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微型家庭轎車,載著個小媳婦,從古城唐都出發(fā),一路向西、向西。高速公路平直舒坦,車內音響熱烈高亢。開車人米樂水,腳下油門輕點,超過一輛卡車,再超過一輛大轎子車,感覺與自己渾然一體的車子,就像兒時在澇池邊上以石擊水時,長了腿一樣,擦著水皮子往前飆的石片,石片變成UFO,載著一對年輕伉儷,翩翩飛向太空……偷眼瞧一下漂亮的妻子,樂水心里充滿速度感、成就感。做為在農村生長過的孩子,娶回個省城長大的媳婦,不,嬌妻,開著一輛新車,認舅舅家的門,他別提有多得意了。想當年,樂水與哥哥樂山,都愛過表姐(妹)桃花,暗渡陳倉的哥哥,總是占了先。樂水今天回來,還有一個意思,要讓表姐桃花瞧瞧,他的妻子小薇,有沒有她漂亮。
車從西寶高速下來,朝北上一架大坡,就是渭北平原。陜西的黃土埋皇上,橫亙在渭河谷地以北的這段平原之上,星星點點地布滿了唐陵漢冢與隋墳周墓。困頓一路的小薇,此刻她睜大眼睛,看清明透亮的藍天、看著老公曾經生活過的地方,想他的少年時代,該是個什么樣子?可惜她沒福陪他長大,讓桃花占了先。又感覺自己多事,人家既然已經承認,她不是他的初戀,還這么多情干啥?愛他的現(xiàn)在和未來就行了,誰能保證過去?嘴上雖這樣說,她對丈夫的過去,還是充滿好奇。深吸一口窗外的空氣,小薇想,這一口空氣,跟他們母子當年吸入肺葉的空氣,應當是同一口氣吧?一時念及只在遺像上見過的婆婆,不免心生傷感。
車下一架大坡,漆水河沖積而成的小小河谷,就呈現(xiàn)在眼前。樂水告訴小薇,小車正下的這架坡,叫作桃林坡。早春的桃林坡,桃花嫣紅燦爛,河谷霧氣濃厚,松鼠野雞和各色鳥雀增多不少,比早年更有生趣。經過一座寬石橋,車停到舅舅家門口。兩個人腳剛挨著地面,蹴在地上與人下一種土圍棋的一個老頭,猛地跳起身,樂顛顛跑過來說,蠻兒,別急,我給你搭個門檻,往咱炕上開!聽見這樣的話,小薇疑惑不解之際,樂水跑過去一下抱住老頭喊道,舅呀,你這是糟蹋你娃哩,嫌我回來遲了!老舅雙手托在圓鼓鼓的肚子下面哈哈大笑說,我就說么,你樂樂娃就是把事干到天上,娶下來個嫦娥,敢把你舅給忘了!樂水說,人家把我包辦了,由不得咱啊。眼睛瞟一下小薇,臉上充滿自豪的神情,把她往前一拉,笑嘻嘻地說,舅舅,看,我給咱引回的媳婦。樂水悄聲說,小薇,叫舅。小薇用標準的普通話輕輕叫一聲,舅舅。就羞緬地低頭看自己的手指頭、看腳尖兒。看著畫兒里下來一樣的外甥媳婦,老舅反而不好意思起來,搓著簸箕一樣的大手說,好著哩,好著哩,還是我樂樂有眼光!老舅不知所措之際,表姐桃花跟著妗子,一起出現(xiàn)在門口。妗子怪一聲舅舅,娃沒回來,你一天翻著皇歷算日子,娃回來了,你咋不叫快進屋!一眼盯見電視明星一樣的小薇,妗子驚得噤了聲,拉一把閨女桃花說,看把你樂樂弟有福的!老年發(fā)福的胖臉蛋兒,笑成個蜜糖罐罐。
桃花早看見樂水,有意不招呼他,笑嘻嘻跑到小薇跟前,一把拉住小薇的手,盯著她渾身看,親近喜香的樣子,像是在看仙女。仙女小薇眼里的桃花,馬尾辮、運動衣、白球鞋,膚色微黑,像個體育老師。心說,也不過如此嘛!一時放下心來。可第一次被一位同性親戚這么近的審視,小薇還是紅臉低頭的,有點不好意思。因為感覺與小薇親近,桃花像沒事人一樣,回頭沖樂水說,還是我弟有本事!到底不愿正面見樂水,一眼瞥見門口一燦新的黑色小車,趁機大驚小怪的說,呀,都開上私家車了,來,叫老姐試駕一下。樂水起初還害怕見桃花,看見桃花大方的樣子,趕緊從妗子介紹起,這是咱妗子。發(fā)髻高挽,耳墜晶瑩的小薇,雙手勾在一身粉紅色套裝前面,躬身甜甜地叫一聲,舅媽。妗子唉、唉的應稱著,心里面開滿蓮花。這是——,樂水還沒介紹到桃花,見車就手癢的桃花,已經叼過樂水的車鑰匙,上車打著火,準備開到舅家門口的場院里轉圈子。樂水說一聲,喂,想叮囑她一下,順便說幾句話。妗子說,都快做娃他媽了,還這樣瘋,還在學校教娃娃呢,新媳婦還沒認你個姐哩,你看我樂樂,教的大學生,為人多穩(wěn)重。舅舅說,這瘋女子,自從學了個駕照,見車就風張得不行!聽見舅媽說桃花要做娃他媽了,樂水的心里既欣慰又難受,欣慰的是大家都長大了,有了各自的愛情歸宿。難受的是時間真能改變人啊,當年靜若處子的桃花姐,現(xiàn)在多外向多成熟。樂水心里的小小波瀾,沒逃過小薇的眼睛。小薇竊笑一下,悄聲樂水耳邊說,怎么,難受了?樂水攬一下小薇的腰,嘿嘿干笑兩聲,啥話也沒說。
兩人走到舅舅家院里,城里長大的小薇,對以前的村居沒有什么印象。在樂水看來,舅家現(xiàn)在磚頭水泥堆壘的二層樓房,已經不能叫屋。樂水心中的老屋,是小瓦鋪就的朝一邊淌水的偏廈房。是房脊上趴著瑞獸、房頂長滿梭梭草,木格子窗上貼滿剪紙窗花,明間的四方大桌上供著祖宗牌位紅色大蠟面花貢獻的上房。祖宗牌位的上方,還缺不了站在山頂回頭一望的一只大老虎的中堂掛畫,兩邊一副于右任體的草書對聯(lián):
乳虎嘯谷藏百獸,
清泉浪涌桃林坡。
——這才是樂水這個沒了媽就沒了心靈坐標系的孩子,感情最深處的屋。提到心中的老屋,樂水一下想起外婆,就叫了小薇過去。乖巧文氣的小薇,早答應樂水,回到故鄉(xiāng)來,該磕頭就磕頭,該叫人就叫人,該收的紅包就收,不用假來假去。小薇跟樂水一起,在外婆的靈位前焚香磕頭之后,看著照片里頭戴一方蘭花布手帕的碎腳外婆,小薇早聽樂水講過賢德一生的外婆的故事,感覺老太太在對她笑呢,多么坦然的笑容,大概只有身在天堂的人,才笑得這樣從容。小薇感覺她的虔敬打動了外婆,她一個沒有婆婆的小媳婦,總算在母系血統(tǒng)里認了祖歸了宗。
一會兒樂水的幾個姨媽過來,表哥表姐們,聽說樂水帶新媳婦回來,樂山帶著媳婦娃娃也回家呢,都聚到舅舅家。一個一個介紹過,小薇該叫的都叫了,來客無不夸贊小薇人長得漂亮,又知書達理,沖著對二姨和小表弟的喜愛與敬佩,都有三十、五十、一百的紅包表示。樂水要回車鑰匙,取來與小薇在康復路精心挑選的衣服、鞋子、玩具,一樣一樣散發(fā)過去,算作新人的回禮。親戚們當場試了,內心的喜悅感,變成眉梢上的一派喜氣,和一片嘖嘖贊嘆之聲。舅舅不禁感慨道,我的老妹子,要是你今天在場,那該多好啊。一時想起樂水的母親,大家都唏噓不已。
這時,門外響起了汽車聲。舅舅說,樂山回來了!大家一起擁到門口,果然是一輛綠色出租車,載著樂山夫婦。樂山在一家大軍工廠上班,娶一個縣城長大的媳婦。樂山媳婦下崗以后,開店做著生意。舅舅接過樂山手里一瓶精裝西鳳酒說,遠的早都到了,近的咋才回來?樂山說,店里有點事,剛忙完就往回趕,舅,你身體好嗎?好著哩、好著哩。舅舅一邊應承,一邊把樂山一家讓進門。聽見樂山哥哥回來了,桃花像呱蛋的小母雞一樣,平伸著兩只胳膊,丟丟丟跑出來叫一聲,哥唉,我可盼到你了!樂山親切的答應一聲,媳婦潘婷在跟前,他沒敢像以前那樣,伸出寬大的臂膀,跟桃花妹子來一個深深的擁抱。沒有臂膀迎接,桃花失望地垂下雙臂,干干地搓著雙手。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桃花趕緊接了樂山另一只手里的銀橋牛奶問,那么遠打車回來,得花多少錢?樂山說,一百塊包定,四十公里,不貴。桃花大眼睛一翻一翻的,邊走邊搖著樂山的胳膊,仰視著樂山問,那你還不買車?!錢都砸到貨上了,剛又開一家分店。桃花嬌嗔地說,我還等你的車哩,趕緊好好掙錢!到處都經濟危機呢,今年的錢不好掙。好妹妹,你女婿來了沒?我還沒見過。桃花大聲說,沒來,他帶的畢業(yè)班,周末上課沖刺高考呢!說完這個話,桃花在心里嘀咕,那人那么小氣,他來了還有你的好果子吃?樂山裝做不無缺憾的嘆息一聲說,咳,又見不著了!跟在后面的樂水,聽見兩個人欲蓋彌彰的樣子,初見哥嫂的熱烈情緒,便有一點冷。
走在后面的潘婷,一邊挽起小薇的胳膊,姐姐長妹妹短地說著兩妯娌的話,一邊看著桃花像史湘云纏著寶玉叫愛哥哥一樣,纏住自己的丈夫,眼中這個桃花,就有一點走樣。心想這個小少婦,表面明媚飽滿,說話聲音多刺耳呀,怎么就像個瓜女子。桃花跟樂山親昵時,也沒忘盯一眼潘婷。潘婷哪有小薇的清純嫻靜啊,一身打扮可真俗氣。濕油油的燙發(fā)頭,散在兩個削肩上,簡直是個時髦的城市太太。黑色絲襪裹緊兩條螞蚱似的瘦長腿,著地面積只有大拇指頭蛋兒大的高跟鞋,別進土院子里,后根一歪一歪的,看別崴了腳。
樂山盯一眼熟透了的柿子一般紅潤的弟妹小薇,在樂水的肩膀上狠狠搗一拳,挑一根大拇指,擠著眼睛說,兄弟,不錯!潘婷知道二人暗語的意思,抓一下小薇的手腕,撇過去一句話,臭德性!小薇聽見嫂子的話,先還莫名其妙,隨后明白她的意思,看大伯子的眼神,就有一絲鄙夷。對于哥哥這樣的玩笑,樂水早已習以為常,樂水心里說,誰就像你當年,在我和桃花之間,竟然橫刀奪愛!感覺到嫂子和小薇神情的變化,他把自己的一臉無奈,轉換成胖胖的笑容,職業(yè)政客一樣,應對他的哥哥。樂山畢竟在社會上混的久了,誰的臉色也不看,嫻熟地分開人群,問候姨媽表姐,給表弟表哥遞煙點煙,又到外婆的靈前,上了一柱香,才轉回飯桌前坐下。
舅舅也上了一炷香,流著眼淚告訴老先人,今日你的兒子孫子,算是團圓了!舅舅上完香,從褲子口袋抽出一塊粗布手帕擦干淚痕,走到飯桌跟前。已經坐下的外甥外甥女們,連忙起身給舅舅讓了上座,這個那個就要幫忙獻殷勤,倒茶端菜上飯。舅舅邊裝煙邊點煙邊說,都穿的新兒锃的,大家都坐下,等著吃現(xiàn)成的。樂山發(fā)給舅舅一根好貓煙說,舅,嘗一下這!舅舅說,喔抽著沒勁!沒接樂山的煙。舅舅醺醺地抽一口旱煙,地動山搖一般大聲咳嗽一陣,喘勻氣之后,不無自豪地說,咱叫的服務隊,鍋碗瓢盆桌子圍棚端飯洗碗全程包定,一百二十塊錢,過來三個婦女,提前按大廚下的單子買好物料,再就不用管。
小薇第一次看見人用煙鍋抽煙,從舅舅坐下,就盯著他手里的煙鍋。只見舅舅樹棍一樣粗壯的手指頭,捏在玉石煙嘴兒的位置,把銅頭煙鍋伸進煙袋,巴掌大的黑絨布煙袋攥在左手心,右手一拐一拐,左手大拇指在外面按瓷煙葉,抽出來噙到嘴里,擦一根火柴點著,吱——地咂一個悶口,一股濃煙在舅舅的肺腔里打完一個轉,才變做一口嗆人的白霧,撲散到四周圍。小薇嗆得睜不開眼睛,用手扇了兩下,她卻不在意,因為煙袋上繡著的一片熱得爍人的桃花,吸引了她的目光。她想要過來看看,可是不好意思,想如此精巧的手藝,肯定不會出自粗壯的妗子之手。一個煙荷包,藏著怎樣的傳奇?都說外甥像舅舅,樂水兄弟兩個,在這方面呢?盯一眼在飯桌前唧唧喳喳的桃花,她把這個小小的疑問,暫時藏在心底。
說話間菜已經上滿桌子。8個冷盤,常見的花生米、嗆蓮菜、鳳爪、火腿腸,不常見的泡泡油膏、醋溜子、搟面皮刮刮、苜蓿拌薺菜。大家舉起各自手中的白酒啤酒雪碧可樂茶水白開水,說幾句祝福的話,就都動開筷子。觥籌交錯之間,就樂水和樂山的媳婦,吃起關中西府的美食,樣子最貪最饞。尤其是后面這四個菜,近來忽然喜食酸辣的小薇,吃得很沉很香。潘婷干脆沖到灶上,指揮素不相識的廚子,給她調一碟硬扎扎的搟面皮刮刮,拿醋和油潑辣子泡了吃。妗子見外甥媳婦大大方方要著吃,沒拿她當外人,心里一陣樂。自小知道酸兒辣女的桃花,正替樂水高興呢,看見潘婷的饞貓樣子,看她紅唇外面掛著黃黃一層辣子油,像個血盆大口的厲鬼。心說,這么一副鬼樣子,晚上半夜睡醒來,還不把樂山哥嚇死!又想,這樣愛吃醋和辣子,怪不得為人又酸又辣,懷不上我哥的娃!
熱菜端上來,蒜苔炒肉、魚香肉絲、帶把肘子、西府瘦肉、整雞渾魚豬蹄兒片鴨子,凡菜必帶肉,也湊夠8個數(shù)。主食是一碗一碗端上來的一筷頭能挑完,一層黃亮亮的菜籽油卻厚得吹不透的哨子面,講究一頓能咥十八碗,才算是好漢。一碗面端到手里,小薇說,這就是歧山面嘛!樂水糾正說,不,這叫哨子面,就是一邊吹著哨子,一邊吃面。瞿,樂水伸長脖子,朝天吹一個口哨,低頭吃一口面,逗著小薇玩。小薇識破玩笑后,一碗面吃得正香,樂山忽然開口說,這叫涎水面、流水席,大人碎娃共吃一鍋湯。小薇本來就不愛聽樂山說話,再看一眼旁邊桌上一個鼻涕孩子的吃相,她就推了碗。潘婷說,沒事的,妹子,別聽這兩個活寶的話,一碗面一碗湯,現(xiàn)在早不回鍋了。桃花在一邊聽見兩人之間的安慰話,想起弟兄兩個人當年對她的好,心說空手白刃就得下我這么好一對兄弟,給你兩個牽馬拽鞍子,叫你們也受受他們倆的氣!
樂水帶著小薇,給周圍桌上的親戚敬完酒,回來跟舅舅坐在一起。飯桌之上,親人跟前,便少不了對彼此近況的關心。樂山問樂水,助教幾年了,講師評上了沒有?樂水一一回答了。樂山又說自己,今年還是鋪攤子,掙錢還帳的過程,落下的錢都在貨里,手頭特別緊,不過這樣也好,周圍做生意的朋友都說,家當就是這樣掙出來攢出來的。提起惱人的職稱問題,樂水不免感嘆說,職稱是個啥,它能代表能力?每年評完之后,評上的評不上的都牢騷滿腹,到了第二年,大家又爭著評……還有勞民傷財?shù)母咝Tu估……我一天操持的工作,聽著是個知識分子,還不如哥哥你直接掙錢完事,更不如咱舅,早上想睡到幾點起來就幾點起來。舅舅說,咱這個地方,要養(yǎng)老可以,將來老了回來,家里有的是房子。現(xiàn)在趁年輕,可得好好弄事,年輕人,往前沖,往大闖,這才是正路。自小就是優(yōu)秀班干部,長大是先進輔導員的小薇,不喜歡樂水的奇談怪論,眼睛翻一下樂水說,你以后可要多回來,多聽聽舅舅的話!樂水心里笑著說,完了完了完了,又一個好同志,也不跟小薇爭論。
兄弟倆分別給舅舅敬完一杯酒,樂山問一句,咱家里這幾年咋樣?舅舅抄一口肉,一邊嚼一邊說,要說這幾年搞新農村建設,種糧補貼、鋪水泥路、普及新農合,真解決實際問題?墒巧鐣L氣,卻是越來越瞎。你像咱們3組,不到300口人,就有兩家子,一天啥都不弄,專門開麻將場子,靠收場地費、抽份子錢過活。有人端茶送飯買煙賒帳,一幫懶漢二流子,也不出門打工了,成天聚在一起,沒黑沒明地賭。5組一個風流寡婦,就帶出一幫子男人,狐子偏要鉆狗洞,弄得家里雞犬不寧。咱這噠往東,有個養(yǎng)豬專業(yè)村,年前被偷怕了,家家戶戶住到豬圈里看豬。樂水說,全國各大網站都登了,這個事我知道,看見老家的名字,感覺真丟人!舅舅說,你說現(xiàn)在的賊多高明,一個在外面望風,一個翻墻進圈,給豬槽里倒酒,另一個從外面往豬圈里打洞。打好洞,把醉成一攤泥的豬一個一個弄出去,不出一點聲。樂山聽罷感嘆道,看來我得把店看緊一點了!舅舅說,對,尤其在年跟前,打工要不回工錢的、賭博還不上帳的,他不靠日鬼掏炭,他拿啥過年?樂水問,不是賣地了么?舅舅說,賣地?去年修高速路,國家一畝地給十六萬塊錢,分到農民手里,一畝地三萬八。樂山問,就沒人搞個副業(yè)?舅舅說,有本事的早跑到城里去了,剩下些老幼婦孺。村長組長,甚至一個小小的電工,都是人心向權向錢。人之間不團結,卻都崇拜迷信。過年講究燒頭炷香,咱這塬上的小廟,過去算個啥,現(xiàn)如今大年初一的頭炷香,外面發(fā)財?shù)幕貋頂[譜,爭來搶去的,都快到一萬了。家家戶戶勒著褲腰帶蓋房,比誰家的房檐子高。比起前半輩子挨餓,現(xiàn)在的確好多了,可是總覺得心里不踏實。樂水知道舅舅說的,無非是幸福感的問題。樂水受小薇的邀請,不止一次組織她班月開銷超過一千五百元的大學生,討論過這個話題。他知道這個話題,小到幼兒園的小朋友,大到舅舅這樣的老人,在當前這個時代,恐怕是全民的問題,一時難以說清,他就不再說。吃過幾口飯菜,樂水的思維忽然轉換到幸福的童年,樂水對樂山說,咱兩個小的時候,每次去鎮(zhèn)上,咱媽給一塊錢,買五個烙餃,還帶回家一個。桃花插嘴說,你兩個還算有良心,知道憶苦思甜!聽見憶苦思甜四個字,潘婷繃緊了臉,小薇受到感染,笑容也僵在臉上。
飯吃得差不多了,年輕人之間的話題,逐漸占了上風。樂山神侃自己當年領著米家崖的一幫泥孩子,打一個伏擊戰(zhàn),逼使桃花的桑樹坪游擊隊,繳械投降之后,被人編了歌兒,咋唱的來著?
米家崖,真勇敢,
外甥跨馬舅舅翻。
桑樹坪,溝兒深,
桃林埋尸千千萬。
樂水聽了之后,一時想起兒時在桃林坡放羊挖藥打豬草偷豆角撅苜蓿下河游泳逮魚的往事,心說那時候做的事,怎么就記得這么清?那時的牛羊豬雞狗,都會說話思考一樣,跟人都長成了一體。那時候的桃花姐,玩起來多瘋,可是長到十三四歲,忽然變得心事重重,一說話臉就紅,哪像面前的桃花姐啊,說話沒一點羞臉子。桃花被編排成敗軍之將,不免抖落出弟兄二人的傻事一籮筐。小薇聽得最準的,是樂水在外婆家后院拉屎時抽煙,差點被豬拱倒的餿事。在大家的笑聲里,樂水的臉一下紅到脖子根,瞄一眼自己的小媳婦,不好意思地笑笑。城里長大的小薇,裝作啥也沒聽見沒看見,氣定神閑地夾菜吃飯,把整個事件的所有細節(jié),全都記在心間,學著桑樹坪人的口氣在心里說,好你個臭樂子呀,你娃也有今天!大家都取笑樂水的時候,樂山看一眼妻子潘婷,死死盯一眼桃花妹子,想起他跟桃花當年發(fā)的那個誓、做的那些事兒,不免有點心虛,揀起桌上一片紙巾,悄悄擦去涌在額角上的細汗。
吃罷飯,按照現(xiàn)代人的常規(guī),不免要娛樂一下。舅舅支開兩張桌子,一張桌子上掀花花,一張桌子上打麻將。掀花花用的牌,雖說寬不過二指,卻有一八拃長。幾個黃豆大的黑點點隨意組合之后,便稱作牛、虎、熊、鬼的紙牌,樂山樂水們根本不認識,被妗子并幾位姨媽嘩啦一下圍了,一邊嘰嘰呱呱說著笑話,一邊滿心算計的出牌。年輕人愛打麻將,尤其是平日忙于生意,缺少娛樂的潘婷,不容小薇推辭,一把拉過小薇,讓她坐在上家的位置。小薇低聲說,初來乍到的,不好意思。潘婷知道小薇個知識分子打牌不行,墊上一個生手,總比跟整天沒事在家打牌的三個老手打強,就搖一下小薇的胳膊,擠一個眼睛說,甭怕,有姐哩!給小薇打氣。幾個表兄妹呼啦一下圍過來,你爭我搶的坐下兩個人,一起執(zhí)色子搶莊,潘婷搖一個十二點,首先搶下江山。四周觀戰(zhàn)的人,時而伸手指導一下。排剛轉了三圈,莊家潘婷就停了個夾張,眾人在這個那個背后找她要的牌,知道了又不能說,窺破天機一樣,看著一張牌捂在手心半天打不下來的小薇,心中暗自發(fā)笑。
樂水拉了舅舅,兩個人蹴到大門外面的土臺臺上,在金黃透亮的太陽光底下,用樹棍劃下一個8×8的方形格子,一個人隨手抓來路邊的料礓石做黑子,一個從身后的玉米稈垛上折下天花桿桿做白子,兩個人開始丟方——圍棋在西周故地的古老遺存吧,樂水雖沒有考證,但是占斜角拘氣眼的下法,跟圍棋一個樣。不一樣的地方,講究把自己的棋子,不管橫平豎直,擺成一條線。擺成一條線,就可以隨意抽去對方兩枚棋子,使對方再想擺陣時,顧頭顧不了尾,白白丟失地盤。當然,誰占的領地大,誰就獲勝的判法,也跟圍棋一樣。
看著大家各忙各的了,樂山眼神帶火的盯一眼桃花,故意大聲說,桃花,你不是要溜車嗎?桃花知道樂山的意思,想想早年的心苦和夜夜冷床的恨意,桃花冷冷地說,可我現(xiàn)在又不想了!樂山知道女人的話要反著理解,悄悄站到桃花背后,先拉她的衣角,看桃花沒有反應,狠力攥一下她的手腕,目光堅定的向外努一下嘴,請求也是命令一遍桃花,自己轉身先出去。手腕被樂山一攥,桃花就像觸了電一樣,她的整條胳膊,一下變得酥麻麻的。想起久違的這種感覺,桃花就發(fā)呆了,這就是愛情的魔力,愛情的神秘之處嗎?她當年先跟樂水,現(xiàn)在跟自己的男人,怎么就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愛情或者真愛,到底在哪里,我心靈的天平,應該偏向誰?樂山哥這邊,明明已經不可靠了,我能重新愛上命中注定的丈夫,那個“小”男人嗎?桃花一邊想,一邊站在小薇背后,幫她一起看牌,眼睛卻盯著對面的潘婷,嫉火中燒的心里,盼望她滿盤皆輸。外面的汽車嗶嗶響了兩聲,分明是樂山已要了車鑰匙,這是在叫她呢。桃花本來不想出去,潘婷忽然把一張二柄啪地拍在桌子上,大喊一聲,炸彈!嘎嘎嘎地大聲笑著,伸手問大家要錢。生意人一天掙錢呢,還這么嗇皮,桃花咬了咬嘴唇,終于轉身走到門外,從舅舅和樂水跟前直溜溜走過去,走到場院里,一把拉開右邊的車門,一屁股坐到副駕駛的位置上,眼睛望著前方。樂山跑下去把車門關上,從車頭前繞過來,坐回到駕駛座上,詭秘地盯一眼桃花,扭動了車鑰匙。
汽車吭哧哧打著火,樂山把手剎一退檔位一掛油門一踩,把車開過石橋,一直開到桃林坡中間的一層梯田上,一頭鉆到一大片桃花林里,才熄了火噤了聲。穩(wěn)坐中軍帳的一只蜘蛛,枝柯間張開的一張大網,被忽然闖進的天神一般的黑色怪物,呲啦一下拉破了,破網被坡頂?shù)拇箫L強力往后撕著扯著,似乎要隨風飄散。蜘蛛趕不走侵略者,索性撓著一根長絲,順絲呲溜溜滑到地面,把蛛網先纏在樹樁上,以備修復后再開張。桃花從車窗望出去,整片桃林的樹樹桃花,每一朵都像一顆柔軟跳動的心靈,小孩般笑魘如花,叫著她媽媽、媽媽……樹邊草叢里睡覺的野兔,被發(fā)動機的轟鳴聲嚇醒,箭一般電射出去,一路大聲叫著,快跑、快跑!野兔腳底下剎不住閘,一下煽到溝底的河邊,差點掉進河里……
這邊低頭跟舅舅研究土圍棋的樂水,已經從8×8的格子,研究到12×12的了,他想他這次回去,說不定能寫一篇關于圍棋探源的論文呢。猛然間意識到車子鉆進桃林坡里已經很長時間,樂水嘆一口氣,從口袋里抽出手機,翻找樂山的號碼。已經翻著號碼,就剩下按發(fā)射鍵了,舅舅催他說,快下呀!樂水的思路又跑回來,把手機丟在一邊,折一截玉米天花,下一枚他的白子。雖說丟方的結果,外甥在舅舅跟前,從來都無論輸贏,但樂水想活得有血性一點,不像他哥哥樂山。結果由于思想分神,樂水連下連輸。輸了棋的樂水,額上臉上汗流如雨,一會兒又滿眼含淚。舅舅問,怎么了?這娃!剛才還好好的,有話你就說么。樂水抹著眼淚和汗水,嘴張了幾張,卻說不出一句話,結果粘滿黃土的手指頭蛋蛋,把他自己的臉,劃拉成了花貓臉。
樂水丟不成方了,樂水站起身來,感覺眼前一陣眩暈,桃林坡中間燦眼的桃花,朵朵桃花連綴成片,桃花林上的片片彤云,與桃林坡兩岸的云際相接,樂水眼前的整個世界,統(tǒng)統(tǒng)變成了紅色。紅的泡桐、紅的白楊、紅的一排排農舍,農舍間穿行的人們的面孔,被漆水河嘩嘩的水聲,沖成一幀幀記憶的膠片,彌漫了整個時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