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從來都沒在東北的鄉(xiāng)間或者山區(qū)小鎮(zhèn)住過，你肯定不會知道這樣的事。這事雖小，但只要你坐下來仔細琢磨琢磨就會覺得也有挺耐嚼頭的東西。
這都是什么啊亂七八糟的！乍看上去簡直就是小題大做。不就是一些空藥瓶嗎；空藥瓶不過就是空藥瓶，隨手就會被拋掉的空藥瓶又能有什么好說的。哎！只要得勢，空藥瓶有時候也能興風作浪。
坐在藥房里的馮藥師今天就有點兒犯邪。盯著面前的這些空藥瓶一陣一陣地發(fā)呆，而且還不時地嘟嘟囔囔：“嘿，這些藥瓶，這些空藥瓶，這些老空藥瓶，這些老藥瓶，你是什么玩藝，你就那么神，誰叫你這么神的！噢，藥瓶藥瓶空……”啪的一聲，他抓起一只藥瓶摔得粉碎。
馮藥師今天的氣兒應該很順才對。他腳邊放著一大捆頂呱呱的木條；見了的人都沖著他說：“呵，好家伙，還是你行啊，老馮！我家還不知哪兒弄去呢。這么多你用得了嗎，剩下可給我留著。”馮藥師就像沒聽見似的，依舊眼睛直直地盯著那些空藥瓶，“這玩意……這玩意……”一個勁兒磨叨的還是這玩意這玩意。
冬天來了。小城家家戶戶的頭等大事就是往窗戶上定塑料薄膜。這個活兒看似容易；干起來卻是大麻煩套著小麻煩，很是有些講究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山里人，最怕兩口子一塊兒往窗戶上釘薄膜。有人戲謔地說，兩口子白天要是一塊兒釘薄膜，夜里就不能在一個被窩里睡覺。釘薄膜兩個人得默契，默契不了就得你埋怨我我埋怨你，誰也不服誰；越吵越上火，吵來吵去；扯碎薄膜的有之，砸碎玻璃的有之，有的鬧得甚至要去離婚。離婚不過是女人嚇唬男人的一個絕招，歸根到底就是要讓男人痛痛快快利利落落把薄膜給她釘?shù)孟衲Ｏ駱�，女人覺得這薄膜就是給她釘?shù)模腥艘灿X得自己本來就是在給女人釘薄膜。于是吵得不可開交之后，這些號稱男子漢大丈夫的爺們，都會立刻變成心靈手巧的“大豆腐”。薄膜終于釘好了，沒有一點兒褶皺，繃直平整，棱角分明。女人像審視一件藝術品似的橫看豎看，看著看著撲哧一笑說，這回嘛還像人釘?shù)摹?/div>
話又說回來了。釘薄膜并不是難得怎么了不得；總用不著去讀幾年中專大學或者開幾次研討會什么的吧。不過就是得有那么點兒要緊的東西，也就是合適的木條。可不能小看了這玩意，卷塑料薄膜用的木條必須長短合適寬窄合適薄厚合適軟硬合適。木條合適了，笨手笨腳的男人差不多也就都能一下子變得心靈手巧了。靠木頭過日子的小城這種木條卻很稀罕。這似乎讓人覺得有點兒怪，但也沒什么可怪的。因為這木條一年就用那么一回，看上去又不怎么起眼；當然都覺得不值錢，既然不值錢肯定沒人賣，那么你也肯定沒處買。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就是要，有錢你也買不來的到了需要的時候這東西就會忽然身價飛升。于是到了釘薄膜的日子要想弄到像樣的木條還真得是有點兒神通的。而他馮藥師呢，除了懂藥，在一些人眼里簡直有點呆呵呵的。那么他為弄不來這木條眉頭緊皺才對，聽老婆嘮叨才對，受人挖苦讓人譏笑才對，低三下四求人才對。可是他竟弄來這么一大捆讓人眼紅的木條，這可不太對。的確，連他自己都覺著不太對。
剛才馮藥師去了趟制材廠。他想試試看，能不能撿幾根別人看不上眼扔掉的木條，要么跟人家商量商量花點錢加工幾根。沒想到怎么就那么順當，順當?shù)米屗X得有點都受不了。
進了廠院，鋸臺上就有個人跟他打招呼：“這不是馮大夫嗎，干什么來了，有事說話。”還沒等他開口，那人就又得意地笑著說，“不用說我也猜個十有八九，這工夫到我們這來的都是為了木條。”馮藥師點點頭。小城的人把醫(yī)院里穿白大褂的不管是干什么的幾乎都叫大夫。
“這好說，你稍等，我這就給你弄。”說著，那人就找了一根頂好的木頭放到電鋸上，嗖嗖嗖三下五除二就拉出一大堆木條。然后捆成一大捆遞給馮藥師問，夠吧，又是沒等馮藥師回答，他卻呵呵地笑著說，“你自己使不了用不盡的，那你也都拿著，留著以后用，這東西一年比一年缺緊了。再說，送親戚朋友也是好的。”感動得馮藥師不知該說些什么，想都沒想就一本正經(jīng)地問多少錢啊。
“多少錢，”那人夢語似地重復了一句，驚愕地看著馮藥師說，“這東西哪有要錢的。真要是給錢我還不給你弄了呢，都是公家的玩意，我不過就是動動手。”
馮藥師有點糊涂了�？此对谀且粫r沒動，那人又說：“哦，你不認識我了吧，馮大夫？也對。你是貴人多忘事，一天那么多人哪記得住我，可是大伙都能記住你。前些日子我去抓止咳糖漿，你還給我找了一支藥瓶呢。”
聽到說一只藥瓶，馮藥師過敏似的哆嗦了一下。近些時候他最怕聽到誰說起這藥瓶。這藥瓶近來讓他覺著有點可惡。
中醫(yī)藥大學本科畢業(yè)的馮藥師學的是制藥，在學校里是高才生。高才生有的時候還不如不是高才生，因為才高了更會誤事；光一門心思琢磨自己那點東西了，不通事事。畢業(yè)以后就稀里糊涂地被分配到這深山小城了。小城唯一的醫(yī)院說是相當于縣級醫(yī)院，實際上比鄉(xiāng)村衛(wèi)生院好不了多少；他的制藥本事根本派不上用場，只好被安排在藥房抓藥。但馮藥師并不在意，抓藥就抓藥，反正啥都得有人干。他干得還挺熱心挺起勁。
看山里人得咳嗽病的很是不少。他就配制了一種止咳糖漿。條件有限，配好的止咳糖漿只能密封在一個大罐子里。大夫給患者開了這種糖漿，他就把用完的裝別的藥的瓶子處理一下，給患者裝上他這糖漿。這都不過是舉手之勞，而且是那么順理成章；他覺得他就是干這個的，誰也用不著對他感恩戴德，他覺得他根本也沒有恩賜誰。要是說到感恩戴德的話，他覺著倒是自己應該感謝那些病人，因為那些病人愿意吃他的藥，還說吃他的藥好，這是他求之不得的呀。再說了這些一文不值的空藥瓶作垃圾都是下等垃圾，收破爛的可以花幾分錢收用完的酒瓶子，如果把這些藥瓶送去，說不要錢讓他拿著，人家都直搖頭嫌沒用還占地方。扔到垃圾堆里，打掃垃圾的都直罵，又是他媽的醫(yī)院扔出來的這破玩意。
自從他配了這種糖漿，這些受冷落的空藥瓶可就物盡其用了；真是一石二鳥。
一天幾個人在馮藥師家里東拉西扯，扯來扯去就扯到了什么人黑，黑得怎么會勒大脖子怎么會卡油。
貪官那就別說了。就是警察就是收稅的就是管市場的都有的是黑的，有幾個不黑的。連穿白大褂的這些什么白衣天使也有老些不是好東西的。尤其是那些動刀的，黑得都讓人乍舌。手術前你不遞紅包，好嗎，明明直著割兩寸的口子就夠，不給你斜出去一尺才怪呢。你不給油水恨不能多切下兩塊肉回去燉燉。
麻醉師就更狠了。你不上紅包我就不給你上麻醉藥，一色的蒸餾水糊弄，反正疼不死你就夠便宜了。
馮藥師聽了直搖頭，連聲說：“別玄了，哪有那回事啊，都是大伙瞎傳的，傳得你嚇唬我我嚇唬你，最后都是自己嚇唬自己。”
“你怎么這么說呢？怎么是瞎傳呢。你沒看動手術前，一會醫(yī)生來了先說我是你的主刀醫(yī)生，你有什么要求沒有，明天別害怕。接著麻醉師來了也是這番話，再接著助理護士來了也是這番話。那是干什么呢。那是告訴病人和家屬你趕快給我上貨，別把貨送錯了人。哪個你也別小瞧，你上了手術臺小命就捏在我們手里。不敢弄死你，你不好好上上態(tài)度讓你受受罪你總還沒處說去吧。”
“別瞎說了，那都是你們想的，你們自己心眼不正當，就想別人心眼也不正當。做手術前醫(yī)護去跟患者溝通那是工作制度啊，應該這么做啊，怎么能說去要賄賂呢。”馮藥師揚揚手不以為然地說，而且下意識地望望窗外；窗外的一棵樹上不知什么時候飛來了幾只鳥，這些鳥以前似乎沒見過，這時也在嘰嘰喳喳。
“去吧去吧，那是老皇歷了，過去那倒是制度，現(xiàn)在就是幌子了。要是制度的話怎么不一塊去溝通啊，你溝通完了我再去溝通，這誰還不懂啊，錢的一個一個的送。老馮啊這么些年了你還是那個書呆子。要搞歪門邪道誰都有辦法，誰都有這本事。教書的寫書的辦報的跑車的掃垃圾的捅下水道的，連看廁所的都能讓你拿賄賂。去，不能用，下水道壞了，外邊找去，一遞錢下水道就通了。你想想看，那么白衣天使還能放著這油水不撈，光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撈。”人們像指點迷津似的對他說。
“沒錯，起初誰都不想干這缺德事，可是一旦有人開了頭，他不干凈了，你想干凈他就覺得你別扭，罵你傻，說你無能笨蛋，恨不能弄死你，最后也就逼得你只好跟他下水；這樣好啊，你就不能監(jiān)視她了，也就沒人告密了。即使你壓根就不會監(jiān)視他，也根本就不會告密，但他就是覺得你是一種威脅。你還不知道呢，卡油這事是很好干的，只要你愿意卡就會有人愿意讓你卡，久而久之成了習慣你不卡都不行�？ㄓ涂☉T了的不去卡當然受不了，就是讓人家卡油的，要是忽然沒人去卡他，心里都會覺得有點兒不對勁，生怕沒來卡油是不是會出別的事，會不會更危險，以后是不是會更麻煩。還有擺闊的隨波逐流的不知打什么算盤的，就這么亂哄哄地鬧伙到一塊，誰想從這個圈里跳出去可不那么有門。有個女干部做手術請的是專家，那專家真的沒想收紅包，可是手術都做完了專家都上車要走了，家屬追去硬給塞了一千元。你懂為什么要這么干嗎，這是要維護住這種卡油氛圍，不肯讓這種事在自己這兒斷檔，以后自己在別處卡油好依然能心安理得。再說了，卡油能雙邊得力，你利用手里掌握的權力卡來好處，你還可以給他一些好處，守著公家的東西不送白不送，總覺著那東西既不是自己的也不是別人的，何樂而不為呢。最后坑誰了，坑的都是那些死心眼的老實人。咳！”
“胡扯胡扯，叫你們說的，還無法無天了呢。”馮藥師還在看窗外樹上的鳥；他覺著就像聽不懂那些鳥語似的聽不懂這些人的話，但他又覺得也聽懂了，好像應該是那么回事；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反駁了一句。樹上的鳥差不多都飛走了，剩下的一兩只也并沒有叫，他卻覺得那些鳥還在樹上叫著。“天冷了，好像要下雪，我也得釘薄膜了。”他自言自語地嘟噥著。
“下雪好像不會吧，下雪應該還得些日子。”不知誰差了一句。
“又讓你給說著了，大伙兒都把法律給看住了，法律還能看住誰呀！法律可不是神，不是說只有神才什么都能看見嗎�？墒巧裨谖覀冞@兒也無能為力，因為我們連神也不在乎，誰都覺得沒神。啥都不怕，干起壞事還能不放開手腳！”從窗縫吹進來的風讓馮藥師打了個哆嗦，人們也都感到了屋子里有了些涼意。
“扯得也太遠了，簡直不著邊際。反正我是不想那么干，我想干也干不了。”馮藥師醒過神來似的說。
“怎么能這么說呢，你老兄要是活動活動心眼也有撈頭。”
“我……”他困惑地問，“我能有什么撈。人家來拿藥，我還能另收人家一份錢，或者給人家半份藥，沒聽說過。”
“瞧瞧越說你呆你越呆了。你不是有止咳糖漿嗎。”
“那又怎么樣，我還能到黑市上去賣，想讓我下崗還是蹲班房怎么的。”
有個人笑著告訴馮藥師，以后再有用止咳糖漿的就別不聲不響的去給找瓶。就說沒瓶的自己帶瓶子他還能大老遠地回家去找啊。這瓶子別看扔了都沒人撿，真要用還不一定就湊手。那么他就得求你然后你再裝腔作勢地給他找找，好像好容易才找到個瓶，他就得謝你了這么一來你的日子就慢慢活起來了。有些人能卡來油就是用了這個辦法。
馮藥師聽了直搖頭。他最恨勒大脖子卡油這種歪門邪道。他可不想那么干，他也不信會那么神�？墒�，那天也是在家里聽了些老婆的閑言碎語，一時間覺得窩囊，到了醫(yī)院又想起那天哥們扯得那一套，他也就照著哥們說的辦法弄了個惡作劇。弄完他就后悔了。誰想到會這么靈驗，沒隔幾天，一個惡作劇就變成這么一大捆木條，真是挺神的。
“無恥！”他低聲罵了一句。蹲下搬起那捆木條，然后又放下，放下又搬起來，他不知道應不應該送回去。要是送回去別人也會把他當成另類，那么他在這小城的日子該怎么過呢；要是不送回去，他也后還能不能恨別人勒大脖子呢，是不是一點一點地也的跟著學會卡油了。
“不釘這玩意就不行，以前都不釘不是也過了�？赡堑降资且郧�。都怪這些藥瓶。干脆把它們都扔垃圾堆去，最好還是別扔。藥瓶有什么錯。是啊，藥瓶不會有什么錯。不就是這些空瓶嗎，還是有錯的，都怪它是空的，瓶子空著可以讓它空著，也可以什么都往里裝呀。那么木條怎么辦呢。”
他越想越神思飄逸，越是神思飄逸越不知所措越無所適從。他只好打算出去走走，而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已經(jīng)下起來了；下雪的時候天氣反倒更暖和些。“瘋子！”不知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喊了一聲，也不知道在喊誰。馮藥師四下看看，并沒看到什么人；滿眼都是飛舞的雪花，這第一場雪下得還挺大呢。雪花在落到地上之前看著實在是讓人覺得美麗。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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