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雙眉緊鎖,眉宇間的那個八字被內(nèi)心的力量,擰成一撇深壑和一筆深壑般的捺,在撇和捺的擠壓下,八字中間隆起了一脈高聳但有些彎曲的山脊。
這山谷與山峰的主人便是古爺。
古爺悶悶不樂,因為他心里有事。
就在前天夜里,古爺聽到了一樁令他心煩的消息。他孫子古今好告訴他,過不了好久,渡口上游一百米處就要動工架橋了!古爺聽完孫子的言說,兩只牛眼頓時就突顯了出來,一哈哈(1),又從兩片淺紫色的唇間噴出一個字來:呸!
古爺是這古渡的第十代傳人。早些年前,古爺?shù)淖孑厪乃l(xiāng)洪湖逃水荒,流落到了這山青水秀的地方,便停住了腳,從此他古家也就在這山水間扎下了根。
解放那年,古爺就從父親的手里接過了雙槳。對于古家來說,這擺渡既是營生,更是一方積德的營盤。“有錢渡人、無錢度己”,這是自古家在這古渡第一代起就立下的準則,這家訓數(shù)百年來一直給傳了下來。到了古爺這一輩,這一家規(guī)更是有了光大。春去冬來,一年四季,任憑乘船過渡人隨意,給多給少或者不給,古爺從不計較。解放后,這山里人紛紛走上了合作化的道路,社里立下規(guī)矩,但凡社里的社員過河一律免費,社里按二等男勞力給古爺記工分,社外的人過渡則由古爺收費,錢的多少一概由古爺自主決定,但實際上古爺收的總要比別的渡口少得多。
在老輩人的記憶里,古爺是一位認人不認錢的漢子。說是有一年的陽春三月間的一天夜里,天上的月亮沒出得來,就連星星也不曾在河里閃爍,墨的要命。突然間,從河岸跑上兩個人,兩個操著外地口音的男人,慌慌張張,鬼鬼祟祟,古爺心里起了疑,正在這時,又從岸上傳來陣陣急促的納喊聲,古爺凝神靜聽,方知人們一路高呼:“抓強土(2)”。那高個男子趕緊從船頭摸到后艙,說,爺,你朗(3)就快點開船吧!邊說邊將一大把鈔票往古爺手里撮。古爺不為所動。男子惱了,猛地從背后拔出一柄長刀,生生地戳在古爺?shù)男靥牛?/span>古爺臨危不懼,依舊不從。高個拿出吃奶的勁,將長刀捅了進去!
古爺雖輕視臟錢,但對血汗錢卻吝嗇得很。說是有一回,古爺難得上街一次,在一家超市買些本地產(chǎn)不了的紫薯,送給村里的五保戶,別的顧客都是將紫薯先裝進塑料袋里再去稱,唯獨他古爺別出心裁,將精挑細選的6個不大不小的紫薯,一個一個地放在電子秤上先稱好,然后再放進薄薄地塑料袋中。仙女般的營業(yè)員兩排雪白牙齒一閃,露出不解的笑容,又搖了搖頭。古爺理直氣壯地解疑釋惑:“小同志,咱這不就是圖個輕么?”望著古爺?shù)穆h去的背影,美女喃喃自語,這老頭,摳門真是摳到了家!
古爺共有兩只渡船,清一色杉木打造,一只在水中游,另一只在陰歷六月天,經(jīng)一番刨、油、曬過后,就閑在岸邊的涼棚內(nèi)歇息,等待接手水中游龍。前些年,那時還是搞集體的時候,大隊要免費給古爺換上一只鋼筋水泥渡船,但任憑書記好說歹說,古爺硬是不答應,說是,這白色與這青山綠水不搭,怕壞了這寶地的風水。
自古爺這輩起往上數(shù),連續(xù)四輩,再往下數(shù)兩代,他們古家都是單傳,用當?shù)氐脑拋碚f,就是秤砣生,好在生下的都是兒子,古家雖無奈亦沒多在意。在古爺68歲那年,老寒腿毛病犯得厲害,古爺只好將手中的雙槳交給了兒子,自己呢上了岸,有太陽就曬太陽,曬了太陽,余下的時光,不是幫老伴在菜地里弄弄,就是在自家責任田里忙忙。然而,令古爺不曾料想的是,古爺?shù)莫氉訑[了幾年渡后競?cè)涣滔聯(lián),要跟著村里的人一起到省城去打工。古爺沒攔住,只好重操舊業(yè)。兒子丟下妻兒,想在城里發(fā)財,沒曾想到,進城還沒滿月,就死于一場車禍。兒子的死,擊中了古爺?shù)拿},古爺從此一病不起。古家的變故,將孫子逼上梁山,古今好只好放棄學業(yè)擺起了渡。古今好那年剛剛18歲,高中剛剛畢業(yè),正要考大學,沒曾想到在這關(guān)口家里卻出了這檔子事,無奈之下,生生摁下進城求學的那顆騷動之心,在這青山綠水間蕩起了雙槳,自此也就有了遺憾。
前天,孫子古今好從村主任的口里得知修橋的消息后,第二天就罷了工,說是要約上后山的女友,一并到鄉(xiāng)上領(lǐng)證,打算搞個旅行結(jié)婚,度完蜜月就接著在城里打工。古今好今年24歲,也到了結(jié)婚的年齡,辦證結(jié)婚,這個,古爺并不反對。令古爺強烈不滿又絕不能答應的倒是,孫子古今好那操辦婚事的法子。在古爺看來,在家鄉(xiāng)宴請賓客,聯(lián)絡(luò)感情都在其次,重要的是,這請客擺宴之本身,就是一則內(nèi)容扎實的安民告示,它可以讓四鄰八鄉(xiāng)都知道,孫子何時完的婚,古家何時迎娶的新人,鄉(xiāng)鄰們也就瞎子吃湯圓心中有了數(shù),一旦他古爺添了重孫,大伙們也好知曉孫子和孫媳婦都是守規(guī)矩的,也就是說,他重孫子是在正經(jīng)日子里懷上的,又是在正經(jīng)日子里產(chǎn)下的,一切都合禮數(shù),一切都合規(guī)矩。
古爺好不容易打消了孫子旅行結(jié)婚的念頭,孫子和準孫媳婦終于答應爺爺婚事就按老法子辦。今天一大早,天剛麻蒙亮(4),孫子古今好就帶上孫媳婦去了鄉(xiāng)政府。古爺打起精神,將就上了船,再次復出,重現(xiàn)江湖。
傍晚,村主任從鄉(xiāng)上開會回來,在船上告訴古爺,這次修橋是鄉(xiāng)上為了借鑒山外精準扶貧的經(jīng)驗,將村里村外數(shù)個貧困戶組織起來,抱團合伙,結(jié)成若干個供銷社,將山上山下滿山遍野的梨、桃、蘋果等一應土特之產(chǎn),拉到山外去。鄉(xiāng)長親口告訴村主任們,這次他這個鄉(xiāng)長的身上實實在在地有了山大的壓力,他業(yè)已在縣長的面前立了軍令狀,發(fā)誓在兩年內(nèi)讓他治下的貧困戶家家全部脫貧,否則,他這個鄉(xiāng)長的帽子就要被縣上擼走。村主任還告訴古爺說,這修橋的錢是由城里的一個投資公司投的款,這還是鄉(xiāng)長親自跑來的一個金貴項目。
十多天過后,農(nóng)歷的初八這一天,大橋破土動工,古家也恰好定在這一天擺席宴請親朋好友。翌日,古今好便攜帶新婚的媳婦一起去了省城。伊始,古爺當然不樂意,還拿兒子在城里出了車禍來說事,但還是沒說動孫子和孫媳婦。末了,孫子還反問了一句:“城里的人多如牛毛,像你郎這么說,是不是都要死在車輪子底下才算好?”噎的古爺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
整整十個月后,大橋竣工。也是農(nóng)歷初八這一天,上午八時許,鄉(xiāng)里在大橋上舉行了簡短而又隆重的通車典禮。古爺隨著一浪又一浪的鄉(xiāng)親,趕去湊熱鬧,雙手不停地摸摸這又摸摸那,口里雖不說,甚至臉上還佯裝一些不高興,可心里卻一個勁地嘮叨著:“這橋扎實牢固著呢!這可抵得上好多只我那木船呢!”然而,古爺還是不肯服輸。兩只老眼,縱來橫去,掃東描西,尋尋覓覓,試圖且期待找出一絲破綻來!蒼天垂憐,古爺心想事成。古爺終究瞅出了毛竅,但見橋的兩端均有堅實的崗亭,在崗亭處又都并排架設(shè)了兩道門崗,分別用一根紅白相間的方型桿子橫在路的當中,不給錢就不起桿。古爺怒了:呸,過路還要交買路錢!為不出差錯,古爺耐著性子,連續(xù)數(shù)了十六輛過路車,委實看到輛輛車都是先交錢后放行。
古爺?shù)碾p手使勁地拍打著鋼筋混凝土鑄就的扶欄,直到泌出絲絲殷紅的血,又低頭想了想,方慢慢抬起頭來,本想看看今天的日頭是不是打西邊出的,冷不防,卻看見了崗亭的最上邊橫寫著八個巨大的紅字:貸款修橋,收費還貸。古爺心里煩了起來,嘀咕道,難道這世道變了?這祖輩傳下了的講究怎么說變了就變了呢?大伙是知道,我古家在這山里祖祖輩輩,擺渡幾代人,可從來都是把行善積德、濟貧幫困當作大拇指!
古爺揣著一肚子的不滿,剛剛回到家里,老伴就告訴他,他添了重孫,剛剛呱呱墜地。古爺屈指一算,心里樂開了花,連連說道,不多不少,正好十個月。好!好!好!
然而,不等古爺?shù)母吲d勁蹦滿格,一盆冷水旋即從頭頂澆下。原來,他孫媳婦生了個女娃。古爺古銅色的臉剎那間白成了一張紙,口里不停地說:巧了,怎么到了孫子這一代他老古家就改生閨女了?
在痛苦的思考中,古爺強行地給如花似玉的重孫女起了個古老而不般配的名字,名曰“古渡”。
這件事傳到省城,孫子古今好雙手抱著腦袋瓜子,佇立于成長中的二十四層樓頂,雷打不動,琢來磨去,足足花掉低吟高唱兩首流行曲兒的工夫,著實好好地想了想,末了,方綻開一臉笑容。
古今好既不想駁爺爺?shù)拿孀,又不贊成爺爺(shù)氖嘏f,給女兒改名為古豆,因為他媳婦就姓杜,更有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某個成語的聯(lián)想與期待。
注:
(1)方言,一哈哈,即一會兒。
(2)方言,強土,即強盜。
(3)方言,你朗,即您。
(4)方言,麻蒙亮,即剛剛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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