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子已經(jīng)忘了她是幾歲來到這條小村子的了，在這之前，她感覺她已經(jīng)度過了許多年。生命里最寶貴的童年時光，在她的印象里，只有隨人販子一次又一次的艱苦飄蕩。記憶的最始端源于那一次毒打，肯定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除此之外，已別無的什么回憶了。
起初，這條村子給她的印象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像世間做好的所有規(guī)劃，有人，有房子，還有可以吃的東西。天底下都是這個樣子。
遇上爺爺?shù)哪莻�時候，她和幾個年齡相仿的小孩子正站在街旁賣藝乞討。一個小男孩打快板，念子跟著在唱，準確說應該是在喊。那時她又餓又渴，雙唇焦白，嘴里黏糊黏糊的，每張一次嘴，都能感覺到口腔里的粘液似乎要凝固了。喉嚨的干枯與疼痛，讓她原本清脆的聲音變得嘶啞。
爺爺挑著扁擔經(jīng)過。爺爺已經(jīng)很老了，露在外面的手腳都是干巴巴的，像晾了許久的臘鴨子，凸顯出筋骨。爺爺經(jīng)過時一直望著他們，最后眼光停在念子身上，腳步也停了下來。這之前，念子的眼光一直毫無焦點地望著前方，呆滯的眼球像渾濁而死寂的湖水，不帶一點波瀾。爺爺停下腳步注視她時，她才緩緩抬起頭，眼光與爺爺相碰。爺爺?shù)臉幼右稽c也不兇，爺爺?shù)难酃庖稽c也不兇。那時，念子就只會這樣形容爺爺。他們對視了有好一會兒，念子就突然流下了眼淚�；蛟S是眼睛累了，或許是潛意識里對爺爺?shù)钠蚯�，又或許是對苦難不自覺的感受。兩道清澈的淚水在念子布滿灰塵的臉上沖出兩道干凈的痕跡，伴著不時張大又合上的干燥的雙唇，那一塊臉蛋，給人心里留下如刻印般的印象。
后來，爺爺就把她買下了。爺爺是賣了家里唯一的大黃牛，然后買了念子。爺爺帶了念子回家，給她吃飯，給她穿新衣服。爺爺對她說：“以后你就叫念子，我就是你爺爺，好不好？”看到念子點頭，爺爺笑了，笑得臉上的皺紋都深深顯了出來，所有的滄桑都流露在那一條條溝壑間，卻覆蓋成一個溫暖的笑容，給予了念子。念子這一輩子永遠記住了這張臉，在她生命里把她從地獄帶到天堂的臉。
爺爺在念子來之前就是一個人住的。種著一塊不大的田，還做一些竹簍子，天氣好的時候就拿出去賣。念子來了之后，她學著給爺爺做飯，跟爺爺?shù)教锢飵兔�，或和爺爺一起去賣竹簍子。爺爺那么疼念子，去田里的時候他只讓念子坐在樹下和他說話，去賣竹簍子的時候，不管賣得好不好，他都會給念子買大塊的糖。村里的人漸漸都認得念子，盡管念子長得并不可愛，可是她很懂事，所以大家都很喜歡她。而念子，只要爺爺讓她怎么做，她就怎么做，爺爺說什么，她就聽什么。那個時候，她的世界里，只有爺爺。
可是曾經(jīng)有一次，念子差點就失去了爺爺。
那個晚上下很大很大的雨，念子和爺爺住的那間屋子又到處滴答滴答地漏起水來。念子睡的小床那里，雨水也漏個不停。念子端著盆子坐在床上盛水，望著屋頂直發(fā)呆。她知道又是一個不眠之夜了。爺爺在這個時候突然說要上去補屋頂。念子著急地拉住爺爺不讓去，爺爺笑著拍她的腦袋，說修好念子睡覺的上面那塊屋頂就行了。
爺爺還是出去了。念子站在門口，聽著爺爺拿梯子爬上屋頂后傳來的微弱的聲音漸漸淹沒在雨聲中。天很黑很黑，越下越大的雨水如同潑灑的黑墨水，染黑了整個世界。念子盯著黑壓壓的天空，手緊抓著門框，一動也不動，仿佛動用了全身的毛孔，去傾聽屋頂上的聲音。
然后，在那個黑夜里，念子先是聽到屋頂響了一下，緊接著，一個黑色的影子在她眼前迅速墜落，碰到地面時發(fā)出“嘭”的一身巨響。念子覺得她這輩子都沒再聽過那么大的一聲巨響，大到足以把她的世界震垮。
爺爺被送到醫(yī)院的時候，念子看到爺爺身上不知道從哪里流出來的血被雨水沖散開，蔓延了爺爺和她全身。那些血仿佛從她身上流出來般，讓她感覺越來越冰冷。
村里的人費了很大的勁才把念子從爺爺身上拉下來，而后念子的聲嘶力竭讓所有人震驚，她用盡所有的力氣嚎叫著，可是也蓋不過腦海中那巨大的一聲：嘭！
爺爺后來好了，只是從此以后走路一拐一拐的。而念子，讓自己成長了更多，肩負了更多。
那一晚后，念子的生命里又多了一個人，是空穎。
空穎比念子大兩三歲左右，就住在爺爺附近。念子沒來之前，空穎就常來爺爺家?guī)兔Γ礌敔斚髦褡�、扎竹簍子。念子來了之后，空穎也仍然來；可是經(jīng)常笑念子。他常笑嘻嘻地問念子：你長那么丑，是準備以后嫁給豬八戒么？
念子還小，望著爺爺認真地說：我以后不嫁！這個時候，爺爺和空穎都笑了起來。
盡管空穎總笑她，可念子并不討厭他，空穎的笑常讓念子有莫名的溫暖。他還常用泥巴給念子捏各種娃娃，幫念子提水，幫念子趕走欺負她的小孩。
爺爺從屋頂上掉下來的那個晚上，念子就是跑去找空穎了。然后在醫(yī)院里，念子聲嘶力竭恐懼得無法控制的時候，就是空穎把她使勁抱住，任由念子的手指在他手臂上抓出一條條血痕。直到爺爺醒來，念子才在他懷里疲倦地睡去。
念子閉上眼睛的那一刻，可以聞到空穎身上淡淡的帶著雨水的氣息，她在那一刻永遠記住了這個叫空穎的男孩。
念子漸漸長大，在她16歲左右時，爺爺已經(jīng)很老了。她不再讓爺爺去田里干活，自己承擔起了她和爺爺?shù)募摇Ｃ刻焖ヌ锢锔苫�，有時就去賣竹簍子，回家就給爺爺做飯，幫著爺爺扎簍子�？辗f仍然常來幫忙，也仍然嘲笑念子長得越來越丑，因為念子曬得黑黑的，總是穿著舊得發(fā)白的衣服，從來不打扮，比起村里的許多女孩子，真的難看很多�？赡钭訌膩聿唤橐�，每次空穎笑她的時候，她只是望著他淡淡地笑。
空穎則是越長越帥氣，棱角分明的五官和結(jié)實健壯的身材，無論走到哪里，總透著一股活力，而臉上又總掛著不乏善良的壞笑，那個笑容常毫不吝嗇地給念子。村里的女孩子總找各種理由來接近空穎，給空穎送小手絹，做小點心，望著他的眼神里總溢滿了深情。唯獨念子，對著他不言不語，只是淡笑。
可是，有些東西，在這平淡中，不知不覺地深深扎了根。
有個秋天，稻谷收獲得異常好，念子忙得不可開交，空穎便也時常來幫忙。那一天，兩個人割了一個早上的稻谷，在陽光下，稻谷被映得更加金黃，照著兩個人的臉也是金黃金黃的。晌午的時候，念子到田埂旁的樹下休息。秋日的太陽明亮而溫暖，空氣中飄著絲絲的稻谷甜味，不時地拂過每個人的臉，陽光便也帶了味道，滲透這個季節(jié)。念子在樹下，伸出手掌，透過指尖看從樹葉間漏下來的陽光，明晃晃的。此刻，她能感受到，生命的美好如她掌中的陽光，專屬她的溫暖，那么輕易就捕捉到了。但，卻是永遠無法保留的。
空穎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到了她的身邊，笑著坐在她一旁，看著她望陽光的臉平靜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在明亮的陽光下，似乎一下子變得好看了。
他突然伸出一只手，扳過念子的肩，伏身到念子面前，把一朵不知道什么時候拈在手里的小黃花，輕輕地插在念子的頭上。
宛如定格的畫面，在一片稻香中，念子能感受他幾乎貼著自己額頭的臉，帶著那熟悉的笑容和淡淡的陽光氣息。手在她頭上輕輕地拂過，還有搭在她肩上的手，傳遞的溫暖如同在醫(yī)院的那個晚上，他給的有力的懷抱，幾乎把她生命的溫暖都給盡了。念子可以聽到自己心里被碰了一下，發(fā)出了一點響聲。
那一瞬間，她前所未有地渴望，這就是一生一世。
風吹了過來，吹動了念子的頭發(fā)，吹動了她頭上的那朵小黃花，吹開了空穎那毫無保留的笑臉。散在生命的那個季節(jié)里，縈繞了一輩子的心。
可是待到秋季過去，陽光也會慢慢消失了。
念子回到家的時候，看到爺爺?shù)乖诘厣�，一動也不動�?/p>
爺爺醒來后，一直看著念子，如當初在大街上剛看到念子時一樣。念子瞬間想起從那個時候到現(xiàn)在的時光，宛如生命里毫無理由地插入一段美好，時光兩個缺口竟如此清晰。
爺爺只說了一句話：念子，以后沒有人再疼你了，該怎么辦。
日子如溪水般靜靜地淌過，在它接近枯竭的時候，卻又更加的清澈、透明。
有一天，空穎來找念子，他告訴念子，他快要娶媳婦了。他是笑著告訴她的，笑容一如從前。念子仍然只是微笑地看著這張溫暖的臉，一如從前。
爺爺在那個冬天離開了。
臨走前，爺爺用虛弱的氣息問念子：念子，來世你會長什么樣子？爺爺來世仍然去把你找來。
念子在淚珠掉下來的時候，輕輕地說：爺爺，空穎的新娘子長什么樣子，我來世就長什么樣子。爺爺，你要記得來找我……
即使在這之前，要經(jīng)歷那些凄苦的流年。
念子腦海里又響起那巨大的一聲：嘭！震得她肝腸寸斷。
也是在那個冬天，空穎迎來了他的新娘子。熱鬧的隊伍走過的時候，念子看到風吹起花轎的簾布里坐著一個美麗的女子，有著念子永遠無法觸及的幸福。淚眼中，念子輕輕笑起，那是她面對空穎的笑容。來世，我就是這個模樣，爺爺，你記得要找到我。
念子在那個時候離開了村子。帶走了她所有的回憶，她記得大街上爺爺?shù)纳碛昂蜖敔敳紳M皺紋的臉，她想起那個黑夜里一聲巨響過后蔓延開的血，想起竹條旁的爺爺和空穎，想起空穎溫暖的笑臉和那個晚上有力的擁抱，想起那個秋日插在頭上的一朵黃花和空穎若即若離的臉……
在這一切都沒有消散之前，念子突然回過頭，對著遠去的村子，輕輕地說：
空穎，今生爺爺是我的天，你是我的地。來世，你們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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