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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初

七色槿

     

 

采采浮薔,涉彼滄浪。無根可托,有莖可嘗。野風(fēng)浩浩,野水茫茫。飄蕩不返,若我流

亡。               

                   ——取自《野菜譜》  (明) 王磐

 

                    (一)

 

藍花布窗簾把屋里遮得昏暗,一床紅格子棉被嚴嚴實實裹在身上,二花花像貓一樣蜷縮著還在睡覺。

隨著推開的屋門,一股清晨的冷氣撲了進來,圪墩兒粗聲大氣地招呼閨女:“二花花,起炕!待會兒趕會去,待會兒鄉(xiāng)政府門口有車哩!”

二花花翻了個身,臉趴在枕頭上,悶聲悶氣地問:“說什么?”

“起炕來!趕會去!”圪墩兒轉(zhuǎn)頭走了。

二花花娘虛胖的身子往后挺著,兩手摟著肚子上頂著的半截口袋,拖拉著腳上的氈鞋從后門進來了,“死老漢,你總有餿巴主意,這點子?xùn)|西也不會爛了,你讓閨女賣什么栗子去?你發(fā)什么瘋來?聽聽,你聽聽,風(fēng)刮得恁緊,吼吼的……二花花可會給你賣什么栗子!”

睡得糊里糊涂的二花花聽明白了,瞌睡一下子就跑遠了,她一骨碌坐起來,邊穿衣裳邊對著堂屋大聲說:“娘哎!你好好歇歇你那腿就行了,別替我操心,我會賣個好價錢,保管不會讓誰糊弄去!”

娘給她端上一碗煮疙瘩,小聲小氣地跟她說:“才剛西院的趕生過去了,怕也是趕會去吧?他去他的,你去你的,你別搭理他。那是個害事馬爬,我就是合上半拉眼睛,也瞧不上他那張狂樣。”

圪墩兒把米湯喝的吸溜吸溜響,接口說:“咱不說人家娃好啦賴啦,咱一輩子窩在山里窩夠了,就是不愿意咱女子再嫁給山里娃,咋也得往山外邊的人家嫁。”轉(zhuǎn)過臉他很厲害地對二花花說:“記住了,不許搭理那小子,看不打灰了你!就是這話!”老頭子被米粒嗆住了,“吭吭”地咳起來。

二花花不吱聲了,低頭喝米湯。

圪墩兒咳完了說:“打會上到你姐家去一趟,他們那邊家家都種花生,你要些種來,咱今年在院里先種種試試。”

“栗子賣下錢了,給外甥買點吃貨吧?”

“不用,你娘給預(yù)備下了,”老頭子口氣和緩了,“錢留著給你自個兒買件衣裳吧。”

 

二花花背著袋子出門了,她用頭巾把大半個臉都裹了起來,遮擋住強硬的山風(fēng),這風(fēng)吹到臉上就像刀子割一樣,她舍不出貓了一冬的細嫩的臉蛋給風(fēng)吹。走過村東頭那家用樹梢子夾起的籬笆時,看見一個胖胖的小子正往籬笆上尿尿,她“呸”了一口,趕緊捂住嘴背過臉去了。

趕生和麻三兒站在道旁,笑嘻嘻地看著那小子一邊扣著褲子前門口的扣子一邊走過來。

“你怎么連尿都憋不住啦?娘的天生是個短尿泡子,像兒狗子一樣,走到哪兒,都得抬后腿尿球的。”趕生咧著嘴嘲笑道。

“礙你什么事兒了?滾你娘的蛋!”胖子回罵著。

“走到哪兒哪兒尿,當(dāng)心把屁股蛋子凍掉了……”麻三兒也嬉笑著說。

“他那個屁股是不怕凍的,膘有一拃厚,跟肥豬一樣。”趕生呲著牙笑著說。

二花花走過來,看見趕生和麻三兒向她轉(zhuǎn)過頭來,不由自主的,她臉上“騰”一下子熱辣辣上來,隨即蒙上了一層紅暈。

“哎!哎!干什么害臊啦?我哥倆的褲子沒提起來嗎?”麻三兒朝趕生擠擠眼睛,大驚小怪地問二花花。

“去你的麻三兒!你真像拴在門口的狗,看見誰都得汪汪幾聲。”二花花沒好氣地說。

“呀,呀,為什么事說話這么難聽,……”麻三兒還想接著耍貧嘴,但是趕生朝二花花臉上看一眼,頭巾中間的縫隙里,她那烏黑的眼睛窘得像是蒙上了淚珠,嘴唇也微微地哆嗦著,他迷惑不解地拉住了麻三兒。

二花花真想站住跟他倆打聲招呼,像趕生嘲笑胖子那樣,痛痛快快地奚落麻三兒一回,也想大大方方地跟趕生說幾句話,——但是娘正站在門口,把手巴掌遮在眉棱骨上邊,大睜著眼睛朝這邊看著呢,她悄悄地嘆了口氣,走過去了。

 

到寨前村的會上有二十多里地。趕生和麻三兒上了頭一輛拖車,她避嫌地爬上了第二輛,兩輛車一前一后“突突突”地跑在山道上,車后面都拖著一道煙塵。她無心加入人們唧唧嚓嚓的閑話,垂著眼皮躲在頭巾后邊的陰影里。她在想,一會兒能找個機會跟趕生說幾句話才好呢。影影綽綽知道趕生家昨兒個托人來提親了,結(jié)果會是什么樣呢?難道真就沒有希望嗎?大兇著呢,這件事不好在家里問娘,趕生該能告訴她吧,她急切地要知道。

等到她們那輛車停下站穩(wěn),頭一輛車上的人已經(jīng)全下了車,融進冬閑期集市亂哄哄的人流里,她只看見趕生和麻三并著膀子在前面一閃,就不見了。她找到賣干果的地方,把栗子口袋打開,擺在同村的一個賣核桃的口袋旁邊,并托他給照看一會兒,她說去買個發(fā)卡就回來。

集市里塞滿了人,想走也走不快,道兩旁的攤位上擺著花花綠綠的衣裳鞋帽襪子,到處都是叫賣的、討價還價的聲氣,姑娘們扎眼的花色衣裳在人群里閃動。二花花的眼睛看不到這些,她大睜著眼睛轉(zhuǎn)著腦袋尋找趕生。

終于在賣農(nóng)具的地方看見趕生的影子了,他跟麻三兒在前邊走著,邊走邊爭論著什么。她不由得怨恨起麻三兒來了,個麻三兒,死賴皮,你跟趕生伙長著一個腿嗎?走到哪兒都得黏在一起!她無計可施,只好遠遠地跟在后面。

還好!麻三兒不經(jīng)意的回下頭,看見了張徨失措的二花花,他湊近趕生耳根說了句什么,又推了他一把,前頭走了。

趕生站下來等她,咧嘴一笑,露出滿口細密的白牙。兩人往人少的糧食市那邊走去了。

“趕生。”

“唔。”

“我聽說,好像是你家托人提過親了,是不是?”

“是又能怎么樣?咱們兩家的老人們像是說兩叉了。”

“沒說攏?那結(jié)果會怎么樣呢?”

“我怎么能知道?”

“你大說沒說,還會再提一回嗎?”

“沒說,像是被你大倔得傷心啦,……昨兒個,后莊我表姑也給提親了。”

“唔,這樣啊。”

二花花沉默了,倆人往前走,誰也沒再說話。

“趕生!趕生!”有個大嗓門的聲音喊過來,趕生看了一眼小聲說:是后莊我表姑。二花花趕緊走開了。她在幾步遠的幾個戳著的口袋前邊假裝看小米成色,看見一個矮胖的半老婆子匆匆過來,拽住趕生的一只襖袖急切地跟他說話,趕生低頭在聽。她聽不見賣小米的老漢跟她說什么,聽不見周圍的歡聲笑語,她像個小娃一樣,覺得自己很不幸很委屈,被無辜的冷落和輕看了,被人不公平的對待了。她悄悄地瞅一眼胖婆娘短發(fā)下邊凍得紅紅的厚耳垂,扭向趕生的那個短粗脖子后面黑亮的發(fā)茬,感到一陣慌亂,一陣讓她心煩的隱隱作痛,她低下頭,悄沒聲的走開了。

 

從二月初二趕會那天起,太行山的嚴冬退卻了,料峭的春風(fēng)卻強硬起來,它們在山梁上山峁間奔跑著,喊叫著,嘶吼出一種金屬樣的尖嘯,活像是妖精出巡。夜晚,風(fēng)刮得四處山谷在轟鳴,縮在熱炕上的人們猜想,該是又一股寒流來了吧,可實際上,這是冬天最后的告別。第二天早上風(fēng)小了,天氣還是沒見轉(zhuǎn)暖,但是到了晌午,向陽處的冰雪開始悄悄地融化了,濕潤的黃土地這兒一點那兒一點的露了出來,散發(fā)出土腥味和朽爛草屑的氣味。

接連五六天都是暖天。天一見暖,村道上的人也多了起來,還沒開始忙活春耕的人們,有閑空湊一堆兒說說閑話了。

趕生出了他家大門,朝二花花家敞開的大門里瞅了兩眼,就往東頭小賣部那兒聚著的幾個人走去了。他臉上像是帶著什么記號,閑說話的幾個人一見他就露出了狡獪的笑容,他明知道人家笑他什么,也不避諱,反倒先開口問道:“都笑什么?喝過黑老鴰尿啦?”

麻三兒頭一個湊了上來,扭著像西葫蘆一樣的長腦袋,厚嘴唇里露出幾顆歪歪扭扭的門牙,嘻嘻哈哈地說:“笑你哩,趕生,你都交上桃花運了,咋還能裝成沒事人一樣?”

“瞎胡說!你個大嘴巴鬼,真該讓鬼打你的嘴巴子。你大早些年打你打得太輕了,就會沒事瞎造謠。”

“誰造謠啦?我才走出幾步,一回頭,你倆就沒影了。說說,該不是跑到哪個旮旯鉆草垛去了吧?”

有一個滿臉胡茬的漢子說:“趕生啊,你小子下手夠快的,給自個兒找下對象啦?你大才不會打你屁股,他該樂死啦。不用操心媳婦就有了,怕是等不到來年二月,就有個扁胖白凈的大孫子給他撂到炕上了。”

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抽著煙袋鍋,把濃重的葉子煙氣噴到趕生臉上,大聲說:“你聽聽,你聽聽,老鱉了不是?這年頭講究瘦肉型的,還說什么扁胖的大孫子……”

有人搶著打趣趕生:“這話我也聽說了,你這小子,不吱聲不言語的,就隔著墻頭對上相了……”

趕生急忙分辨說:“別聽麻三兒胡咧咧,根本沒有那回子事!”

麻三兒說:“得了得了,別描啦,越描越黑!”

像往常一樣,人們又拿麻三兒開起心來:“你小子,就是個架秧子的貨!有能耐也給自個兒找個嘛。”

“他準能給自個兒找下個,旁人家媳婦兩條腿,等著看看他找下的,保管能多出兩條腿來……”

“真找了個好媳婦呀,一根大辮子甩在后,雙排扣皮襖毛朝外,哼哼唧唧扭扭達達跩過來,哈哈……”

 

不遠處土墻根下蹲著抽煙的圪墩兒哆嗦著手胡亂把煙口袋掖到腰上,猛地站起來走了。他往家愣愣地走,梗梗著脖子耷拉著眼皮,骨節(jié)粗大的手攥成了拳頭。

二花花坐在炕頭衲鞋底,聽到堂屋門響,她抬起頭,用唾沫把麻線抿濕,就看見滿臉黑風(fēng)的她大進來了。圪墩兒一聲不吭,掄開巴掌就朝閨女腦袋打去,二花花一躲,巴掌偏了落在肩膀上,她就勢抱住她大的胳膊問:“為什么事?你打我?!”

“打死你個丟人現(xiàn)眼的死丫頭!長來一身賤骨頭賤肉!”說著又是兩巴掌。

“你為什么事打我?”

“人家那頭都該定媳婦了,你還跟那個臭小子打連連,叫你趕會去你偷漢子,老張家的臉面都讓你丟盡了!”他嘶啞著嗓子喊,鞋也不脫就跳上炕去,拽住二花花的襖領(lǐng)子,拖著她在炕上打轉(zhuǎn)轉(zhuǎn)。“呲啦”一聲,襖領(lǐng)子給扯下來一半。

二花花也上來了楞勁,猛一拱,把她大拱坐到炕上,叫喊道:“發(fā)癔癥了你!什么也不為你就發(fā)瘋!”

圪墩兒躥起來,往閨女腦袋上打,“我今兒個非打死你不可!丟人現(xiàn)眼的,趕會去勾搭野漢子……”他拳頭巴掌一齊上,轉(zhuǎn)眼間,二花花又挨了好幾下,“我今兒個就打發(fā)你出門子!把你許給傻寶柱!許給西頭趕羊的老光棍!”

二花花娘聽見吵鬧跑進來,“她大!她大!你先消消氣……”

但是圪墩兒老漢真是要氣死了,揮手就給了老婆子一杵子,他把二花花衲的鞋底砸到墻上,跳下地踹翻了屋地上的長凳,沖著給閨女揉腦門子的老婆子喊:“壞事就壞在你這個倒霉的死婆娘身上!不會養(yǎng)兒子不說,還養(yǎng)下這么個現(xiàn)眼的丫頭!”說著氣呼呼地跑到院里去了。

沒等二花花把扯破的襖脫下來,圪墩兒又瘋了一般跑進來了,“打發(fā)她出門子!你麻溜兒找媒人去!趕緊找個人家叫她滾蛋!什么樣的人家也行!”

老婆子說:“就是再著急,也得容我把襖領(lǐng)子給縫上啊。”

圪墩兒說:“趕緊滾蛋!我這就把你許配給傻寶柱家!”

 

眼眶上一片淤青的二花花從這以后就很少出門了,她安靜地在窗前那棵樹影不大的紫香槐樹下做活,想心事。這棵紫香槐,是她在東莊上中學(xué)的最后一年春天栽下的,那一天是植樹節(jié),學(xué)校安排學(xué)生在通往鎮(zhèn)上的官道旁栽種綠化樹,樹苗子躺放在校門前的水泥臺階下,同學(xué)們都揀高的、粗壯的苗子栽,到最后就剩下這一課,細瘦的樹干還不到一米高,它的主根斷了,須根也不豐沛,丟在那里沒人揀。二花花把它拿回來栽在這兒了,挖的坑大,里面填上熟土,坑里灌上水,等水滲下去了才把它放進去培上土。小樹栽活了。

二花花一天天看著這棵樹返青,放葉,開花,聽著隔壁那院里趕生相親了,過紅貼了,押婚了。她也跟她大相中的山外邊平原村一個人相親,眼看著把她的生辰八字寫在紅貼上,跟那個也叫寶柱的八字紅貼交換。日子求迷各楚的過去,轉(zhuǎn)眼到了秋后,冬月里的一天,迎親的四輛小拖車沿著彎彎曲曲的山道開進了村。

趕在趕生娶親之前,二花花出嫁了。這一年,她二十一歲。

 

 

                            

 

吃過早飯,二花花還沒有洗完碗,就聽見寶柱在大門那兒高門大嗓地喝呼上了:“嘿!二頭子,還打升級不?咱干蹭手爪子就行,不來錢的!”

公公還坐在飯桌旁邊抽煙,今兒個他遲遲沒有挪動地方。這會兒他磕凈了煙袋鍋,和顏悅色地跟二花花說:“今兒朝后,咱幾口人就得過平常日子了,再別說先頭家里是什么樣,旁人家里是什么樣的話,旁人家有旁人家的過法,咱家有咱家的過法,咱只管照咱家的過法過日子就是了。”他轉(zhuǎn)過臉去跟老婆子說話的口氣就不和緩了:“還過日子不?糊涂老婆子,好像你沒長腦子來!把偏屋地下的那一堆挑挑揀揀,揀好的磨了人吃,下晚黑就是它熬糊糊了。人不吃的再給豬吃。見天精米細面的,是哪家過日月的光景?”

二花花就跟著婆婆到偏屋里揀好的去了。她看得出這是收完秋晾下的雜碎,里邊有白菜幫子,蘿卜櫻子,有長地蛆受鎬傷的紅薯片,還有場上掃回來的尾巴底,苞米粒豆子粒谷桿子什么都有。哪一家都有這堆東西,都是喂豬喂雞,沒聽過給人吃的。婆媳倆從中挑揀,挑出糧食粒豆粒篩篩簸簸,紅薯干上有土和發(fā)霉的斑點,都一片一片擦過。

但無論怎么樣挑得仔細,也改變不了雜合面那種狗屎樣的灰撲撲的顏色,而且糊糊一煮開鍋,苦澀的氣味就發(fā)散出來。這糊糊喝進肚里光生屁,晚飯后四個人屁聲不斷,開始二花花還極力忍著,可哪里忍得?屁聲還是變腔變調(diào)的擠了出來。婆婆安慰她說:“柱兒媳婦你別抹不開,這有啥呀?你拿鼻子聽聽,咱家雜合面生的屁一點都不臭。”

整整一冬,二花花天天傍天黑都是熬這種雜合面糊糊。中間有過兩回,婆婆說:“今兒個別熬糊糊了,煮小米粥吧,給老頭子煮上個咸鴨蛋,寶柱身板弱,也給他煮一個,咱娘倆就別煮了,喝粥就著咸菜疙瘩挺好的。”于是二花花就煮上兩個不知道腌了幾年的咸鴨蛋,再到腌咸菜的大缸里撈出一個咸蘿卜。

二花花住的西屋里,石膏板吊的棚頂上,四角交叉著拉起兩道花紙,中間匯合的地方吊著個紅紙扎的繡球,這是結(jié)婚時裝飾新房拉起來的,在炕沿的上方,齊門框拉著一根細鐵絲,鐵絲上靠近墻壁的兩端穿著幾顆彩色的玻璃珠子,兩條新毛巾搭在鐵絲上,炕上鋪著麥黃色的新葦席。正對屋門的那一邊,順墻擺著一個衣柜,兩個邊角包了鐵皮的木頭箱子,這是二花花的陪嫁。炕頭那面的墻上貼著一張畫,一個前邊留著桃、后邊梳著一把薅的胖娃娃正提起一條金色的鯉魚。

二花花婆家的院子,在村里那條主要村道的東半截,出了大門往東走,經(jīng)過四個院落,就出了村子了。再往東,順著兩旁長滿艾蒿的、凹進去的車轍里躺著頑強的車前草的小道走過去,就可以插到河堤下面那條官道上去。河堤往東就是河了,這是一條季節(jié)性的河,在枯水期,它只是一片被水流沖刷過的、大小卵石形成的河灘。朝北開的后門外,有個玉米秸夾成籬笆的小菜園,再往北,就是平展展的莊稼地。

婚后的生活平平淡淡,沒有熱情激蕩,也沒有干架拌嘴,只不過是一種尋常女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柴米油鹽日子。寶柱是個干活不頂事的漢子,他總是到了地頭先東拉西扯的胡說一通,惹得老漢發(fā)起火來罵他幾句,然后就悄悄地溜走了。整個春天在地里刨茬頭、拉著牛耕地、種上苞米谷子的,都是公婆和二花花三個人。

四月里的有一天她去趕集,在賣樹苗子的地方站了一會兒,辨認著核桃蘋果雪花梨的幼苗,想起山里這時節(jié)果樹開花吐蕊的情景:眼睛能看到的地方,四處的山坡像圍上了一道道的彩帶,這兒一道粉紅,那兒一道粉白,娘家院里窗前的紫香槐也是一樹的香花……她那天買回一棵紫香槐苗子。婆家院子窄,沒有栽它的地方,她把它栽到了院墻外的村道旁。婆婆跟人說:“人家都是種這個花那個花的,柱兒媳婦偏偏栽下棵槐樹,山溝里出來的就是隔路,沒有見識。”

青草長起來了,公公把照料牛的活兒分派給寶柱,讓他不用到地里去了,只管放牛打草就行。每天吃完飯,寶柱照鏡子把頭發(fā)梳一梳,裝上旱煙口袋,再吆著牛出門。不等走出村口,就坐在樹蔭下點著煙,跟人吹上牛了。牛在一旁聽他吹,肚子癟癟的。

“牛是反芻動物,肚子里有存貨,你沒見它正倒嚼嗎?它是餓不著的。你真是個什么都不懂得傻婆娘。”他這樣回答二花花的催促,說完不情愿地站起來,跟在牛后面慢慢地爬上河堤的斜坡。這當(dāng)口要是有人看見寶柱,會以為他是剛干完重活累稀了——拖著腳,無精打采的,腋窩下夾著根樹枝,一只胳膊不時在頭頂晃晃,轟趕著草叢中飛起來的蠓蠅。

河堤下邊長著黑綠色的矮蒿,被牲畜啃過的野苜蓿和不知名的野草,看麥娘像沉思一樣低著頭。河床寬闊,河水很細,在對岸柳樹行底下沖出來的溝壑里緩緩地流,只有等到連雨天,山洪泄下來時河水才能灌滿河床,眼下裸露的卵石給沖撞得沒有了形狀。

眼前的河灘地,讓二花花想起小時候的一件事,那時,她是個十歲的女娃,在五里地以外的東莊上二年級。村里上學(xué)的小娃都是在東莊小學(xué)上的。那天半后晌放學(xué)以后,她提著書兜走進干溝,一邊在意著腳下別踩上亂石塊,一邊哼著剛學(xué)會的歌: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推開波浪……嘴里輕輕唱著,不經(jīng)意的一抬頭,看見不遠處有一只狗蹲著正朝自己吐舌頭,她沒在意,又往前走了兩步,忽然就打了個激靈,這荒溝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哪里來的狗呢?再看一眼,那東西斜著身子蹲踞著,看人時脖子不會打彎,尾巴伸得像根棍一樣,她明白這是只狼了,嚇得尖叫著扔下書兜轉(zhuǎn)身往回跑。那狼先沒追過來,還是石頭一樣蹲著,等她跑出十幾步遠,才嗖地站起來,揚開了四蹄。

聽得身后狼追過來的奔跑聲,她嚇得不會邁步了,越跑越慢。這時候四年級的小學(xué)生趕生跟一個男同學(xué)打逗著,從溝口過來了,聽見二花花叫得不是人聲,他倆抬眼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個同學(xué)立馬就地趴下了,腦袋拱地,屁股撅起來,趕生卻飛快地朝二花花跟前跑來,嘴里“嗚嗨!嗚嗨!”地吆喝著,跑到她跟前,開始撿石頭,沒頭沒腦地朝狼砸,一塊接著一塊地砸。那狼,是個沒經(jīng)過世面的狼崽子,一見石頭飛來,它停下了不跑了,猶豫一下,然后急急忙忙一甩腰,拖拉著尾巴鉆進旁邊的樹棵子里不見了。

嚇傻了的二花花真不會走道了,趕生背起她,那個同學(xué)也爬起來,找到三人的書兜提著,

把二花花送回家去。

村里人對三個孩子遇見狼的事將信將疑,二花花她大干脆就來了個不相信:“好幾年都沒碰見狼了,那就是個狗嘛,猴人人蝎蝎螫螫的。”

但是二花花知道,那天在溝里追她的,就是狼,也知道滿生的膽子夠壯的。

 

如今二花花的心情正像這干涸的河床:空曠,荒涼。她每天做飯,吃飯,干活,腦袋里是一片灰蒙蒙的空虛。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能覺出心腔的深處好像有根刺,扎得她像火癤子跳膿一樣痛。

立秋的第二天,太陽壓山的時候,到門口秸稈垛抱柴禾的二花花看見,婆婆領(lǐng)著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柳先生從村道上朝這邊走來。她知道董二家的老太太這幾天總請先生打針,婆婆準是看望老太太的時候在那兒碰見柳先生的,但是為什么把先生領(lǐng)來,她弄不明白。

柳先生已經(jīng)六十來歲了,花白的頭發(fā),白眉毛,窄胸脯,向上聳著的那邊肩上掛著個黑皮藥箱。他為人和氣,見人就先笑笑,但是笑得很勉強,讓人看了不舒服。

婆婆說:“柱兒媳婦你讓先生給看看吧,你也知道,自打頭年冬月里進門,這日子可不短啦。”

二花花莫名其妙地看著婆婆。柳先生的手指在桌上輕輕敲了兩下,婆婆趕緊拉二花花在先生對面坐下,又拉起她一只手腕,按在桌子上,柳先生那三根被煙熏黃了的指頭就輕落在她的手腕上了。

“你多大了?月經(jīng)準不準?”

二花花臉紅了,猶豫一下,還是回答他:“我二十二了,……準的。”

換過另一只手,象征性地摸一會脈,柳先生說:“老嫂子,你忒性急啦,媳婦娶來還不到一年,你就急慌慌的想抱孫子了,呵呵。這送子娘娘打發(fā)小娃子來投胎可是一撥一撥的,這一撥沒趕上,還有下一撥,哪兒就給落下了呢?再說了,也得講究個緣分不是?眼下沒有和緣分的,跟你投緣的孫子,準定在下一撥里。”說完站起身要走了。

鬼使神差的,二花花輕聲說了一句:“先生說對了,要看緣分。”

她婆婆愣了下,瞪了二花花一眼,就耷拉下眼皮子送柳先生出去了,二花花也站起來,看著院子里走出去的柳先生和婆婆的背影,困惑不解地搖了搖腦袋。

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剛才會重復(fù)一遍柳先生的話,當(dāng)她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曾有過一陣幸災(zāi)樂禍的想頭,話說出口以后她感到有些快意,那一瞬間她想的是:你們家都摳唆成這個樣了,小娃子是不會找你們家投胎的,F(xiàn)在她對自己這種不像是一家人的外掰筋舉動,有些驚涑和惶恐——她心里,除了嫌公婆摳唆、男人不頂對,還有些什么樣的想頭在這一刻溜進她的腦袋里、讓她說出那樣的話來?而且說出那句話的同時,卻又感到心里痛快甚至是解恨呢?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不知為什么,這時她又想起趕生來了。每當(dāng)二花花一想起趕生,就有一種看到荒坡上忽然間鉆出嫩綠的草芽的感覺;不是,是草芽在泥土下蹭蹭往上躥的感覺;不是,還不對,是一只柔柔的羽毛在心窩里拂來拂去的感覺……唉,她總也說不清楚這種感覺。

 

黃昏時分的劉家前,被風(fēng)吹散的稀疏的云片魚鱗一樣排在藍天上,家雀在樹枝上跳躍,遠處歸鴉吵成一片。趕生媳婦坐在門前的石臺上,趕著最后的天光織一條小褲子,她的兩手一別一別的飛快地動著,知道麻三兒走過來了也不抬頭。

麻三兒問她:“哎,趕生那個小包工隊活計多嗎?怕是一上凍又該歇冬吧?”

她說她不知道。“那挨刀的才不跟我說外邊的事呢。”她說話時手沒停下,也沒看麻三兒。

麻三兒說:“今個兒碰見東莊的二槐了,人家在太谷城里干一年多了,二槐說那兒活計好找,他一天工錢是四十塊,工地還有食堂,吃飯也便宜,八小時之外算加班,是另外給錢的,這樣,一個月就能落下一千多塊,在家門口干零活,一天才掙二十塊錢,差忒多了。你問問趕生,要是歇冬了,搭伴上太谷城里掙錢他去不去?”

她還是沒抬頭,“愛去不去,跟我沒一毛錢關(guān)系,他掙錢都交伙里,掙多少也沒有我的。”

“回來你問問他吧。”

“嗯哼。”

 

 

 

忙完了秋,地里場上都拾掇利落了,公爹用思謀成熟的口氣對寶柱說:“又是一個秋了,我養(yǎng)活你這么大,給你娶上媳婦也一年了,你們也該自個兒過日子去了。頭年的糧食還有,咱還在一塊吃,等新糧食下來了,就各燒各的鍋吧。”寶柱和二花花沒有說什么。

前院那三間偏屋給騰出來了,零碎雜物都搬到柴棚里,公公給重新盤了炕,修補了煙道,屋里墻面也重新刷白了,半個月以后,二花花已經(jīng)睡在新炕上了。

各自燒鍋的頭一天天還沒亮,婆婆早早就喊他倆起來,跟公公在院子里放炮仗崩窮。摳門的老漢在這個事關(guān)運氣的事情上并不含糊,他買了雷子炮還有串子炮。漆黑的天上沒有星星,老漢鄭重地點燃炮仗,再把它們一根一根拋向黑天上。婆婆不敢看,她用棉被裹住腦袋,撅起她蒲團一樣的大屁股,隨著炸響一陣一陣地哆嗦。崩完了窮,她歡天喜地地接老漢進屋,給他掀門簾,恭順得像是對待一個英雄。

瘦小結(jié)實的李樹林老漢按照自己的方式管理著家事,他把大兒子寶根送去當(dāng)兵,把小兒子寶柱送去上學(xué),他自個兒像螞蟻一樣在黃土地里苦受,一點一點地壘起了家業(yè)。生產(chǎn)隊解散開始單干的當(dāng)年他翻蓋了老宅的房子,第二年老漢抓住現(xiàn)役軍人優(yōu)先批給房基地的機會,在村南頭蓋了三間房子,蓋完那處房子的第二年給復(fù)員回來的寶根娶了媳婦。但是大媳婦是個潑辣的婆娘,一張沒邊沒沿的大嘴什么話都敢說,不單要跟她男人平起平坐,漸漸的也不把他跟老婆子放在眼里了。李老漢不能忍受這樣的恥辱,娶進來的當(dāng)年就把大兒子分出去另過了。

老漢的窩心事還不止這些,他的小兒子更讓他腦袋痛,念了七年書的寶柱懶得像條蟲,渾身上下愿意動彈的只有那根舌頭,南朝北國的整天瞎吹,很不招人待見,婚事也就一直沒動。自打前年起,老婆子三天兩頭喊上她小兒子挪動家里的葷油罐子,不知道哪一下就挪對了,從四十多里地的山里邊,娶回來小兒媳。

 

分家另過并沒有讓二花花的心情好起來,獨自一人的時候,靜靜地想一想這一年里發(fā)生的事,她覺得像飄起來一樣恍恍惚惚的,她想在心里找找愉快的輕松的或是踏實的感覺,可是找不到,做姑娘時候那種結(jié)婚成家過日子的模糊盼望,一觸到眼下的現(xiàn)實,像小時侯吹過的肥皂泡泡一樣破碎了。事情發(fā)展如山洪下來以后奔騰的渾水,她在激流中的漩渦里被涮了出來,還沒等站穩(wěn),一條看不見的線把她跟一個陌生男人綁在一起了。她心情沮喪的像是挨了打。

她覺得自己一下子就成了老年人了,六十左右歲的樣子,像那年她姐出嫁以后,一下子冷清了的家里,她娘她大那時的樣子。姐嫁的時候是冬閑時節(jié),姐走后家里的日子漫長而沉悶。

出嫁后二花花跟父母疏遠了,她在心里怨恨著她娘她大,要不是他們拒絕了趕生家的提親,她絕不會是現(xiàn)在這副樣子,睜著迷迷蒙蒙的眼睛,夢游一般的過日子。她不想看見她大,更不想看見隔壁的趕生一家,但是她卻不止一次地夢見過趕生,夢里的趕生還跟以前一樣笑口常開。大概他跟他的新媳婦,日子過得挺好吧?

有一回夢中,她聽見趕生的喊聲,卻找不到他在哪兒,就急醒了。醒來發(fā)現(xiàn)寶柱睡在她身旁,一條腿壓在她身上,深長地呼吸著,還在夢中吧嗒兩下嘴。她側(cè)過頭看看他,一下子勾起他被人輕看、不招人待見的種種情景。真是個討人嫌的東西。她想。也許該把他壓在身上的那條腿推開,或是往一邊挪動下,從他的腿下脫出去……可要是把他弄醒了,他黏上來糾纏,牛皮糖一樣的,也許就更糟了。所以二花花就忍著不動。被那條腿壓著,覺得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是活人,一部分已經(jīng)死了。這樣忍耐著,等待天亮,二花花百感交集,從沮喪地接受到委屈地不認可都有,她頭一回意識到自己隱秘地盼望著離開他,總也不再見到這家人才好;蛘,更準確地說,她盼望著有一天會不這么委屈,過上一種舒心的日子。

在好幾個暗夜里,她想她會離開這個家,離開平原村,她想她會跟婆家人就這么說出來,然后心無掛礙地一走了之。但是,她不知道,平原村的人們會怎樣埋汰她,離開這里她又能到哪里去。一天接一天的平穩(wěn)的日子沒有斷裂,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機會可以為她打開一個缺口,可以讓她不受人批點地走開,脫離眼下不舒心的日子。

 

二花花提一桶水出大門,給那棵紫香槐澆水,她遠遠地看見大嫂從村道上往這邊來了。

“寶根家的,你上哪兒去呀?”分不清是哪個門洞里,一個細嗓子招呼大嫂。

“上寶柱那兒,看看我們小嬸兒去。她成天不出大門,也不知道咋樣了。”

“跑去找人家干什么?人家可是個安靜人,面嫩,想拉攏著跟你一樣瘋?你也真抹得開!”一個胖胖的小媳婦拿著鞋底從門洞出來說。

“你倒是想瘋,瘋不起來吧?小鼠避貓似的怕著你家漢子,你還敢瘋?”

“不說這個,說點正經(jīng)的,看你今兒個挺歡實呀,又打勝仗了吧?說說吧,你是怎么樣罵得寶根敗下陣去的?”

“啊,你還不知道怎么罵人嗎?地上長的,身上長的,都劃拉到嘴邊上就行啦,這有啥呀,長個嘴巴來光會吃不會罵,那不成了豬娃子啦?……”

妯娌兩個在炕沿上坐下來,寶根媳婦理了理頭發(fā),朝二花花看一眼,小嬸兒臉上的變化很明顯,兩個顴骨上的紅色褪去了,明亮羞澀的眼睛黯淡了,啞了,眼神躲躲閃閃的。她輕聲地問道:“你是怎么了?身上哪里不舒服?”

二花花默默地咽下一口唾沫,她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回答大嫂,只得把身子扭一下,垂下頭把眼睛隱藏起來。

“你也別想太多了,哪個人都有點不如意的事。寶柱除了懶點,沒有別的毛病,你把他攥緊了,催逼著他干活,漢子嘛,都是賤骨頭,你不壓住他,他就想欺負你。”

“不是……大嫂,這日子也忒沒意思了,我都不敢想,就這樣過一輩子,”

“嗨!你想那么多干什么?不用早早地打算著將來,你只想著眼前就行了,想著晌午吃什么飯,吃完了找誰說說話去。”她從嘴里啐出口唾沫,并隨著飛濺出去的唾沫仔細看著,然后交叉了胳膊抱著雙肘大聲說:“將來的事將來再說,車到山前必有路。”

臨走,她關(guān)切地跟二花花說:“干活時候心眼別太實了,重活你得罵著寶柱干,這家人都像老東西一樣,把人當(dāng)成牲口使喚,你累死了他都不帶眨眼的。那年秋天從地里往外背苞米,累得我月經(jīng)二十天都沒上去……”

 

倆人在屋里說話,聽見大門那兒寶柱也纏著一個人說話,光聽見寶柱嘮嘮叨叨的聲音,聽不見那人的語聲。“……你說說,你尋思著高速公路不一定從咱這兒走嗎?我看它非得打這兒走不可,你想啊,咱這兒是平平展展的地勢,它不從這兒走,還能爬坡上嶺的修路去?這路準得打咱村東邊經(jīng)過了,除了這兒,別處都繞彎嘛……你怎么不說話?哼!你就不說話好了,都到這會兒了,明年有沒有地種還得兩說著,可你傻不愣登的不吱聲!”

“你有完沒完?見人就是這套車轱轆話死纏著,好像你是個多大的干部似的,耳朵都聽出繭子啦!”是個年輕人沒好氣的聲音。

“倒了大霉了!跟你說正經(jīng)話你愣是聽不懂……”說著話寶柱腳步重重地走過來了,腦袋在門框上撞了一下,“咚”的一聲響,他罵一句,一手捂著額頭進來,跟嫂子含含糊糊地打聲招呼,就往煙口袋里裝一把葉子煙末,又要出去了。

他嫂子說他:“你可真夠異樣的,哪有年輕輕的抽旱煙的?要就別抽,抽就抽煙卷。”

他咕噥一句:“哪兒有錢買煙卷。”忙忙迭迭地走了。

 

八月節(jié)的前一天,老疙墩兒突然腦溢血去世了,村鄰趕著驢車來報喪,出門子三年半的二花花回家了。

他們在路上走了半天,到劉家前的時候天已將黑。二花花走進自己家大敞著的木板門,朝靈棚只看一眼,就被一陣突然涌到喉嚨的哭泣憋得喘不上氣來了,她在散發(fā)著佛香和燒紙氣味的院子里,把長期以來郁積的淚水都哭了出來。她沒有聽見有人叫她,直到她姐抱住她的肩膀,幫忙的嬸子們過來拉她,才像做夢一樣的醒過來。

姐夫給操辦完喪事,晚上一家人坐下來商量后事。姐夫說這荒溝野嶺的,一個孤單老人沒法在劉家前待了,二花花在公婆跟前過,咱娘去了也不方便,跟了我們?nèi)グ,我那兒弄著奶牛場,一天天忙得沒空進家,咱娘去了,正好給我們看看家。

他們離開家的那天趕生娘牽著孫娃來送了,兩個老婆子哭哭啼啼說了不少話,二花花聽見說趕生跟麻三兒去太谷城里兩年了,他跟媳婦離婚了,媳婦給他撂下這個男娃。

 

 

十月里的一個深夜,趕生站在一家歌廳關(guān)著的玻璃門后面,穿著老板發(fā)給他的特殊工裝——仿照畫報上張學(xué)友穿的藍灰色圓領(lǐng)T恤,牛仔褲。他擤了下鼻子,想,我他娘的就是個三花臉,抹白了鼻梁給城里人開心。扮成梆子戲里的小丑給人找樂。

他每天午后三點之前到這里,直到后半夜客人走凈、歌廳打烊了離開。他在這里做保安,就是麻三兒嘴里所說的黑狗子,每月有八百塊的工錢,還有不定數(shù)的客人賞的小費。他跟麻三兒在城西河堤邊上合租了一間房子,住處離麻三兒干活的工地很近。趕生每天出來的時候他還沒下班,回去時他也該出門去上班了,所以雖是住在一起,倆人真正同處的時候不多。

本來是跟麻三兒一塊來應(yīng)聘這個工作的,那時歌廳剛開業(yè),需要兩個保安。壞事就壞在麻三兒跟老板呲牙笑了,這一笑,露出那幾顆歪歪扭扭的黃牙,原本不短的臉又拉長了一截,老板當(dāng)即表示他不適宜在歌廳工作,怕影響客人們的興致。老板對著趕生的鼻子發(fā)了一會兒呆,隨即又哈哈大笑起來,說他鼻子長得跟張學(xué)友不錯樣的,眉棱骨也像,照張學(xué)友的樣子打扮起來一準兒能招來客人。

來的第一天,后半夜歌廳打烊以后,他在門廳的沙發(fā)上睡了一覺,接下來的兩天是在儲物間湊合的。第三天老板早早踢醒了他,告訴他這里不包吃住,想在城里落腳,他應(yīng)該找個臨時住處。

那天清晨他出了歌廳門,向四周看看,蒙蒙亮的街上已經(jīng)有人了,跑步的,遛狗的,趕早市的。在為數(shù)不多的人里面他看見了麻三兒,麻三兒在街對面走,仰著腦袋,把每一個店鋪門上邊的招牌都看一遍,眼看走到跟前了,趕生聽見他跟一個拎著鳥籠子的老頭問了什么,那老頭茫然地搖著頭,他聽不懂麻三兒的山哏子話。麻三兒只好把舌頭勾勾,用普通話再說一遍。老頭還是搖頭。

趕生一喊他,他就跑過來了,嘴里直叨咕“老不死的棺材瓤子,可真會裝聾……”他說他恨死這幫家伙了。趕生問他恨誰,他說都恨,包工頭,老板,飯攤,小店,還有街上走的人,街邊的路燈和樹,還有天上那個屬于城市的太陽月亮。他說全世界都是咱們的敵人。他跟趕生說咱們找著活干了,還得找個住的地方,總在工具間湊合不行,包工頭讓他租個房子,說找不到住處明天就別上工了,咱倆合伙租個便宜點的房子吧。

城里的房子太貴了,即使是有門沒窗戶、沒水沒電的小下房,也要二百塊左右。進了三家中介也沒有便宜的,麻三兒不明不白地罵起來:“雜種的,讓你們住去吧,住死你。”

那天轉(zhuǎn)到天擦黑,倆人才在麻三兒工地附近找到一個閑置的柴房,租金每月一百塊錢。

 

每晚七點以后他站在大廳里迎賓?腿水(dāng)中,有看著順眼的也有不順眼的,他對所有的人都一律笑臉相迎,提醒著自己不能帶出一絲不友好的表情,特別是當(dāng)他看到某個年過花甲、挺著肚子、連頭皮都染得漆黑的老頭,或是某個一進門就轉(zhuǎn)著腦袋搜尋小姐的男人,或是個穿得板愣愣端起一副大爺架子的人,他總是強壓下冒上來的輕蔑表情。

他對所有來作樂的客人都一樣的恨,因為他們有錢,因為他們是城里人。

歌廳門外,街上已經(jīng)安靜下來,昏黃的燈光照著泛著白光的水泥路,燈光照不到的地方浮動著一層霧氣,齊著路邊那排柳樹梢上升的紫色的煙霧,恍惚間也像泡在霧氣里。隔著玻璃門,他看見指示停車位的標志牌被風(fēng)吹倒了一個,就推開門走出來。

他快步走下臺階,走向那個歪倒的標志牌。風(fēng)挺硬,空氣里彌漫著柳樹葉子發(fā)散出來的氣味。他心里模模糊糊地記起家門口的那棵大楊樹,門前的兩塊石階,天擦黑時的院子,燒柴草的氣味,還有聯(lián)山的房子中間,間隔開兩個院子的墻頭上,二花花晾著的那雙布鞋……

現(xiàn)在他的思想又回到了劉家前。天已經(jīng)黑了,他在鎮(zhèn)街上干一天活兒回來往家里走。他聽見了吵嚷聲,兩個嗓門,一個高亢激動連珠炮似的,一個低沉,在解說著什么。老婆又跟他大干起來了,他已經(jīng)煩煩的,不想去管,但是他逃不脫,所以他還得往家走。

老婆正在往門口的小推車上搬東西,兒子拴保在奶奶懷里哭叫。老婆手里抱著東西,吵吵嚷嚷著來回搬,什么秋衣、褂子、毛線衣、結(jié)婚時她娘家陪送的鋪蓋、她自己的小東西,一件一件全堆在小車上。

她一邊來回搬動,一邊吵嚷個沒完:“既然我在你屋里不算個人,我走球的算了,早知道你們這樣不把我當(dāng)人,壓根就不該嫁過來。……可倒好!三萬多塊錢占地款,你全吞了,一個都不吐出來……你用那錢下館子去吧!出門游逛浪蕩去吧!當(dāng)有錢的闊大爺去吧!你心里受用就行,只是出門別讓車給撞了……”

“這錢不能隨手胡花,咱誰都不能胡花了它……”他大站在院心,傷心地看著兒媳來回奔跑,笨拙地解說著。“我跟你細致解說過了,這是補償咱家那塊地的錢,把錢花光了,地又沒了,咱還咋過日子呢?”

看見他進門,老婆沖他叫道:“不要臉!不要臉!你大心黑透了,我看見他把錢領(lǐng)回來了,三萬多塊!摞在炕沿那兒一沓子,我親眼看見的。他把錢全吞了,藏起來了,就在他那屋里頭,一個也沒分給咱們!”

他氣惱地搶下媳婦手里的兩個鞋盒子,重重地摔在地上:“你胡沁什么?那錢得合計著往后過日子用,不是給你胡花的!”

“我不管!我只要我的那一份。”

“你那份回你娘家要去!這兒沒有你的地。”

“好!好!跟你大是一個調(diào)調(diào)的。我就是要錢!要想我再跟你過下去,你給錢!三萬塊錢我要一半,你送一萬五過去,我就跟你回來,不送錢,你們別想著我會回來了!”

她撿起地上的鞋,沖出大門,拉上小車走了……

 

歌廳的名字叫山林夜鶯,取這個名字,是因為老板對山區(qū)或是樹林子情有獨鐘,還是出于什么隱秘的念想,怕是老板本人也說不清。樓上樓下的十幾K歌房中沒有山坡和溝谷,只有掛在前廳通向走廊拐角處的那副畫,畫了一只鳥兒站在枝頭上直著脖子歡叫,只有這幅畫好像與山林有一點點聯(lián)系。有幾次他看見老板背著手,腆著肚子,一本正經(jīng)地凝視著吧臺背景上那四個龍飛鳳舞的燙金大字,不知怎么就覺得,老板其實不見得認識這四個字,是故意做出這么一副深沉的樣子,似乎以為他深沉了,這個雖然經(jīng)過改造也還是沒脫去老城區(qū)舊房舍模樣的歌廳,能夠拔高一個檔次。

老板是個近郊的農(nóng)民,在這幾年里干過不少行當(dāng),他跑過運輸,倒賣過墓地,經(jīng)營過舊家具,在幾家旅店舞廳門口賣過啤酒飲料、避孕藥、安全套,他還做過推銷保健產(chǎn)品的生意,可是沒有一種職業(yè)能讓他掙著大錢。在市面上混了幾年他看明白了,販毒來錢快但那是掉腦袋的事,他不敢干,弄個歌廳風(fēng)險也不小,但不至于立馬掉腦袋,來錢也快,他就干了這個。

 

時鐘報十一點的時候,有客人踩著鐘聲從樓上下來了。客人是個頭發(fā)斑白的瘦老頭,約莫有六十五歲,他西裝里面的胸脯干癟,臉皮松松的,是沒被太陽曬過的蒼白色,臉刮得很干凈或是根本沒長胡須,雜亂的眉毛稀稀落落。他身后跟著吉林來的馬莉蘭小姐,她的鞋底厚,后跟又高出一截,所以她看上去又高又壯實。她穿一件白色的針織毛衣,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地攤貨。那老頭往吧臺走,很氣派地掏出皮夾結(jié)賬,馬莉蘭則直接往門口走,朝趕生抿嘴一笑,等他給拉開厚重的玻璃門。

“馬姐,這么早就撤了?”趕生說。

“早嗎?去吃宵夜……天涯何處不長草啊,逮不住黃牛咱逮個瘦克朗算了,嘿嘿。這人不像昨天那幫雜種,連給買一罐可樂的錢也舍不得花。”胖乎乎的馬莉蘭嘻嘻哈哈地說。

老頭走過來了,趕生對他做出個微笑:“請走好,祝您玩得愉快。”

老頭放慢了腳步,歪著頭沖馬莉蘭說:“愉快嗎,寶貝?他提出的這個問題還是個未知數(shù)。”

假眉三道。趕生心里想。他很想對這個騷老頭唾幾口唾沫,但還是本分地微笑著,替他們拉開門。

趕生到門外巡視一圈,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情況?腿碎_來的四輛小車安靜地趴在門兩旁的停車位上,門口那個霓虹燈一閃一閃的,變幻的還是那句莫名其妙的話:只出售浪漫,不預(yù)約愛情。

王慧在門里招手叫他。

“張哥,我朋友在外邊等我,可我那幫客人沒有要走的意思,你幫我支應(yīng)一會兒吧,姐妹們都有客人,我能指靠的只有你了。我去去就來,用不了二十分鐘。”她拉了一下他胳膊,領(lǐng)他朝一樓一個K歌房走,她腳步急促,紅唇張著,描得細細彎彎的眉毛下邊,一雙眼睛亮晶晶的。

王慧對她的客人們說:“幾位大哥,我去一趟衛(wèi)生間,請張學(xué)友大哥替我招待幾位一會兒,有什么需要,你們跟他說。”

三個客人都四十來歲,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王慧,臉上露出不滿的神情,“哪有這個規(guī)矩?我們買了服務(wù),小姐倒跑了。”“不行不行!找你們老板來!”

王慧說:“別呀,幾位哥,這不是砸我飯碗嗎?求求你們心疼心疼我吧,我一會兒就回來,親哥啊,我去洗洗臉,補補妝,打扮好了就來,等著你們更喜歡我。”她夸張地鞠了一躬,笑著,扭著筒裙里緊繃的小屁股走了。

“她搞什么鬼名堂?去趟衛(wèi)生間犯得上讓你替班嗎?”塊頭最大的那個客人問。

“她吃壞了肚子,要多蹲一會兒,還怕你們找老板投訴她,就讓我替她來了。”

“這樣啊,這小娘兒們也真夠怪的,拉肚子有啥抹不開的?直說就是啦。”另一個人說。

塊頭大的那個問趕生:“這小娘們兒什么來頭?也不知道她是真不賣還是假不賣,可這真會裝啊,也不想想,正經(jīng)人能來當(dāng)小姐嗎?”

趕生問:“怎么了?”

那人輕蔑低哼一聲,“我們說帶她出去,她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她要我們每人出一千塊錢,每人一千!”

“她以為她是誰呀?也不打聽打聽行市!”戴著眼鏡的那個氣哼哼地說。

趕生說:“幾位大哥,她還年輕,多擔(dān)待點吧。你們要什么喝得不?我給你們拿去。”

“嗯,那就來生啤吧。”“再要個干紅。”

趕生到吧臺報賬的時候走到門邊往外看看,街拐角那棵昏暗的柳樹底下,王慧正跟一個竹竿樣的人影子面對面站著,她從前胸摸出東西來,一次一次朝影子遞去。她那個男朋友有福了,今晚的白粉錢又有了。趕生想。

 

早晨趕生回出租房的時候麻三兒已經(jīng)出去了,床鋪上有一張售房廣告,上面畫的花兒他認識,在劉家前村東邊的河溝里,這樣的花兒每年夏天都會沿著溝邊長出一溜,就像給河溝鑲了道花邊,顏色像廣告上的一樣鮮亮。他捧著廣告讀出聲來:遠離喧囂,雨久花一樣新鮮的體驗……城里人真能掰,明明是藍花菜,到他們嘴里就變成雨久花了,還叫什么浮薔。念著小廣告,他不由得想起小時候到溝邊去,薅藍花菜回家做水飯吃的情景來。搭伴去薅菜的總有麻三,二頭,二花花,想到這兒,二花花的模樣又來到他的眼前了,久久不肯離去……

是她八歲那年的伏天吧,有一回,二花花想逮住一只站在花梗上的紅蜻蜓,她折了腰向油綠的花葉子探出身子,探呀探的總也夠不著,結(jié)果“撲通”一聲栽進河里了,濕得落湯雞一般,嚇得她抽抽搭搭不住地哭,害怕回家被她娘打。他本該幫她逮住那個蜻蜓的,趕生一邊回憶一邊想,這樣圪墩家嬸子就不會老罵她光貪玩不干活兒了。

小女娃二花花還在他身邊抽泣,哭聲斷斷續(xù)續(xù),但是越來越聽不清楚了。他腦袋里一片渾濁,二花花的哭聲越來越遠,像微風(fēng)掠過柳樹梢一樣。他睡過去了。

 

 

                 

冬月里的一天,平原村在村委會的院子里開村民會,又到了分配退耕還林補貼款的時候了。大槐樹上的喇叭喊了幾遍,人們才三三兩兩地大聲說著話走過來,聚集到村委會外邊的臺階周圍。女人們擠成一堆,從各色各樣的花頭巾下邊發(fā)出高高低低的喧嚷,漢子們在角落里站著蹲著,伴隨著葉子煙的辛辣味,傳出嗡嗡的說話聲。

屋里的條凳上坐著幾個上年歲的老漢,也是一片暗啞的嗡嗡聲。

“該冬至了,天還是不冷……”

“呵呵,冬至不冷,來年可要起蟲。”

“早先那年頭,這時節(jié)早凍得封了河了,河兩邊的坡道上整天都有一層冰,牛都釘過鐵掌,不那樣不行啊……”

臺階上一個蹲著的人大著嗓門喊道:“寶柱,快把前開門扣上吧,要是把你自個兒那玩意當(dāng)成牛的吹爆了,你媳婦該把你打出去啦!”

寶柱嬉笑著接口:“那樣可正好,我就上你家找你媳婦去啦!”

“找我媳婦?不怕那個母大蟲活吃了你!我說,我總是疑惑,李樹林我大叔勤儉得都過了頭了,你怎么沒有一點你大的品相?大概放光了你渾身的血,也找不出一滴是你大遺傳給你的,你娘準是跟說書唱戲的睡過覺,完事了才生下你……”

靠近敞開的屋門旁,是一片霧騰騰的煙氣,一個漢子很響的擤了一下鼻子,然后小聲說:“我聽我們舅爺說,國家要在咱這一帶地面修高速公路了,沒準兒得占地呀……”

會議開始了,村書記大聲講了一通開場的官話,就接過會計遞過來的表格,大聲喊著分配到補貼款的人名字,不停地噴著哈氣。

寶柱從會計手里接過一百二十塊錢,喜滋滋地揣在懷里。從小到大,寶柱手里還沒有過這么多錢呢。懷里揣上一大把錢,感覺就不一樣了,錢讓寶柱腳底下虛飄,心里瓷實,有一股當(dāng)家人的欣快。他不急著回家,要多享受一會兒這種美妙的感覺,就在村道上信著腳圪游。

開小賣部的五嬸子招呼他:“寶柱啊,你單立門戶了,這回也領(lǐng)到錢了吧?”

寶柱說:“那是,往后別的戶有的,我就都有。”

小賣部里有人接話了:“喔嗬!寶柱也升格當(dāng)戶主了?來來,你進來!進來還能官升一級,你給咱當(dāng)局長咋樣?當(dāng)咱平原村麻將局的局長!”

寶柱掀起小賣部那個黑乎乎的棉門簾看看,昏暗的屋子里幾只煙袋和卷煙都冒著煙,滿

屋子罩著煙氣,地上滿是煙蒂和痰。他站到一張桌子旁邊看看,幾個聚精會神的家伙圍坐在

那兒,桌上有個大海碗,碗底的兩個骰子被一只粗黑的指頭抓起來,在手心掂了掂擲下,撞得海碗叮鈴鈴一陣脆響。幾個人的眼珠隨著那兩個骰子轉(zhuǎn),四啊六啊地報出點來,隨即幾張票子扔下來,贏家收了,又開始下一輪擲點。

懷里有大把的錢撐腰,寶柱也躍躍欲試了。他剛才看清了,每次輸贏是一塊錢,即使輸了,只玩一會兒不會有多大閃失。

從來沒摸過骰子的寶柱手氣真壯,擲出的都是大點,一會兒的功夫,眼前的桌子上像碼柴禾一樣,堆起了一堆紙票。寶柱那個樂啊,按著海碗搶著擲,心想有這個門道,還種什么苞米呀,天天擲骰子就是了,這玩意一天就能頂一個秋。

他娘來買鹽,正趕上寶柱擲了個九點通吃,各方押的錢全被他劃拉走了。他娘說:“快家走!待會兒你爹過來,看不打灰了你!”

寶柱不耐煩地說:“哎呀快得了吧,你擋了我骰子的道兒了。”

看著兒子面前的一堆錢,老婆子不吱聲了,嘟囔一句:這個王八羔子,你可像誰呀?

娘這一來,把寶柱的運氣帶走了。自老婆子走后,寶柱一把沒贏,把把往外掏錢,面前的一堆錢越來越少,終于全倒回去了。寶柱急了,剛才還是一大堆錢,轉(zhuǎn)眼就沒了,他能不急嗎?他急著翻本,一把一把地狠押。

再沒有比擲骰子更快的賭法了,翻掌之間就是一把,只一頓飯功夫,寶柱懷里的一百二十塊錢輸了個磬凈,沒有本錢繼續(xù)押了。寶柱說:“娘的!都誰贏我的錢了?好歹給吐回來一半,不然我沒法回家了,這叫什么事啊。”

立馬有人回他:“你說叫什么事?都是正大光明的事,認賭服輸知道不?”

寶柱對著回他的人一陣胡罵,人們也嘻嘻哈哈地還他一片咒罵。賭局折了,人們散了。這是他不愿意接受的,他急需跟人吵架,吵得越熱鬧越好,只要能吵架,他就可以激動起來,到家時就可以怒氣沖沖,用這樣的方式回家去可以減輕他的恐懼。他心里明白回家去等著他的是什么。

他終歸還是回家了。一進門,就結(jié)結(jié)巴巴地講起臨時編出的故事:他們拽我到小賣部去,有盤起,還有二楞,你知道,我根本拽不過他們……

二花花可不想聽他往下說,急著問:“錢呢?剛領(lǐng)到手的錢呢?”

“我沒錢了,都被他們糊弄去了……”他可憐巴巴地說。

“你說……沒錢了?那……苞米種,還有農(nóng)藥,怎么辦?”二花花不知怎么說了,她借著怒氣抓住他,翻他的口袋。

“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我沒錢了!”寶柱吼著,將二花花甩了個跟頭。二花花抓起小板凳砸出去,隨即跳起來,打算跟他拼命。

聽見動靜的公爹操著一把斧頭過來了,“敗家的小雜種,還反了你了!”

二花花在院子里哭叫,寶柱往后門那邊跑,奪門而去。

寶柱一夜沒歸,全家也沒多想,只當(dāng)他是臊了,貓起來了,等臭事的熱乎勁過去就會回來。直到第二天午后,老婆子先就坐不住了,攛掇二花花一起出來找。

出后門,在翻耕過的松軟的地里,可以看見寶柱釘了鞋跟的棉鞋底印往西去了,腳步之間的距離很大,他一定是害怕被斧子砍,大步流星地跑過去的。婆媳倆往西走,遇見人就打聽。走到公路上國有林場的界邊,看見一個穿軍大衣的護林員蹲在土坎上,跟坎下的一個老漢說話。他說:“他就在我身后的那棵楸樹上,面朝北吊著的……應(yīng)該說他準備的不充分,連根繩子也沒帶,結(jié)果解下褲腰帶把他自個兒掛上了,可倒好,脖子掛上了,褲子掉下去了,一直褪到腳面……”

老漢問:“看見的時候人就死了?你沒做人工呼吸什么的?”

“你真能扯,”護林員說道,“我跟你說,今天早上我們把他放下來送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時,他渾身都青了。”

鄉(xiāng)衛(wèi)生院離著不遠,然而婆媳倆一個多鐘頭才走到。二花花拖著嚇傻了的婆婆好不容易挪到那兒,想跟大夫打聽打聽,人家一眼就看出來了:“哦,你們是為吊死的人來的吧?”

寶柱被安置在庫房里一張支起來的桌子上,出現(xiàn)在二花花眼前的是一張陌生的腫脹的面孔,死人胖大的舌頭一張嘴里塞不下,擠到嘴唇外邊來了。老婆子一聲沒出就癱軟在地上背過氣去了。醒來,她不哭她兒,把一腔怨氣都發(fā)到二花花頭上了:“他再不濟也是你漢子,你就往死了跟他打,擱不下他呀?作損的,黑了心的,擠兌死了親漢子,你招野漢子……”

埋了寶柱,公公冷著臉跟她說:“你也沒生養(yǎng)一兒半女的,這一枝算是連根撅斷了。眼珠子都沒了,我還要眼眶有什么用?沒有兒了也就沒有媳婦。我不說不留你在這兒住著,可是打今兒個朝后,你好了賴了,跟我們沒有關(guān)聯(lián)了。想回劉家前去,我給你拿盤纏錢。”

老漢給她撂炕上十塊錢

 

  

 

黃昏時分的最后一縷天光已經(jīng)消失,街上的路燈亮起來了。

山林夜鶯歌廳前臺罩著一片淡紫色,站吧臺的小姐和兩旁圍坐在沙發(fā)上的客人顯得朦朦朧朧的,空氣甜蜜得像拌了蜜糖。

一個身形龐大的男人踩著臺階走上來,趕生拉開玻璃門,歡迎他光臨?腿艘恢背膳_走去,敲著桌子對前臺小姐說:“給我開個包間,小一點的就行。告訴你們的小姐們別來打擾我,送一打啤酒過來就行了。”

趕生搬著啤酒進去的時候,客人獨個兒在房間里,他脫去了外衣,松垮垮地陷進沙發(fā)中,使他的大肚子更顯得臃腫和歪斜。他的外衣搭在另一個沙發(fā)扶手上,倆胳膊架在沙發(fā)扶手上,手巴掌底下壓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牛皮紙大信封。低低的天花板上只開著一盞燈,房間里幽暗,微微帶著一股灰綠色,似乎在黃昏時的樹林里一樣。音響和點歌機都沒有打開,這個客人不像是來唱歌的。瞧他那個豬肚子腦袋,快要縮進腔子里了,他還會唱嗎?又是個裝模做樣的壞蛋,跑這兒等人談賣賣來了。

趕生心里這樣想著,嘴上卻熱情地對客人說:“先生,怎么不打開機器唱唱呢?你上這兒來,散散心,然后你唱上幾首歌,放松一下,所有的疲勞就都唱出來了,你會輕松的像小娃娃一樣。”

客人搖搖他的大腦袋,“還小娃呢,我他娘的能睡上半宿香甜覺就算過年了。哎,我等的人是個疤瘌眼,好認,他要是來了,你直接把他帶這兒來,你記著。”

“我記下了,放心吧。”

不大工夫,這客人又從他包間出來了,站在走廊里沖趕生喊:“哎!衛(wèi)生間在哪兒?”

娘的,才灌進去的啤酒直接變成尿了,也是個短尿泡的東西。趕生呲牙笑了笑,隨即殷勤地趕過去,指給他衛(wèi)生間在哪兒,看著客人胖大的身形走進去。

剛往回走幾步,他聽到一聲沉重的悶響從衛(wèi)生間傳來,聲音不高,像是把重物撂到地上的聲響,他轉(zhuǎn)身朝衛(wèi)生間跑去。

推開門,隨著從盥洗臺上方射出來的燈光,他看見那個客人趴在半明半暗的小便池旁邊,褲子褪到了腿彎那兒,臉朝下,腦袋扎在便池和墻角之間的暗處,跟他那個大肚子很不相稱的白屁股和兩條細腿裸露在燈光下。客人的一只手伸著,手指彎曲,仿佛在倒下之前拿著什么東西。

趕生彎下身,抓住他肩膀把他翻過來,看得出他還會喘氣。隨著那個大肚子翻轉(zhuǎn)過來,肚子底下壓著的牛皮紙信封露了出來。趕生相信紙包里包著的不是別的,是錢。仿佛為了驗證一下,他把信封打開,發(fā)現(xiàn)里面塞著一沓一百元一張的紅票子,還有些像麥面一樣的東西,用塑料小袋裹著,壓得像一個扁片,夾在紅票子中間。

趕生的腦袋脹大了,耳朵里嗡嗡響,一個聲音對他說:不行,你從沒拿過人家半點東西,你不能偷人家的錢。另一個聲音說:娘的,你沒干過的事情多了去了……

他把信封拿在手中,走到最里面的一個蹲便隔間,把錢拿出來放到紙簍的底層,然后撕開塑料袋,把白面倒進便池,把信封撕碎了也扔進便池,放水沖下去。他的動作干脆利落,仿佛預(yù)先設(shè)計好,演練純熟了一般。

胖客人還在外間仰躺著,一動不動。趕生跪下一條腿,把耳朵貼在他汗?jié)竦那靶芈犃寺,這人的心臟還跳得有勁。他勾住他的腋窩拖了幾步,把他拖進儲藏間,將門掩上。他不能讓一個客人露著屁股躺在衛(wèi)生間里,不能讓別的花錢來找樂的客人撞見這個死尸樣的東西,那樣客人們要恐慌,而老板就會炒他的魷魚。

他跑回前臺,跟前臺小姐商量幾句,他們打了兩個電話,一個打給老板,一個打給119,要一輛救護車。

老板趕來的時候,救護車也到了,一個穿白大褂的大夫提著診包匆匆進來,另外兩個人抬著一個折疊起來的擔(dān)架跟在后面。趕生看著他們把客人抬到擔(dān)架上,在胸口那兒用皮帶扣緊,腳踝那兒也扣了一道,把他抬上救護車。老板也動作笨拙地爬上救護車,車子沿著寂靜下來的街道開走了。

盡管冬月夜的風(fēng)很涼,他還是沒把夾克衫的拉鏈拉上,他敞著懷,慢慢悠悠不慌不忙地經(jīng)過前臺,拉開玻璃門邁下門前那幾階臺階。他盡可能顯得像平日一樣,不張望前邊無人的街道,也不回望身后山林夜鶯放下鋼絲卷簾門的吱嘎聲。但是他清楚地知道,此時此刻應(yīng)該加快步伐,盡快離歌廳遠一點。腰帶底下藏著的錢催促他這樣做。就算那個客人還不能行動,或是死了,來找他取錢的疤瘌眼也會找到歌廳來的。“那些犯下案子的人,在他們得手之后想必就是這樣,挾著東西一溜煙地逃跑吧?”他的腦袋里忽然冒出這樣的想法。

不過,他不能跑,深夜的街道上一個人都沒有,他奔跑的腳步聲會被寂靜放得很大,萬一驚擾了臨街房子里的誰,人家扒著窗子看一眼,就會認出他是這個歌廳的假張學(xué)友,會讓人家起疑的。萬一調(diào)查起來,會是他抖落不清的證據(jù)。

凌晨四點多鐘了,他頭腦清醒,一點兒不困。通常,他都是沿著無人的街道一路走著回去,走一個來小時,先在麻三兒他們工棚附近的飯攤兒那兒停一下,吃頓最先出鍋的包子和稀粥,把早飯和午飯一塊解決掉,然后回家睡覺,昏昏沉沉地一覺睡到午后。今天他一點都不困,他的腦袋里滿滿的。

像往常一樣,他在飯攤上吃完包子和小米粥,回到住處的時候天已大亮,麻三兒走了。

他插上門銷,連夾克衫都沒脫,急著從腰帶下把錢掏出來。很快就數(shù)清了,一共是一萬八千塊。一種強烈的、按耐不住的狂喜,剎那間漲滿了他的心腔,“娘!這么多錢,它是我的了!”他情不自禁地裂開嘴笑了起來,發(fā)出輕輕的、咯咯的、長時間的笑聲,在脫下夾克衫、脫下鞋子躺到鋪上去的這段時間里,他一直這樣笑著。

午后四點鐘,趕生進了山林夜鶯。往常這個時候是歌廳員工最自在的一段時間,客人還沒有上門,陸續(xù)進來的小姐們聚在大廳里說話兒,一陣陣只有年輕女人才有的語聲從沙發(fā)那兒擴散開來,嗡嗡的,輕俏,柔軟,像音樂一般。間或也許有幾聲馬麗蘭小姐無所顧忌的哈哈聲。但是今天,那種嗡嗡聲沒有了,馬麗蘭也沒有發(fā)出笑聲。趕生知道一定是老板坐在前臺,他把大伙兒的聲音都鎮(zhèn)住了。

趕生邁進大廳老板就沖他喊上了:“活爹爹!你可來了!找你整整一白天,你他娘的連個手機也沒有,沒一個人知道你小子住在哪兒……”

“老板找我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老板瞪大了眼睛說道:“你他娘的偷了人家客人的白金戒指,乘人家昏過去的時候偷的,你以為人家死了,人家就是有這種病根,撒尿的時候喜歡昏過去睡一會兒,昏完了就好了,什么事兒人家都記得!”

“我可沒看見他的狗屁戒指。”趕生斬釘截鐵地說。

“是啊,那個客人手指上沒戴戒指,他來前臺敲桌子的時候我注意過……”前臺小姐也說。

“你去跟警察說!跟我說這個頂個屁用!”老板沖前臺小姐吼一聲,轉(zhuǎn)頭又對趕生說:“你還敢到這兒來太好了,我還以為你揣上大戒指撩丫子跑了呢,你自己去跟他們說。有兩個人一大早就找到我家里去了,磨嘰了好半天,說丟了東西了,先說丟個包,又說丟的是白金鉆戒。這兩個人要不是黑道上的才怪呢,說話咬著嗉子,又陰又冷的,好像是我的歌廳扣下了客人的東西,或是要罩著哪一個壞蛋似的。他們要是再來,你自己去跟他們說。順便告訴你,你們到別的地方說去吧,可別在我這兒說,別壞了山林夜鶯的生意。你在這兒也干到頭了,另找地方發(fā)財去吧,我這兒不留惹事的人。”

老板從懷里摸出個紙袋來,“把工資拿上吧,一個镚子兒也沒扣你的,也算我對得起你了。”

趕生走了,沒跟任何人告別。

 

他的腦袋里悶悶的,耳朵發(fā)堵,人來車往的大街上似乎安靜得一點聲響都沒有,就像扎了個猛子沉入河底,使他不敢稍微大一點出氣。他費勁地想著一個問題:那個人明明是丟了一大筆錢,怎么說是丟了一個戒指?那些錢,還有那些白粉,到底是怎么回事?它們讓什么人流過汗水或淚水,犯下過什么樣的罪惡,經(jīng)過什么人的手指將它們?nèi)M信封里,最后把它們說成是一個戒指的?看這光景,那人丟的錢里邊有名堂,丟了還不敢報案,不敢光明正大地往回找。他想。

他的腦袋里亂糟糟的,沒有想出個頭尾來,只覺得自己面前有一只兇猛的野牲口,它此刻安安靜靜的,說不定下一刻就會咧開大嘴吼叫著撕咬他。

今天不用出去上夜班了,顯得天黑前的這段時間又空又長,趕生在河堤上蹲了好半天,看著太陽慢慢地落下,天空變成了鋼灰色。他想等麻三兒回來,一塊去街角的攤上喝啤酒,吃烤串。吃一回烤串挺貴,夠吃好幾屜包子的,但是他倆都沒吃過,早想去吃一回了。再說麻三兒明天要回劉家前一趟,給他倆取過冬的衣裳,請他吃一頓,算是送行吧。

天都黑了麻三兒還沒回來。河對面的工地黑乎乎的,沒見有啥動靜。趕生在河堤上繞了幾個來回,才看見麻三兒過來了,腦袋在路燈下閃閃發(fā)亮。他新剃了光頭。

啤酒,烤肉串,外加兩塊大餅,把倆人吃美了。他們慢悠悠地往回走。趕生一眼一眼把麻三兒瞅了幾遍,剃了光頭的麻三兒看著有股邪氣,嘴臉還是一貫的丑,可不知道是眼神里,還是吐唾沫的神態(tài)里,有種與往常不一樣的東西,趕生不知道這是好還是不好。也許他酒足飯飽后把山哏子的野勁發(fā)散出來了,也許新剃的光頭把他沒膽氣的模樣掩蓋了。

瞅得麻三兒受不住了,說:“瞅啥?狗似的聞出味兒了?”

“有啥味兒?你坦白!”

麻三兒說,他跟工地一個哥兒們?nèi)フ倚〗愀赡鞘铝,在前邊不遠的一個洗頭房干的,那哥們兒是洗頭房的熟客,人家給打折了,兩個人六十塊,便宜了二十,還白給他剃了頭。

趕生說:“雜種的,下三濫倒學(xué)得快,你憋急眼了?找個樹咔吧蹭蹭去得了!”

麻三兒說:“不是你說的那回事。哪是憋的找小姐,純粹是跟我自個兒較勁。不就是一道坎嗎,是個漢子都得過這道坎,他娘的,找個城市下崗的娘兒們,咬牙切齒地干了一回,我今天長膽子了,過坎了。”

 

                   

 

二花花在東莊停車點下了汽車,她一下子認出來了,這是原來鄉(xiāng)政府的門前,那年二月初二去趕會,她和趕生,麻三兒,就是在這兒等小拖車的。那是什么時候的事?她是在夢中,還是在遙遠的碎娃子時期,趕過那回會呢?她被一陣突然翻騰起來的苦悶壓住了,垂著頭往前走?斓郊伊耍匆娏嘀さ穆槿齼簭母舯谮s生家出來。

村道上沒有別人,麻三兒也看見她了,大著嗓門招呼她:“哎呀,這不是二花嗎?怎么,聽說你漢子沒了?”

“是啊,半月前沒的。”二花花低聲說。

“死了就死了吧,死了更好,不然老被他拖累著,你也得被他拖死了。”麻三兒說。

二花花漫不經(jīng)心地回一句:“嗯,是的。”

這句脫口而出的回話讓她難為情起來。按理,才死了漢子的人不會這樣說話的。好像被麻三兒看穿了她早就盼著擺脫似的,她為了掩蓋自己的窘態(tài),急忙說:“家來一趟事兒不少吧?不耽誤你了,我也得家去收拾收拾屋子了。”

麻三兒裝作沒理會她窘急的樣子,認真地跟她說:“你家來干什么?這幾年年輕一點的都走了,村里的房子空了一大半,剩下的全都是走不動爬不動的老漢老婆兒,就等著爬進老墳了。你家里又沒誰等著你,你還收拾屋子干什么?不如跟我到太谷去吧,找個營生干干掙下兩個錢。明天一塊兒走吧,趕生和我這幾年一直在一塊。”

 

到太谷,在河堤旁的窄街上她遇見趕生了。乍一見面,兩個人都愣了,仿佛在尋思這是不是真的,一時間誰也沒有言語一聲。二花花驚惶地大睜著眼睛端詳眼前的這張臉,這張臉比原先拉長了,唇上有了粗黑的硬毛,但她確認這人就是這些年一直牽掛的趕生。

正是晚歸時候,街上亂哄哄的,人聲嘈雜得像一鍋粥,兩人都難免有些恍惚和難堪。麻三兒先醒過神來,說:“你倆先回去,二槐家讓給捎?xùn)|西來了,我給他送去了。”說著話溜了。

趕生低頭看看地上的包,說:“咱走,上我那兒說話去。”說著一勾腰拎起包,背上肩頭要走了。

二花花一把抓住包的一角,說:“先不去吧,我還是先找個干活兒的地方……”

趕生邁出腿了,說:“走吧,先上我那兒,找活兒的事不用著急,消停著找,我跟麻三兒幫你。”

二花花還想說什么,趕生已經(jīng)頭前走了,她只好跟著。

趕生他們的的住處離河堤不算太遠,沿著河邊的道兒往西走一會兒,拐進一條曲里拐彎的胡同,進去第二家就是了。二花花跟在趕生身后,聽著他的腳步聲,心慌慌地亂跳,她覺不出自己怎樣邁腳,好像是被趕生的背影牽著走。她心里激動,歡欣,偷偷摸摸地抬頭瞟了一眼趕生的后腦勺,心想這是不是在做夢呢?這幾年,她做過多少有趕生的夢了?各式各樣的夢……

麻三兒那晚沒回來。

 

二花花固執(zhí)地以為,來城里以后看見的太陽不是先前那個,這一天的日落也與往常不同。那個不會刺眼的、變大了的紅球在接觸西邊山梁的那一刻,把天邊燒得像胭脂樣緋紅,這樣的落日只有夏天才有,不該在冬天看見。

二花花在院里的水管底下洗著鍋碗,不時抬眼瞭一下天上,黑眼睛在眉毛下閃著喜悅的光芒,興致勃勃地看著西天邊從嫩紅漸漸燒成老紅。一不留神,清水濺到了臉上,有一點癢酥酥的、舒舒服服的涼。她笑了,幾年來日思夜想,想要跟趕生在一起的愿望竟突然間實現(xiàn)了,她全身都感覺到趕生的存在。

麻三兒不經(jīng)意地回頭看一眼,看見二花花垂著眼皮,嘴張開了,唇上掛著哆哆嗦嗦的微笑,就問她:“哎,你咧著嘴笑個什么勁?找著趕生了高興是吧,還是才剛大粉燉肉吃美了?”

“說什么廢話,你尋思我能不高興嗎?”二花花回答說。

“這有什么樂呵的?你真是個糊涂婆娘。城市里的活計不好找錢也不好掙,有你哭的時候,你先別嘿嘿兒地笑了,把嘴閉上吧。”

“我還發(fā)怵使力氣干活嗎?對我來說,往后不會有更壞的事情了。”二花花說話間看了趕生兩回。

“我一看見你們倆眉來眼去的,心里就膩歪。”

“你膩歪什么呀?誰請你看我們的?”

“哎呦,這就‘我們’了,你最好閉上嘴吧。說到找活兒干,上哪兒找去?你可干點啥好呢?你拿眼睛瞅瞅,各個工號里干活的全是漢子,沒一個婆娘。”

趕生本來含著笑看他倆瞎逗嘴,這時接過話來說:“你倆先別逗了,往后有的是斗嘴的時間。三兒我跟你說說,你看這樣行不行。”

趕生打著不給別人打工了、三個人在一塊兒干點什么的主意。

他不知道眼下自己跟二花花之間算什么,真要說說的話,就算是被同一個浪頭打下漩渦,又被同一個浪頭打上沙灘吧。對他來說,眼下簡直就像是把牌重新洗過一回,又重新開頭的日子,那些糟心的事都扔到腦袋后邊了,他高興得不行。

他跟麻三兒說:“三兒你看這樣行不行:你們老板現(xiàn)在不是缺人手嗎?明天你跟老板說說,我去頂班干幾天,他人手夠用了我還下來。咱倆在一塊留留心,核計核計,看能不能找個小營生咱們仨自己干,最好兩萬塊錢的本錢能夠用的,咱不給那幫狗屁老板打工了。”

麻三兒驚奇地瞪大了眼睛:“你有這么多錢?”

“我有。”趕生心神不安地呲出一嘴青中透白的牙,還瞟了二花花一眼,說:“黑天沒事咱們也出去走走,都看著點。”

 

                       

 

麻三兒干活的那個小裝修隊,老板手下有兩個木匠,一個泥瓦匠,還有三個兼干雜活的油漆工。這兩天一個小工回老家蓋房去了,一個木匠跳了槽,一下子人手就不夠用了,趕生在家貓了三天平安無事,就去頂空缺,跟麻三兒一塊干零活。

小寒流剛剛過去,氣溫一下子又升上來,像春天一樣甜膩得化不開。這天老板進了一車料,趕生跟麻三兒兩個卸車,把木工板往庫房背。麻三兒背起一塊在頭前走,趕生背起一塊跟著。板子又寬又長,背過手勉強夠著兩邊,下邊擦著地皮,板子的重量都在上邊,頭重腳輕地壓得人要翻跟頭。背上板子啥也看不見,只能看見眼前的一點地面。

把板子背到庫房直起腰,麻三兒卻不見了,他發(fā)現(xiàn)麻三兒在一棵樹后面,伸著腦袋往河堤上看。順著麻三兒眼光看過去,河堤那邊的有一伙人在吵架,像是工地上的三個民工圍住兩個穿黑紅色棉大衣的城里人,看那架勢一會兒要開打了,三個人中的一個已經(jīng)彎腰撿起一塊磚頭。他想還是躲遠點才好,可別出什么事兒影響到他們的計劃,他喊兩聲麻三兒,麻三兒就回來了。

“你這人,看看熱鬧多好,又不讓你花錢買票。”麻三兒大著嗓門喊。

“咋回事?他們在干啥?”趕生指著亂哄哄的幾個人問他。

“不知道,我剛看見。”

“不知道最好,咱們麻溜走遠點,別惹上麻煩。”

麻三兒有點不甘心,但還是跟在他后邊背板子去了。這時候河堤那兒已經(jīng)開打了,一個人的臉上流血了,流到新大衣上。“可惜了那件高價羽絨服。”麻三兒說。

 

麻三兒說他們那兒的木匠和瓦工都在河對面的三家小飯店吃飯,只有像他這樣的小工才在飯攤上湊合著填飽肚子。木匠還糾正過他,說那不叫飯攤,叫狗食棚子。麻三兒說:“咱們過去看看,看好了,咱也弄個小飯店干干,這一片住戶里外來務(wù)工的多,小飯店有生意做,有他們的就有咱們的。”

他倆三個接連看了三天。起頭第一家小飯店門面最小,但是生意紅火,光顧它的都是民工,越到晚上客人越多。它的后院有一個簡易搭建起來的棚子,棚頂鋪了油氈,棚子有窗有門,住了兩個女人。白天,棚屋里靜悄悄的,到了晚上天色將要暗下來的時候,屋里的兩個人才開始動彈起來,梳頭洗臉,吃東西。年歲大的那個松皮寡瘦的臉上已隱隱有了核桃紋,搽著厚厚的白粉,口紅抹不勻,抹出唇外,還常常粘在牙上,像吸了血的女鬼;那個年輕的嘟著個胖臉坐在門檻上一個勁地吃,臉搽得猴屁股似的,也像是鬼。

飯店白天冷清,賣點包子面條,天一黑人聲就多了起來,喝酒喧鬧的聲氣亂哄哄的,有人喝到一半,就出后門去了后院,還有人干脆一來就直奔后院,然后才回到飯店里要酒要菜。

他們明白了,客人不是沖著飯菜去的。后院那兩個活鬼相攜了出來闖世界,給飯店招來了生意。看倆貨一家人一樣的勁頭,說不定還是婆媳吧,她們的本錢就是自身。

三個人看明白了,承認干不了這個。

 

麻三兒這天攤上事兒了。

這天老板指派他給瓦工打下手,到路口新砌的牌坊那兒貼瓷磚去。趕生跟老板新招來三個木工做樓房內(nèi)裝修的活計。干到快晌午,瓦工出事了。等到內(nèi)裝修的幾個人跑來,趕生認不出麻三兒了,他從沒在麻三兒臉上看到過這樣的表情,他臉煞白,好像沒有一滴血,嘴唇直哆嗦,不光是眼睛里,整個人都透著驚恐和慌亂。

“天爺!”趕生問他:“麻三兒?出啥事了?”

“嚇死我了,”麻三兒兩手抱住腦袋蹲下了。“

“到底啥事?雜種的你快說!”

麻三兒抬頭看一眼趕生,再看一眼那三個人。趕生以為麻三兒會離開這幾個人再跟他說事兒,但是麻三兒沒拉他走,而是突然急急忙忙地說起來:“我剛才,親眼看見一個活人把命丟了,”他說,隨后搖搖頭,看著地下,“我們倆貼磚,我合了素灰一勺一勺遞給他,他在架子上貼。貼轉(zhuǎn)角那塊的時候踩飄了,仄歪下來摔到路上,就在我眼前,一輛貨車過來碾過他的一只腳。”

“天爺!”木工里的一個小個子叫一聲,低下頭看看自己的腿。

麻三兒匆忙往下說:“我看見那伙計動了動,像是要把腿掙出來,他沒哭沒喊,他的臉我看得清楚,他娘的我掙不脫這張臉了,它老在我眼前晃。他看著沒害怕,像是正在做費勁的活計,憋住口氣想把腿抬起來。但是不容他使勁,那汽車掛住了他的褂子,他被車子掛著跑,我看見他那只手在車轱轆旁邊張著跑過去了。”麻三兒看著自己的兩只手,把它們攥成拳頭。

“你干什么了?快喊停車呀!”趕生說。

“我使勁喊,汽車停了?墒菦]有那么快,都掛出去十幾步了,我跑過去,我眼前是被碾成兩截的血糊糊的人,你還能做什么?你什么也做不了。我蹲下摸摸他那只掛在車轱轆上的手,那手像冰一樣。他眼睛瞪著,瞪得大大的,看著老天。”

“你應(yīng)該給他做人工呼吸,嘴對嘴的,再給他腿上扎止血帶,”仨木匠中的另一個人說,“這么做才有用,沒準能救他一命。”

麻三兒看著那個人,那人的話讓他吃驚,“這有用嗎?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么,我的伙計已經(jīng)死了,那輛貨車先碾斷了一只腳,又把他掛進車底從肩膀到胸口斜著碾斷了,我看見他已經(jīng)死了。”

“死沒死只能由醫(yī)生來定。”那人還在說,“從人道上來說,你應(yīng)該盡力救他。”

麻三兒用憤怒的眼光看著趕生:“他跟著摻和個什么,趕生?我跟你說話有他啥事?”

“你那伙計肯定是被你耽誤了,”小個子也說,“沒什么好說的,那個人不該死,你呢?卻眼睜睜看著什么都沒做,你他娘的見死不救。”

麻三兒這時站了起來,他看起來像一個被老師訓(xùn)斥的學(xué)童,不知道接下來該干什么。“你們幾個都滾一邊去。娘的!我都不認識你們。”

“但我們認識你。”小個子說,“你是一個半吊子,什么都干不了,你甚至都不能幫助一個要死的人。你他娘的也死去算了,替哪個好人死去不行啊,死了也就是臭一塊地。”

趕生說:“兄弟,別這么說話,別這么對他說話。”

那人怒視著麻三兒,“我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他不想聽也得聽著,因為他已經(jīng)不可救藥了,他什么都干不好,找小姐倒是個好手。”

趕生不想跟這三個人糾纏,他勸麻三兒:“行了,什么都別說了,你家去吧。”

麻三兒聽話地掉頭往家走,他罵了句:“狗雜碎!站著說話不腰疼……”

三個人愣一下,不約而同地追上去了。

趕生喊“麻三兒麻三兒!”麻三兒回頭看見了,腳下加快跑起來。后面的三個家伙追得也緊,兩個空手追,一個彎腰撿起一根木棍。

趕生放過那倆空手的,一把抱住拎棍子那個,“兄弟兄弟,有話慢慢說。”他緊緊地箍著那人兩個膀子,那人掙不開。前邊的兩個收住腳返回來。

懷里的這個喊道:“快追快追!別讓那雜種跑了……”

趕生說:“還追啥呀,跑急了傷身子骨。”

懷里的這個又喊:“扁他!倆雜種是一伙的!”

倆人就朝趕生招呼上了。趕生不敢松開拎棒子這個,只能抱著他躲閃,身上早挨了一下,麻三兒也跑回來了,五個人糾纏成一團。兩個對三個,這邊明顯處于劣勢,情急之下麻三兒隨手撿起一塊磚,直接照跟他纏斗的小個子腦袋上拍去,那家伙立馬像抽了筋一樣,軟軟地癱下去了,他眉棱骨上有一道口子,血流出來糊住了眼睛。轉(zhuǎn)眼間麻三兒也給打躺在地上。趕生已經(jīng)奪下了棍子,跟兩個人纏斗。

早有人打110報警了,警車呼嘯而來,把五個人全抓走了。

 

                           

 

落日下的劉家前安靜得像一幅畫一樣,聽不到雞啼和狗咬,沒人住的空房子在昏暗中全睜大了黑洞洞的眼睛,有人住的屋子里漫出昏黃的燈光。被風(fēng)舔得光溜溜的、空寂的村道上一個人也沒有。

二花花在黃昏時候回到劉家前,走進自家長滿了人形菜和雜草的院子。在散發(fā)著無人居住的霉?jié)駳馕兜奈蓍T口站了幾分鐘,她掃了掃炕上和屋地上的灰土,然后就去擔(dān)水,在灶膛里點著火。她在院子里找來干樹枝,架了滿滿一灶膛,把火燒得很旺,驅(qū)趕著屋子里的寒氣。

在老屋的灶火旁燒火,舊日無數(shù)的情景斷斷續(xù)續(xù)地飄過去:落在藍花菜翠綠葉子上的紅蜻蜓;在河邊跑的小時候的她,兩根辮子又細又黃;小趕生嬉笑的臉;高身量的、腰身勻稱的、年輕的娘……二花花用手捂住了眼睛。許多小伙伴的臉,一樁樁的往事,當(dāng)時都是微不足道的,但不知為什么,卻被她記住了的瑣事匆匆在眼前滑過。從來沒提起過的、本以為忘記的情景卻突然清晰地展現(xiàn)出來。就像在想別人的事情一樣,她清醒、漠然地想:走了幾年又退回到原先,真好。我吃過苦頭了,受過煎熬了,老天還會給我什么新的凄惶?再沒什么了。

她在灶前深思著,沒有聽見大門響,直到趕生娘領(lǐng)著栓柱進來,小聲跟她說話,她才驚醒過來。

趕生娘說:“花,燒炕?”

二花花驚惶地趕緊站起來,“嬸子……”

“你為什么這樣瞪著我?是趕生……事情鬧大了嗎?”趕生娘摟著栓柱小肩膀,用探尋的眼光盯著二花花的臉。

“沒有,沒有壞消息,我正瞎胡想呢,沒有聽見嬸子進來。嬸子知道趕生的事了?”

“后晌東莊的二槐去麻三兒家了,說他倆個讓公安抓走了,傍黑時候麻三兒他大來家了,倆老漢合計著明天一早上太谷。”

“還是別去了,去了也不讓見。我臨來在看守所外邊蹲了一天,嚇得一直哭,心里沒底呀。人家公安攆我‘去去!一邊哭去!好像是個多大的案子似的,不就是街頭斗毆嗎?告訴你實話,這類事兒我們都懶得問,關(guān)他三五天,頂多一禮拜,放他們滾蛋了。’三五天一晃就過去,咱們老遠的去了,他也該回來了,咱還是等著吧。”

“我們家趕生……他怎么……打架?你知道嗎?”

二花花講了一遍,趕生媽一字不漏地聽完了,然后問:“你最后看見他的時候,他還囫圇嗎?沒讓人打壞吧?”

“沒有,他把對手的棍子搶過來了,手腳利索,人站著,身上沒有血。”

趕生媽長出了一口氣,“聽你說說,叫人心安一點了。你別燒炕了,冷屋子一時半會兒燒不熱,過那院去吧,跟我和栓柱一炕睡吧。”

一直沒出聲的栓柱忽然朝二花花靠過去,兩手抱著她的一條胳膊,說:“去吧,去吧,嗯?”

二花花彎下腰,把他緊抱在懷里,望著他那極像趕生的鼻子眼睛,她笑了,又想哭,“栓娃,你花姑姑是個傻子,唉,真是傻得透天了,連一點吃的東西都沒給你帶回來……”

接下來的一天,二花花用牛糞合著黃土修補了山墻,掃了房,把被褥搬出來在太陽底下曬上,半天的時間在忙碌中過去了,但她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趕生。她知道收拾房子沒多大用,趕生不會囚在劉家前不出去,他是山間的一股泉水,總也得流出大山。她會跟著他到晉中、太原、或者更遠的城市,去流浪漂泊掙錢。跟他在一起,去哪里、在哪兒活著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捏一把懷里趕生交給她的錢,用它干什么,要等趕生回來,由他安排。

村道上有拖車開過來的“突突突”的聲音,她聽到手提喇叭喊:“收大棗核桃,收栗子的來了……收遠志了,有藥材的賣錢了……”

二花花想起出嫁以前,她跟娘在葛條溝那兒也種過一點遠志,不知道長起來沒有。

才一出大門,就被栓柱看見了。小男娃從拖車那兒跑過來,一點不陌生地拉住了她的手,她就領(lǐng)著他,在冬日太陽的光輝中,往葛條溝去看遠志了。

村邊的地里,有一片被寒霜打倒了的冬小麥。那灰綠色的萎頓的苗子緊緊地偎著黃土,吮吸著土地的營養(yǎng),再悄悄地把它柔細的根須往黃土里扎,等待著春風(fēng)和陽光。到時候它會沖破早春的薄冰直起身來,長成碧綠的一片。挨過了嚴冬,春天一到,冬小麥會返青、拔節(jié)、秀穗,結(jié)出一串串飽滿的麥粒。

近處是垂到道上的枯草,起伏的山道,亂蓬蓬的山溝,遠處連綿不斷的山梁上一派蒼黃。二花花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聽見風(fēng)吹枯草的欷歔聲,看見盤上東山梁的那條蜿蜒的小道。她抱起栓柱,把他舉到自己的肩上,讓他往那條小道上看。她的眼睛閃著光,喘吁吁地說:“栓娃,你看看,你的小眼睛尖,看得遠……你爸爸跟麻三兒也許回來……看不見?山梁上有兩個黑點,不是人嗎?……哎呀,你看錯了,順著那條沙白的蚰蜒道往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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