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一張面孔時隱時現(xiàn)地漂浮在我的眼前,他曾經(jīng)是那樣的清晰,不過現(xiàn)在卻開始有些模糊了,就像從塵封的柜子里翻出的舊書信。
我得趕緊寫上幾筆,若干年后,在某個雨后的晚上搖著蒲扇納涼的時候,依然能夠清晰地想起他,和那沒有來得及兌現(xiàn)的許諾。
雖然他只是我的一個同事,一個共事不到一個學(xué)期,滿打滿算也就有過幾次淺交的同事。
他姓施,我喚他“施爺”。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年級組會上。當(dāng)年級組長笑吟吟地介紹他的時候,他在同事們禮節(jié)性的掌聲中有些靦腆地起來了,欠了欠身,露出幾顆泛黃的牙齒,看起來四十五六歲的樣子,稍稍顯出了中年人的富態(tài)來了。他一來就接手高三數(shù)學(xué),頂高二下期后學(xué)校一位算得上元老之一的數(shù)學(xué)老師主動辭職后留下的空缺,多少有些受命于危難之際的豪壯的,我于是想起了他的祖上,文有施耐庵,武有施瑯,他至少該有那么兩把俗稱“刷子”的東西吧。
也不知怎的就熟悉起來了,偶爾沒煙的時候,我還會沒臉沒皮地去樓上的辦公室向他討上兩支,他就會忙不迭地掏出他的“藍白沙”抓一把放在我手里,我當(dāng)然會堅拒,只要一支,最多兩支。俗話說,救急不救窮,接多了,下次就不好意思開口了,呵呵,這也許就叫可持續(xù)發(fā)展吧。之后呢,我們便會在走廊盡頭隱蔽的犄角處吞云吐霧一番,聊聊新聞,聊聊學(xué)生,聊聊孩子,聊聊女人,當(dāng)然,聊得最多的恐怕是老家。他說他是湖北的。
“哎呀,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哎——”我故作驚訝道。
“你看我?guī)讉頭?”他吐出一柱煙來,微微一笑,不緊不慢地說。
那天,去外面改卷,什么名目的統(tǒng)一考試,忘了。我們到的時候,還寥寥數(shù)人,閱卷室的門也還沒開,閱卷老師們?nèi)齼蓛傻貒谛@里的那個池塘邊,說著閑話。沒有多少水的池塘里,滿是狼藉的枯萎了的荷葉荷梗,有點落寞,有點肅殺,深秋了。
他拉我去吃早餐,我說“吃了”,他說“再吃三五個”。我等他的下文,沒有。三五個?餃子還好,倘若是包子呢?我覺得挺有趣,說話說半句,是設(shè)置懸念?懸念,文學(xué)里有的是,數(shù)學(xué)里有不有,我就不清楚了。
穿過馬路中央的綠化帶,來到一家福建小吃店。他點了兩籠餃子,外加兩個燉盅,一個烏雞人參,一份排骨黨參。我才知道,他的“再吃三五個”指的是餃子,我舒了一口氣。小吃店旁邊是一個火車票代售點,還沒有上班,但售票窗口前已經(jīng)排了一條長長的隊,應(yīng)該都是些想趕在春運前就回家過年的人們。
“回家吧?”他問。
“回,你呢?”我說。
“還是你好,這么近,個把小時吧,高鐵。”
“你也方便呀,武漢也就4個小時。”
“我準(zhǔn)備開車回,傷腦筋,現(xiàn)在還沒找到伴。”
“伴?”
“開車太寂寞噠,一個人,十四五個小時。”
“哦,老婆孩子不在這邊?”
“沒有,老婆在家里上班,孩子大學(xué)畢業(yè)噠,也在那邊。”
他告訴我,他都出來十多年了,每年寒假暑假外,難得回幾趟家。“那邊”工作沒丟,每年回家也要去拜拜碼頭。年齡大了,心掛兩頭,沒有了年輕人的毅然決然了。
他說話聲音不大,語速也慢,給人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感覺。只是,話語間,會有一種讓人很容易就捕捉到的人到中年的冷暖自知的苦澀和無奈。這是一種漂浮的感覺,就像他離開后,他的音容笑貌常常漂浮在我眼前一樣的這種五味雜陳的味道。
每年,學(xué)校集會到得最齊的當(dāng)數(shù)寒假前的“校園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了,晚會還在音樂聲中預(yù)熱的時候,禮堂里就已經(jīng)座無虛席了,靠墻的過道上都站滿了人。電視臺的賀歲片,小學(xué)部的小品,生活部的大紅舞,中學(xué)部的“田高音”,還有藝術(shù)組的個人秀,都是值得期待的。固然,最值得期待的或許是節(jié)目間歇中的抽獎環(huán)節(jié)吧?伴隨著光彩照人的節(jié)目主持人激情飛揚的渲染,當(dāng)官階由低到高的領(lǐng)導(dǎo)同志逐一上臺揭獎時,獎品的金額也隨之由小到大地往上躥著。在一陣一陣的驚呼聲中,臺下的情緒起起落落,直到最后一個大獎的揭曉。
我擠在最后一排座位的后面,前面是黑壓壓的攢動的人頭,相機的閃光此起彼伏,燈光璀璨的舞臺上,和著震耳的音樂正飄揚著獵獵的大紅綢子,如花的笑靨涌動著,綻放著。
有人拽了我一把,是他,施爺。
我們隨意地坐在禮堂外大理石的臺階上,臺階有點涼,有點潤,時令雖然是冬天了,居然還有點夏秋之交的那種夜涼如水的感覺,煞是愜意。
天上飄著幾朵淡淡的云,月亮很圓,周圍有一圈昏黃的光暈。兩顆高大的木棉樹靜靜地立在我們前面,有風(fēng),微風(fēng),樹冠上依舊茂密的樹葉輕輕地晃動著,地面上便有了柔和的迷離的疏影。
“明天可能會下雨。”他自言自語道。
“也許吧,你看這月亮。”我接過他的話。
也許是沒找到話題,也許是只顧消遣這難得的閑暇,好一陣子,我們誰也沒說話。
“真的,老何,我給你講個故事,你把它寫下了咯。”他突然說。
“你別笑我,我那是鬧著玩的。”我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倒是有點自得,——他之前就好幾次有意沒意地點評過我的小說,多有溢美之辭。
“是真的呢,我碰到一個蠻好玩的事,寫下來,一定有點意思。”他說。
“真的?那你說說看。”我也認真起來。
他說,兩個星期前,他在58同城網(wǎng)發(fā)了一個帖子,想年前邀請一個或幾個人坐他的車去武漢,免費,吃飯AA制,他覺得一個人回家太寂寞了,十四五個小時,難熬。
不久,就有人給他回了貼。對方告訴他,不坐他的車,而是坐對方的車。對方說,他們是一家三口,剛買了車,因為駕照也是剛剛拿到,手生,不敢開長途,想讓他幫忙做司機。為表誠意,對方還留了手機號碼。他們在網(wǎng)上聊了幾次之后,對方邀請他去見面,地點在鷺江一地鐵口。他本來想自己定地方的,鷺江一帶他不熟,但對方先他定了,他不好更改,那樣會給人一種不信任感。
于是他去了——我不知道他動身前是不是有點忐忑,將心比心,我想應(yīng)該會有的,畢竟有些唐突,網(wǎng)上的東西虛虛實實,誰敢全信呢?
他在約定時間的前一個小時就到了。因為沒有發(fā)過照片,他們彼此都不知道對方的鼻子和眼睛。他選了一家咖啡屋,隔著窗玻璃,正好可以看到地鐵口的那一片景觀。他要了一杯咖啡,兩碟點心,觀察著地鐵口的動靜。他說這些的時候,我腦海里呈現(xiàn)出這樣的畫面,那位裝束有點像修女一般的系著白色小圍裙的小姑娘怯生生地問他“幾位”的時候,他一定有些許尷尬,聲音小得像蚊子叫:“就一位。”因為咖啡屋這種地方,在敝人看來,要么是小青年談情說愛的地方,要么就是老男人充知識階層討好小姑娘的地方,一個中年漢子獨自去喝咖啡,總給人一種怪怪的感覺。唯其如此,才會有流行歌曲里說的那種纏綿與傷感:“每次走過這間咖啡屋,禁不住慢下了腳步”。
后來我才知道,他其實是事前做足了功課的。他說如果看到對方是紅頭發(fā)黃頭發(fā)之類的,他就立馬走人。還好,當(dāng)他在地鐵口穿梭的人流里,看到一個四處張望的人時,他仔細地打量了好一陣子,那人三十五六歲的光景,中等個子,穿著很休閑,頭發(fā)還沒他長,是個小平頭,他即刻就判斷出這應(yīng)該就是那位先生了。于是他撥通了對方的電話,果然是他。他告訴他,他馬上到,讓他等一會兒。他扔下還沒用完的點心,結(jié)帳走人,快步來到一棵榕樹下,然后款款地向?qū)Ψ阶呷。順便說一句,他留了一手,沒有把自己的號碼告訴對方,剛好對方也沒有向他要,這樣,一旦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也好及時退步抽身。這正是他的狡黠之處,防人之心不可無呀。
幾句寒暄之后,直奔主題。一說,巧了,他們居然是一個縣里的,老家相去只五六十里。激動之余,雙方不約而同地操起了鄉(xiāng)音,又不約而同地掏出了各自的身份證讓對方“驗明正身”。鄉(xiāng)音,頃刻間就把他們的距離給拉進了。他倆自報家門,對方姓張,來這邊也不少年了,現(xiàn)在一家公司搞平面設(shè)計。張先生熱情地邀他去喝酒,他說算了,下次吧,還要看晚自習(xí)哩。張先生喊了一臺的士,來到一個小區(qū),又領(lǐng)著他去看那車,是一臺廣本的越野,黑色的。張先生再次留他吃飯,還說再叫上兩位老鄉(xiāng)陪他;他說以后吧,因為剛到一個新學(xué)校,不好。說著,便要告辭。張先生說,你開我的車去吧,還從車?yán)锩嫒〕鲆话鼰熀鸵黄克o他。他也不客氣,徑直把張先生的車開到了學(xué)校。上車前,他把車輛的里程數(shù)抄在紙上遞給張先生,張先生不肯看,連連說“施兄,你這就見外了噠”。
“回來時,我覺得蠻好笑,我總是把他的‘施兄’誤以為是‘師兄’噠。”他說。
車在學(xué)校停了有好些日子。因為車庫有限,他只能露天停放,任其日曬雨淋的,他于是多了一份杞人憂天的煩惱,怕折斷的樹枝砸到了車,怕某個意外刮花了車。其實他的車和別的老師的車一樣,都是這樣放的,也沒見誰的車受損嚴(yán)重,偶爾見到校園網(wǎng)的“回音壁”上有心痛的車主爆料自己的車哪里哪里被劃了,呼吁加強管理,他微微一笑,覺得是不是有點小題大作了。可是這是別人的車,新車,就仿佛別人的孩子,他做了保姆,萬一有個閃失,真是不好交差啊。他理解剛買車的人對自己愛車的那份珍惜。
于是,他把車開了回去,心里的掛礙也一并放下了,還順便喝了一頓酒。
他愛喝酒。那天年級組搞活動,他喝得有點高。電話響了,是一位小學(xué)老師打來的,說不小心把他的車蹭了,商議善后。他舌頭打著結(jié),說:“人,人沒事吧?”
我覺得這個徐徐展開的故事確實“有點意思”,它是陌生人社會里的一抹暖色。
挖掘起來,可以表現(xiàn)市場經(jīng)濟的大背景下,當(dāng)人與人的關(guān)系漸漸被剝離為單一的交換關(guān)系的時候,人們內(nèi)心世界的糾結(jié)、掙扎與呼喚;可以表現(xiàn)世俗的物質(zhì)誘惑與向善的精神追求之矛盾沖突中,人們?nèi)绾我徊揭徊接煞婪、試探到接納、信任的心路歷程;可以表現(xiàn)現(xiàn)代社會人口流動不可逆的趨勢下,地域文化間的疏離、沖撞、包容與認同……
于是我告訴他,下次他從老家回來,和我好好說說他們?nèi)サ膩淼,還有他們過年交往的情景,到時找個地方去喝點小酒,把那張姓哥們也喊來。他說,要的噠。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聽老師說,昨晚得大獎的老師中就有他,一張三千元的購物卡。這小子運氣真好,初來乍到就得了一份不菲的意外之財。
在游泳館前碰到他,我連忙給他道喜,讓他請客。
“這就怪噠!我從來就沒有得過獎的。”他把“從來”兩個字說得很重,還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
年后補課的時候,我沒有看到他。一問,走了;再問,炒了。
我有些驚愕,還好,即刻便平靜下來。這些年,見多了從自己身邊飄然而過的身影,來了又走了,走了又來了,心也似乎變得硬了。
再見到他的時候,是在學(xué)校食堂。員工們在打掃衛(wèi)生了,偌大的飯廳沒有幾個人,特別空,特別靜。他穿著那件黑色的呢子大衣,默默地扒著飯。我有一種前去給他打聲招呼的沖動,但終于沒去。
“老施又來了?”我問一個同級的老師。
“他是來辦手續(xù)的。”同級的老師告訴我。
我突然想起十多年前在老家時,一位領(lǐng)導(dǎo)動輒就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現(xiàn)在不努力工作,以后就要努力找工作,心里便有了一種莫名的惶恐。
“施爺,走好。”我默念道。
2012-8-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