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到站了。車窗框住的天空剪影是水墨般由淡漠至沉寂的顏色。
走下車后,她扔掉空水瓶,從包里拿出一張濕巾,狠狠擦去埋藏在額前劉海里的汗水。背著包微微駝背,她慢慢朝前走,看見一家便利店,抬腳進門。
照例買了一瓶純凈水和一瓶茉莉清茶。往口袋里掏錢的時候,硬幣與打火機碰撞,發(fā)出了細微的清脆聲響。
她愣了一下,緩緩把手伸出來,把錢遞給售貨員。出門的時候,店里的冷空氣安撫著后背,迎面撲來的熱氣襲上雙頰。她又把手插進口袋里,憑感覺沿著打火機的線條沉默著摸索。
塑料機身,對,是純黑的;抵著彈簧的點火按鈕,比外殼觸起來更涼。想象按下它后“噌”一下冒出的筆直火苗,微弱又扎眼。
到大門了。她從包里拿出學生證和錢,買票進門。
入口有長條木凳,前面排著許多男女老少,應該是旅游團。她索性放下包,擰開茉莉清茶的瓶蓋。
去年的這個時候,也是在這里,坐在長條木凳上,他遞過來蓋子已被擰開的茉莉清茶。她接過來喝了一口,抬頭望見攢尖屋頂上又淡又沉的天空。
“這個園林人倒是沒之前幾個多呢,可能是交通不太方便吧。”
“恩。”
“那我們歇會兒就進去吧。”
“恩。”
“你等會兒,我再拍一張。”
“恩,我轉到后面逛逛,那邊還有個小廳。”
“好。”
印象中,上次也在這里停留了很久。前廳的墻上掛著白底淡色的國畫,不同姿態(tài)的花枝靜謐地搖曳著。鑲在木屏風上的書法寫得遒勁,她輕聲念出幾句詩,按下相機快門。
他很喜歡這些散發(fā)古樸氣質(zhì)的安寧的東西,仿佛耳邊奔流的時間忽然駐足。疏影橫斜水清淺,他書桌上的玻璃板一直壓著他用鋼筆寫的這句詩,盡管白紙已經(jīng)泛黃。
她繼續(xù)往前走,透過花窗拍下悄然伸展進來的嫩綠枝葉;ù暗幕ㄊ礁鞑幌嗤,把手伸進圓孔里,石頭傳遞清爽的涼意。
從各個角度望去都是好風景。盡管坐落在不那么熱鬧的旅游區(qū),但卻是自己最喜歡的一個園林。當初和他一起逛時也是這么說的。
“來拍張照吧。站那邊,這樣剛好能照下整個冠云峰……整座假山真好看啊,筆挺筆挺的,不玩花樣。”
“恩。”她順從地站在他指好的位置上,嘴角微微往上揚了揚。后來看上傳到電腦里的大圖像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依舊沒有明朗的表情。
反倒是他站在五峰仙館里的那張照片。盡管光線不強,但他的微笑清楚展現(xiàn)在照片上。是他主動說要拍的,從室內(nèi)往外照,幾扇雕琢精致的木門剛好把館外不遠處的假山和綠樹切割成幾塊,他站在中間,笑得安然。
他鮮少這么拍自己。想必他很喜歡這片風景吧。
沿著長廊看墻壁上的碑刻書法,逐漸來到出口。旁邊的小館傳來悠長的昆曲,她坐在長廊的石凳上,靠著朱紅的柱子朝檐外仰望。
還是這樣的天空。只不過墨色暈染得更多更深了。
天氣悶熱得很,白色的薄T恤早就被汗水浸了一遍又一遍。她把掛在腕上的相機打開,翻閱一張張拍下的風景,邊看邊回想上次與他同行時他拍的那些照片。還記得他回到旅店之后心滿意足地反復觀賞它們。
喝了口清茶,她準備起身。拐過幾條長廊,來到出口,她發(fā)現(xiàn)許多人都站在那里。
下大雨了,門外平直的馬路上噼啪亂響,一輛車飛馳而過,濺起碩大的水花。
她看了看雨勢?v然出門時帶了遮陽傘,這樣沖進雨幕里也自然是要全身濕透的。旁邊的紀念品店里飄來一陣陣檀香味,混在濕潤的熱氣里。她縮站在墻邊,低頭使勁吸氣,順手戴上了耳機。
播放的是《狂潮》,方大同的翻唱。
她小心翼翼地哼著粵語。在循環(huán)了幾百次之后,她已經(jīng)能跟隨旋律唱出歌詞,只是還不夠自信。她記得他也喜歡《狂潮》。他喜歡的是關菊英的原唱,七十年代的配樂和七十年代女歌手的典型音色,厚實又動人。
“爸,你也喜歡這首歌?”
“是啊,歌詞很好。”
“我也聽過這首歌,只不過不是女聲唱的。”
“是么——很老的歌呢,但總聽不厭。”
后來她找到歌詞,抄在摘記本上。
……
幾許歡與笑
多少愛和恨
那狂潮卷起
燦爛又繽紛
……
她總覺得她懂得他執(zhí)迷這首歌的理由,然這理由又若有似無地懸浮在腦海里不能被捕捉?倸w不如輕輕哼歌來得簡單。
雨勢仍舊咄咄逼人。她長舒口氣,整個身子倚在墻上,目光收回,眼睛仿佛是靜止的池塘。
手放在口袋里,又摸到那只黑色的打火機。
她只看到他抽過兩次煙。
一次是在飯局上。他不停被催著“來一根煙”,于是只得掩藏好無奈客氣地接過,在幾位領導吐出的煙圈之中緩緩點上火。
當時她低著頭,聽見幾聲咳嗽和端起水杯的聲音。
“劉科長的女兒真文靜啊……”
還有一次,是在凌晨。她擦著惺忪的睡眼赤腳出來走去衛(wèi)生間,無意中瞥見在廚房里抽煙的他。
他背對著她,面向窗外濃郁的黑夜,靜靜地呼吸、吞吐。時而低頭,時而抬頭。
她穿著睡衣站在客廳里,腳底冰涼,忽然喪失了睡意。她不想讓他看見,于是稍稍移到門足以擋住她的地方,繼續(xù)凝視他。
她仿佛看到他的肩膀在輕輕抽動,也或許只是因為她在不停眨眼。他被昏暗籠罩著,像一片單薄的被風吹動著打顫的黑色剪紙。
“啊,雨小了雨小了!我們趁這個點快走吧!”
“啊,快點快點!”
她跨過門檻,撐起傘沖了出去。斜落的雨點毫不留情地打在她身上,她轉了轉傘柄,騰出一只手擦干臉上的水。
應該是水吧。她不自覺用舌頭朝嘴角舔了舔。
耳邊還是《狂潮》。路上已全是積水。她忽然聽見遙遠的轟鳴,仿佛有掀起白色浪花的巨大潮水正撲向她欲席卷她而去。
二、
“爸,我回來了。”
“恩。你媽走了。”
“是么。”
“她剛才回來,拿了點東西就走了。”
“噢。爸,我進去寫作業(yè)了。”
“恩。”
輕輕地關上門后,她卸下書包,趴在床上,用牙齒咬著食指,眼淚開始脫離控制,滑落下來。
她早知道她會離開,因此積蓄了一切力量來面對這一天的到來,F(xiàn)在,它到來了。
“這么久還是小科長,你也想點法子給他們送點禮啊。”
“廚房這么窄,做個飯都麻煩!”
“你倒是說話!”
……
晚上吃飯時,她和他面對面坐著,她低著頭往嘴里不停地送飯粒。
他忽然把筷子放在碗上。木筷與瓷碗的碰撞發(fā)出清亮而刺耳的脆響。
她不知道是否也該停下,于是繼續(xù)扒拉著黏在碗上的幾粒米。
“你媽什么都沒帶走。”
她放下筷子,抬起頭,看見一張比蒼白還要淺的面容。
漫長的空白。她把雙手縮在兩膝之間,眼睛盯著仍黏在碗上的那幾粒米。
過了很久。脖子好累,肩有些僵硬。她動了動嘴,無法出聲,再次低下頭去也無法回避地感應到他臉上失落而痛苦的神色。她開始默默地收拾碗筷,端起它們朝廚房走去。
“爸,沒事的。”走到廚房門前,她停下來,轉過身對他說,嘴角微微往上揚了揚。
“恩。”
“恩。我把碗放水池邊上了。”
“好。你去寫作業(yè)吧。”
洗完被雨淋濕的衣服,她躺在旅館的床上,想起已無數(shù)次在腦內(nèi)重放過的這一幕。自己本來就是怎么使勁也笑不出來的類型,當初應該使勁地揚起嘴角對他笑才對,微微的動作完全無濟于事吧。她在心里自嘲道。
仰躺在床上,眼神迷蒙,全身松弛。她想起后來,想起幾個月之后,她才明白他說的那句“你媽什么都沒帶走”里所包含的內(nèi)容。她什么也沒帶走。她把曾經(jīng)生活的所有痕跡,彼此擁有的過去,全部留在原地,不留余地地包裹住他。它們?nèi)缤穹谥車陌灯,于某個不經(jīng)意的時刻襲向他的腦海,直擊他的情緒。
然而,面對這一切,她無法幫助他。他們倆都同樣被包裹住,口不能言,只能心照不宣地以暗淡卻平靜的表情維護裂縫初愈的生活。
在沉寂的黑暗里,她閉上眼,消弭了眼神中無力的渙散。她把手放在胸口上,心臟的跳動似乎又開始劇烈起來;貞浵癜灯饕粯佑忠淮纬晒σu擊了我。她嘲笑自己的不鎮(zhèn)定。唉,那些可怕的不成熟。
她晃晃腦袋,打算切換思路,于是起身開燈,翻開地圖,查了查還沒去的地方。上次,他們一塊去了五個博物館、四處園林、兩條街。
那是高考后的那個夏天。他瞇著眼笑著對她說:“總歸是要放松的吧,一起去旅行怎么樣?”
那一刻,她好像看見了,他內(nèi)心一直翻騰不息的潮水正逐漸復歸于平靜。
三、
站在火車頂上,她和他一起迎著疾風看遠處連綿的群山。山上的綠樹層層疊疊,散發(fā)青色的香氣。還有白云,還有太陽。
她用手抵在額上,擋住強烈的光。他站在她旁邊,穿著寬松T恤,戴著運動帽,胡茬的顏色很鮮明。他側過頭來,微笑著指向遠處:“快看那邊!”
火車迅疾飛馳,前方驟然出現(xiàn)一大片黑暗。風刮得越發(fā)猛烈,衣領被掀起,她被風使勁拉扯著,感覺快要站不穩(wěn)。
伴隨始終不斷的轟鳴,他們跟著火車撲向黑洞洞的未知。她的耳邊只剩下狂風撕裂般的怒吼以及腳下鐵軌與車輪沉重的摩擦聲。
她伏在車頂,死死抓緊無意中握住的鐵桿,閉上眼,埋下頭。身上的斜跨包貌似已被吹走,整個人仿佛失去了重量。她叫喊他的聲音被風惡狠狠地壓下,她企圖用聲音拽住他,可她沒能得到任何的回應。
脫離了逼仄空間,風的聲音忽然變得清朗明快起來。她睜開眼,又是遠山,又是綠樹,又是白云,又是太陽。但他不在了。
她忽地爬起身來,剛才死死拽住欄桿的雙手攥出了稠密的汗。“爸,爸!”她放聲大喊,卻只剩影影綽綽的回聲,其他什么也沒有。她忘記此刻仍站在車頂,放開步子朝車尾奔去。她使勁睜大眼睛想要尋找他的影子,什么也沒有。再一次瞪圓雙眼,什么也沒有。
“爸——”她拼盡與火車、疾風對峙后殘余的最后一絲力量,跪倒在火車的盡頭。
“爸!”
她忽然坐起,雙手撐在被子上,全身燥熱。她長舒一口氣,默默戴上眼鏡,從床頭的包里拿出小說來讀。
是赫拉巴爾的小說。凡觸及孤獨主題的文字,她都會下意識買來看,這是他離開之后她無意中養(yǎng)成的習慣。一個人的閱讀,并不和他人產(chǎn)生過多交流,因此與刻意矯情并無關系,也滿足了保留孤獨的純粹感這一潔癖心理。
漢嘉把帶回來的書都懸掛在床的正上方,這是一把由珍惜之物砌成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她試圖想象他每晚浮在表層的稀薄睡眠以及驚醒之后在漫漫長夜里望著頭頂時的壓抑感。沒過多久,她全身猛地一抽搐。
思路折返回波德里亞在旅行時形容美國的那個比喻:沙漠。厚重夜色如同沙漠,無聲地吸納了一切變化,把它們都融進自己的黑暗里,充溢著無法控制的原始氣息。
她放下小說,關了燈,盯住天花板,F(xiàn)在還是凌晨,清早還要去博物館,要儲存好精神。
儲存精神,這是他曾對她說過的話。高考前幾天,他帶她去公園散步,看小孩子們呼啦啦地沖過去玩滑滑梯,看老人們迎著暮色跳交誼舞。
“準備到現(xiàn)在,也沒什么多擔心的了。好好儲存精神吧,比如說來公園里看看。”他溫和地說。
“恩。”她跟在他身后,雙手插進口袋里。
對的,高考之后,也是在公園,他們倆坐在長椅上。距他妻子離開已經(jīng)很久很久,在斷續(xù)的閑聊中,他緩緩談起那天。
“她在臥室里,我不敢進去,也不敢站在外面等她。我在廚房里切菜,然后又收拾了一下冰箱,然后還倒了一杯茶放在桌上,怕她要喝。我沒法坐在沙發(fā)上,我不知道我在著急什么……”
“她什么都沒帶走,出來的時候兩手都是空的。她把鑰匙放在桌上就走了,茶也沒碰……她把我一個人留在我們曾經(jīng)待過的地方了,現(xiàn)在只剩我在那而已。”
……
她坐在一邊,他弓著身子,雙臂撐在膝蓋上,托住額頭。夕陽映照在他駝著的背上,她莫名想起尼采一本書的名字,倏忽那個名字就消失了。
其實,她想告訴他,我早就懂得。在那幾個月之后,在你內(nèi)心仍舊暗潮涌動不能自已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懂得。然而,惟有共同修補好生活里的缺口,平緩地度過這段日子,才是我該做的事。語言不能改變什么,它只會加劇沉重。
“呵呵,是不是在想爸也有這么傻的時候啊。呵呵。”半晌,在她眼前的是他瞇起眼來微笑的臉龐。他剛講述完一個從他處讀到的故事,語氣不自然卻又很自然。
她回應他,嘴角微微往上揚了揚,輕輕地點著頭。他報以憨厚的笑容,并不是那種風輕云淡的表情,而是真正能觸碰到實感的笑,和手心的溫度一樣。她猛然記起那個讓她雙腳冰冷的凌晨,她遠遠望著他站在廚房抽煙。翌日清晨,她背上書包,去廚房取垃圾袋時,順帶把躺在瓷板上的黑色打火機塞進了裝有學生卡、鑰匙和零錢的口袋里。她矛盾著,既希望他釋放,又不想他始終孤獨地沉浸在痛苦里。最終,她還是帶走了打火機,讓它和那些零碎物件相互磨損著,口袋又下沉了不少。
而今,坐在公園長椅上的他,被溫和的陽光籠罩著。內(nèi)心的潮水歷經(jīng)洶涌的激蕩之后,正在后退。當初那把隨時會掉下來斬斷他生活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已然落定,那些充滿原始氣息的連同他的煙圈他的孤獨他的悲傷一齊吞噬下去的黑夜也已然走遠?癯奔磳⒙湎滤尼∧唬_始儲存嶄新的精神了吧。
就在鋪展開來的記憶里,她抱緊旅館的被子,再一次睡去。
四、
上午,她頂著太陽走去絲綢博物館。博物館里幾乎沒人參觀,她買了票進去,每到一個分區(qū)就踏重步子,展覽柜里的燈一下亮起來。
去年的這個時候,他和她也步行來到這里。他對著大陀羅尼經(jīng)被仔細地從各個角度拍攝,她坐在拐口處認真觀看正在循環(huán)播放的電視介紹片。
“真好看。”每一個展柜都參觀完一遍后,他坐在她旁邊,遞給她擰開了的茉莉清茶。
“恩。”她接過他的相機,一張張翻閱過去。北宋的緙絲紫鸞鵑譜花紋美得讓人目不轉睛,明朝的佛經(jīng)封面則平整又素雅。
“進去看看吧,還有錦緞機。”
“恩。”
現(xiàn)在,還是重復的路線,她仔細端詳每個展柜,似乎沒有新進的館藏。電視里反復響起上次來時就聽過的音樂,走過蜿蜒的小路,就到了錦緞機所在的小廳。
耳機一直都在以微弱的聲音放著歌,腦袋里憑借旋律分辨著歌詞,畢竟是聽過了太多遍的《狂潮》。
原來唱到這里了:是苦也是甜美/人生的喜惡怎么分/大家各自尋找/你我心中印……
走完一圈,到出口時,她看見前方一個熟悉的背影。她下意識地向前伸出手,忽然一下又回過神來,咽下即將跳出的聲音。
怎么可能是他,只是太相似而已。淡咖啡色的薄襯衫卷起袖子,黑色長褲有一點微皺。一起生活這么久,她熟悉他這樣平常而簡單的穿著。從小學到大學他都是始終如此,小學時下雨天為她送傘的身影和大學開學前站在月臺的身影,似乎是可以重疊的。
只有他妻子剛離去的那段時間,他才隱秘地顯現(xiàn)出異常。并沒有哀怨的訴苦和憤怒的暴飲,但她總看見他的身影在慢慢萎縮,像深秋凋零的植物。有時穿著袖口明顯變黑的白襯衫去上班;站在門口換鞋,即使扶著門框身體也會輕微搖晃;凌晨會失眠,會站在廚房抽煙……她恐懼這種陷落的現(xiàn)狀,怕他內(nèi)心一切都被凝滯。但她無法開口,不想去引發(fā)他新的痛苦,只能寡言地觀望,時而做一些不被察覺又能稍微帶來一些生機的活動,比如交給他成績單簽“已閱”,喊他散步時一起去理發(fā);又比如上學前帶走打火機,買一只小箱子鎖起那些不再會被用的東西壓在床底……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清楚記得這所有的細節(jié),并準確地接收著由它們傳遞來的痛感。她放慢腳步,手里攥著地圖,轉眼間已經(jīng)來到了這條路。
上次他們最后的行程就定在這里。一條與河相依的石板路,如今已是文藝地標。那次旅行,他們晚上曾在這里散步。他蹲在河邊,專心拍下燈光鋪在水面溫柔蕩漾的風景。她站在一邊等他,向前望去,想捕捉路的盡頭。微風帶過來一陣昆曲,旋律很宜人。
捧著從戴黑框眼鏡的老頭那買下的特制奶酪,看到酒吧外陳舊的空調(diào)外機殼上涂著深綠色的幾個字:心是孤獨的獵手。她剛想起麥卡勒斯,前面的咖啡館里就響起你不再孤獨的薩克斯風,拉回了她的思緒。
終于,看見了上次駐足的那家書店。那次散步到中途,忽然下起雨來。夜晚的夏雨來得突然又急迫,溫熱空氣里混雜著雨水的清香。他帶著她在路上剛聚集的積水間跳躍,疾步跨進木質(zhì)的門檻,點了兩大杯奶茶,坐定在書店的桌前。
她端著茶杯,翻看他剛拍下的漂浮在水面上的燈光。他走上二樓,端詳墻壁上按日期順序整理好的明信片。店里一直放著輕快的巴薩諾瓦,沙發(fā)座那邊還有幾個年輕男女,他們正低頭認真寫著明信片。
“來,給你。他們說可以幫忙定時寄出去,看起來還挺好玩的。”坐下的時候,他遞來一張明信片,她驚訝地望著他,他不好意思地摸摸下巴上的胡茬。
“唔……”她猶疑地接過明信片,上面是一幅北宋時期這座城市的繁華圖景。
“恩……反正也要等雨停么,寫張明信片也不錯?”
等待奶茶做好的間隙,她環(huán)顧書店一周,還是和上次那樣,除了一樓用繩子在墻上新掛了幾排明信片外,店內(nèi)并沒有作太大的改動。她看到繩子上掛有他上次挑選的那張明信片。它被放在老城風光的系列里,絹本設色的基調(diào)比之旁邊黑白照片的懷舊風格顯得更古雅。穿著海藍圍裙的年輕女孩送來大杯奶茶,她忙回到座位上,點頭致謝。
當時是怎樣的?兩個人默默坐在位置上,她一直低著頭,卻遲遲沒下筆。她聽見對面筆尖摩擦紙面的細碎聲音,她驚訝他居然有如此多的話想寫。
“你要寄?”
“恩,寄給20年后的你吧,你說怎么樣?”他瞇起眼,眼角的皺紋清晰可見。
“恩。”
……
“還想寫張給她。不過沒有地址啊,就隨便寫個城市放在那里吧。”他呼出一口氣。
本想下筆的手忽然頓住,她下意識地把手伸進口袋,順著外殼的線條觸摸那只打火機。
“恩……”
“那時候,我大學畢業(yè),被分配到車間辦公室干活。她是被家里人幾經(jīng)波折弄進廠里的,在車間拉拉鐵皮,有時被割到就一手的血,她拿點紙擦干凈裹住傷口,也不多說話……”
“第一次去看電影的時候,我從頭到尾都抓著椅子下面的鐵桿。她好像很高興,出來的時候說了不少話……”
“結婚的時候,我西裝有個地方被刮破了,是她幫我縫的……”
“搬家的時候,她里里外外都在跑,特別能干?赡苁且驗橹酪院蠖疾挥米≡谄偶伊税,其實當時確實也挺麻煩的……”
“生完你她身體很差,但我那個時候剛進單位,上面派我到處出差,她就一個人扛著……”
……
獨自坐在位置上,她緩緩拾起他不緊不慢卻有條有理的回憶。杯中飄出的茶香很是醇厚,她走過去,從墻上取下那張他當初選擇的明信片,用指腹細細撫摩這座城市的滄桑。
偶遇在人海,你我各留痕?癯逼鸬,混合愛恨。喜與惡又如何能清楚區(qū)分;貞洀乃哪X海里如潮水般奔向高點,再倏爾下落。水花濺開,濕潤了雙眸。他總歸無法忘懷這過往的一切。然而,在他對她啟口述說那些年以及那一天時,她已默然地感知到他心中的釋懷,那是黃昏時潮落的景象,余暉寧靜地灑落,仿佛一個安和的笑顏。
“那么,現(xiàn)在就來寫給20年后的你的明信片吧。” 他再次瞇起眼,眼角的皺紋清晰可見。
“恩。”
她不知道他給她寫了什么。現(xiàn)在這張明信片就放在那面墻的某個盒子里,和他寫給他妻子以及她寫給他的明信片放在那里,和許多陌生的明信片緊挨在一塊兒,是剛剛出生還沒睜眼探尋這個世界的小動物。她沒想過去找它,她想把收到它的時刻留在那個她眼角也開始生出皺紋的年月,她走下樓,打開信箱,然后看見它安靜地躺在那里。
她自己的那張明信片上只寫了“爸:辛苦了,我愛你”幾個字,寄出時間是五年以后。只是,當他擋在一個摔倒的老人前迎面飛來一輛車時,這張此刻也躺在某個盒子里的明信片已被注定了五年后她替他收下的結局。或許她將看到五年前雨夜她寫下的充滿羞怯的七個小字,也或許她仍暫居在異鄉(xiāng)求學、求職,把它留在生銹的信箱里。
不知什么時候,耳邊已不是《狂潮》而換成了《柳暗花明》。她記得他也喜歡這首歌,他聽的是曾慶瑜的老版,而她留下的是一個年輕女人的翻唱:
風停了/雨沒了/跋涉之中/已走過柳暗花明
她握住杯子,走出書店。這場旅行的最后一站,也是一年來起伏情緒的終結點。她舒口氣,低下頭,望著腳下漫長的石板路。
潮水落下,柳暗花明。
她啜一口奶茶,嘴角微微往上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