(zhuǎn)身往蘭子家走去。到院門外,手一擺,獨自進了院子。
蘭子爹把老婆和閨女關(guān)在屋里,一只手掐著腰,一只手握著旱煙袋,那眼神恨不得把三兒生吞活剝了。
三兒撲通跪在地上:叔,俺回來了。
蘭子爹怒哼一聲,臉扭向一邊。
三兒依舊跪著:叔,蘭子呢?俺想跟她說幾句話。
提到閨女,蘭子爹一個箭步奔到三兒跟前,掄起煙袋桿子就抽:你還有臉見蘭子,你個畜生!
三兒左躲右閃并不還手:叔,俺想方設(shè)法活到這會全都是為了蘭子,為了您和嬸,為了俺爹娘啊!您打吧,只要能讓俺見蘭子一面,問問她還愿不愿意嫁給俺。要是她不嫌棄俺,今天俺就帶她走。兩年了,叔,兩年了!
三兒越解釋,蘭子爹火越大,煙袋桿子掄斷了,就用拳頭。
爹,別打了!屋門“哐當”打開,蘭子哭著跑出來撲倒三兒身上擋住了爹雨點般的鐵拳。
院外的保安隊員聽得動靜不對,“呼啦”擠進來,幾個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蘭子爹。
叔,咱打不過小日本的,認了吧。
好,你讓他們開槍啊!俺拼上全家人的命也要把先除掉你這個畜生!小鬼子好對付,壞就壞在像你這樣的畜生身上!蘭子爹伸手揪住閨女丟到一邊,又掄起了鐵拳。
槍栓嘩啦響動。蘭子娘不知何時出來的,從背后緊緊抱住男人:她爹!你犯啥渾呢?這日子還長著呢!
蘭子又哭喊著撲了過來:爹,不要啊!俺跟他走,俺去勸勸他,興許他就是一時犯傻。
蘭子爹拳頭便成了巴掌,狠狠落在蘭子臉上:快滾!趁俺還沒后悔!
蘭子娘在男人背后直沖閨女和三兒使眼色。三兒拍拍身上的土,整了整帽子:叔,嬸,您放心,俺不會讓蘭子受一丁點委屈的。說完拽著蘭子出了院門。
瞅著兩人的背影,蘭子爹一腳踢飛了一只“咯咯”亂叫的老母雞。
盡管知道這是奢望,蘭子爹還是盼著閨女能給他一個驚喜。誰知,“驚喜”來了,蘭子爹卻幾乎氣得吐血。三天后的夜晚,保安隊大院燈火通明,笑語喧嘩,好不熱鬧。
弟兄們,使勁喝啊!他們剛吃了敗仗,損兵又折將,一時半會不敢輕舉妄動,放心喝,來!三兒干掉碗中的酒,搖搖晃晃往洞房走去。
洞房內(nèi)一對紅燭映著蘭子姣好的面孔。她坐在床沿,神情呆滯。三天來她好話說盡,甚至以死相逼,可都不能讓三兒浪子回頭,心里殘存的一絲美好早已不復(fù)存在。她從袖口摸出半把鋒利的剪刀反復(fù)比劃著。驀地聽到腳步聲,慌忙把剪刀藏進枕頭下,抻了抻衣襟,低著頭大氣也不敢出。
房門“吱扭”開了,又“吱扭”關(guān)了,蘭子的心跳到了喉嚨。她從眼角的眼光里看到了是三兒進來瞅了她一眼然后又出去了,直到一對紅燭著了過半也再沒有他的動靜。喝吧,喝得越多越好!蘭子又把剪刀摸出來,漂亮的大眼睛里卻滾落一串淚珠子。其實此刻蘭子心里還殘存一絲幻想,她多想這一對紅燭能雙雙開花,哪怕娘說得就是假的。可紅燭將除了跟她一樣只會淌淚,沒有絲毫生花的跡象。
約莫又過一盞茶功夫,蘭子聽得外面動靜異常,好像有大幫人沖進了院子,然后就有人哭爹喊娘地叫喚。蘭子似乎覺得發(fā)生了啥意外,緊緊握著剪刀,緊張地注視著房門。
稍傾,有腳步聲再次接近門口,握剪刀的手哆嗦起來。門“哐當”被推開,爹和三兒說笑著走了進來。蘭子張大了嘴巴,剪刀也隨之滑落到地下。
紅燭越發(fā)的亮了,房間里只剩了三兒跟蘭子。咋樣,沒費一槍一彈就解決了,三兒再次扳過蘭子的肩膀,因為事關(guān)重大,不得不演了這么一出,讓你受委屈了。俺演得還行吧?俺叔跟嬸,還有你配合的也不錯,呵呵。
蘭子只有眼淚。
俺叔他后悔下手太重了,心疼得不得了。俺說俺還怕你舍不得打呢。
蘭子終于“噗嗤”笑出了聲,輕輕打了三兒一拳,臉上泛起兩團紅霞。
再瞅那一對紅燭不知啥時候雙雙開了花,又大又紅。蘭子和三兒依偎在一起,仿佛看到這紅艷艷的燈花,已在八百里沂蒙的山山野野蔓延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