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麥,你到底還去不去我家提親?”
穿著一身碎花襖,梳著兩條辮子的小姑娘,正一臉怨氣地望著在田間耙秸稈葉的漢子。春風掠過黑土,料峭入骨,但太陽依然有點綴大地的暖意。
“稻花,不是我不想去,我是怕你爹又端出跟我爹那點恩怨,然后再把我趕出門去……”
“得了吧,你就是不誠心!我告訴你,你要是不娶我,我就進城里打工去,到時候看你擔心不擔心!”
沒等李小麥開口,稻花就氣嘟嘟地朝江上的木橋跑去。早春剛融化的松花江水倒映著她的身影,顯得那么美麗。李小麥嘆了一口氣,揚起耙子,砸碎了腳邊一塊土疙瘩。
事情要從二十年前說起。那時的松花江,是個淘氣的孩子,時不時就吞掉了農民種下的糧食,毀了大家一年的希望。每年播種前,豐收鎮(zhèn)都要舉行祭祀儀式,祈禱一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伤苫ń瓍s不這么想,只要來場大雨,它就撒歡一樣在麥田打滾翻騰,從來不理莊稼人的辛酸。
千禧年到來時,縣政府權宜再三,決定挖條匝道來緩解主干道的流量壓力,使豐收鎮(zhèn)柳溝村這一段的松花江水位降下來,而王寶田家的四畝地就成了挖河道的最佳選址。時任村長的李建國來到王家,提出用南電道旁四畝肥田來補償他,早絕水患。本來這是好事,畢竟河岸那幾畝歪歪斜斜的淤泥巴結出的麥子產量總是打折。可迷信的小王覺得自己的名字是死去的父親的寄托,是要求他一定保住自家的根基。僵持不下時,他朝李村長大喊道:“我們老王家世世代代都是靠這片水邊泥田養(yǎng)活的,長得不缺胳膊不少腿。你要我背叛我的祖先,我就是餓死也辦不到!”
沒辦法,李村長做了幾次工作后選擇投降?ち税雮月后,村里的老張主動讓出來河對岸自家那塊地勢偏高的地。雖挖掘費了些氣力,但當河水改道而行,自降深度時,村民還是笑逐顏開,喜極而泣。這回麥子籽兒再灑下去,家家戶戶望著綠油油的田野,少了擔憂,多了期待,豐收鎮(zhèn)終于名副其實。
不過事情并沒有因此完結,王寶田不讓地這事被大家越傳越離譜,大家都覺得小王這人不好交,背地里都叫他臭石頭。村東頭愛扯皮的王寡婦就戲謔道:“別看我倆都姓王,但我倆可不是一家的!他那塊破泥泡子當寶貝似的護著,要是我啊,把咱村所有老爺們捐出去我都不心疼!”
王寶田看到大伙都不愛搭理他,上了好幾天的火,他判斷這事肯定是李建國故意抹黑他使用的下三濫。趕上老婆二胎生了個女兒,讓他給取個名字。想到李建國兒子名叫李小麥,他抽了一口卷煙,轉過頭煙霧繚繞地對他老婆說:“我閨女就叫王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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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寶田是鐵了心地要跟李建國對著干,當他聽見大伙笑話他家“麥子苗小,今年不發(fā)大水都得減產挨餓”的言論時,心里憋了一口狠勁兒。他連夜將自己家的地壟溝改造,忙了整整三天后,莫名其妙地推出一個個小池塘來。漆黑的泥巴把他全身抹個勻稱,村里人驚訝地看著他,他不管不顧地咧開嘴,只露出一口大白牙。
大家都笑他瘋了,那松花江水一網一兜子魚,他還要養(yǎng)魚,也不知道他要賣給誰。鄰居家的女人偷偷跟產女不久的寶田媳婦說:“趕快帶你家男人到省城醫(yī)院看看腦袋吧,可不是病了!”
不過寶田媳婦倒是和丈夫一條心。這些年雖然地里沒怎么打糧出菜,但王寶田可沒餓著她和兒子。王寶田這人雖然愚孝,但其他方面還是挺靈光的,她覺得寶田怎么都不會拿自己家人的口糧來開玩笑。
村長李建國聽到風聲后連忙趕來,問王寶田要干什么。王寶田擤了一下鼻涕,沒好氣地說:“搞發(fā)明創(chuàng)造,研究地球啊!”
李建國不知王寶田哪來的脾氣,他好言勸道:“兄弟,你可不能亂搞啊,你那兩個娃娃都要吃飯,你別毀了咱們農民賴以為生的根啊!”
直脾氣的王寶田沒壓住自己的情緒,沒說幾句話就回懟道:“我說村長,要不是你在咱村抹黑我,讓大家伙都嫌棄我,天天拿我當笑話講,我能這么破罐子破摔嗎?”
都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這李建國也一時慪火上腦,踢了王寶田一腳:“王寶田,我他娘的是一村之長,行的端坐的正,我抹黑你做什么?”
兩人在葡萄架底下張牙舞爪,誰也拉不開,最后打了個平手。鄉(xiāng)政府聽說這件事后,處分了李建國,把他村長的職位給擼了下來。這下,兩人的梁子算是結結實實地結下了。
王寶田雖然愚昧,但對農業(yè)還算頗有研究。他看電視機里介紹省內其他地方種植水稻時,立馬就動了心思。打完這場仗,他出了一趟遠門,三天后,大搖大擺地拉著一板車水稻秧回來,從村口炫耀到松花江邊。大家像看戲似的看著王寶田把秧苗插進水塘,都在懷疑這“栽種”方式究竟行不行得通。王寡婦叉著腰,扯著嗓門喊道:“喂,一家的,你在那是掩耳盜鈴還是拔苗助長呢?”
大家一陣嬉笑,沒想到這王寡婦還會口吐成語。王寶田頭也不抬地回道:“大米飯就是這么種出來的,真沒見識!”
也別說柳溝村的人沒見識,就是鎮(zhèn)上也極少能看見米飯。以麥子為生的豐收鎮(zhèn),面粉是幾代人的口糧,很多村里人都以為這大米是南方長出來的東西,就像電視里說的香蕉一樣。
王寶田真是豁出去了,這點稻田,他照顧得比對他女兒都好。這一年夏天,他是腳丫子也泡爛了,腿也被螞蟥鉆腫了,臉更是黑得像從非洲逃難回來。終于,夏末的時候,星光點點,蛙聲綿綿。飽滿的顆粒串成了一摞摞銅錢,彎彎的稻穗正在變得金光燦爛。很多個夜晚,王寶田躺在水塘里,叼著一根野草,滿腦都是浪漫遐想,滿心都是幸福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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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秋天,大家在王寶田家,吃了一頓熱乎乎香噴噴的米飯。這村里個個都佩服王寶田,說他名字起得好,種啥都能開花結果。王寶田靠自己的努力重新掙回了臉面,還被縣政府評為優(yōu)秀勞動戶,一時風光無兩。
而李建國也沒有自暴自棄。他扛著鎬把子,把村西頭斜坡頂上的一塊野草地給開荒出來,埋了五十多顆果樹,一桶一桶的松花江水提了三年,澆了三年,終于在雅典奧運會前夕,樹木碩果累累,枝繁葉茂。爽脆的小蘋果和甜蜜的李子杏梅,直接打進了縣城的水果市場,當年就吸引來了合作商,一起擴張壯大了他的“小李果莊”。
這一李一王成為柳溝鎮(zhèn)的招牌,今年你被評為優(yōu)秀,明年我就被評為先進;這月你家里添彩電,下月我家里就買洗衣機;今天你在稻田里養(yǎng)魚,明天我就在果樹下養(yǎng)雞。已經再婚的王寡婦站在村口小賣店,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笑道:“這兩人算是投胎投錯了,我看下輩子啊,閻王爺得把兩口子的名額,給他倆留一個……”
所謂楚漢相爭就是刀刀見血卻也惺惺相惜,雖然路上相遇,兩人還是不說話,但心中已全無當年的怨氣,只剩一點硬撐的矜持。
一年又一年,相似又不同。二十歲的青春小伙轉眼就走進不惑的門檻,奔著五十挪動。紅墻金瓦,兒女康健,王寶田躺在搖椅上,雖然知足,但總覺得有點空落落。未想到這天,女兒王稻花突然領著李小麥走到他面前,一字一頓清晰地說:“爹,我要跟李小麥結婚。”
“你說啥?”王寶田一臉震驚。
“我跟李小麥好了很長時間了,我也成年了,想跟他結婚。”
正在廚房里燜扣肉的稻花娘連忙跑出來,攔在女兒和老伴中間,生怕王老漢朝女兒掄起巴掌。要說李小麥這孩子也是村里出名的好孩子,雖然高中沒畢業(yè)就下來在家搞大棚種植,但靠著勤勞能干,也能獨當一面,是村里不少閨女相中的對象。稻花交給他,倒也好上加好,不過王老漢還是氣不打一處來。他朝稻花吼道:“你不知道我跟他爹是仇人嗎?”
別管兩個年輕人怎么規(guī)勸,這王老漢就是執(zhí)拗,把他和李建國的歷史翻小腸一般翻了一遍又一遍,生生地把李小麥擠兌走,把王稻花氣得嚷著要去城里打工。晚上月上柳梢時,稻花娘從炕上坐起身來,揉著王老漢的胸脯說:“孩兒她爹,兩個孩子相互喜歡,你這又是何必呢?”
王老漢翻過身,一言不發(fā),稻花娘拍了他后背一下:“你想想,這都什么時代了?那手機啊,都從當年的大板磚變成小電腦了。咱們都是土埋半截的人,要是因為你們兩個老人那點雞毛蒜皮就把兩個孩子的終身幸福給耽誤了,咱不是得落個一輩子的埋怨嘛!”
“孩兒她娘,我也不想破壞他們倆,小麥那孩子不錯。但是李建國要是不給我道個歉,我……我這二十多年的傲氣可就全都塌了。我總有一種自己家的好白菜被李建國家的豬給拱了的感覺,我可能就是小說里那練功走火入魔后吹胡子瞪眼的老瘋子了……”
稻花娘看著王寶田在被窩里模仿黃老邪抬拳踢腿,笑著罵道:“你個老沒正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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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冬天,縣政府表彰大會,李小麥繼承了他爹的衣缽,第一次獲得“優(yōu)秀農民企業(yè)家”的稱號。李老漢喜不自勝,剛出會場,就給小麥娘打電話,讓她炒幾個硬菜,好好迎接自己的接班人。
“兒子,你媽在家炒菜呢,咱爺倆今個一定要喝上兩盅。”
李小麥沒有應聲,李建國回頭看去,只見兒子低頭不語,一直用鞋子搓著地上的雪花。
“兒子,你這是怎么了?咋還不高興了?”
李建國抬起頭,面色有點陰郁。“爸,今天是我生日,往年的這個時候,我都是跟稻花一起過的。”
“啊……”李建國有點驚訝。他從包里抽出一根煙,打了兩下火,一陣煙霧升了起來,融進灰白的天空中,隨后,又落在他灰白的頭發(fā)上,凝華成了一片冰晶。
“稻花進城里有小半年了吧?”
“嗯,春天走的,到現在有兩百二十三天了。”
李建國聽到這話,搖了搖頭,笑了起來。他掐滅了煙,扔在地上,踩了一腳說:“得,讓你媽先別整飯了,咱買點東西,去會一會我這位二十多年的老朋友吧!”
李小麥眼睛亮了一下,“爸,你是說……”
“傻兒子,”李建國咧了一下嘴,“我可是當過村官的人,我能跟那封建老王一個思想嗎?做大事啊,要有大視野,不要拘泥于過往這些小勾當嘛……”
王寶田正在大門口掃雪時,一輛轎車停在了他家門口。兩個男人走下車,讓他血壓立刻沖高了幾毫米汞柱。
“呦,老伙計,勞動呢?”
王老漢仔細看了看,得,錯不了,二十多年后的第一句話,他聽起來還是充滿氣焰囂張的腔調。
“咋地,今年聽說你那積極分子被你兒子頂了,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啊!”
李小麥連忙攔在中間,“叔,我聽說稻花回來了,她人呢?”
“稻花?不是去你家里找你去了嗎?這孩子說今天是你生日,在家里給你炒了一桌子好菜,我都沒有這待遇。真是有了相好的忘了爹娘啊!”
“在你家炒菜……王叔,你同意我們了?”
“我不同意能行嗎?”王寶田撇了一下嘴,“我再不同意,我這閨女都得在城里落戶,拋棄我這老子了!”
李小麥激動地搓了搓手,“謝謝王叔,我……我去找稻花!”他轉身消失在大門口,只剩下這一對二十年的老對手面面相覷。
王寶田看著李建國提著大包小包一大堆,輕蔑地問:“你這是來干嘛來了?黃鼠狼來拜年了嗎?”
“我來看看你這大公雞還能叨人不!”
“呦,可真會趕時候。本來我想跟我女婿喝點酒,結果塞了你這個糟老頭,真是扎心。”
“呵,幾天不見,文化水平有提高啊,都會說‘扎心’這么時髦的詞了?”
“你個老拐,就行你成天‘之乎者也’,不行我們自我提高?走進屋吧,把狗剩那破瓷碗給你端上,真是臉大吃四方!”
“我小時候挨餓,連馬槽子里的干草都嚼過,還在乎一個狗舔的碗了?不過我可挑食,咱閨女都做啥菜了?”
“有小雞燉蘑菇,豬肉燉粉條,鍋包肉,還有個炒雞蛋和涼菜。我這閨女啊,為了你兒子可真是一點都不心疼錢。唉呀,扎心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