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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 巴

盧安國

                       

                           

  啞巴的軀體雖然在這個世界消失了,但他的形象卻永遠活在我的記憶之中。他是在“史無前例”的文革年代里,以“反革命報復殺人犯”的罪名被槍決的。至今還沒有平反昭雪,也許永遠得不到平反昭雪?墒牵抑两袢怨虉(zhí)地認為:他其實是可以算作一個英雄的。在我的家鄉(xiāng)金盆鎮(zhèn),持這種看法的大有人在。

  然而細細考究起啞巴的生平,卻并沒有什么轟轟烈烈、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跡,可以“宣諸史官,載入竹帛”的。他就像家鄉(xiāng)的紅色酸性泥土一樣平凡。這樣的紅泥土,在我們湘東地方,滿山遍野到處都是。

  要寫啞巴,我只能這樣聊以自慰:把他的最沒有傳奇色彩的故事記錄下來,也許可以給鄉(xiāng)村野史添上一段遺聞軼事,藉此說明,我們這個人煙稠密的國土上,曾經(jīng)有過這樣一個小人物;惡夢一般的“史無前例”的年代里,曾經(jīng)有過這樣一件稀奇事。而對于我這樣把啞巴永遠裝在記憶里的人,則可以稱作是一件長久的紀念品。但愿對于長眠地下的啞巴本人,能夠當作一紙過時的祭文。

  嗚呼,世上本沒有天國。如果有的話,但愿我寫本文的時刻,啞巴能夠在天國里向著我微笑,以使我笨拙的筆能夠平添一段靈秀,使親愛的讀者能耐著性子讀完這篇枯澀的鄉(xiāng)村人物素描。

     啞巴的外觀形象,以及他落腳于我們這個湘東小鎮(zhèn)的經(jīng)過……

  他身材短小,發(fā)育不全,像一株錯過季節(jié)的不結谷粒的禾苗。他的四肢像蘿卜須一樣纖細而白皙,他的臉盤子像核桃,兩頭尖而中間闊。他的耳輪又薄又小,按相書上的推斷,是個沒福氣的像貌。微微翹起的短鼻子,鼻孔下一撮淡淡的絨毛似的小胡子,以及常常露出薄薄嘴唇的兩排白牙,使他永遠呈現(xiàn)出一付半大孩子的風貌。最突出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雙只應該長在漂亮姑娘臉蛋上的大眼睛,清靈、秀澈而泛著光彩。好像一著妙子救活了整整一盤死棋一樣,他那雙會說話的叫人一見便不能忘懷的大眼睛,挽救了他整個萎瑣的形象。據(jù)金盆鎮(zhèn)最受愛評頭論足的汪四嫂的鑒定,他這副模樣還夠得上可以拿出去的一類,也許有相當?shù)墓媚锟瓷系,倘若他不是個啞巴的話。

  他自然不是本地人。他祖籍何處,姓甚名誰,年齡幾何,金盆鎮(zhèn)上無一人知曉。從他嗚嗚哇哇的嘴里也問不出個子丒寅印來,大約他本人也記不得了。

  從他曾當過著名的多子將軍楊森所部的勤務兵這一點,人們判斷他可能是四川人氏,鎮(zhèn)上有人因此開玩笑稱他為“川老鼠”,他聽了倒很高興。(他的右耳有點聽覺,鎮(zhèn)上有幾個好事之徒為此事專門對他的聽覺問題作了驗證,一致作出了他啞而不全聾的結論,并由此推定:他是后天因病致啞的。)

  每逢有人大聲喊他川老鼠,他就咧開薄嘴唇,露出兩排晃眼的白牙笑著,然后作起即興表演來。只見他聳起肩,縮著頸,踮起腳尖,撮攏十個手指,前傾著身子,裝出一付老鼠偷油吃的模樣,引得圍觀者無不捧腹。這時,他便冷不防一個箭步,把撮攏的手指朝隔得最近的某個人鼻尖上抓幾抓,弄得那人鼻尖上留下個黑指印,慌慌張張后退不迭。他于是便勾起光腦袋,得意地笑起來,笑得肩膀直晃動。那肩膀晃動得很滑稽,是一左一右兩個肩膀輪著晃動,左肩晃動時右耳跟著動,右肩晃動時左耳跟著動,這大約是他的一項特異功能。后來他在金盆鎮(zhèn)落戶了,作為一個光屁股的小淘氣,我那時跟他玩得很熟,老想把他這特異功能學到手,卻怎么也學不來。

  可想而知,他這番出色的表演,會引出圍觀者多么開懷的暢笑。這轟雷般的笑聲盤旋在小小的鎮(zhèn)街上空,久久不散。光憑這一點,他就贏得了金盆鎮(zhèn)絕大多數(shù)人的喜愛。

  這還是一九四九年早稻返青時的事。

  程潛、陳明仁在長沙宣布起義之后,駐守湖南的國民黨軍隊紛紛潰散。楊森所部的一個團隊在金盆鎮(zhèn)吵吵嚷嚷駐扎幾天后,亂哄哄地開拔了。他們在鎮(zhèn)上遺下了姑娘媳婦慘遭污辱的哭號聲和店鋪老板損財折物的叫苦聲,還有一個約模十六、七歲的啞吧勤務兵。

  那就是他,滿身的疥瘡,流膿淌水,拖著一身筋筋條條的“大黃皮”,托著一頂國民黨軍隊的“大蓋帽”,在金盆鎮(zhèn)上沿門求乞。一雙深嵌的大眼睛,固執(zhí)地盯著人家的飯碗和咬嚼的嘴巴,放射出令人顫栗的渴求的光芒。有錢人家嫌他弄臟門面,罵他,他不動;打他,也不動;只是雙手抱住光腦袋,可憐地嗚哇亂叫。直到放出惡狗來咬他,他才解下腰間皮帶,抵擋著,飛快地跑開。

  窮苦市民們同情他,往往朝他帽子里放上一筒米、幾個薯絲粑粑,或者兩、三枚銅角子。每當受到這樣的恩賜,他那雙深嵌的大眼睛便朝施主報以感恩之光,然后“咔”的一聲碰響開裂的摩洛哥翻毛黃皮鞋,立正,敬一個軍禮。

  早稻豋場時,金盆鎮(zhèn)解放了。

  他和簞食壺漿的金盆鎮(zhèn)市民們一起,夾道歡迎扛著紅旗、一眼望不到頭的解放大軍。他拖住一位解放軍連長的手,嘴里哇啦哇啦直叫喚,邊叫邊指指連隊軍帽上的紅星,又指指自己的光頭。連長費了好大的勁才明白他要求參加解放軍。

  連長說他年齡小,不要。他仍然固執(zhí)地纏住連長不放,起勁地比比劃劃,說明自己會放槍,還會掃地、攤床,會倒痰盂、涮馬桶,請求連長一定要開恩收留他。

  圍觀的戰(zhàn)士中有個懂點啞語的,便一一翻譯給了連長。連長笑了,說:“這啞巴,倒是有股機靈勁!”

  他見連長的態(tài)度松動了,連忙用手朝自己的脖子上做了一個砍頭的動作,接著頓頓腳,甩甩手,表示不參加解放軍死不罷休的決心。

  連長朝他翹起大拇指,拍拍他的肩膀,領他到一個挎著盒子槍的大漢跟前。這大漢便是隨軍南下的工作隊員徐明棟。

  啞吧以為自己被批準參軍了,樂得“咔”的一聲并攏雙足,向連長敬了一個軍禮,向后轉又是“咔”的一聲向徐明棟敬了一個軍禮。

  大部隊馬不停蹄南下追擊殘敵,只有三、四個挎槍而不穿軍裝的人留在了鎮(zhèn)上。啞吧所跟定的“長官”(他認定這是一個不小于團長的官,他將要再次充當勤務兵),也在其中。

  從這一天起,解放軍里挎盒子槍的山東大漢徐明棟,國民黨軍隊里遺棄的沒名沒姓的四川小啞吧,就走到了一起,共同加入了新生的金盆鎮(zhèn)居民的行列。

 

  留駐金盆鎮(zhèn)的第二天,山東大漢徐明棟便在原鎮(zhèn)公所的大門外掛出了“中共金盆區(qū)委員會”的白底紅字招牌。他用粗糙的大手撫著啞巴的光頭,深情地說:“看見了么?小兄弟,為了這一天的到來,我們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啞巴眨巴著大眼睛,他不認識字,自然也聽不懂徐明棟的話,但是他點了點頭,表示他聽懂了。他認定:凡是打國民黨官老爺?shù)娜硕际翘斓紫伦詈米詈玫娜,最好最好的人掛出來的牌子,當然是天底下最珍最貴的牌子。

  作為一個剛剛解放的新區(qū)的區(qū)委書記,徐明棟的工作很忙。替南下大軍籌集和轉運糧草,清匪反霸,查田退押,以及眾多的民事糾紛,忙得徐明棟書記沒日沒夜連軸轉,往往連吃飯、睡覺也顧不上。白天,一雙赤腳草鞋,夜里,一盞半舊馬燈,啞巴跟著徐書記走遍了金盆區(qū)的山山水水。啞巴把徐明棟的一舉一動看在眼里。看著徐明棟布滿血絲的眼晴、打出血泡的雙腳,他睜大驚訝的眼睛,他驚訝共產(chǎn)黨的長官這樣舍生忘死地替窮人辦事,這和他看到的那些吃喝玩樂、作威作福的國民黨官老爺是何等的不同!

  更令他驚訝的是徐明棟不但不要他服侍穿衣吃飯,還反過來幫他盛飯夾菜,晚上幫他蓋被子。還尋來草藥,替他一次次擦洗膿瘡,敷上用嘴嚼爛的草藥葉子。又臟又臭的膿水,連他自已也不敢聞、不敢碰,可徐書記卻一點也不嫌棄。他覺得天地掉了一個邊兒,天底下哪有長官服侍勤務兵的道理?

  當他滿身的膿瘡治愈,徐明棟把用自己的津貼費購置的新竹布衣褲,替他換下那身骯臟襤褸的大黃皮時,初嘗人間溫暖的小啞巴再也忍不住淚水,他嗚嗚地像頭受傷的野獸那樣哭出了聲。他跪在恩人面前磕了三個響頭,又用手指指天、指指地,指指自己和徐明棟,表示永世不忘大恩大德。

  徐明棟,這個新婚燕爾,妻子便慘遭地主還鄉(xiāng)團屠殺,憤而投身解放戰(zhàn)爭,身上帶著七、八處槍傷的山東膠東地區(qū)的莊稼漢,激動地擁抱了孤苦伶仃、連自己的籍貫姓名也記不起的啞巴孤兒。他告訴啞巴,他和他一樣,都是受苦人,是階級兄弟,普天下受苦人都是階級兄弟。救窮人出火坑的不是徐明棟,而是共產(chǎn)黨、毛主席。他把啞已帶到毛主席和朱總司令的畫像前,兩人一起恭恭敬敬向領袖行了三個鞠躬禮。

  啞巴一時還理解不透這些個大道理。毛主席、朱總司令是共產(chǎn)黨的頭,是天底下最大最大的好人。但是,他的直接的恩人是徐明棟。人活在世,就應該知恩圖報。他要報徐書記的恩這輩子報不完,下輩子接著報。

  他的第一個報恩的舉動是:趁一次隨徐書記下鄉(xiāng)的機會,抓了當?shù)乩习傩兆呤г谔J葦叢里的一只大腺雞,偷偷帶回區(qū)委機關宰殺,滿滿地燉了一鼎罐,雙手端給熬夜工作的徐明棟。

  他期待著恩人的夸贊,甚至想象徐書記會撫摸著他的光頭,豎起大拇指夸他,贊美雞肉的鮮嫩,雞湯的味美,并邀他一起嘗嘗。那時,他當然要指指自己的肚子,表示吃過了,吃飽了,再也裝不下了。

  豈料徐書記一見鼎罐,便豎起兩道濃眉,大聲責問他雞是怎么來的。他不敢隱瞞,比比劃劃說明了雞的來歷。徐書記一聽就火了,大聲訓斥了他一頓,逼著他把雞肉端回去,用碗盛好,分送給區(qū)委其他幾個同志。第二天,徐書記帶他到抓雞的那個村子,挨戶訪問,訪出了失雞的人家。徐書記讓他向鄉(xiāng)親行禮賠不是,并掏出自己的津貼費賠償了老百姓。

  這件事給了啞巴極大的震動;氐絽^(qū)委機關,他撲在“中共金盆區(qū)委員會”的招牌上哭了?薜秒p肩直抖,頭往墻上直撞。區(qū)委的幾個同志怎么也勸解不開。徐明棟以為他受不了自己的嚴厲態(tài)度,便輕言細語勸了他大半天,并保證以后不再這樣對待他。好說歹說,啞巴才算止住了哭聲。徐明棟由此得出啞巴自尊心極強,以后他做了錯事,要注意批評方式,不能拿正常人、老同志、老部下的標準衡量的結論。

  其實,可敬的區(qū)委書記只看對了一半。啞巴哭得那樣傷心,主要是哭自己命太苦了,老天爺對自己太不公平了,為什么不讓他早日跟上這樣好的共產(chǎn)黨的長官,而偏偏安排他跟著一個該千刀萬剮的國民黨軍團長,而且一跟就是整整的四年!

  那是怎樣的四年呀!整天提心吊膽,侍候團長和團長的姨太太,倒痰盂、涮馬桶(連姨太太的月經(jīng)帶也要他洗)、提水、擦腳、裝煙槍、捶背,稍不如意,便是拳打腳踢鞭子抽,還得跪煤渣、跪碎玻璃片。團長跟太太吵架,太太跟姨太太拌嘴,全把氣撒在他頭上,拿他像捶衣石一般任意敲打。更難容忍的是團部的副官用槍逼著他,叫他去搶那些小攤小販的東西,去打那些跟他一樣受苦的平民百姓。有一回,他偷偷放走一個關在團部以供長官們發(fā)泄獸欲的姑娘,被團長下令吊在橫梁上,拷打了整整一天一夜,打得他死去活來……

  在這樣的煉獄里他整整熬了四年,終于苦盡甘來,有幸跟上這樣一位好長官,他是用淚水、用哭聲表達自己抑制不住的激情,因為他不會說話,只能用這樣的表達方式。命運注定了他不能從抽象的理論上來認識共產(chǎn)黨。在他心目中,徐明棟就是共產(chǎn)黨的化身,跟著徐明棟,就是跟著共產(chǎn)黨。

  徐明棟卻不想啞巴老像影子一樣跟著自己,他覺得啞巴在新中國幸福的天空下,應該有一個光輝燦爛的前程。啞巴還很年輕,甚至還是一個孩子,他迫切需要學文化,掌握建設社會主義新中國的本領。

  等到區(qū)上亂麻似的工作有了一個頭緒,稍微有點空閑的時候,徐明棟交給啞巴一支鋼筆、一本識字課本,牽著他的手,送他到金盆小學念書。

  可是,啞巴只上了兩天學就逃學回來,怎么勸也不去了。他用手比比自己的身高,又比比那些蒙童們的身高,手指朝臉上刮幾下,聲明羞于和七、八歲的小娃娃們坐在一起讀書。

  審視著啞巴那雙執(zhí)拗的眼睛,徐明棟明白,啞巴是舍不得離開自己。良久,他嘆口氣,搖搖頭,無可奈何地允許啞巴繼續(xù)留在自己身邊。不過,從此后區(qū)委書記多了一項額外的工作,那就是教啞巴識字,從“人、手、口、刀”“山、石、水、火”教起,一個字一個字把著手教啞巴用筆書寫。在這個過程中,區(qū)委書記學會了啞語,學會了用復雜的手勢與啞巴交流情感。

  隨后不久,區(qū)委機關正式定編,還缺少一個炊事員。徐明棟便代啞巴填了一張表,讓他頂了這個缺。填表首先要填名字,徐明棟盤問了啞巴半天,也沒問出他的名字來。怎么辦呢?徐明棟只得替他取了一個名字叫“黨福”,意思是托黨之福,孤兒獲得新生。他特意在備考欄里注明:該同志系啞巴,是個孤兒,不記得自己的姓名,暫且用臨時取的名字。倘日后查出原姓名,再改正過來。

  從此,黨福的大名正式啟用,啞巴開始了全新的生活。

  不久,土改開始了。

  縣文工團為配合中心宣傳,下鄉(xiāng)演出歌劇《白毛女》。當時管現(xiàn)代戲叫文明戲,以區(qū)別于解放前泛濫的那些土臺子古裝戲。金盆區(qū)全體老百姓,還是破天荒第一遭聽說文明戲。縣文工團到金盆鎮(zhèn)來的前幾天,就陸續(xù)有大批的山民涌到鎮(zhèn)上,或投親靠友,或搭個杉皮棚子住下。人們引頸翹望,只想文工團快快來,以求一飽眼福。

  演出那天,鎮(zhèn)西龍王廟廣場上萬人攢聚,連擺在兩廂的龍王爺也被請出寶座,讓位于找不到站位的觀眾。當戲演到喜兒哭爹,黃世仁指揮狗腿子強搶喜兒的時候,只見一條瘦小的身影“嗖”的一聲躍上高高的戲臺。那人影剛剛在臺上落定,便飛出一把火鏟,朝著演黃世仁的演員頭上打去。

  這個人就是啞巴。他圓睜大眼,雙眥欲裂,滿臉血紅,嘴里嗚哇吼叫,恨不得將黃世仁一口呑下。臺兩側的舞美、樂師們趕忙沖到舞臺中央,七手八腳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拖開他,又費了好一陣的手勢功夫才讓他明白,這是演戲,不是真事。

  這突如其來的插曲,并沒有擾亂戲場秩序,反而恰到好處把宣傳效果推向了高潮。只聽得全場一片轟天雷似的高呼:“打倒惡霸地主!”,“替階級姐妹報仇!”。驚天動地的聲浪在戲場上空此伏彼起,震得屋檐上的瓦片一塊塊掉落。

  文工團的同志們并不以此為怪,他們在其它區(qū)演出的時候,多次遇到這種情況,演黃世仁的演員被打傷了好幾個。怪的是當文工團在區(qū)委機關食堂就餐,啞吧氣猶未消,硬是不給演反面人物的演員開飯,也不讓他們喝茶水。幸得區(qū)委張秘書來做轉灣,把所有演反面人物的演員開另席,啞巴這才撅起嘴巴哇啦幾聲,把圍腰一丟,飯勺一甩,讓他們自便。有個演反派狗腿子的演員,上前拍拍啞巴的肩膀,對他擠眉弄眼做了個怪相,意在逗他笑一笑,借此緩和氣氛。誰知啞巴厭惡地把他的手推開,嘴里像含了鬧藥般嗚哇大叫,還伸出小手指頭不斷地戳到那演員的鼻尖上。那演員覺得啞巴蠻有意思,索性逗一逗他,學他的樣子,也伸出小手指戳對方的鼻尖。不料這一來惹火了啞巴,只見他瞪圓雙眼,“呸”地朝地下啐了一口痰,用力朝地面頓幾頓腳,擺出一副牛牯抵人的架勢,要與這演員拼命。幸而徐明棟及時趕到,豎起兩道濃眉喝退了啞巴,這餐飯才算平安吃完。

  對于演喜兒、大春、楊白勞這幾個正面人物的演員,啞巴卻招待備致。肉盛得滿尖滿尖的,每個人還另加四個五香茶蛋。同時守著他們吃飯,幫他們夾菜盛飯。演喜兒的女演員還是個中學生,身子單瘦,飯量小,只吃一小碗飯就放碗。啞巴硬不讓她離席,非逼她吃完那四個茶蛋不可。女演員勉強吃了兩個,啞巴還是不放手,一番好意倒弄得她眼里涌淚花。虧得演楊白勞和大春的男演員代勞,一人包銷一個,這才讓啞巴咧嘴露牙笑了起來。守著他們吃完飯,啞巴又忙不迭地端茶送水。那茶不是普通的茶,而是放了大量蜂蜜的芝麻豆子茶,服侍得這幾個演員不好意思了。那些演反派人員的演員見狀大鳴不平,他們圍著文工團團長吵吵嚷嚷,宣稱要罷工。演黃世仁的演員更是嚷著說:“下回砍腦殼也不演背時的黃世仁了!”當然,這一半是氣話,一半是笑話。作為東道主的徐明棟,感到很過意不去,自己掏錢請這些演員上館子吃了一碗餛純,算作賠禮。之后又把啞巴拉到自己房里,盡量輕言細語訓了啞巴一頓,訓得他勾起腦袋表示知錯。

  不料這樣還是免不了出岔子。文工團離開區(qū)委機關,前往另一個區(qū)演出的時候,啞巴嘰哩呱啦地追出大門,追到演喜兒的女演員跟前,從懷里掏出一個手巾包。打開手巾包,里面是一對精致小巧的銀手鐲,啞巴要把它送給女演員。女演員當然不接,自從她參演歌劇《白毛女》以來,接到過不少的求愛情書,她都統(tǒng)統(tǒng)交給了組織上。她人長得十分漂亮,演的又是喜兒這個令人淚下同情的人物,令那些年輕的觀眾傾慕,進而寫出求愛信,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過,送銀手鐲這樣貴重的禮物,這對她還是第一次。她是縣城綢緞莊老板的獨生女兒,省立女子中學的高才生。在如火如荼的“反饑餓、反內戰(zhàn)、反獨裁”的民主運動中,受到了黨的啟蒙教育。長沙和平解放后,她立即報名參了軍,分配到陳明仁起義部隊改編的二十一兵團當文工團員。這次為配合土改宣傳,她被暫時借調到地方參加演出。由于她的家庭出身,她是抱著改造自己,靠攏無產(chǎn)階級的虔誠觀念來演出的,對于小資產(chǎn)階級談情說愛的那一套,她時刻警戒自己不能沾染。毫無疑問,她是把啞巴也劃到了那些求愛者的行列之中了。

  當下啞巴見她不接,便要抓過她的手,把銀手鐲塞在她手上。她慌忙將手一縮,只聽“當”的一聲,銀手鐲掉到了地上。

  頓時,啞巴的臉色刷白,像根木柱子一樣呆立著。忽然,他抱著頭,蹲在地下,大哭起來,眼淚鼻涕一把一把朝下淌。文工團的同志們七手八腳來拉他,七嘴八舌來勸他,可怎么也拉不起,勸不止。越拉越勸,他反而哭得越兇,甚至把自己的衣服也抓破了。這一下,文工團的同志們傻眼了,他們束手無策。

  當然,又是徐明棟及時趕來解了圍。他蹲到啞巴跟前,跟他打了半天手勢,使他止住了哭聲。接著,徐明棟把文工團長扯到一旁,小聲耳語了幾句。

  當啞巴親眼見到女演員將銀手鐲收下,放入她自己的挎包,并跟他握手道謝的時候,他不由得破涕為笑了。他高興得一把搶過女演員的被包,執(zhí)拗地陪送文工團于五里之外。分手時,他一直凝望著文工團員們的背影,直到望不見為止。

  第二天,徐明棟就收到了文工團寄回來的銀手鐲。都說徐明棟最了解啞巴,徐明棟自己卻不這樣認為。就拿這對銀手鐲來說吧,他就不知道啞巴是從哪里搞來的。

  是的,繁忙的工作使徐明棟無暇過問啞巴過去的經(jīng)歷,還有一些心靈的門扉,啞巴并沒有向恩人敞開。

  這對銀手鐲,還是啞巴當國民黨軍隊的勤務兵時,一個奄奄一息的老婆婆送給他的。為了阻滯解放軍的追擊,團長下令放火燒毀了一條小街。啞巴瞅了一個空子,沖進一座快要倒塌的火屋,背出了一個被煙火熏烤得遍體發(fā)焦的老婆婆。這老婆婆剛剛來得及將一副銀手鐲拿出來送給這位救她的小兵,便頭一歪,死在了啞巴的手臂上。啞巴想盡千方百計才將這手鐲帶出來,可敬的恩人盡管放心,這手鐲的來歷是干凈的。

  是的,啞巴將手鐲送給演喜兒的女演員,是出自受苦人對受苦人的階級感情。因為在啞巴看來,盡管臺上演的是戲,但沒有受過苦的人,決不能演得那樣真實,那樣催人淚下。這一點徐明棟的推測是準確的。

  但是,這僅僅對了一半,甚至不是主要的一半。

  內戰(zhàn)中國民黨軍隊軍紀的松弛,老班輩人是有口皆碑的。而楊森的20軍,又是國民黨軍隊中軍紀最糟的一支隊伍。這支隊伍在湘東地區(qū)活動時間很長,盡管他們在抗戰(zhàn)中也打過日本鬼子,但其奸淫擄搶的罪惡,至今仍留在湘東父老鄉(xiāng)親的記憶之中。以至文革中人們形容那些搞打砸搶抄的造反派,叫做“二十軍來了!”

  啞巴在這支隊伍中,被逼干過一件壞事,這給他封閉的心靈留下了沉重的負擔。

  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團部的副官用手槍逼著他和團部的一個傳令兵,偷偷竄入湘東某小鎮(zhèn)一個做小生意的住戶家里。雖然他們化了裝,戶主還是認出了他們是二十軍的老總。不管這家男女老少怎樣跪著求情,狠心副官還是命令他們兩個人把他們全給捆起來,嘴里塞上毛巾。然后,又命令將戶主漂亮的女兒從被窩里拖起來,用一床被單拖起來抬走。

  不幸的姑娘被團長、團副、參謀長和副官依次輪奸了。最后,副官擰著他和那個傳令兵的耳朵,將他倆推入一間陰暗潮濕的空房,獰笑著說:“輪到你們了,開開洋葷吧!”

  慘遭污辱的姑娘仰臥在地板上,下體赤裸,流著血污。傳令兵趕忙轉身找來一床軍用毯給她遮上,啞巴則端來一碗茶送到她唇邊。

  姑娘的眼里射出仇恨的火花,在黑暗中閃著光。啞巴手中的茶碗觸到她嘴唇的當兒,她猛一擺頭,一口咬住了啞巴的手脆。啞巴哆嗦了一下,碗掉在了地上。但是他沒有叫喚,甚至沒有掙扎。傳令兵要上來幫他的忙,他粗暴地將他推開了。就這樣靜靜地讓姑娘的牙齒嵌進他的皮肉骨頭,靜靜地讓手腕發(fā)紫流血。他知道,這是切齒的仇恨,不共戴天的仇恨。而他是應該受懲罰的,他是一個幫兇,盡管是被逼的。他樂意讓這位受害的姑娘咬死他,他再也不愿意看到這個邪惡的世界了!

  大約是久久未受到預料中的粗暴對待吧,姑娘覺得這兩個人與那些惡魔般的軍官不同,她松開了口。傳令兵用沙啞的聲音說:“姑娘,我們是當兵的,我們家也有姐妹,我們不會動你的。”

  姑娘用微弱的聲音說:“你們……走開吧”。傳令兵趕忙把啞巴拉走了。這一夜,啞巴睡不著覺,他久久地凝視著手腕上的環(huán)形齒印。黎明前,受污辱的姑娘終于撞墻而死……

  從此,啞巴的良心受著無窮無盡的煎熬。當下一四,又有一個不幸的姑娘被秘密關進團部時,啞巴毅然偷偷放走了她。為此,他受到了懸梁毒打。他咬牙忍受了難以忍受的痛楚,他覺得沒有污損良心,反而感到一陣輕松。

  可敬的恩人徐書記呵,你知道么,送給女演員的這對銀手鐲,正是啞巴的一種懺悔的舉動。

  徐明棟很快地就全知道了。他花了兩三個夜晚的工夫,引導啞巴把苦水全部倒出,并將那些哇啦比劃的啞語整理成文字。不久,在區(qū)委召開的土改積極分子大會上,啞巴頭一個上臺訴苦了,徐明棟親自站在他旁邊做翻譯。

  原來,啞巴的父親因欠租被地主拷打而死,母親餓死在逃荒的路上。淪為乞丐的啞巴不久被人販子賣給一個米店老板,米店老板又把他送給二十軍的一個團長當勤務兵。

  當啞巴撩開衣服,用滿身傷痕訴說他所受的非人折磨時,全場悲憤氣氛達到極點。

  啞巴的血淚控訴,點燃了金盆區(qū)久蓄的對階級敵人的仇恨烈火。一場深入的訴苦運動全面鋪開了,這大大促進了土改的勝利進行。

  當時的《建設報》很快地以《啞巴訴出了黃蓮苦》為題作了關于他的報導,于是啞巴一躍而為金盆鎮(zhèn)的頭號新聞人物。人們對這個小不點的昔日“啞巴叫化子”刮目相看,居民們與外地客人攀談,總愛把“我們鎮(zhèn)上有個啞巴,他如何如何……”,掛在口頭上。

 

如果說土改中那段佳話,只是使啞巴在金盆鎮(zhèn)初露頭角的話,那么,啞巴更多更久是以“娃娃首領”和樂于助人而著稱于金盆鎮(zhèn)的。他所作所為的那些瑣碎小事,是那么自然而然地融匯于金盆鎮(zhèn)古樸淳厚的民風之中……

 

人們是怎樣發(fā)現(xiàn)啞巴酷愛小孩子的,現(xiàn)在已無法考證。也許,是那一次他奪下追打闖禍兒子的父親手里的雞毛撣竹?也許,是那一次給站在百貨商店櫥窗前咬手指的小女孩買了一對花蝴蝶結?總之,在就任區(qū)委機關的“伙頭軍”之后,他成了鎮(zhèn)上公認的“娃娃首領”。

夏夜乘涼,啞巴把附近的二三十個小淘氣召攏來,在區(qū)委機關前的地坪上做游戲。什么“老鷹抓小雞”、“老鼠搬家”、“志愿軍捉俘虜”、“孫猴子擒妖怪”,每晚變個花樣,從不重復。

玩的時候,他比所有的伢妹子都起勁,總是嘴里不停地大聲哇啦著,貓著腰,劃動著雙手,在細伢子堆里東穿西竄,光光的頭皮上汗珠直冒。

小把戲們玩累了,他便指揮他們一排排在木墩上坐好,這時候是他表演魔術的時刻。小家伙們一個個睜大眼睛,伸長脖子,焦急地等待那有趣的享受。

只見啞巴拍拍全身,又翻開衣袋、褲袋,表示身上沒有帶任何東西之后,就拍拍后腦勺,開始表演起來。他伸出左手,打著各種手勢,用右手一會兒從耳朵里掏出一只小麻雀,一會兒從后頸窩里揑出一個梨子,一會兒從光光的頭皮上抓出一只皮球。

最有趣的是“母雞下蛋”,這魔術連區(qū)上的干部看了也忍不住笑。只見啞巴半蹲在地上,撅起屁股,伸長頸項,皺眉提嘴,裝出一副死命朝下掙扎的苦樣子,然后一拍屁股,便掉下一個滑溜溜的“雞蛋”來。接著他撿起剛下的“蛋”往嘴里一塞,有模有樣地呑下肚。再拍一下屁股,又是一個“雞蛋”生下地。這樣不停地吃了下,下了吃,越來越快,每分鐘總有一二十個。

孩子們每每看得入迷,歡呼雀躍,興奮得忘記回家。直到各自的家長來接,才依依不舍地離開地坪,臨走時還要說一聲:“啞巴叔叔,明天別忘了教我下蛋!”

啞巴上街買菜,小家伙們總是一窩蜂圍住他,爭著替他提菜籃。他總是讓一個最小的毛伢子騎在脖子上,一蹦一跳地引著一群拖鼻涕的娃娃兵,浩浩蕩蕩地開上街去。

買好了菜,他照例買糖果。他用的是左邊口袋里裝的自己的錢。而右邊口袋里裝的是公家買菜的錢,他從不公私混淆。

該發(fā)糖果了,他讓孩子們排好隊,一人發(fā)一粒。倘若誰多拿了,他查出來便要打手心。打的時候,他先在自己手板上吹一口氣,然后鼓起腮幫子,閉緊眼睛,高高地揚起手,狠狠地打下去,然而卻輕輕地落在被打孩子的小手板上。因此之故,小淘氣們都樂于伸出手板讓他打,輪不上的倒覺得很難過。

啞巴還喜歡當逢生干爺。

金盆鎮(zhèn)的舊俗,第一個走進月婆子房間的外客,便是新生嬰兒的逢生干爺。吃過主家端來的四個水煎荷包蛋之后,逢生干爺抱起嬰兒在產(chǎn)婦床前轉三轉,便算確定了干爺崽關系。次日,逢生干爺須送干崽女三升米、三尺布、三束線。以后逢年過節(jié),少不了作為親戚往來,當干爺?shù)捻毸透舍膛恍⿷獣r的小禮物,端午送包子,中秋送月餅,除夕拿壓歲錢。將來干崽女長大成人論嫁娶,少不了人請干爺坐上席首位,自然干爺須送一份厚禮。

某些善于打小算盤的金盆鎮(zhèn)市民,最不愿攬上這個專打“出子”的苦差事,避之唯恐不及。可是啞巴卻反其道而行之,常常有意碰上門去當逢生干爺。約略統(tǒng)計,他的干崽女夠編一個加強排了。

人們議論起來,說他蠢的有,說他反正沒負擔,有錢無處花的也有。生了九胎十個兒女卻只帶活一個寶貝崽,而又十分愛探閑事的汪四嫂卻發(fā)現(xiàn),每當抱起嬰兒繞床三轉的時候,啞巴那深邃的大眼里總是隱隱約約噙著淚花。

汪四嫂終于從啞巴哇啦比劃中又探出一條新聞。原來,啞巴曾經(jīng)有過一個同樣長著大眼睛的弟弟。他喜歡得了不得,常常抱著逗弟弟笑。不幸小弟弟生下來不足半歲,便得抽風病死了。是用一塊破布包著,從他手里搶去埋葬的。這,大約是他愛當逢生干爺?shù)脑虬伞?/span>

鎮(zhèn)上人家辦紅白喜事,他都去幫忙,送禮總是不多不少整一元。當然,解放前夕他討飯時放狗咬過他的那幾家,他是絕對不去的。

請客入席了,他高低不肯就坐,總是縮在廚房里,搶過水桶擔幾擔水,或者搶過掌廚師傅的鍋鏟炒菜。等到席終客散,他才同下廚、打雜的人一起坐下來吃飯。

辦白喜事,走在出殯隊伍最前面的,照例是自告奮勇放鞭炮的啞巴。他手下的娃娃兵們,每人手里舉著一只死者親友送的花圈,跟在他們的“司令”后邊,儼然一列儀仗隊,給喪禮增色不少。

倘若啞巴不來,這些娃娃們便無法召集。于是,各個治喪小組的名單中,總要排上啞巴的大名黨福,這成了金盆鎮(zhèn)上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

辦完喪事,主家照例要送給幫忙者一個謝儀包封。啞巴一律拒絕,人家硬要塞給他,他急得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條條凸起,雙腳像開水燙了一樣亂跳。

過去辦紅喜事,有個姓何的寡婦專替主人家剪窗花。自從解放前夕何寡婦改嫁他鄉(xiāng)后,鎮(zhèn)上辦喜事的人家再也貼不上像樣的窗花了?墒,啞巴的到來,使金盆鎮(zhèn)彌補了這一缺憾。

啞巴有一手極巧的剪窗花的技術,三兩剪下去就是一只大公雞、一頭小羊羔,或一對蝴蝶、一對鴛鴦。就是剪麒麟送子這樣復雜的圖案,也從不要描底稿,總是刷刷刷一氣剪成。

鎮(zhèn)上倘若哪家收親嫁女,窗戶上沒有啞巴剪的窗花,這一家便會被眾人視為不要人情的“小器鬼”。日后與左鄰右舍口角,定會遭到對方這樣的譏諷:“你家好是好,可惜連啞巴的窗花都得不到!”

金盆鎮(zhèn)人最器重的是端午、中秋、春節(jié)三個大節(jié)。

端午節(jié),金盆鎮(zhèn)風行的是給龍王爺洗澡。鎮(zhèn)西龍王廟里,供著漆成各種顏色的12條木龍,,每一條龍主宰著一個月的風雨。端午那天,二十四個擇優(yōu)選出的精壯后生,每兩人抬一條龍,抬到鎮(zhèn)東郊外瀏陽河上游的五里埧下水。這時候沿河兩岸四五里的地方,便擠滿了觀龍洗澡的人群。那群后生,便一聲唿哨騎上龍背。龍頭高翹,順流聯(lián)袂而下。后生們便在龍背上表演各種驚險動作,或騰挪翻滾,或倒豎金梁,或雙腳勾住龍頭龍尾,兩手戲水,一忽兒露出水面,一忽兒隱沒水下。只見水花四濺,人影穿梭,龍身起伏,兩岸人群看得入迷,四下里鑼鼓聲大作,千多條喉嚨一片喝采聲,為降龍駕水的健兒助威。

12條龍游到金盆鎮(zhèn)旁的紅軍橋起岸。起岸后,照例要公選“駕龍壯士”一名。中選的幸運兒,往往是鎮(zhèn)上最漂亮姑娘屬意的對象。

按理,身材瘦小的啞巴是不能擔當替龍洗澡重任的。他卻堅決要求下水,甚至死抱住一條龍尾不放,任誰也掰不開他的手。鎮(zhèn)上人根據(jù)他在鎮(zhèn)上的表現(xiàn),也曉得他的拗性子,只得讓步。

啞巴不大會水。頭一屆他出了不少洋相,被水嗆得兩眼發(fā)白,嘴唇發(fā)烏,起岸的時候是被人背上來的。不過到了第二屆,他的技術就精起來了。到第三屆,他已經(jīng)技壓群芳,獨占鰲頭了。他體小身輕,做起各種動作來精巧輕飄,別具一格。特別是他獨創(chuàng)的前伏后仰的空翻斤斗,更是旁人做不來的高難度動作。他能夠在一條龍背上連翻三個空翻斤斗,然后紋絲不動落在兩掌寬的龍背上,還能夠從這一條龍身上翻到那一條龍身上。他的精采表演博得了最大的喝采聲。

然而上岸后,他肩上從沒有斜掛過“駕龍壯士”的紅球彩帶。不是鎮(zhèn)上人不欣賞他的戲水技藝,而是這項活動另有一番類似今天“選美”的意義在。

不過他從不計較,他比披紅掛彩的優(yōu)勝選手更快樂。他不停地朝那些盯住紅球彩帶不松眼的姑娘做鬼臉,用手指朝臉上刮,表示羞羞羞。

中秋節(jié)之夜,金盆鎮(zhèn)時興“打窮菩薩”。

這項活動是在家家戶戶賞月吃飯之前舉行。由自告奮勇的若干個人,舉著用稻草扎制的“窮菩薩”(菩薩身上要插進七七四十九支點燃的香),從街尾跑到街頭。聚集在街道兩旁的人群,便嘻鬧著用玉米棒芯,對著“窮菩薩”一陣亂打。當然,哪個菩薩扎得別致,扎得新奇,挨的打便越多。舉“窮菩薩”的人跑到鎮(zhèn)東橋頭,便停下來數(shù)菩薩身上被打滅的香火,數(shù)完便將它拋入河里。然后他們按照所滅香火的數(shù)字,自由拿取堆在河邊碼頭上由市民們湊集的月餅。被打滅一支香火,便有一個月餅的犒賞。不用擔心他們會作弊,因為按照傳統(tǒng)說法,多拿了月餅便會受窮菩薩的保佑而受窮,多拿一個受窮一年,誰樂意自討窮受呢?

不用說,啞巴自然是每屆中秋節(jié)舉“窮菩薩”的積極分子。他扎制的“窮菩薩”個頭特大,脖子系著抹布做的圍巾,頭上長著廢豬鬃做的頭發(fā),還戴著柚子皮做的圓統(tǒng)帽。耳朵用雞腺殼做成,眼珠是木炭腦,鼻子是不知從哪里弄來的尖頭小腳女鞋,嘴巴則是一個大張開的空蚌殼,都用細鐵絲纏緊。

當然,啞巴舉的造型新穎奇特的“窮菩薩”挨打最多,菩薩身上的香火也滅得最多。因此,他得到一疊最厚的月餅。但他自己不吃,而是挨家挨戶送給他所喜愛的孩子們

春節(jié)期間,金盆鎮(zhèn)歷來流行兩項最隆重的娛樂活動。

其一是臘月二十四過“小年”,由孩子們玩龍眼魚燈;其二是從正月初七至十五,由大人們玩蚌殼燈。啞巴是這兩項活動最活躍的參與者。

一進入臘月,啞巴便在工作之余,弄來細篾絲、皮紙捻、膠水和各種彩色紙,制成一個個頭、身、尾三節(jié)拼成,能自由擺動的龍眼魚燈,分送給他的娃娃兵們。

臘月二十四這天,啞巴便集合他的娃娃部下,舉著各色各樣的龍眼魚燈,挨家挨戶去“恭賀新禧”。

孩子們進門這樣唱:“龍眼魚子尾巴甩呀甩,恭喜你老板發(fā)大財,龍眼魚子尾巴擺呀擺,恭喜你老板娘生個崽……”。出門這樣唱:“龍眼魚子嘴巴扒呀扒,同你老板討個粑粑,龍眼魚子嘴巴扇呀扇,同你老板娘討砣線……”。

啞巴呢,手里提一面小云鑼,那是為孩子們即興伴奏,肩上挎一只竹簍,那是為盛放主家打發(fā)的禮品。

在陣陣鞭炮聲中結束魚燈串戶后,啞巴便將竹簍里的年糕、凍米糖、花生、彩線等物,一堆堆搭配分勻,讓孩子們每人取一份,各自歡天喜地回家去。

正月初七至十五大人們玩的蚌殼燈,是相沿更久的古老習俗。它表現(xiàn)的內容是年輕的漁夫與漂亮的珍珠姑娘相愛的故事。

一個年輕的窮漁夫臨近年關還沒有下鍋米,家里尚有餓昏了眼的老娘。他愁眉苦臉到海邊撒網(wǎng),不斷地禱告上蒼保佑他多打些魚蝦,以換得糧食侍奉老母?墒抢咸觳混`,他打了一網(wǎng)又一網(wǎng),總見不到魚蝦。最后他打上來一只大蚌殼,嘆一口氣將蚌殼放生了,因為他覺得這蚌殼對他無濟于事。這蚌殼里居住的珍珠姑娘,善良而又美麗。她被漁夫的慈善行為所感動,施展起魔法,讓漁夫打了一網(wǎng)又一網(wǎng)滿滿的魚蝦。漁夫驚訝自己為何突交好運,后來才明白這是蚌殼內的珍珠姑娘幫助了他。他向珍珠姑娘道謝,珍珠姑娘向他還禮。兩個人眉目傳情,互傾愛幕。漁夫邀請姑娘出殼,姑娘嬌羞不肯。漁夫一進一退,蚌殼一開一合。兩人的感情距離看似拉長,實則縮短。最后,漁夫用計,佯裝跌倒,誘使珍珠姑娘出殼來攙扶,漁夫趁勢一把將蚌殼拋入海內。結局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伉儷雙雙,翩翩起舞……

整個故事以一男一女用啞劇的形式表現(xiàn),伴之以輕松的胡琴和昂揚的鎖吶。

金盆鎮(zhèn)地處湘東丘陵山區(qū),何以流傳海邊漁民的習俗呢?這說來就話長了。

金盆鎮(zhèn)古屬淮川縣境。相傳明太祖朱元璋未發(fā)跡時,當個行腳和尚化緣到了淮川縣城。因在城郊他偷了一家財主的紅薯充饑,被財主放狗咬了他一口,從此他恨透了淮川人。當他起兵發(fā)跡當上了吳王后,淮川人又偏偏支持另一支義軍的首領陳友諒。明朝建立后,當上了皇帝的朱元璋下令剿殺淮川“匪民”,一個不留。當時只有一個姓廖的人躲在糞坑里僥幸逃生,成千上萬的淮川人都淹沒在血泊之中。所以,流衍至今的金盆鎮(zhèn)人,只有廖姓才是土著,其他的姓氏都是客家,是福建、廣東兩省內遷者的后裔。福建、廣東都瀕海,因此沿海一帶的習俗隨人內遷傳到湘東,那是十分自然的事。

由于封建禮教的束縛,歷來扮演珍珠姑娘的都是男角。金盆鎮(zhèn)原有個姓郭的做水煙生意的人,專扮這個角色。自一九四八年他被國民黨抓去當兵后,蚌殼燈就玩不成了。戰(zhàn)亂年頭,人們也無心玩賞。解放后的頭兩三年,忙于改天換地的大事,人們也無暇顧及。直到土改結束,人們斗倒了地主,揚眉吐氣,分到了土地,喜氣洋洋,就興致勃勃地醞釀起恢復蚌燈的事了。

可是,演漁夫的角好找,扮珍珠姑娘的角難尋。試了幾個男角,都因扮相太粗而作罷。而女的卻無人敢應征,姑娘們還不敢這樣拋頭露面瘋樂。即使她們有心一試,也沖不破家長的禁令。于是有人提起了啞巴,說啞巴生得小巧,且有一股內秀之氣,很適合男扮女裝。

啞巴是個天生愛熱鬧的種,鎮(zhèn)上幾個熱心蚌燈的人給他比比劃劃一說,他立即爽快地答應下來。

于是馬上試裝。好在行頭仍在,由鎮(zhèn)上一個早年演過旦角的老頭保存著。當下這老旦角給啞巴涂脂抹粉打扮起來。戴上插滿花鈿金釵的發(fā)套,掛上叮當作響的環(huán)佩,穿上大紅大綠的衣裙,啞巴活脫脫變成了一個嬌艷的小姑娘。人們一看,都說絕了。啞巴自己搶過鏡子一照,也樂得哇哇直叫。

老旦角又教給啞巴如何起步,扭臀、提裙、擺手,如何甩袖、打蘭花指、拋眼神。啞巴果然內秀,一學就會。老旦角連連夸他天生是個演旦角的料,只可惜是個啞巴。

解放后的第一屆蚌燈,玩得很成功,轟動了四鄉(xiāng)。應金盆區(qū)六個鄉(xiāng)的要求,蚌燈輪流下鄉(xiāng)演出,從正月初七一直延續(xù)到二十五,整整拉長了十天。

這主要歸功于啞巴的杰出表演,特別是他那雙大眼睛,恰到好處的眼神,把珍珠姑娘種種微妙的感情表達得淋漓盡致。老班輩人都翹起大拇指,夸啞巴演珍珠姑娘比先前姓郭的要強十倍。

姑娘媳婦們更是歡喜得了不得,她們簇擁著啞巴,將他當成她們中的一個小妹妹,生怕人家放鞭炮炸著了他。有幾個山里妹子硬不相信啞巴會是個男的,大著膽子去摸了啞巴的喉結,格格地笑著把他全身上下看了個夠。愛探閑事的汪四嫂一把抱住他說:“伢子呀,你要是個妹子幾多好,我正想認個干女哩!”

第一屆蚌燈的成功,使得直到一九五九年止的歷屆蚌燈中,珍珠姑娘一角非啞巴莫屬。一屆蚌燈玩下來,參加者都可分得一筆可觀的賞封錢,啞巴自然拿頭份。但他一個錢也不進自己的腰包,統(tǒng)統(tǒng)捐給鎮(zhèn)上的幼兒園和小學。

以后鎮(zhèn)上成立業(yè)余花鼓劇團,劇團常拉啞巴去客串沒有臺詞的丫環(huán)角色。徐明棟對此大力支持,常常指示由區(qū)上出錢請人為啞巴代班,讓他放心演戲。

當時縣文化館下鄉(xiāng)采風的文化干事小孫,替啞巴拍了一張珍珠姑娘的戲照。照片洗出后,縣花鼓劇團的邱團長見了很欣賞,特地到金盆鎮(zhèn)看望了啞巴。邱團長帶啞巴跑了幾家醫(yī)院,想治好他的啞病,讓他調入自己的劇團。后來幾家醫(yī)院都說無法治,這才作罷。

啞巴將自己的戲照放大一張,掛在蚊帳上,常常自我欣賞入了迷,看著看著就哦哦呀呀地笑起來。他覺得這真是有趣,自己曾是一個遍身流膿灌水、污姤不堪的小叫花子,怎么會變魔術般變成這樣一個美艷照人的小姑娘!

如今,這照片隨啞巴在文革中消失而消失了。金盆鎮(zhèn)經(jīng)歷過五十年代的人無不惋惜,這珍貴的金盆鎮(zhèn)現(xiàn)代史文物,怕是和五十年代那溫馨美好的歲月一樣,一去而不可復得了!

 

區(qū)委干部們普遍喜歡炊事員啞巴服務周到的殷勤態(tài)度、高超的烹調技藝和善于揣摩別人心理的機靈勁,卻又惱火他氣死牛的犟性子,送他外號“順毛捋”就是明顯的例證。唯一能駕馭啞巴的是他的恩人徐明棟書記。憑著對啞巴慈父般的關懷愛護,他贏得了啞巴對他的耿耿忠心和無條件的馴從。由此可見,后來文革中的造反派攻擊啞巴是走資派徐明棟的忠實走狗,也不是全無根據(jù)的……

  啞巴初當區(qū)委機關食堂的伙頭軍時,區(qū)委干部們大都搖頭,認為當叫化子的人怎么會做飯、炒菜?伤先螞]幾天,區(qū)委干部們就都承認自己的擔心是多余的。啞巴很會炒菜,同樣是一碟小菜,他做出來頗有大餐館的風味。特別是他在鎮(zhèn)上辦喜事的人家,搶過鍋鏟露了一兩手之后,鎮(zhèn)上幾個開飯館的都向他參了師。人們猜測,啞巴的烹調技藝應該是向國民黨軍隊里的廚師學的。國民黨軍官講究吃喝,不會沒有好廚師的。

啞巴那雙骨碌碌的大眼睛,很快就看準區(qū)委干部中那一個愛咸,那一個愛淡,按各人的口味格外盛好,每人面前擺一個拼盤。這一下樂得干部們齊聲叫好,紛紛向他伸出大拇指夸獎。啞巴天生是個愛受人奉承的脾氣,看到干部們夸好,樂得屁股眼里都是勁,做事十二分地賣力。

吃飯誤點的,他熱好飯菜送去。晚班開得久了,他把夜宵悄悄地送到干部的辦公桌上。每天兩次供應開水,他逐一到各個房間取來暖瓶,灌好,再分送,像瑞士鐘表一樣準時不誤。

秘書老張趕寫材料,常常忙得忘記洗澡腳,啞巴總是打好熱水,一遍又一遍催促他。不論哪個干部的家屬來了,啞吧總是另外炒幾個小鍋菜,送到他房里另外開餐。

有一回,啞巴得重感冒住了一個星期醫(yī)院,請來一個臨時工代班,干部們立刻大感不方便。一天、兩天、三天,他們扳著手指念叨:“怎么,啞巴的病還沒好?”短短的一星期,他們覺得比一個月還長。

某次,縣委方書記來區(qū)檢查工作,臨走時說了一句:“縣委機關就是缺少啞巴這樣的大師傅,我們拿兩個人來換你們一個啞巴,行不行?”

區(qū)委干部們一聽,急得不行,紛紛訴苦道:“方書記,我們區(qū)隨便調哪個都行,就是不能調啞巴,少了他大家都寢食不安!”

到區(qū)里吃過飯的鄉(xiāng)、村干部,都管啞巴叫“順毛捋”。不要半點本錢,只須拍拍啞巴的肩膀,朝他豎起大拇指,夸他做的飯菜香,就能將他哄得團團轉,像服侍公公婆婆一樣服侍你。

倘若逆了他的脾氣,他對你的服務態(tài)度便從一百度的熱忱變?yōu)榱愣鹊谋洌乙院蠛茈y得到他的好感。當然,他并不是無理取鬧,只是固執(zhí)得近乎古怪罷了。

譬如,你鞋上沾著臟泥巴,走進他刷洗得干干凈凈的廚房,他準會哇啦哇啦地將你轟出去,同時塞給你一只鞋刷,非得要你刷干凈鞋子再進廚房不可。于是,你得老老實實依從他,不然,輕則你的菜碗里會突然冒出一砣鹽,咸得你舌頭麻木,重則你拿餐票也端不到飯菜,少不得請區(qū)委秘書老張來做個“轉灣”。

有一回,一個縣里下放基層辦隊的干部,剩了半缽飯,漫不經(jīng)心往潲桶里一倒,有一大半撒在地上。啞巴拖住他,比比劃劃要他把飯撿起來放入潲桶。那干部一則初來乍到還不知啞巴的脾氣,二則認為這等小事該由大師傅來辦,便瞪了啞巴一眼,一甩手走了。

沖著他的背影,啞巴伸出小手指哇啦了半天,然后蹲在地上小心地把飯粒撿得一干二凈。

待到開晚飯,那干部千呼萬喚也端不到飯菜。啞巴扳起臉,只當不認識他。秘書老張來做“轉灣”,啞巴才做了個寫字朝墻上貼的手勢,要那干部寫出公開檢討才肯罷休。

那干部沒法,只得寫了一張“我不愛惜糧食,是錯誤的。接受大師傅的批評,以后堅決改正”的紙條,貼在廚房門上,這才吃上了晚飯。

區(qū)上有把好斧頭,機關附近的幾戶人家常常借去劈柴。一來二去,不知誰沒有愛護好,斧刃上出現(xiàn)了一個米粒大小的缺口。啞巴心疼得不行,從此誰也借不到這把斧頭了。

常替區(qū)委食堂打豆付的姜富山老頭,趁啞巴不在,扛起斧頭回家去劈柴。啞巴知道了,挨屁股便追。趕到姜老頭家里,一把奪過斧頭,還沖著老頭哇啦了一氣。

姜老頭是鎮(zhèn)上出了名的火爆性子、牛脾氣,差不多跟全鎮(zhèn)的人都吵過架。解放前鎮(zhèn)長廖玉甫替老娘做七十大壽,欠了姜老頭幾桌豆付錢,老頭竟敢在宴席上指著他的鼻子罵街。因此鎮(zhèn)上人既敬他又怕他。

姜老頭豈受得啞巴的氣?他氣得胡子直翹,伸出小手指罵啞巴是個吝嗇鬼,并發(fā)誓再也不給區(qū)委食堂打豆付了。

啞巴最忌諱人家說他吝嗇,可有話又講不出,只會臉紅脖子粗地哇拉哇啦亂嚷。姜老頭一把將他推出屋,“砰”的一聲關上門。啞巴急得直掉淚,死命地捶門,捶不開,便一個勁地揮拳捶自己的腦袋。

第二天,他自己掏錢,央求鎮(zhèn)農械廠的彭鐵匠打一把新斧頭。

這彭鐵匠是整個金盆鎮(zhèn)最豪爽最仗義的剛強漢子。他有三大:酒量大、力氣大、遇見不平事火氣大。他有個怪癖,就是酷愛宋朝的岳元帥,舉凡有關岳飛的傳書、連環(huán)畫、年畫、掛歷以至明信片,他無不搜羅齊備,簡直可以開一個小小的博物館了。

啞巴平常喜歡跟彭鐵匠呆在一起,有時操起鐵錘哼哼哧哧打幾下鐵,有時邊拉風箱邊看岳飛的連環(huán)畫。彭鐵匠也很喜歡啞巴,常常扯著啞巴的耳朵灌酒,看著啞巴被燒酒嗆得歪頭扭嘴的狼狽相仰頭大笑。

彭鐵匠曉得啞巴打斧頭的用意,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領打了一把足鋼正火的斧頭,而且只收點成本費,不要工錢。

啞巴請張秘書在新斧柄上用磁漆寫下“此斧出借,務請愛惜”,又在公家的斧柄上寫下“此系公物,恕不外借”。他興沖沖扛著新斧頭趕到姜老頭家里,替老頭劈了一大堆柴。

老頭知道了原委,感動得連翹大拇指,夸啞巴慷慨大方,是個男子漢,犒賞他一大碗白糖豆?jié){。從這以后,這一老一少成了忘年之交。

姜老頭的糖豆?jié){,使啞巴興奮得像撿了寶貝似的。一出房門,他便顛悠悠地小跑,不停地跳起來摘路邊樹上的葉子,還在區(qū)委機關后院的池塘里連連打了十幾塊漂石。

區(qū)委干部和鎮(zhèn)上的人,都很驚訝,為什么這兩個全鎮(zhèn)公認脾氣最犟的人,卻彼此這樣劃脾氣合得來。

啞巴頂真犟起來,只有他的恩人徐明棟才能降服他。徐明棟像慈父一樣惦記著孤兒的冷暖疾苦,替他安排一切,從理發(fā)、票戲、人情往來、四季衣物添置,一直到后來的介紹對象,籌辦婚事。

每當月底發(fā)下工資,啞巴總是分文不差交給徐明棟,由徐明棟替他計劃用多少、存多少。啞巴的衣服、被褥,全由徐書記的愛人、金盆小學的余校長包洗包補。

徐明棟解放前的妻子,結婚三天就被夜襲的地主還鄉(xiāng)團殺害。懷著一顆報仇雪恨的心,他毅然離開剛分到手的土地,投身于解放戰(zhàn)爭的滾滾洪流。他深深懷念亡妻-----一個和他從小青梅竹馬、蓄著一根烏油油大辮子的膠東姑娘,立志終身不續(xù)娶。后來,是縣委組織部派人再三做他的說服工作,才使他改變初衷。

他和余校長是一九五六年春節(jié)結婚的,不久便有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兒珍珍。他們這個溫馨小家的第四個成員是啞巴。

逢年過節(jié),這個家庭的飯桌上,都要多擺幾雙碗筷,以悼念他們死去的山東和四川的親人。每逢周末,余校長帶著小珍珍到區(qū)上來過夜,啞巴總是從她手里一把搶過小珍珍,讓孩子騎在他肩膀上,到各個房間向叔叔伯伯阿姨討糖果吃。

在啞巴心目中,徐明棟既是恩人,又是家長,對于他有著不可動搖的絕對權威。這就是啞巴敢在別人面前犟,而不敢在徐明棟面前犟的原因。

成立人民公社那年,為照顧革命老蘇區(qū),上級贈送給金盆區(qū)一臺拖拉機。披紅掛彩的拖拉機,沿著剛修好的公路開到區(qū)委機關地坪里,引得鎮(zhèn)上大批人圍著看新鮮,啞巴也一下子被這神奇的鐵牛吸引住了。

他竭力巴結隨車來的駕駛員,拿出全副本領把個駕駛員侍奉得像來訪的外賓。然后,他比劃著握方向盤的手勢,纏著駕駛員要他教自己開拖拉機。駕駛員滿臉春風地拍拍啞巴的肩膀,開玩笑似的點點頭。

誰知啞巴竟信以為真,樂得一蹦三尺高,逢人便嗚嗚哇哇地奉告“喜訊”,還像牛叫一樣摸仿拖拉機的叫聲嚇唬細伢崽們。

第二天,啞巴卷起舖蓋,梭進駕駛室,把住方向盤,就要駕駛員教開車。駕駛員這才曉得啞巴是個極頂認真的人,趕忙向區(qū)委領導求援。恰巧徐書記有事下鄉(xiāng)去了,在家的區(qū)委領導輪番出動,嘴講干了,手比痛了,啞巴就是賴在車上不下來。區(qū)武裝部長老陳見勸解無效,便動手扯他下車。啞巴急得眼里冒火,一口咬住老陳的袖口,“格崩”一聲,咬碎了袖口上的一粒裝飾扣,老陳趕緊縮手不迭。

當天的午飯沒有開成。區(qū)委們餓著肚子直抱怨。秘書老張趕緊打了一個十萬火急的電話給徐書記。當徐明棟背著雙手,出現(xiàn)在拖拉機駕駛窗外,濃眉緊鎖下的目光嚴肅地瞅著他,啞巴這才嘟起嘴巴,夾起舖蓋乖乖地下了車。

在徐明棟面前,啞巴是拘束的,像淘氣的小學生在嚴厲的老師跟前一般。可是,隔上兩三天不見徐書記的面,他又渾身不自在,如同丟魂落魄,坐立不安。三番五次到他的辦公室張望,或者到路上去迎候。

有一回,徐明棟到縣里開統(tǒng)購統(tǒng)銷工作會,因會議臨時延期,推遲了原定回區(qū)的時間。到了原定回區(qū)的時間,啞巴留好飯菜,到街口張望一回,見沒有徐書記的人影,又折回來把飯菜端進鍋里熱好。這樣望一會又回來,回了又出去望一回,一直等到天黑。

張秘書告訴他徐書記不回來了,他不信。那時候公路還沒修到金盆鎮(zhèn),啞巴知道徐書記腰上受過槍傷,走路不利便。他心里想著徐書記舉步維艱的樣子,腳下不知不覺走出二十多里地去迎接,直到雞叫時分才失望而歸。

鎮(zhèn)上飲食店的泡面師傅柳胖子,是全鎮(zhèn)有名的“逗霸鬼”,愛搞惡作劇。他見啞巴對徐書記這一片忠心,決意開他一回玩笑,試試他愛徐書記究竟有多深。

他見啞巴挑水從飲食店門口經(jīng)過,便慌慌張張一把扯住啞巴,起勁地一陣比劃,告訴他:徐書記下鄉(xiāng),在打鼓坪大隊被毒蛇咬了一口,腿腫得像水桶一樣粗。

啞巴一聽,肩上扁擔一撂,水桶重重地砸在地上。

只見他腳下踩著風火輪一般,一溜煙跑到區(qū)衛(wèi)生院,不由分說,拽著全鎮(zhèn)最有名望的鐘醫(yī)師,朝打鼓坪方向飛跑。白發(fā)蒼蒼的鐘醫(yī)師跑不動,啞巴便強行背起他跑。鐘醫(yī)師問他什么事,他也不哇不啦,只是步子邁得像雨點。嫌鞋子礙腳,干脆甩掉鞋子赤腳跑,腳趾被石頭撞破,鮮血直冒,他竟不察覺。

等到趕完十二、三里山路,到得打鼓坪,氣喘如牛的啞巴看見徐書記安然無恙,才曉得上了柳胖子的當,當即累得癱軟在地。被折騰得氣虛痰涌的鐘醫(yī)師,以為啞巴搞什么惡作劇,氣得要揪他的耳朵。

鎮(zhèn)上人知道這事,都責怪柳胖子玩笑開得太過火了,連他的老姿也罵他戲弄好人太缺德了。柳胖子也自知慚愧,趕忙把啞巴請到自己飲食店里,泡一碗雞湯掛面招待他,還比劃著左一個賠禮右一個道歉,這才心安了一些。

一九五九年,縣里傳來了徐明棟即將調任縣委副書記的消息?墒牵{令還未下達,便趕上了一場“反對右傾機會主義”的政治運動。

在縣委召開的一次三級擴干會議上,徐明棟發(fā)言反對過丟下田里的禾苗搞“全民大煉鋼鐵”,反對過不切實際的隊隊辦“萬豬場”,懷疑過畝產(chǎn)十萬斤的“高產(chǎn)衛(wèi)星”,便被定為“黨內右傾機會主義分子”。調令沒有見到,處分通知倒先下達了:“原縣委委員、金盆區(qū)區(qū)委書記徐明棟,追隨彭黃張周反黨集團,發(fā)表反對三面紅旗的悲觀論調,并在實際工作中阻礙黨的正確路線的執(zhí)行。經(jīng)組織教育幫助后,仍堅持錯誤觀點,不思悔改。茲決定給予徐明棟同志撤職降薪,留黨察看兩年的處分,并下放到溜竹洞伐木場勞動改造……”。

溜竹洞伐木場離金盆鎮(zhèn)五十里,是一個刑犯和右派的勞改場所。

徐明棟起先將這突如其來的打擊瞞著啞巴,直到接任的金書記到來,再也隱瞞不住,便打著啞語,簡略地告訴了他。

啞巴怎么也不能接受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他弄不明白自己的恩人,共產(chǎn)黨內最好的長官,為什么要受這樣的處罰。什么“左傾”、“右傾”、“路線”、“主義”,他全不了解,只把一腔怒火發(fā)泄在前來接任的金書記頭上。他認定:一定是新來的書記排擠了徐明棟,陷害了徐明棟。他完全把這個接任的書記,看成了國民黨軍隊里傾軋同僚的官老爺。

啞巴發(fā)瘋似地將金書記帶來的書籍用品,一古腦拋撒在大門外,并手執(zhí)一把火叉守在辦公室門前,不準金書記進內辦公。

徐明棟到醫(yī)院看病回來,見啞巴像當陽橋上的張飛一樣,執(zhí)著火叉,圓睜雙眼守住辦公室。區(qū)委幾個干部都不敢太靠前,只要挨近一點點,啞巴便哇哇大吼,火叉舞得呼呼叫。他們早就領教過啞巴的牛脾氣,他一旦發(fā)起劣來,那火叉真會在他們身上戳幾個窟窿。

徐明棟趕緊喝止啞巴,奪過他手中的火叉,把他反鎖在自己房里。

幸好金書記是和徐明棟一起南下的老戰(zhàn)友,并不見怪。徐明棟一邊幫老金收拾物品,一邊詳詳細細給他講了啞巴的身世和性格,并鄭重地把照管啞巴的責任托付給老金。

老金私下里是贊同徐明棟對當時時局的看法的,只是來不及發(fā)表出來,便來了“反右傾”運動,因此僥幸過關。他很同情老戰(zhàn)友的遭遇,當下拍著胸脯表示:一定會像他一樣照管好啞巴,請老戰(zhàn)友放心。

新、舊書記工作交接完畢后,啞巴挑著行李,含著熱淚,送敬愛的恩人去溜竹洞。鎮(zhèn)上的居民們也自動地聚在路旁,默默地目送他們走遠。

到了溜竹洞伐木場,啞巴說什么也不肯回區(qū),他要留下來陪伴徐明棟。徐明棟對他說:“你也是國家的人了,怎么能這樣任性?你的工作崗位在區(qū)里,那樣多同志等你做飯吃,你必須回去!”

這一次不管徐明棟怎樣嚴厲,啞巴硬是賴在伐木場住了三天。他跟上上下下的管理人員都交上了朋友,用意在托他們照顧徐明棟,莫讓受過槍傷的恩人做重活、苦活。其實,啞巴這一手完全多余,伐木場的領導打心眼里佩服敢講真話的徐書記,根本不會難為他的。

碰巧,徐明棟所在班的班長,就是當年玩蚌燈演漁夫的小伙子。老搭檔見面,分外熱情。“漁夫”把啞巴抱起來轉了幾圈,哈哈大笑道:“親愛的珍珠姑娘,就憑我倆當年的愛情,我也要照顧好你的徐書記。少一根汗毛你砍我的腦殼!”

執(zhí)拗地安排好徐明棟的衣食住之后,啞巴才依依不舍地離開伐木場。此后每逢初一、十五,他都要專程去看望恩人,風雨無阻。

那時已開始三年困難時期,鄉(xiāng)下人謂之“苦日子”。食物奇缺,鈔票走水。路上有餓殍,家家有水腫病人。啞巴寧愿自己餓得精瘦,卻把錢省下來,花高價買雞買魚,買人參補酒,一次又一次往溜竹洞送。鎮(zhèn)上的居民們也沒有忘記替他們說話的老書記,常常送一些零星吃食,托啞巴帶去。金書記也托啞巴帶過幾回紅糖和香煙,啞巴從此才對他臉色好看了一點。

每回進山,啞巴都要挑四五十斤的擔子替徐明棟送東西,徐明棟生氣也不管用。有時啞吧還將小珍珍挑進山來,讓她與爸爸團聚。

徐明棟只得等啞巴回去后,請人偷偷把送來的吃不完的食品轉送到區(qū)水腫病院。他最感匱乏的不是食品,而是書報雜志。啞吧知道了,便進入?yún)^(qū)供銷社收購門市部內庫,霸蠻退購了幾大捆廢書刊,足有五六十斤,給徐明棟送去。

兩年勞改之后,黨終于糾正了“反右傾”的錯誤。徐明棟官復原職,重新回到區(qū)里。啞巴獲訊,隔前幾天把區(qū)委機關打掃得干干凈凈,連廁所也用水沖洗幾遍。徐書記的房間更是抹洗得一塵不染。徐明棟回區(qū)那天,啞巴滿面紅光,買了萬響一封的快引鞭炮沿街點響。

文革中,這萬響鞭炮,被造反派抓住大做文章,把它說成是“為彭德懷慶功”,“向黨中央、毛主席示威”的“鐵證”。

不過,這是后話,暫且不表。

 

徐明棟注意到啞巴對異性流露出不同往常的異樣眼神,他意識到這意味著古書上所說的“嚶其鳴矣,求其偶聲”。正當徐明棟幫啞巴物色好對象,籌備婚禮的時候,史無前例的惡運降臨了……

 

區(qū)委機關食堂的米湯及剩菜剩飯,由于沒有喂豬,全部包給斜對門的于敬啟家。于家殺了豬,給區(qū)食堂若干斤肉作酬謝。于家的女兒翠珍,天天來區(qū)食堂擔泔水,她自然跟啞巴混得很熟,常常跟啞巴打打鬧鬧,親密無間。兩個人比手腕勁,比丟石頭的眼法,甚至抱在一起摔跤,彼此替對方挖耳屎、挑扎進手上的木刺,都是常有的事。不過那時翠珍還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而啞巴又是一副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樣。

“女大十八變”之后,翠珍照樣來擔泔水,依舊和啞巴開玩笑,不過身體的接觸是大大減少了。

徐明棟重回區(qū)委后,給啞巴買了一塊的確良衣料,由余校長給他做成衣服。那時的確良還是很稀奇的東西,啞巴穿起新衣服上街,惹得很多姑娘嫂子嘖嘖贊嘆。一向不怎么注重衣著的啞巴,感到很自豪。

翠珍見他穿上括挺的新衣分外精神,便忍不住伸手來摸摸新衣的面料。突然,她像被火燙了一樣飛快地把手縮回來。原來,啞巴正用一種從未有過的貪婪眼神,盯看她胸前那成熟的圓鼓鼓的一對乳峰。正值敏感高峰期的姑娘剎時臉紅了,她低下頭,慌慌張張擔起泔水桶跑開了。

從此后,改由她的長著酒糟鼻子的父親來挑泔水。

站在辦公室窗前的區(qū)委書記,把這一幕全看在眼里。他笑了笑,搖搖頭。從這天起,啞巴的終身大事便排上了復職后區(qū)委書記的議事日程。

是的,啞巴不小了,就算他發(fā)育得比常人慢,到二十七八歲,也是需要伴侶的年齡了。粗心的金盆鎮(zhèn)居民呵,你們只知道啞巴一片童真,孩子氣十足。在你們的印象中,他永遠只是一個孩子頭,卻沒有想到他也是一個男子漢,他同樣有七情六欲,同樣需要愛情、婚姻、家庭。你們留意觀察,不難發(fā)現(xiàn)啞巴身上的變化,他一天比一天更愛整潔了,更愛打扮了。他有了一面小圓鏡,不時地偷偷照看自己的臉龐。他還會常常凝神注視著那些烏油油的大辮子姑娘入迷,連自己上街要辦的事也耽誤了。

可是,殘疾人找對象,難呵!

鎮(zhèn)上的姑娘都喜歡啞巴,都敢肆無忌憚地跟啞巴嘻鬧,然而這是另一種喜歡,另一種感情。她們把啞巴當成一個淘氣的小弟弟,充其量也只是把他看成一個中性,因而姑娘們才在他面前不設防線?墒,談到要嫁給一個啞巴,這是另外一碼事,她們壓根兒就沒有想過。

徐明棟花了兩三年功夫,暗地替啞巴說合過幾個對象,沒有一個成功。人們見區(qū)委書記親自做媒,本極愿意趨承,可一聽男方是個啞巴,便禁不住搖頭。后來,還是他的愛人余校長,記起她在西鄉(xiāng)教過的一個跛腳女學生。寫信去一問,果然還未嫁人。余校長利用一九六五年春節(jié)假期,親自到西鄉(xiāng),靠著師生之情的有利條件,說得那女學生同意啞巴去相親。

緊接著,徐明棟去縣城開會,順便把啞巴帶到西鄉(xiāng),讓他們會了面。女方見啞巴雖不會講話,但生得聰明大方,倒有幾分同意。經(jīng)徐明棟從旁一撮合,戀愛關系總算確定了。

啞巴從西鄉(xiāng)回來,帶回那跛姑娘一張照片,寶貝得不得了。特意買來一個票夾,端端正正夾在其中的玻璃紙框內,時不時取出票夾來欣賞照片。一邊看,一邊側著腦袋,瞇起大眼睛,怪有意思地笑著?赐辏⌒膴A好,裝回貼身口袋,末了還要拍一拍胸前,生怕照片失落。別人要看照片,他先得察看對方的手是不是干凈。放心了,才慢慢取出票夾,讓人看,但決不允許把照片從玻璃紙框中取出來看。

鎮(zhèn)上的姑娘們,幾乎都看過那張照片。她們翹起大拇指夸他的對象漂亮,他樂得當場買了一大包糖果,大把大把地塞給姑娘們吃。

一九六六年春節(jié)期間,啞巴的對象到了金盆鎮(zhèn)。這消息轟動了全鎮(zhèn),男女老少像趕集一樣,挨挨擠擠到區(qū)上來看“新娘”。

跛姑娘很大方,熱情地叫著大叔大娘,招呼大家進來坐。啞巴卻害起羞來,縮進廚房不出面。徐明棟批評了他,他才紅著臉,出來泡茶,端出紅棗、花生招待客人。

替啞巴拆洗了被子、蚊帳,住了兩三天之后,跛姑娘要回去了,啞巴送她上車。守候在街道上的居民們,為這對難得的情人點燃了鞭炮。飛散開來的爆竹紙屑,像天女散下的花瓣一樣,灑滿在他倆的衣衫和頭發(fā)上。兩華里長的小街,鞭炮聲不絕于耳。連以小氣著稱、外號“鐵公雞”的羅鞋匠,也破天荒放了一掛五百響的間花鞭炮。

啞巴被這盛大的場面激動得渾身顫抖,臉色泛紅,不停地向兩旁熟識的街坊鞠躬行禮。跛姑娘也陶醉在激情之中,她緊緊地挽著啞巴的手,眼里噙著淚花,深深地為她的對象有這樣好的人緣,感到幸福和驕傲。

這一次會面大大地加速了婚事的進展,他們決定在一九六六年的國慶節(jié)舉行婚禮。

結婚的準備工作由徐明棟包下來,他具體操辦家具,余校長分工置辦衣物。到西鄉(xiāng)接親請鎮(zhèn)上愛管閑事的汪四嫂和擔泔水的翠珍姑娘擔任,區(qū)委干部們也紛紛自報要擔當主婚、證婚、儐相等角色。鎮(zhèn)上辦喜事受過啞巴幫忙的人家,悄悄互探底細,唯恐自己準備的賀禮不如人家。他們私下說:“啞巴在鎮(zhèn)上做了那么多好事,結婚又是一世人只一回的事,東西不送重些,拿不出手。”

然而,誰能料到,啞巴望眼欲穿的、金盆鎮(zhèn)好心居民期盼的婚禮,卻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政治暴風雨沖得無蹤無影!

這場暴風雨剛剛降臨的時候,金盆鎮(zhèn)并沒有引起特大的震動。一群學生伢子戴著紅衛(wèi)兵的袖章,上街破“四舊”,燒了區(qū)業(yè)余花鼓劇團的全套古戲裝,抄了街上幾個“五類分子”的家,勒令牛鬼蛇神出門一律佩帶白符號,以資識別,以及女人不準梳巴巴腦,男人不準理倒梳頭,麻將、撲克、象棋一概禁止,等等。

經(jīng)歷過多次政治運動的金盆鎮(zhèn)居民,并沒有把事情看得很嚴重。無非是幾個學生娃娃上街貼一些標語,發(fā)幾條通告,過后一切也就照常了。學生們總得坐回教室里讀書呀,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當鎮(zhèn)上搬運隊的杜大塊頭從省城串連回來,接二連三在沉寂的小鎮(zhèn)上掀起軒然大波,人們才發(fā)現(xiàn)過去的老皇歷不管用了,這場運動確實不是歷次運動可以比擬的,正如報上所說是“史無前例”的。

 

“史無前例的運動”,必然產(chǎn)生“史無前例的人物”。風雷造反總部金盆戰(zhàn)團司令杜俊杰,就是這樣一個人物。不過,不像啞巴和徐明棟那樣是“外省僑民”,他可是個地地道道的“土著民族”……

 

一九六六年九月下旬,當時在臺上的省委書記作了一個關于全省文化大革命的形勢報告。這個后來遭到造反派萬炮齊轟的“黑報告”,提到了運動已進入中期,很快就將進入后期,他還談笑風生地將史無前例的文革形象地比喻為下圍棋,偉大領袖八月八日豋上天安門檢閱百萬紅衛(wèi)兵是圍棋布局階段,各派群眾組織風起云涌是圍棋中盤的爭地階段,再過一段時期就會進入圍棋終盤的收官階段。天真的金盆鎮(zhèn)人暗自慶幸,以為兩三個月內運動就要結束,街上將恢復往日的平靜。可是,連作報告的省委書記本人,也不曾料到這個“后期”,一直“后”了十年之久。

與這個“黑報告”傳達到基層的同時,金盆鎮(zhèn)開來了三輛摩托、一部大卡車。車上,一面“風雷造反總部金盆戰(zhàn)團”的大紅旗獵獵飄揚,車內,載滿一梱梱紅袖章以及油印機、紙張、筆墨等物,還有三四十個頭戴柳條藤帽、手執(zhí)梭標、鐵棍的“風雷”戰(zhàn)士。

坐在頭前摩托車車斗中,自封為戰(zhàn)團司令的大塊頭漢子,正是昔日的勞改犯人、本鎮(zhèn)現(xiàn)在搬運隊的職工杜俊杰。勞改犯當司令,金盆鎮(zhèn)人從中揣摩著這意味著什么。還沒等他們省過勁來,杜司令接二連三在鎮(zhèn)上掀起了造反浪濤。

他的第一個行動,就是刷出“砸爛黑區(qū)委,大亂金盆鎮(zhèn)”的大橫幅,指揮幾十個他帶來的“風雷”戰(zhàn)士,占領了區(qū)委機關。區(qū)委書記徐明棟以下二十來個區(qū)、社領導干部,全部當作“走資派”,關在區(qū)供銷社的鹽倉庫里。

第二個行動是招兵買馬,擴大組織。不過,由于杜司令名聲太臭,盡管貼出的招兵公告上蓋上了新雕刻的缽頭大的公章,還是很少有人買帳。數(shù)萬人口的金盆區(qū),幾千人口的金盆鎮(zhèn),杜司令只招到二十多號人。

然而,緊接而來的第三個行動-------突擊燒毀黑材料,卻得到很大的成功。

所謂黑材料,就是運動初期自上而下各級黨政部門成立的“文革小組”,層層揪“三家村”、抓“小鄧拓”所整的材料。

不容諱言,徐明棟和區(qū)委對此是負有很大責任的。他們按照以往政治運動的公式-----動員、揭發(fā)、批判、核實、組織處理,最后團結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大多數(shù),還覺得運動是“基本健康”的。等到報上提出“批判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他們意識到犯了“打擊面擴大化”的錯誤,可又覺得提到路線高度不能接受。這個時候上面發(fā)來的各種紅頭文件、通告、指示、講話等等,往往提法不一,自相矛盾,弄得他們無所適從。徐明棟只得來一個調和,向下發(fā)了一個“平反一個一個來,材料幾燒幾不燒”的通知。

這就給了杜俊杰可乘之機。他來了一個突擊抄家,把各機關單位的文件柜、辦公桌,還有所有當權派的家,都抄了個底朝天。抄出的材料一梱捆,也不管什么內容,統(tǒng)統(tǒng)稱為“黑材料”,堆在金盆小學操坪里一把火燒了。還把在押的全體“走資派”,從徐明棟排起,一個個跪在旁邊,強按著腦袋向革命群眾請罪。這叫做“滅資產(chǎn)階級威風,長無產(chǎn)階級志氣”。

那些在運動初期被打成“小鄧拓”、被揪出挨批斗的“牛鬼蛇神”,或是大字報上遭點名的人,據(jù)此認為風雷組織是真正的革命造反派,就都報名參加了。杜司令的兵馬一下子就擁有了五六百,號稱千人,使得他儼然成了金盆鎮(zhèn)呼風喚雨的草頭王。

短短幾天內,金盆鎮(zhèn)所發(fā)生的翻天覆地的大變化,啞巴未曾目睹,他出發(fā)到西鄉(xiāng)接親去了。而對于杜俊杰,啞巴是早有深刻印象的。

那還是土改時的事。啞巴在土改積極分子大會上訴苦之后,成了金盆鎮(zhèn)人刮目相看的新聞人物?墒牵杂袔讉人對他表示懷疑和輕蔑。這幾個人中打頭的就是當時的區(qū)民兵中隊長杜俊杰。

他們在路上碰見啞巴,總要扳著他的肩膀,比劃著問他:“喂,你們團長偷野老婆,帶不帶你去?”“團長的小老婆跟你困覺么?”

每當此時,啞巴便對他們怒目而視,然后朝地上狠狠啐一口痰,捏緊拳頭轉身走開。

“哈哈哈,這小啞巴,倒是個假正經(jīng)。團長的勤務兵不玩女人,鬼才信!”沖著啞巴的背影,杜俊杰發(fā)出一串浪笑。不過,他很快就明白了這小啞巴是不好惹的。

一次,他有事到區(qū)上去,還隔老遠,就聽啞巴“砰”的一聲關緊大門。他氣惱地搥門,就是沒人開門。等他抬頭想喊樓上人開門,只聽得樓上“潑喇”一聲響,一桶又酸又臭的泔水潑下來,把他淋成落湯雞。

這當然是啞巴干的,但抓不到證據(jù),杜俊杰有火無處發(fā)。他挎在屁股頭上的駁殼槍,只能嚇唬別人,還不敢用來嚇唬區(qū)委書記所寵幸的紅人。他只得捺住性子,尋找適當?shù)臋C會來收拾這個討厭的小啞巴。

他不是個不愛記仇的人。

風雷造反總部金盆戰(zhàn)團司令、鎮(zhèn)上人人皆知的“杜大塊頭”杜俊杰,有著一段成為金盆鎮(zhèn)典故的傳奇經(jīng)歷。當然這傳奇二字,應當從廣義的角度來理解……

 

從一九六六年倒推上去四十年,金盆鎮(zhèn)上最大的紙莊-------福生厚商行,因濫發(fā)購貨期票,被對手擠兌而宣告破產(chǎn)了。商行老板、杜俊杰的祖父為此打擊患腦溢血死了。

在鎮(zhèn)商會仲裁人的監(jiān)視下,人稱“杜小鬼子”的杜俊杰的父親,只從家中拿出一個手抄本------一本祖?zhèn)鞯脑旒偎幍拿胤剑^也不回地離開了故土。

五年后,身穿竹布長衫的小杜鬼子,帶著一個穿旗袍、抹口紅的湖北婆娘和一個三歲的兒子,回到了金盆鎮(zhèn)。小杜鬼子在鎮(zhèn)上租了一間鋪面,掛出了“康復隆”藥號的招脾。不到三年,康復隆便打垮了鎮(zhèn)上的七家藥店,成了壟斷金盆區(qū)藥材生意的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戶頭。

一九四六年,因長期制假藥而慢性中毒倒下的小杜鬼子,在彌留之際看著他的人稱“大塊頭”的獨生兒子杜俊杰,打著寒顫說:“老子辛辛苦苦掙下的產(chǎn)業(yè),將來會敗在你手里!”

知子莫若父。果然,十八歲的花花公子杜俊杰接過乃翁遺下的產(chǎn)業(yè),不上一年,便把它大部分揮霍在脾賭桌上和女人的大腿上。不久,在縣城梅花巷遷來的妓女“賽西施”家里,杜俊杰與本鎮(zhèn)另一個大嫖客廖玉甫狹路相逢了。兩雄爭一雌,必有一番惡斗。惡斗的結果,廖鎮(zhèn)長肩上吃了一刀。

盛怒之下的廖鎮(zhèn)長馬上派出幾名鎮(zhèn)丁,將杜俊杰一索子捆翻,問了個“調戲民女,有傷風化,勾結共匪,謀害長官”的罪名,送進縣大牢關押起來。

等到取保釋放,他成了不名一文的落難公子。

鎮(zhèn)上立足不住,杜俊杰只得含著兩泡眼淚,立下“此仇不報非君子”的誓言,扶著老娘,悄然背井離鄉(xiāng),出外混日子去了。

此后兩年,金盆鎮(zhèn)一直沒人看見他的蹤影。有人說他在長沙的婊子坊里當“撈毛的”,有人說他在衡陽城里拉黃包車,也有人說他在老娘的老家湖北通城的一個礦山里當?shù)V工,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他在金盆鎮(zhèn)重新露面,是在開展土改的前夕。

他挑著一床焦黑的開花棉絮,一只缺邊少腿的銹鐵爐鍋,攔腰束一根稻草繩,腳上套一雙滿是補疤的元寶套鞋,頭發(fā)胡子長得嚇人。粗糙的黑皮膚,說明他經(jīng)受過長期的日曬雨淋和蚊虱叮咬。

一到鎮(zhèn)上,他便忙著打聽土改工作隊的住址。學生出身的土改工作隊長聽了他的訴說,同情他的苦難,安排他在鎮(zhèn)上住下。

很快,他成了土改積極分子,斗地主,抄浮財,他喊啞了嗓子,熬紅了雙眼。土改工作隊信任了他,讓他當上了民兵中隊長。他終于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夙愿,親手執(zhí)行了處決惡霸地主、反革命鎮(zhèn)長廖玉甫的死刑。在仇人的尸體上,他狠狠地踢了幾腳,再撒上一泡尿。

土改結束右,他入了黨,當上了區(qū)公安特派員。

四個口袋的藍灰色干部服穿上身,十八歲的漂亮老婆擁進懷,昔日的破落戶又抖起來了。志得意滿之余,他敲著父親的遺像說:“怎么樣?老頭子,且看我這個不肖子孫為杜家光宗耀祖!”

可惜,好景不長,他又一次敗落了。

當他摟著一個軍屬睡覺,被當場抓住之后,早就對他心存戒備的徐明棟書記趁勢追查,終于查清他在土改中利用合法身份,奸污婦女十四名,吞沒金條九根、金戒指十一個的犯罪事實。在大量的人證、物證面前,杜俊杰低下了頭。徐明棟整理好材料,報請上級批淮,將他清洗出黨并逮捕法辦。

當新婚燕爾的妻子離婚而去,錚亮的手銬套上手腕的時候,他又一次暗暗發(fā)誓:“好你個山東佬,此仇不報非君子!你等著,總有一天,老子要叫你跟廖玉甫同樣下場!”

一九五九年,國慶十周年前夕,國家主席頒布特赦令,他被提前釋放了。正好趕上徐明棟被劃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罰往溜竹洞勞動改造。

他感到意外的欣喜,放下行李,便提上一瓶“瀏河小曲”酒,趕到溜竹洞。

“想不到吧,我出來了,你進去了,堂堂的區(qū)委書記也有今天!”他站在用皮尺給坑木筒量材積的徐明棟面前,一邊猛烈灌酒,一邊獰笑得滿臉橫肉直抽搐。

“你得意什么?你這個階級異己分子、刑事罪犯!我工作中犯了錯誤,但還是個堂堂的共產(chǎn)黨員。我以共產(chǎn)黨員的身份警告你,在無產(chǎn)階級的天下里,你只有夾緊尾巴重新做人,才是唯一出路!”徐明棟義正辭嚴,像一座山一般屹立在挑釁的小丑面前,一番擲地有聲的話擊退了他的氣焰。

“是啊,這山東佬眼下雖然走背運,可還掛著塊黨員牌子,說不定還有時來運轉的一天,F(xiàn)在報仇,還不是時候。娘賣陀,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碰了一鼻子灰的杜大塊頭見勢不對,趕緊把頭縮了回去。

從此,他在鎮(zhèn)搬運隊里苦熬著日子,暗暗地窺伺著報仇的機會。他相信陰溝里的篾片也有翻身的日子,他期待著這一天的降臨。

這一天也終于讓他盼來了。

這場史無前例的運動剛一開始,他就嗅到了有利于自己的氣味。他把扛貨包的墊肩一丟,以革命大串連的名義跑到省城觀看形勢。

他的一個昔日同牢的難友,當上了風雷造反總部的頭目,杜俊杰誠惶誠恐拜訪了他。兩人一拍即合,大頭領決定支持“受十七年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迫害的革命闖將”殺回老家去,向死不改悔的走資派報仇雪恨。

于是,杜大塊頭就花兩塊錢雕了一個“風雷革命造反總部金盆戰(zhàn)團”的大印章,吊在褲頭上,帶看大頭領派給他的幾十個援兵,乘著摩托、卡車,殺回老家鬧革命來了。

昔日的階下囚坐進區(qū)委的辦公室,昔日的辦公室主人成了階下囚,善良的金盆鎮(zhèn)居民們尚未從這令人眼花繚亂的突變中清醒,又看見杜司令向全縣刷出了大號通告。通告稱:“茲定于十月一日召開批斗彭德懷伸向我縣的黑爪牙、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執(zhí)行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死不改悔的走資派徐明棟的大會,歡迎全縣無產(chǎn)階級革命造反派戰(zhàn)友們光臨指導……

這張鉛印的散發(fā)到全縣各地的通告,揭開了金盆鎮(zhèn)血風腥雨的序幕。

 

兩大派對立組織為爭奪金盆鎮(zhèn)進行的拉鋸戰(zhàn),使金盆鎮(zhèn)居民仿佛回到了民國十九年紅白對峙的崢嶸歲月。在文革旗手江青“文攻武衛(wèi)”的旗幟下,“陰溝里的篾片”杜俊杰司令不僅翻了身,而且還使他的仇人倒斃在自己腳下,再一次實現(xiàn)了他“此仇不報非君子”的誓言。這是英雄造時勢,還是時勢造英雄?可想而知,失去了恩人的啞巴會是個怎么的模樣……

 

杜司令大鬧金盆鎮(zhèn)之際,啞巴正住在西鄉(xiāng)跛姑娘家里,受到岳父母的熱情款待。

揪斗徐明棟的通告,自然也貼到了西鄉(xiāng)。一見恩人的名字被打上了大紅叉,啞巴眼冒綠火,一把扯下通告撕個粉碎。十月一日,正是他夢寐以求的良辰吉日,然而一想到恩人將要在那一天被人按在臺上,頸掛黑牌坐“噴氣式”(啞巴路過縣城已看到過此種陣式),他哪里還有心思坐等結婚?

他向跛姑娘哇啦了幾句,打了一個要回去的手勢,便頭也不回地跑向汽車站。跛姑娘追到車旁,表示要陪他一起去看望徐書記。啞巴鐵青著臉,也不作聲,臨上車時把自己的錢包塞給跛姑娘,粗暴地一掌把她推下汽車。

一路上,他老嫌汽車輪子轉得慢,扳著司機的肩膀哇啦了好幾回,催著開快點。弄得司機生他的氣,全車乘客都討厭他。

好不容易到達金盆鎮(zhèn),剛下汽車,啞巴便被飲食店的柳胖子一把拉住。

原來,正當杜俊杰手忙腳亂籌備批斗大會的時候,另一個自稱“左派造反”的組織-----貧下中農赤衛(wèi)軍金盆縱隊成立了。縱隊司令是曾經(jīng)出席過省積代會的活學活用毛著積極分子、回鄉(xiāng)知青尤年斌。尤司令的隊伍和杜司令的隊伍不同,講究階級成分的純潔,全由清一色的黨、團員和農村基干民兵組成。

杜俊杰帶著一面大錦旗,到設在鎮(zhèn)郊秀水灣的赤衛(wèi)軍縱隊部去致以“熱烈祝賀”。不料尤司令用冷屁股對他的熱面孔,用他送來的錦旗當抹布擦桌子。

兩個司令于是展開了一場舌戰(zhàn)。杜司令罵赤衛(wèi)軍是“走資派的御用工具”,尤司令罵風雷組織是“牛鬼蛇神的大雜膾”。罵來罵去便動起手來,兩邊的手下人也扭作一團。

一場混戰(zhàn),杜司令頭上起了個大青包,尤司令鼻梁上泛起青紫色,雙方勢均力敵,誰也沒占到便宜。

從此,兩個組織便成了勢不兩立的冤家對頭。

當天晚上,赤衛(wèi)軍組織了一個敢死隊,來了個突然襲擊,打開鹽倉庫,把被關押的區(qū)、社領導干部統(tǒng)統(tǒng)搶走。

等到杜俊杰聞訊帶著他的糾察隊趕來,襲擊者已然走出數(shù)里之外。守衛(wèi)在紅軍橋頭的赤衛(wèi)軍殿后部隊,成功地用扁擔梭標阻遏了杜俊杰的追兵。

這紅軍橋是金盆鎮(zhèn)的驕傲,當年毛委員帶領的秋收起義隊伍曾過此橋,故此得名。解放后它被列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還上過電影。如今,它派上新用場,成了兩派武斗場所。

杜俊杰眼看他的糾察隊過不了紅軍橋,便打開高音喇叭,號召所有風雷戰(zhàn)士迅速集合,猛攻橋頭。

這時,赤衛(wèi)軍卻有條不紊地退卻了。橋的另一端,有五支黑洞洞的半自動槍口對準橋面。杜司令傻眼了,他的隊伍還沒有槍。“他媽的,還是毛主席講得對,槍桿子里面出政權!”他氣咻咻地罵著,下令收兵。

初戰(zhàn)失利,使得杜俊杰暴跳如雷。他一面宣布全鎮(zhèn)戒嚴,一面火速去電向他的上級組織索槍求援。他決心與赤衛(wèi)軍決一死戰(zhàn),奪回被搶去的革命對象,特別是他的仇人徐明棟。

徐明棟估計到杜俊杰不會善罷甘休,又料到啞巴得到自己被關押的消息一定會趕回來。他擔心急性子的啞巴吃杜俊杰的虧,于是在被赤衛(wèi)軍隊員背著離開金盆鎮(zhèn)的時候(他在提審中被杜俊杰打傷了腿),特意叫來柳胖子,叮囑他每天到車站去守一守。見到啞巴回來,便將他帶到區(qū)干部的隱敬地點------離金盆鎮(zhèn)三十里的絲茅沖來。

柳胖子很爽快地接受了這個任務,他是徐書記的鐵桿;逝。

社教運動中,柳胖子在一次向黨交心會上,主動說出了他曾給親友泡過幾回不收錢糧的無價面。工作組據(jù)此跟他算經(jīng)濟賬:每天一碗無價面,一年三百六十碗,要他按這個數(shù)目賠償從一九五七年公私合營到一九六四年共七年的經(jīng)濟損失。柳胖子不服,和工作組頂了起來。

工作組說他態(tài)度惡劣,抓住他解放前曾當過幾天鎮(zhèn)商會干事的歷史問題,要將他的成分由小商劃為資本家。虧得區(qū)委書記徐明棟實事求是,仗義執(zhí)言,才將這事頂回去了。

柳胖子免去了戴上階級敵人帽子受管制之苦,自然對徐書記感恩戴德。杜俊杰貼出大標語要“打倒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死不改悔的走資派徐明棟”,柳胖子卻掛出“徐明棟是毛主席的好干部”的大橫幅。不過他不參加任何組織,他的落款是“革命群眾”。

當下柳胖子生拉死拽,好不容易才將火急火燎要去找杜大塊頭要人的啞巴,從車站后門拉到自己家里。他拴上門,打了半天手勢,總算使啞巴明白了近幾天發(fā)生的事情。

當天半夜里,柳胖子悄悄將啞巴領到絲茅沖。在一間竹片當瓦的炭棚里,他們找到了正在開會的區(qū)社領導干部們。

徐書記正在會上發(fā)言。他用略帶沙啞的山東與本地雜揉的口音說:“從今天起,區(qū)委正式遷到絲茅沖辦公。目前的中心任務是抓好秋收,并做好冬種和修水利的準備工作。在坐的都是共產(chǎn)黨員,不能讓杜俊杰一打就倒。不管形勢怎樣亂,都要堅持帶領群眾抓革命、促生產(chǎn)。同時,也要說服赤衛(wèi)軍的頭頭們,不要跟風雷組織再起沖突,要克制。特別是要跟他們講清楚,不能丟下生產(chǎn)去跟風雷組織爭奪金盆鎮(zhèn)。我們有責任去阻止發(fā)生群眾斗群眾的事件,把運動引向正確的軌道……”。

一看到擺在徐書記身邊的木拐杖,啞巴哇的一聲沖進會場。他撩起徐書記的褲腿,看到恩人腿上密密匝匝綁著的繃帶,鼻子一酸,禁不住嗚嗚哇哇哭起來。

徐明棟拍著啞巴的肩膀,高興地說:“好,好,你回來了,我就放心了!快莫哭了,三十好幾的人,要當新郎公了,還哭鼻子,那多不好。”

他遞上一條手帕讓啞巴擦眼淚,安慰啞巴說:“你的婚禮看來不能如期舉行,要往后靠一靠。不過,要不了多久,頂多到明年正月,一定能辦成。我相信黨中央毛主席一定會考慮下面的情況,采取有力的措施把運動納入正軌,形勢會很快好轉的。”

 

如同千百萬盼望這場運動早日結束的善良人們一樣,徐明棟估計錯了。運動不但沒有在兩三個月內納入正軌,反而在原來動亂的基礎上急劇演變,發(fā)展為一場長達十年之久的空前大浩劫……

 

一九六七年元旦,中央兩報一刊以一紙《迎接全國全面的階級斗爭》的新年獻詞,揭開了全國全面內戰(zhàn)的序幕。步槍、機關槍代替了鐵棍、梭標,搶班奪權代替了批斗炮轟。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中華大地上,處處硝煙彌漫,彈痕累累。

在全面內戰(zhàn)的頭一個回合里,杜司令和他的隊伍被打敗了。

盡管徐明棟唇干舌燥勸說尤司令,要尤司令不要與杜大塊頭爭奪金盆鎮(zhèn),可尤司令一個字也聽不進。他要堅決執(zhí)行赤衛(wèi)軍總司令部下達的攻占金盆鎮(zhèn)的命令。

赤衛(wèi)軍總司令部在縣城處于劣勢,決定把重點放在農村,命令下屬組織占領各自所在的區(qū)、社集鎮(zhèn),以農村為根椐地,走“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

二月底一個和風細雨的夜晚,赤衛(wèi)軍攻下了金盆鎮(zhèn),杜司令帶著他的百十個殘兵敗將,逃到了縣城。

勝利者一方有一個重傷,三個輕傷,失敗者一方有輕傷五個,沒有重傷。赤衛(wèi)軍的主力是基干民兵,配備有清一色的半自動步槍。并不是因為他們槍法都不好,而是因為徐明棟在勸阻赤衛(wèi)軍進攻無效之后,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說服了尤司令,要他下令圍而不攻,朝天開槍以嚇跑風雷的人馬。

“熱烈歡呼金盆鎮(zhèn)第二次解放!”赤衛(wèi)軍的大標語刷滿了全鎮(zhèn)。然而,“第二次解放”的金盆鎮(zhèn),并沒有出現(xiàn)解放后的安定。在內部,風雷組織留下來的游擊隊,不斷地偷偷刷出大標語和大字報,散發(fā)五顏六色的傳單,發(fā)動一場又一場激烈的宣傳戰(zhàn)。在外部,縣城造反組織派出的偵察隊,不斷地與赤衛(wèi)軍派出的警戒哨交火,鎮(zhèn)上不時可以聽見遠處傳來的沉悶的槍聲。

鎮(zhèn)上的高音喇叭,每天早中晚三次用刺破耳膜的強音,揭露著“縣城一小撮暴徒妄圖血洗金盆鎮(zhèn)”的陰謀,以及杜大塊頭在縣城猖狂活動的情報?h城招待所被炸,省城火燒湘繡大樓,這些武斗慘案的消息,也隨著各種小報、傳單,不斷攪擾著人們的神經(jīng)。

金盆鎮(zhèn)彷佛回到了民國十九年那兵荒馬亂的年代,人們關門閉戶,一夕數(shù)驚。

局勢是這樣地不平靜,重新搬回區(qū)委機關的徐明棟書記心里更加不平靜。這個山東大漢怎么也想不通,十八年前他進駐金盆鎮(zhèn),解放軍未放一槍,全連無一傷亡,而這第二次的“解放”,竟然炒豆似的響了一夜的槍,而且有九個人流了血。

“局勢這樣發(fā)展下去,將來如何收拾喲?”區(qū)委書記憂心如焚,頭發(fā)漸漸地一根根變麻、變白。

啞巴回到鎮(zhèn)上,重新拿起了鍋鏟飯勺,不過,他的服務態(tài)度明顯變差了。區(qū)委干部們常常發(fā)覺他做的菜不是太咸就是太淡,飯不是太硬就是太爛,開水也懶得分灌分送了。

他常常丟下待洗的碗筷,獨自一個人,支著下巴默默地想心事。他那明亮的大眼睛蒙上了一層憂郁的霧,常常浮在雙頰的微笑消失了,代之而現(xiàn)的是鐵一般嚴峻的神情。對遙遙無期的婚禮的失望,對未婚妻纏綿不盡的懷念,對恩人傷腿的憂愁和憤懣,使得他變得老成了,變得深沉了。

造成這一切的禍首是杜大塊頭,啞巴恨他。如同認定徐明棟就是共產(chǎn)黨的化身一樣,在啞巴心目中,杜大塊頭就是國民黨的化身,就是一切丑惡的根源。

啞巴找到尤司令,做了一個捵著肚子大搖大擺的姿勢,又做了一個瞇起右眼瞄準、扣板機放槍的動作。尤司令立刻懂得了他的意思,高興地一拍啞巴的肩膀,叫道:“好,你也要跟杜大塊頭干,有種!來,給!”于是啞巴領到一個紅袖標、一支七九步槍和幾發(fā)子彈。

一有閑暇,啞巴便練起瞄準來,跪射、臥射、立射,他都苦練,槍身上還吊一塊磚。

徐明棟見啞巴玩槍,氣得濃眉緊鎖,狠狠地尅了他一頓,逼著他把槍和袖標交還了。

沒有了槍,啞巴的嘴巴掛得起茶壺,切起菜來,只聽得案板叮叮當當一片打鐵似的聲響。

徐明棟搬來個小凳子,坐在啞巴身旁,苦口婆心勸了他一個下午。末了,啞巴的嘴不翹了,可心里并不服氣,他并不懂得徐明棟講的道理,他只是慣性地服從自己的恩人。

徐明棟也看出來了,他長嘆一聲說:“唉,我這個共產(chǎn)黨員又有何用,我不能說服任何一個人,連啞巴這樣最親近的人都包括在內!”

五月里,趁徐明棟拖著傷腿下鄉(xiāng)檢查早稻中耕的機會,啞巴偷偷參加了赤衛(wèi)軍總司令部組織的“慶祝紅五月”赴縣城武裝游行;貋淼臅r候,額上留下了一個大青包作為紀念品。

徐明棟回區(qū)機關知道了,氣得渾身亂顫,像老鷹抓小雞一般,將啞巴拎到自己房里。

他關上門,狠狠地盯著啞巴。良久,才喘著粗氣說:“你們這些娃娃,懂得什么革命,簡直胡鬧!……黨把你這個孤兒托付給我,我要對你負責。你要是死在武斗場中,我怎么向黨交代?”從此,徐明棟把啞巴拴到身邊,不論到哪兒都帶著他。

兩派斗爭愈演愈烈,徐明棟與赤衛(wèi)軍的關系也逐漸鬧僵。起先,赤衛(wèi)軍的頭頭們還只是私下里議論他“膽小怕事,患得患失”,“一心只想保烏紗帽”,是個“老機”、“老右”、“妥協(xié)派”。后來,他們開了個會幫助老書記“認清形勢,丟掉幻想,提高路線覺悟,站穩(wěn)階級立場,堅決與貧下中農和革命左派同呼吸、共命運”。

徐明棟并沒有被說服,幫助會開成了辯論會。頭頭們一怒之下,刷出了“踢開徐明棟,自己鬧革命”的大標語,并宣布他即日起停職反省,直到認識錯誤、轉變立場為止。

早稻豋場的時候,縣城里傳來了造反派為抗議縣武裝部單方面發(fā)放槍支給“保守派”而沖擊武裝部機關,搶奪武器彈藥的消息。赤衛(wèi)軍總司令部為此下達了總動員令,命令所屬各組織調集精干人馬,圍攻并奪取縣城,以“保衛(wèi)解放軍,保衛(wèi)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進行”。

金盆縱隊接到總司令部命令后,尤司令集中了兩百多名基干民兵,分乘總部派來的三部大卡車和本區(qū)的五臺大拖拉機,準備浩浩蕩蕩開往縣城。

已被“踢開”的徐明棟,掙扎著從病床上爬起來,由啞巴攙扶著,跌跌撞撞趕到金盆車站。

處于狂熱狀態(tài)中的赤衛(wèi)軍戰(zhàn)士們,誰也聽不進老書記“要就地鬧革命”的聲嘶力竭的叫喊。人群中響起了憤怒的口號聲:“打倒右傾投降派”,“打倒政治投機商”。

徐明棟急得腦袋嗡嗡響,渾身冒虛汗。他強打精神,吃力地豋上第一輛汽車的站板,拼盡全身氣力大聲喊道:“好吧,你們既然不聽勸阻,那就讓你們的汽車從我身上碾過去!”說罷,他跳下車,直挺挺仰面躺在第一部車的前面。

啞巴急得發(fā)狂似地號叫,趕忙去拖開徐明棟,拖不動,便去把汽車駕駛窗搥得澎澎響,血紅的眼珠子鼓出眼眶,恨不得將司機一口吞掉。

汽車發(fā)動機熄火了。

然而,徐明棟的舉動只是延緩了赤衛(wèi)軍的出發(fā),并沒有阻止住他們的行動。當天半夜里,車隊悄悄開走了。

三天后,有赤衛(wèi)軍的捷報傳來:經(jīng)過兩晝夜浴血奮戰(zhàn),赤衛(wèi)軍“解放”了縣城,造反派統(tǒng)統(tǒng)向省城逃竄。和捷報一起到達金盆鎮(zhèn)的是五具尸體和八個傷員。

尤司令要求徐明棟為“死難烈士”致悼詞,徐明棟拒絕了。盡管赤衛(wèi)軍頭頭們威脅他,如不照念他們草擬的悼詞,就要宣布他為“劉少奇的孝子賢孫”加以打倒,他還是堅持:“我同情死難者,但是不贊成這種不必要的犧牲。我個人的存款可以取出來撫恤死者的家屬,但是悼詞有關原則問題,我決不念!”

于是徐明棟就被惱怒的赤衛(wèi)軍公開打倒了。他被軟禁起來,由兩支半自動步槍日夜輪班監(jiān)視,以防他被造反派奪去或他主動投奔造反派。鑒于受縣赤衛(wèi)軍總部控制的一個縣委副書記,被造反派搶去之后便反戈一擊重新“亮相”,他們不得不對徐明棟嚴加防范。

只有啞巴仍舊陪伴他,照料他服藥。見恩人落得個兩派都要打倒的命運,啞巴免不得在病榻旁哇哇啦啦地埋怨起來。身心交瘁的區(qū)委書記強打精神,徒勞無益地做著啞巴的思想工作,還要隨時制止他與赤衛(wèi)軍的頭頭們鬧沖突。

八月中旬,中央文革終于下達了關于處理本省問題的決定。像變戲法一樣,局勢完全翻了過來。風雷組織被宣布為“響當當?shù)臒o產(chǎn)階級革命造反派”,赤衛(wèi)軍被定為“反動的保守組織”予以取締。

尤司令剛剛來得及強行把徐明棟轉移到一個秘密的山洞,風雷總部金盆戰(zhàn)團的人馬便分乘八輛大卡車,威風凜凜地殺回了金盆鎮(zhèn)。金盆鎮(zhèn)又成了杜大塊頭的天下。

挎著大肚匣駁殼槍榮歸故里的杜司令,立刻以金盆區(qū)革委會籌備小組組長的官銜,發(fā)布了一道通緝“反動組織赤衛(wèi)軍黑后臺、反革命暴亂幕后指揮徐明棟”和“反動組織赤衛(wèi)軍壞頭頭、反革命武斗兇手尤年斌”的命令。

他把抓到的幾個赤衛(wèi)軍“壞頭頭”關起來辦“學習班”,天天用皮帶觸及這些“鐵桿;逝”的靈魂,逼他們交出“徐、尤二犯”的下落。

“學習班”里飄出來的呻吟聲,經(jīng)過口耳相傳,傳到了病臥山洞的徐明棟耳中。

“決不能讓群眾為我受害!”這個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縣大隊排長,想起膠東半島上老百姓為掩護親人解放軍不惜犧牲的情景,禁不住熱淚盈眶。

“我要到金盆鎮(zhèn)去投案,寧愿自己挨斗挨打,也決不能讓群眾為我受害!”

這莊嚴的決定使啞巴震駭萬分!他決不能眼睜睜看著恩人自投虎口!

他急得連嗚哇之聲也發(fā)不出來,只是跪倒在恩人腳下,淚如泉涌。他死死抱住恩人的雙腿,不讓他挪步?墒,這一切都動搖不了一個老共產(chǎn)黨員鋼鐵般的決心。

徐明棟讓啞巴留下。然而,啞巴怎能離開自己的恩人呢?他沒有父母,徐明棟就是他的父母,不,是比父母更親的親人!十幾年的教養(yǎng),恩深似海,義重如山,就是死,也要和恩人死在一起,埋在一塊。

于是,一大一小,這山東大漢和四川小啞巴,互相攙扶著來到金盆鎮(zhèn),挺身站立在過去的區(qū)委機關,現(xiàn)在戒備森嚴的風雷總部金盆戰(zhàn)團團部門口。

徐明棟自投羅網(wǎng),杜俊杰欣喜若狂。他把徐明棟關押在四支半自動步槍、一挺輕機槍守衛(wèi)的后院澡房里,然后連夜召開會議,布置次日召開萬人批斗大會。

翌日,人們從四面八方被“請”到了殺氣騰騰的斗爭會場------金盆小學的操坪內。佩戴糾察隊袖標的武裝人員,守衛(wèi)在每一個出入口,人們只許進,不準出。

徐明棟被按著頭跪在臨時搭起的土臺上,脖子上掛著一塊幾十斤重的大黑牌。剃了陰陰頭的余校長則作為“臭老婆”跪在旁邊當陪斗。

預先布置好的發(fā)言者,一個接一個,透過高音喇叭,揭發(fā)徐明棟的“滔天罪行”。

輪到杜俊杰發(fā)言了。他拿出一張預先寫好的《認罪書》,強迫徐明棟簽字。這張“認罪書”是以徐明棟的口氣寫的,承認“過去對杜俊杰同志的處理是錯誤的,是無中生有的陷害,應予徹底平反,恢復名譽,恢復黨籍,并代表金盆區(qū)黨委向受迫害的革命闖將杜俊杰同志賠禮道歉”云云。

徐明棟拒絕簽字。他對著伸到胸前的話筒斬釘截鐵地說:“黑白盡管顛倒,但黑的還是黑的,白的還是白的!”

杜大塊頭一聽,氣得三尸暴跳,吼道:“老子叫你嘗嘗造反派的厲害!”說罷,飛起大皮鞋腳,照準徐明棟負過傷的腰部狠狠踢去。一腳,又一腳,臺下靜得出奇,站在最后排的人都可以聽見徐明棟那壓抑的然而更加揪人心肺的呻吟。

突然,“哇”的一聲撕裂人心的尖叫,一個瘦小的身影從后臺跳上斗爭臺,死命抱住了杜大塊頭揚起的皮鞋腳。

這是啞巴。

原來,為保證大會不受干擾,杜大塊頭臨時決定將啞巴關在土臺背后的一間教室里,想不到他竟然扭斷窗戶上的柵條,砸碎窗玻璃跳了出來。

杜大塊頭想用力甩開啞巴抱腿的手,卻不料啞吧一口咬進他的大腿,痛得他殺豬般嚎叫。“拖開他!”杜大塊頭氣急敗壞叫喊起來。

立刻過來兩個糾察隊員將啞巴強行拖開了。

“啞巴,我念你是個受蒙蔽的群眾,不跟你計較。我把帳算在走資派頭上,要替流血犧牲的戰(zhàn)友報仇!”杜大塊頭說著,朝徐明棟腰間又是一腳踢去。陪斗的余校長先前用自己的身體為丈夫擋了很多次腿腳,這次阻擋不及,趕忙去抱丈夫。然而,徐明棟還是頭朝下直接栽在了臺面上。

啞巴見狀,血紅著雙眼,哇哇地狂吼,像一頭暴怒的獅子向杜大塊頭再次猛撲過來。兩個彪形大漢費盡吃奶之力,累得滿頭大汗才把他按住。啞巴臉朝下被壓在灰塵樸樸的土臺上,手腳仍然亂抓亂踢,嘴里兀自咆哮不止。

這時候,臺下響起一片“要文斗,不要武斗”的口號聲。十幾個糾察隊員立即沖過去彈壓。

臺上,徐明棟失去了知覺,他的妻子余校長當場哭昏過去,啞巴口吐白沫,氣息微微。臺下,人群一片騷動,扭打聲、叫罵聲、哭喊聲鬧得昏天黑地。

斗爭大會不得不草草收場了。

第二天清晨,高音喇叭的尖厲聲音把全鎮(zhèn)居民從夢中驚醒。杜俊杰在廣播中宣布:“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死不改悔的走資派,制造武斗的罪魁禍首徐明棟,畏罪自殺,帶著花崗巖腦袋去見上帝……”

匆匆開過一個聲討會之后,徐明棟被草草埋葬在鎮(zhèn)北山腳下的垃圾池旁。

杜大塊頭心中有鬼,不敢讓死者家屬靠近遺體。他接著把余校長母女強行押到鄉(xiāng)下勞動改造去了。

金盆鎮(zhèn)居民們大都敢怒不敢言,因為斗大一個字的大標語“老保翻天,堅決鎮(zhèn)壓”,貼得到處都是。他們中有不少敢講公道話的人,嘗到過杜大塊頭用皮鞭鎮(zhèn)壓的味道。于是他們轉而抱怨尤司令的隊伍怎么不來救徐書記,赤衛(wèi)軍“第二次解放金盆鎮(zhèn)”的勇氣哪兒去了?

啞巴獲悉恩人的噩耗,頓時一頭撞在門上,哭昏了過去?词厮囊粋風雷小頭目,動了惻隱之心,把他放出去了。

那一夜,整整一條街都聽見了哀哀不絕的嚎哭聲。那聲音如同曠野中受傷的狼的嗥叫,又如同天空里失群的野鶴的凄唳。

夜盡曙來,人們發(fā)現(xiàn)啞巴哭過的恩人墳前,留下了一塊血跡,壓死了一片草,蹬出了一口坑。人們還發(fā)現(xiàn),街上的大字報、標語統(tǒng)統(tǒng)撕掉了,區(qū)委機關的鍋盆飯甑統(tǒng)統(tǒng)砸爛了。

“這準是啞巴干的!”“啞巴是個好漢子,杜大塊頭也拿他沒辦法!”人們悄悄議論著。

從姘婦房里宿夜歸來的杜司令,見此情景,聽此議論,朝桌上打一巴掌,吼道:“豈有此理,老子大鬧天宮都不怕,難道還怕一個小小的啞巴?把他抓起來,明天看把戲!”

次日中午,啞巴被五花大綁,頸上吊著一塊“偽兵痞、國民黨殘渣余孽”的大黑牌。將啞巴押到河灘上按著他跪下了,杜司令一聲號令,響起“的的達達”一片軍號聲,隨即,“叭-----公”,呼嘯的子彈一顆顆從啞巴耳邊飛過。

槍聲過后,啞巴昏死了過去,一縷溫熱的尿水慢慢地濡濕了他的褲襠。

 

在啞巴短促一生的最后幾個月,人們看到區(qū)委機關的炊事員重新還原為勤務兵,不過他的主人由國民黨的團長換成了造反派的司令。人們詛咒他死的時候,他卻活著;人們祈求他活的時候,他卻走向了刑場……

 

兜頭一桶冷水,把啞巴從昏死中潑醒過來。杜俊杰一手托住他的下巴,久久察看著他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

從這雙大眼睛里,杜司令看到了小鹿對豺狠的驚恐、兔子對狐貍的乞憐。

“媽的,老子正缺個勤務兵,你龜兒子跟著老子,比跟著徐明棟不會差。你膽敢調皮,老子就真搶斃你!”杜俊杰罵罵咧咧,踢了啞巴一腳。

啞巴慢慢地爬起來,像只哈叭狗一樣跟在了杜司令的身后。

他真的當了杜司令的勤務兵。

杜司令出汗,他搖扇子;杜司令口渴,他遞茶水;杜司令抽煙,他劃火柴;杜司令睡覺,他攤被子;杜司令撒尿,他倒馬桶;杜司令作報告,他拎皮包;杜司令玩女人,他守在門口望風。

啞巴出人意表的轉變,杜俊杰最初以為有詐,刻意提防。慢慢地,啞巴的殷勤服侍和奴隸般的順從,使他感到十分受用,感到作為當權者的尊貴,他慢慢地放松了戒備。

當他吞多了酒肉鬧肚子,啞巴誠惶誠恐替他煎藥,溫馴的眼睛看著他服藥,露出熱切巴望他盡快康復的神色,這使他有點感動了。

“媽的,啞巴么,不過是個當勤務兵的料。過去,徐明棟是區(qū)委一把手,他當然把徐明棟當靠山。如今這個靠山垮了,老子成了金盆區(qū)革籌小組的一把手,他不找我當靠山找誰?”杜俊杰嘴里哼著“造反有理”戰(zhàn)歌,心里這樣美滋滋地想著。

于是,他在感動之余,賞給了啞巴一個綢質的風雷袖標。他對啞巴十分放心了,除了槍不準啞巴摸之外,他的所有東西都可讓啞巴動。他變得生活上依賴起啞巴來,一時半刻離開啞巴,他都不習慣,不舒服。

“想當年,張國燾叛黨,連警衛(wèi)員也不跟他?唇癯烀鳁澴越^于人民,連他最親近的啞巴,也被我們改造過來。凡是和造反派作對的人都沒有好下場!”杜俊杰在大會小會上,總愛這樣驢唇不對馬嘴地吹噓,還常常把啞巴當場拎出來,賞他一根煙,拍拍他的肩膀,表示親熱和寵幸。

鎮(zhèn)上的居民們,對啞巴這前后判若兩人的大轉變,首先是驚愕和迷惑,繼而是憤怒和輕蔑。“啞巴這小子,良心被狗吃了。徐書記尸骨未冷,他就忘恩負義,認賊作父,真不是東西!”這是原先喜愛啞巴的人現(xiàn)在對他的普遍評價。

每當啞巴上街,人們便故意逗狗叫,或者伸出小手指朝臉上刮。娃娃兵們造起他們昔日首領的反來。他們朝啞巴身上扔泥巴石子,在墻上畫出搖尾乞憐的哈叭狗,旁邊用歪歪扭扭的字跡注明:這就是啞巴。

啞巴呢,彷佛曉得自己做了虧心事,不敢上街,怕見街上熟人。非上街買東西不可,仿佛嚇破膽的野鹿一般,匆匆地去,快快地回,垂著腦袋,仿佛誰也不認識。

無事的時候,他常凝望著陰云密布的天空,在區(qū)委機關后院菜園里的柚子樹下一坐就是半天。他呆滯的大眼里失去了往日童真的光彩,核桃形的臉龐上出現(xiàn)了從未有過的皺紋,嘴唇上那撮淡淡的絨毛變得枯黑粗糙了。老是佝僂著的腰背,使他本來瘦小的體型變得更加瘦小了。從背后望去,他就像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廢人。

跛姑娘給他寄來了一封斷絕關系的信。來自親人的責罵像根無形的鞭子,把他徹底擊癱在地。他變得更加卑微萎瑣了,彷佛三魂七魄飛離了軀體,他成了一架只知道吃飯做事的機器。好幾回,杜司令叫他拿東,他卻拿西,挨了一頓痛罵。

鎮(zhèn)上人向外客談起他,總是用鄙夷不屑的口吻道:“啞巴么,從前蠻逗人喜歡,F(xiàn)在他人活著,靈魂卻是死了!”

有一回,鎮(zhèn)農械廠的彭鐵匠當街攔住了啞巴。

彭鐵匠揪住他的胸襟,一手頂起他的下巴,盯住他的大眼睛,吼道:“你,還有點人味么?你丟盡了金盆鎮(zhèn)的臉,你不配做金盆鎮(zhèn)人!”

啞巴深邃的瞳仁里火花一閃,旋即又熄滅了。彭鐵匠氣得胡子亂抖,松開了手。

啞巴低著頭,慢慢轉過身,像個幽靈一樣飄開。起初走得很慢,后來加快步伐,腳下不停地踢著地上的石塊,身子前傾著,縮進他的窩去了。

時光過得飛快,轉眼又是冬去春來。

一九六八年四月,經(jīng)過長達半年之久各派扯皮仍然難產(chǎn)的縣革命委員會,終于要宣告正式成立了。杜俊杰作為造反組織的代表,名列縣革委會常委。本來他是沒有資格的,可是他碰得巧,地區(qū)的一個“亮相干部”為了討好造反派,硬是給他弄了一張糾正“十七年資反路線造成的錯案”的平反文件,為他夢寐以求的待遇鋪平了道路。

赴縣城參加“新生的紅色政權”成立大會前夕,風雷組織的大小頭頭們替司令餞行,區(qū)委食堂里大擺宴席,熱鬧非凡。

啞巴顯得特別高興,不斷地替司令斟酒。杜俊杰大嚼大喝,興奮得滿臉油光。他拍著啞巴的肩膀醉熏熏地笑道:“老子帶你進縣城,提拔你當我的隨身秘書!”

酒宴一直擺到夜盡更深,賓主方才盡歡而散。

第二天上午,縣里開來了迎接新常委的吉普車?墒,杜大塊頭卻不見蹤影,啞巴也神秘地失蹤了。

傍午時分,風雷的頭頭們才在徐明棟的墳前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司令。已成死尸的杜俊杰頭部穿了三個窟窿,腦袋像開了瓢的西瓜,腦漿濺得四處都是。常常佩在死者屁股后頭的大肚匣子駁殼槍,拋在離死者不遠的草地上,旁邊還有一只綢質的風雷袖標。

頭頭們認出這正是他們的司令賞給啞巴的袖標,毫無疑問,這準是啞巴干的!只是由于黎明前風雨大作,轟隆的春雷蓋住了槍聲,才使得兇手得以從容遁逃。

通緝“反革命報復殺人犯黨福”的命令很快發(fā)出,縣革委會政法組的成員很快坐著摩托車來了。就在辦案人員緊張工作的當晚,從縣城里傳來另一個驚人的消息:啞巴到縣政法組投案自首了!

這件殺人案震動了全縣。造反派認為這是一樁嚴重的“破壞新生紅色政權”的反革命案件,貼出雪片一般的大字報表示聲討,還上街游行示威,強烈要求嚴懲兇手,追查后臺,并宣稱這是修正主義舊縣委的反革命復辟陰謀,造反派定要“以血還血,以牙還牙!”

金盆鎮(zhèn)更是被轟動了。

人們交頭接耳,到處議論。啞巴重又恢復了在人們心目中的美好形家。善良的金盆鎮(zhèn)居民感激啞巴替全鎮(zhèn)除了一害,又深深為他今后的命運擔憂。至此,人們才恍然大悟地明白了啞巴為恩人報仇而含垢忍辱的良苦用心。

多么可敬可愛的一個啞巴呀,決不能讓這樣的義士死去!

彭鐵匠想起不久前對啞巴的魯莽行為,愧悔交加。他不由得憶起啞巴替他拉風箱,兩人有滋有味共同閱讀岳飛連環(huán)畫的情景,這情景仿佛發(fā)生在昨天。

如果眼睜睜看著為民除害的義士啞吧死去,那將是金盆鎮(zhèn)洗不凈的恥辱!

彭鐵匠義血奔湧,他敲起一節(jié)鋼管,沿街喝叫:“有良心的人哪,站出來!救救啞巴!”

由彭鐵匠領頭,柳胖子、汪四嫂、姜富山老頭、翠珍姑娘等分頭串連,決定以金盆鎮(zhèn)廣大革命群眾的名義,聯(lián)合向上級打報告,請求對啞巴寬大處理。

報告是由教過私墊的老書先生歐陽鏡吾起草的。歐陽先生的孫子參加了赤衛(wèi)軍,杜司令來抄“老保”的家,抄去了他多年珍藏的老書,一把火燒個干凈。嗜書如命的老先生,對他藏書的毀滅,特別是其中幾本宋版書,心疼得從此睡不著覺。他把杜俊杰稱為“嬴政遺孽”,把啞巴的報仇稱之為“要離之刺慶忌”。

花了一天一夜的工夫,他寫成了一篇駢四驪六的長篇呈文。呈文引經(jīng)據(jù)典,說明歷朝歷代對聾啞殘疾之人犯法,從來都是“罪減三等”,請求政府“鑒古觀今”,對啞巴“法外施恩”。

彭鐵匠不等歐陽老先生把呈文念完,大手一擺說:“不行,太長了,又是文言夾白話,上面那些奪權當官的誰耐煩看?也未必看得懂!還是我來寫。”

于是,他揮筆在大白紙上刷刷刷寫下十六個大字:“啞巴犯法,事出有因。懇求上級,刀下留人!”

大家一看,齊聲叫好,便紛紛簽下自己的名字。報告?zhèn)鞅榱送ń,連一些參加了風雷組織的人也簽了名。

報告呈上去了,人們盼著回音。盼了兩個多月,回音來了,卻是“為確保社會治安和人民生命財產(chǎn)安全,維護新生的紅色政權,判處反革命報復殺人犯黨福死刑,立即執(zhí)行”的布告。

按照慣例,啞巴被押到當?shù)匦行獭?/span>

刑期那天,縣城開來了大大小小幾十部車輛,除佩戴紅袖標的“群專”隊員之外,還有一個排全副武裝的支左野戰(zhàn)軍戰(zhàn)士。

據(jù)說這是為了防止拖槍進山的赤衛(wèi)軍劫法場。因為造反派堅持認為:槍殺縣革委會常委杜俊杰,只不過是被打倒的舊縣委及其御用工具赤衛(wèi)軍,顛覆新生紅色政權的陰謀之一。

據(jù)消息靈通人士事后透露,逃進湘贛邊界羅霄山脈“打游擊”的尤司令,確實想來劫法場,只是看見陣勢不對,才沒有下手。

鎮(zhèn)上大多數(shù)人家都關門閉戶,不忍心觀看啞巴的死。一些信迷信的婆婆老倌還偷偷裝香點燭,超度啞巴魂歸西天。筆者本人也是屬于不忍觀看的人之一。

據(jù)少數(shù)觀看了行刑的人回來講,背插斬標的啞巴表現(xiàn)得很安詳,臉上竟帶著笑容。當刑車行經(jīng)徐明棟書記墳坡下的時候,啞巴想站起來,立刻被押解者壓下去了。

彭鐵匠他們替啞巴收尸下葬的時候,筆者去看了。即使再活一輩子,筆者也不會忘記啞巴嘴里滿是泥沙,眼球鼓出眶外,胸部槍口洞穿,全身滿是血污的慘象!

啞巴被安葬在他的恩人徐明棟書記墓旁。裝殮的新衣服鞋襪,是他眾多生前的干崽干女們湊集的,棺木是打豆付的姜富山老頭捐獻的。彭鐵匠要給抬棺材的“八仙”一點力資,立刻遭到一頓痛罵。

啞巴葬后不久,西鄉(xiāng)的跛姑娘由余校長陪同,上了一次墳。鎮(zhèn)上汪四嫂等一些婆婆、媳婦,也陪著痛哭失聲的跛姑娘抹了不少眼淚。

 

(尾聲)那么多冤假錯案都平反了、糾正了,為什么啞巴卻至今得不到昭雪?金盆鎮(zhèn)人卻不管這些,他們?yōu)閱“拓Q了一塊碑。他們自有他們的是非標準,這是誰也不能干涉的自由。作為筆者的我,卻深深祝愿,但愿這塊碑是我可愛的家鄉(xiāng)空前絕后的一塊……

 

十年過去了。

一九七八年,金盆區(qū)委召開了為區(qū)委書記徐明棟同志平反昭雪的大會。

因“替反革命罪犯鳴冤叫屈”而被開除回家、剛剛平反復工不久的彭鐵匠,領頭倡議為徐書記和啞巴刻碑造墓。

這倡議得到了全鎮(zhèn)居民的一致?lián)碜o。

人們還議決:徐書記和啞巴墓前二十米方圓內,禁止放牧樵采,以保持樹木蔥翠,環(huán)境幽靜。

水泥墓造好后,寫碑的是區(qū)委張秘書。

他寫好“共產(chǎn)黨員徐明棟同志之墓”幾個字之后,猶豫了一下,說道:“啞巴的反革命罪名雖然去掉了,可畢竟還是……恐怕不太好寫吧?”

“什么不好寫?徐書記好比精忠報國的岳元帥,啞巴就是馬前張保、馬后王橫!你怕寫,讓我來!”彭鐵匠氣呼呼地一把奪過張秘書手中的毛筆,刷刷刷寫下八個大字:“革命義士黨福之墓”。

兩塊石碑豎起來了。

張秘書的字秀麗挺撥,彭鐵匠的字古拙蒼勁。

從此,金盆鎮(zhèn)多了一處名勝。

嗚呼,九泉之下安息吧,啞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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