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殘疾;母親:病故。”
捏著灰白色的墨水筆,高一(2)班女生田甜遲疑了很久,才抖抖索索地在助學申請表上將“家庭主要成員”一欄填寫好。因為太用力,并不鋒利的筆尖竟將厚厚的表格硬扎出了好幾道豁口。
十月的小城,熱浪仍舊逼人,田甜此時卻感到渾身一陣發(fā)冷,冷得只想哭,但她還是忍住了,一任眼淚刷刷刷地往下淌。
安寧一中是一所名聞遐邇的重點高中。按學校慣例,每班都可推薦兩名經(jīng)濟困難的農(nóng)村寄宿生,由學校助學基金給予每月30元的伙食補助,一年一批,寧缺勿濫。盡管補助不多,發(fā)的又是飯票,競爭卻異常激烈。貧困山區(qū),寒門學子,尤其是成績優(yōu)異的單親孩子,歷來是該基金的最大受益者。
開學伊始,鑒于同學之間和師生之間均不甚了解,高一(2)班班主 任蔡明華 老師建議大家本著自愿的原則和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先由個人進行申請,同學之間互相監(jiān)督,最后經(jīng) 老師復查后再上報校長辦公室審核。
每月30元!每學期150元!每年300元!這可全是貨真價實,香噴噴的飯菜呀!在十六七歲的孩子們面前,在常年捧著腌菜罐過日子的農(nóng)村娃眼里,這無異于天上掉餡餅,見“錢”眼開者自然不少。
細水長流,溫飽無憂!
名額有限,僧多粥少!
對照學籍檔案,結(jié)合多方信息, 蔡老師排除了一個又一個,最后只剩下四位候選人,清一色來自大山深處的寄宿女生,家里竟連個電話也沒有。那些偏僻的小地名,奇離古怪的,幾乎沒人聽說過,蔡老師本是一名去年才來此支教的外地人,自然更談不上了解那里的風土人情和學生家庭了。
淘汰誰呢?舉棋不定間, 蔡老師竟接二連三地收到多封匿名信,全沖著田甜而來。有人揭發(fā)田甜同學弄虛作假,為了得到伙食補助,竟不惜讓活生生的年輕的娘“死”在了自己的申請材料里,以此博助別人的憐憫,殊不知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有人揭發(fā)田甜讀書不用功,品行不端,一個姑娘家,周末老上街游游蕩蕩,甚至跟社會上的閑雜人員攪在一起,成何體統(tǒng)?
“田甜,16歲,家住仙臺鄉(xiāng)盤龍崗村狗背嶺,父親田樹發(fā),在家務工。”
翻開薄薄的學籍檔案, 蔡 老師能了解到的信息實在有限。瞅著相片上那張稚嫩而又清秀的笑臉, 蔡老師似乎覺察到笑容背后淡淡的哀怨與憂傷。開學以來,盡管才一個多月, 蔡老師卻明顯地感覺到田甜的與眾不同,也曾找過她談心,聊天式的交流,無奈田甜心太細太敏感,從不愿過多地提起自己的家事,問多了,她竟傷心得吧嗒吧嗒直掉眼淚。問學生吧,也全是一頭霧水,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田甜會騙人?在 蔡 老師心中,沉默寡言的田甜算得上是個品學兼優(yōu)的好學生。蔡老師怎么也無法將乖巧懂事的田甜與騙子扯在一塊,思前想后,他決定利用周末時間進山走一走,將事情弄個水落石出。
周末,星期六,陽光普照,萬物生輝,蔡老師連日來緊繃著的心也跟著舒暢起來。
大山蒼茫,林海莽莽。面對崎嶇的羊腸小道,一向輕巧的“奧斯”電動單車,此時竟變得笨重不堪, 成了蔡老師行進途中不小的負擔。山高坡陡,“奧斯”力不從心, 蔡老師只能旋著電門推著走。峰回路轉(zhuǎn),無限風光在眼前,可除了氣喘吁吁和汗流浹背,不住地喘息和抹汗, 蔡老師竟忘卻了這回進山的另一目的:順路游山玩水,愉悅心靈。
小鳥啾啾,空谷傳幽。路邊草叢里不時“嗡”地飛起一只雉雞,示威似的在 蔡 老師頭上盤旋著,尖叫著。令 蔡老師萬萬沒想到的是,光天化日之下,一頭膘壯的野豬竟從前面的蒿草叢里倏地鉆了出來,瞅著他哼哼唧唧地叫,繼而大搖大擺地穿過山路,鉆進對面人頭般高的灌木叢,轉(zhuǎn)眼間不見了。蔡 老師很驚懼,暗暗地捏了把汗。
路上行人越來越少,盡管叉路不多,大凡瞅見獵人和樵夫, 蔡 老師都忍不住問問。在路人的指點下, 蔡老師終于汗流浹背地爬上了云蒸霧繞的大山之巔。白云深處有人家?這兒真有人家?就在蔡老師狐疑滿腹之際,峰回路轉(zhuǎn)間,一個世外桃源般的小村落竟撲面而來,恍如出現(xiàn)了海市蜃樓。
狗背嶺? 蔡 老師立馬想起了這個曾令自己無數(shù)次暗暗發(fā)笑的地名。像,真像,太像了! 蔡老師定眼瞅了瞅,不禁暗暗驚嘆起來。腳下的山脊,平緩悠長,錯落有致,與來路的陡峭迥乎不同, 蔡老師越發(fā)覺得腳下臥著只虎虎生威的巨狗,貯蓄著俯沖而下的萬貫神勇。
巍峨的大山,猶如一雙巨手將小村落穩(wěn)穩(wěn)地托在掌心。莽莽林海間,十幾幢搖搖欲墜的小木屋,橫七豎八地臥在大山的懷抱里,古樸而恬靜。犬聲陣陣間,立馬引來一位正在路旁田間忙碌的老農(nóng)好奇的詢問,繼而熱情地為蔡 老師指路。
其實無須旁人引路, 蔡老師大老遠就瞅見了草坪長竹竿上晾曬的那身校服。多熟悉的校服啊,紅白相間,不正是田甜的?校服的艷麗與黯淡的小屋實在太不般配了。倘若沒有長竹竿上一溜兒的衣服,沒有房前屋后晾滿密匝匝的山菇和草藥,恐怕沒人敢相信如此破敗的小屋竟還會住著人。
門,仄歪著,虛掩著,寫滿歲月的滄桑,一副不堪重負的樣子。透過那條犬牙交錯的門縫, 蔡老師只感覺里面漆黑一團。漆黑中,似乎正爆出一聲緊過一聲的喘息與咳嗽。
“有人嗎?屋里有人嗎?田甜在家嗎?” 蔡 老師輕輕地叩響門板,大聲道。
“誰啊?誰找我家田甜?進,進屋坐吧!”漆黑中傳出女人有氣無力的聲音,很沙啞,很熱情。
嘎吱,嘎吱——,門開了,一股難聞的異味,裹挾著濃重的霉氣,撲面而來, 蔡老師不由自主地抬手掩了掩鼻子,但很快又放下了。
門口透進的光,清晰地照見出里面幾件簡單的家俱。循著喘息聲, 蔡老師詫異地發(fā)現(xiàn)墻角的破毛毯里,半躺著一位形容枯槁的女人,四十上下的樣子,正掙扎著要坐起來。
“你是……請問你是……”一向口齒伶俐的蔡老師,此時竟破天荒地結(jié)結(jié)巴巴起來。盡管早有心理準備,自己也是農(nóng)民的兒子,但眼前的一幕還是令他驚詫不已。
“我是田甜的娘?后娘!么事找我家田甜?”女人半躺著,抹了抹蓬松的亂發(fā),迷惑地打量著眼前的不速之客,很意外,很警覺。
“我……我是……山下的……聽說田甜……你們家有山菇和草藥賣,特地趕來瞅瞅!” 蔡老師靈機一動,很慶幸自己沒將身份泄露出去。
“買東西?可惜田甜一大早就上山采藥啦!姐弟倆全去了!咱家跛子也不知跛哪去了?咳……咳咳……咳……唉,真是的!”那女人口齒還算清楚,只是咳得厲害,眼圈紅紅的。在交談中,那女人告訴蔡老師說,五年前田甜的親娘就得肝癌死了,她是田甜的后娘,本想照顧好從小沒娘的姐弟倆,卻又禍不單行:自從三年前那場車禍之后,不僅田甜的父親丟了左腿,成了跛子,自己也癱瘓了,一躺就是三年。孩子年幼,卻處處體諒大人,每到周末,田甜和弟弟不是沿路撿廢品,就是上山采山菇采草藥,換錢補貼家用。要不是放心不下兩個懂事的孩子,念著還有個完整的家,我這半死不活的東西,活著又有什么意思呢?那女人定定地盯著蔡 老師,直挺挺地伸出三個指頭,久久不愿縮回。
“吃只蘋果!咳……都下午了吧,再等等,姐弟倆也該回來了!”那女人吃力地側(cè)轉(zhuǎn)身,伸出雞爪般的枯手,探身去抓床頭柜上的一碟青蘋果,無奈努力了好幾回,都失敗了,“唉,瞧我,四十不到,又不老,竟這般的不中用,只會拖累人!”那女人一味地唉聲嘆氣起來。
“不用了,不用了,過幾天我再來!屋外那么多貨,我也看了!” 蔡老師朝門外指了指,慢慢地側(cè)轉(zhuǎn)身,悄悄地將衣兜掏了又掏,把厚厚的一沓毛票,悄悄地壓在了身旁的小桌上,“自己好好保重身體,我走了,走了。”臨出門時,蔡老師突然車轉(zhuǎn)身朝墻角揮了揮手。
“咱家跛子也不知跛哪去啦?多半是下地去了吧?——那走好啊,記得再來啊!咳,咳咳!……”那女人喃喃自語,焦急而又無奈。 蔡老師輕輕地掩上門,不知咋的,熱淚竟一下子模糊了他的雙眼。屋里,仍舊傳來那女人有氣無力的聲音,絮絮叨叨的,熱情而又凄婉。
屋外,陽光明媚,風景如畫。一條毛發(fā)蓬松的大母狗率著一伙虎頭虎腦的小狗崽,正迎面沖來,瞅見蔡老師,竟一改往昔的瘋追和狂吠,全定定地站住,討好似的豎起尾巴,爭先恐后地晃個不停。
“你找田甜吧?人家已拎飯上山,沒到傍晚是回不來的?唉,小小年紀就得自己賺錢讀書,多乖的孩子,命苦啊,命苦!”蔡老師沒走多遠,在路邊放牛的一個老農(nóng)就迎了上來,“你是城里來的公家人吧?要不,我喚人幫你上山找,你先到咱家歇歇?”老農(nóng)握緊蔡老師白嫩的手,眼神里溢滿焦急與熱情。
“不用了!——沒啥要事!”盡管肚子早餓得咕咕叫,但蔡老師還是堅定地擺了擺手,謝絕了老人盛情的邀請。蔡老師很納悶,他怎么知道自己要找的人是田甜?
下山的路似乎更長更陡。鳥語花香,涼風習習, 蔡 老師只感覺渾身舒暢了許多,又沉重了許多。突然, 蔡老師停了下來,吃力地支好車架,擤了擤鼻子,慢慢地從兜里掏出那沓厚厚的檢舉信,猛力地撕著,扯著,向空中奮力揚去,揚去……
又上坡了,“奧斯”喇叭有氣無力地響著,車子越跑越慢,越跑越吃力, 蔡老師猛然想起也該給車子充充電了。其實, 蔡老師早就計劃好了,大老遠的進山家訪,去學生家撈頓便飯吃,順便瞅瞅大山風景,也正好有時間給愛車充充電。
可如今,一切都成了泡影,人餓著,車也餓著,全無精打采的,哪還有閑情逸致瞅風景?蔡老師心中猶如打翻了五味瓶,慢慢地又有了從未有過的激動與感慨,腳下也禁不住越踩越起勁,越踩越興奮,車輪滾滾,勇往直前。
莽莽榛榛的大山,云蒸霧繞,恍如仙景,隱約飄來熟悉而又美妙的歌聲,伴著陣陣歡聲笑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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