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打著呼哨,一夜不曾停歇。墻壁,院落,一陣一陣叮當作響,那些懸著的掛在墻壁和場院里的松動的物什,隨著風(fēng)搖擺。就連枝頭也吱吱作響,發(fā)出風(fēng)的嘆息。
周術(shù)推開窗,映入眼簾的是高聳的一抔黃土,低垂的天幕將四周裹得嚴嚴實實,讓人透不過氣來,漂浮的雪被撕成碎片,打著旋,輕輕落在黃土堆上,生怕驚擾土下的安寧,只有柏樹梢上三五只烏鴉在枝椏間翻飛,時而土堆旁覓食,時而發(fā)出呱呱哀鳴,和著土堆上茅草呼呼聲響,一片沒落凄涼。這惱人的寒風(fēng)!
在這寒冷的隆冬,目睹黃土掩蓋下的摯友,內(nèi)心無限惆悵。想來與唐秉、崔廣、吳實同朝為官,為避亂結(jié)伴隱于此,結(jié)茅山林,何等散漫愜意。有過拒高祖劉邦之請,遨游于荒野,擊掌歌曰:莫莫高山/深谷逶迤/曄曄紫芝/可以療饑/唐虞世遠/吾將何歸/駟馬高蓋/其憂甚大/富貴之畏人兮/不如貧賤之肆志。也有過輔佐太子劉盈之善舉,居華堂之上不忘隱居初心。如今,將一把尸骨掩于丹江岸邊,留下老身獨自憂傷,濤聲隱跡,白鷗盤旋。
目睹眼前的凄楚,周術(shù)再也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傷痛,卷起鋪蓋,戴上斗笠,敞開柴門,留下一腔愁苦。他是決意要離開這方傷感之地,找尋屬于自己的歸宿。
出得門來,迤邐向東而行。風(fēng)依舊呼呼地刮,不時有樹葉夾裹著雪花在腳下打旋,揚起的塵埃瞇得睜不開眼睛,側(cè)著身子才避過一陣緊似一陣風(fēng)的瘋狂。
周術(shù)踉踉蹌蹌,一路走來,絕少遇到行人。寒冷,饑餓,悲傷,孤獨。不,遠離喧囂尋覓清靜正是己之所欲,眼前的景象怎算得孤獨呢,只是三位摯友陰陽兩隔,內(nèi)心不免痛楚,若不然,迎著風(fēng),擊掌再歌,豈不快哉!
曉行夜宿,記不清走了多遠路程,也不知歷經(jīng)幾多晝夜更迭,從滿目蒼茫的天寒地凍直走到微風(fēng)煦煦的春日暖陽。抬眼望去,綠樹掩映下,露出房檐一角,一抹炊煙裊裊升起。路的右側(cè),幾人合抱粗細的柳樹枝葉繁茂,散亂分布在河岸,大老遠就望見紅紅的根須在水面蕩漾,一汪碧波,清澈見底。正走得口渴的周術(shù),放下身上馱著的鋪蓋卷,奔向河邊。
周術(shù)在河水里摩挲了一個時辰,洗去滿臉塵土蕩滌一身疲憊,喝下一口口清涼,頓覺神清氣爽,精神倍增。背起被卷,沿著河道小路迤邐向山內(nèi)進發(fā)。
在地的盡頭,一個農(nóng)夫彎腰勞作,镢頭揚得老高,落下去便是一個大坑,一下一下地挖,腳脖子以下全沒在翻起的泥巴里,活像插在泥土里的兩根木樁,穩(wěn)當結(jié),衣衫和褲子被汗水濕透也全然不覺。周術(shù)深深一揖,問詢?nèi)ド降捻敺遄吣臈l道近便,他已相中了密林深處露出云頭的巍峨峰巔,茂密的森林里一定蓄聚著清澈的水源。農(nóng)夫見鶴發(fā)童顏老者兀自靜立眼前深感驚訝,疑為神仙駕臨,及至問訊話語,聲如洪鐘,彬彬有禮,踹度眼前人物絕非俗流,停下手頭活路,從泥里拔出雙腳,恭敬地站立著同眼前這位先生搭話。
周術(shù)見農(nóng)夫筆挺地站立著,便仔細端詳起農(nóng)夫來。農(nóng)夫剛才彎腰勞作時節(jié),手腳麻利,揮汗如雨,及至近前觀望,農(nóng)夫臉龐被歲月風(fēng)霜犁出道道深痕,一條黑色頭巾將烏發(fā)盤起,一撮山羊胡須倔強地垂在下顎,臉型瘦削,身板硬朗。農(nóng)夫朗聲曰:“足下遠道而至,日已正午,此間距舍下不遠,若不嫌棄茅舍簡陋,隨吾一道寒舍少敘,不知意下如何?”
周術(shù)初見農(nóng)夫精神矍鑠已自驚訝,及至聲音洪亮言辭慷慨更覺好奇,連聲謝曰:“承蒙不棄,愿隨前往。”
農(nóng)夫告訴周術(shù),本名陳坤,因那年江水暴漲,隨父從丹江河岸遷至此地,于此間居住已逾六十年矣,今父母雙亡,家中妻兒老小十余口,靠耕田、狩獵為生,雖不富足,倒也其樂融融。這里距官府甚遠,方圓幾十里難見人煙,居者不過十余戶,或逃荒、或避亂于此,隔河語音不同,卻能和平相處,哪家有難,皆全力以赴幫襯,從不見欺詐凌弱怪象。過往行人,餓了渴了,無需客套,到得人家,盡可取食食之取水飲之,不至招來責(zé)難尷尬。要是遇見強徒惡人路此,迎接他的是刀槍獵叉、棍棒镢頭。
邊走邊話語,不知不覺已到場院邊,但見綠樹掩映,一溜茅屋足有七八間,炊煙繚繞,嬰兒嘰喳,婦孺哼鳴,亂糟糟一片熱鬧。陳坤對著堂屋嚷道:“稀客駕臨,拾掇菜肴端來耳房。”本鬧哄哄一個場景,陳坤一句話,屋內(nèi)變得寂靜無聲,就連嬰兒也隱藏了吵鬧。周術(shù)感覺到了眼前這位陳坤在家庭中的至高地位,跟隨著到得場院中間,陳坤隨手在檐下挪過一只木椅招呼周術(shù)坐定,去廚房門口木桶里舀起一瓢水,一仰勃頸咕咚咕咚喝個罄盡。
老嫗從廚下拎來一只陶罐,倒出一碗熱氣騰騰略微泛黃的水遞給周術(shù),便又去廚房忙碌。周術(shù)此時也正走得口渴,看到陳坤喝水時的爽快勁兒,早按耐不住想去喝上一瓢。轉(zhuǎn)念一想,隨便問人討要東西可不是件體面事,雖身處荒野,也不可有失讀書人體面,靜靜忍耐著。待老嫗轉(zhuǎn)身離去,端起那碗水細品起來。呷一口,慢慢飲下,嘗不出任何味道,只覺一股清涼沁入心脾,渾身輕松,忍不住問陳坤,這是何等飲品。
陳坤曰:“汝之所飲,乃山前溝洼流淌之清泉,正是吾木桶里舀喝那瓢水一樣,不同處,汝喝之水于鍋內(nèi)煎煮過,內(nèi)中另放置竹葉一同煎煮,此乃待貴客禮節(jié),擱做我等一般下人,管汝稀客?,或左鄰或右舍,來至檐下,自個持瓢飲用,強似擱鍋里煎煮晾溫方可才飲用那等繁雜。”
陳坤連珠炮似只顧說,哪理會周術(shù)此刻感受?芍苄g(shù)對他的話饒有興致,句句仔細傾聽,生怕遺漏了細節(jié)。他是想從陳坤日常飲食起居里探究一個年逾七旬山野村夫何以能精神如此矍鑠。
正在閑話的當頭,廚下老嫗喚陳坤端飯。不大工夫,一方木桌上擺了好幾只碗,無非是黃花苗、苦麻菜酸菜,紫芝吵獾肉,山藥燉兔子,還有一碗色紫絲狀物,周術(shù)不曾見過,及至抄起品嘗,滑溜爽口,早忘了矜持斯文,連連抄吃,不曾停歇。
陳坤見周術(shù)愛吃這道菜,出來站在門口喊叫:“再把蕨根粉調(diào)一碗端上來”。扭頭進屋陪周術(shù)一同吃飯。邊吃邊曰:“觀足下喜食蕨粉,吾已吩咐賤內(nèi)再調(diào)一碗上來,汝盡可寬心享用。”猛然間聞陳坤言及所食之物,方知自己竟如此粗魯,抱拳一揖,連聲曰:“這道菜甚合口味,敢問是何物所制?”
陳坤曰:“此物漫山皆可挖取,名曰蕨粉,春季里嫩芽長到五七寸長,可采回食用,晾干亦可長期儲存;秋冬季節(jié),可上山將根須挖出背回來曬干,擱在石磨上磨成面,放置木桶里攪勻,裝入布袋擠壓,過濾之漿經(jīng)一天一夜沉淀,舀去清水,底層便是蕨粉,在鍋內(nèi)攪勻制成碗內(nèi)之狀,便可隨時取用。”
周術(shù)聽得一臉茫然。陳坤用筷子指著那碗獾肉曰:“這肉內(nèi)所摻之物,便是春季里于后山梁采回蕨粉生長出的嫩芽,既是山民常稱之謂紫芝耳。”
言及紫芝,周術(shù)哪能不識呢。那首縈繞心頭《采芝操》仿佛耳畔響起,不覺暗自神傷,再沒了食欲,擱筷起身道別。
陳坤不知就里,也不甚挽留,送至路口。周術(shù)聲聲道謝贈飯食之恩,剛一轉(zhuǎn)身,遠遠望見兩個壯漢肩扛背馱不知什物朝這邊走來,未到跟前,扔下物件,立于道旁向著自己和陳坤請安。陳坤對周術(shù)曰:“這是吾兒陳蘧常陳蘧林兩弟兄打獵挖藥歸來,足下何不轉(zhuǎn)回屋一道享用所獵野味。”
周術(shù)深感失禮,只圖自己享用美味,竟忘了在吃飯前邀陳坤家人一道飯食。陳坤見周術(shù)歸心已決,依依不舍又送一程,問周術(shù)曰:“足下意欲何往?”
周術(shù)指著通往深山道路,答曰:“請問,山之頂峰何謂?”
陳坤曰:“‘雙巔’是也”。
周術(shù)曰:“山下有汝等之熱情,山澗流淌甘泉,山頂盛產(chǎn)美味紫芝蕨粉,雙巔便是吾之歸宿也。”言罷,向父子三人一一行禮到別,背起被卷消失在茫茫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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