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清晨,312國道兩邊綠油油的柏樹似站崗的士兵,排著整齊的隊伍延伸向遠方。暖暖的太陽探出頭,逼走了最后一絲薄霧,照著頑強附在枯草皮上的殘霜。
三娃蹲在朝陽的門口,端著個大碗,吸溜著紅薯糊湯,碗頭上堆著一碗紅蘿卜絲和酸菜。遠遠看著一人蹬著掛著桿秤的三輪車過來了,便站起身向路邊走去。
“大……大妹,不銹鋼收……收不?”
這個走近的收廢品漢子,個子矮小,白胖。因生性靦腆,一說話就臉紅,而且動作忸忸捏捏,像個害羞的大姑娘,村人皆戲稱大妹。他也不見怪,誰叫都樂意應承,只要賣給他廢品就成。也怪,鎮(zhèn)里誰收廢品都收不過他。
“收哩。”
“啥……啥價?”
“一斤六毛錢”。
“你……你等……等著。”
三娃仰脖把最后一碗糊湯倒進嘴里,喊媳婦小麗把碗拿回去,自己就走進放雜物的柴房。小麗出來拿碗,笑著說:“大妹呀,早飯吃了沒?沒吃就在這吃碗糊湯,鍋里有哩。”大妹臉一紅,身子不自主地扭了扭:“不了,吃過了。”小麗忍住笑,取了三娃的碗回屋里刷。
三娃頂著一頭的蜘蛛網,提著一大串頭頭節(jié)節(jié)的不銹鋼管,往大妹那個生銹了的鐵鉤上掛。然后兩眼盯著秤桿上的星,生怕少稱他一兩,一兩也有六分錢呢,可以四舍五入為一毛的。
“二斤四兩,看,砣都往下溜了。”
小麗出屋來聽見了,接口說:“還不如算二斤半好了,好算帳。”
大妹猶豫了一會兒,慢吞吞地說:“行。”小麗接過錢,說:“大妹這幾年收廢品行哩,把房都蓋起來了。我不想讓三娃下煤窯了,讓他跟你學收廢品行不?”大妹憨厚地笑著說:“你們哪能看得上這營生?我們現在收廢品都沒處交了,還要跑縣上去交。”說著就騎上三輪車走了。
古陽鎮(zhèn)原來有幾家收廢品的大戶,維持到最后成氣候的,天天能出整車貨的只有兩家:屈才和蔡水。屈才腦瓜好使,早年在老街開門市做生意,后來新街道修起,老街道沒落,他便瞅準了收廢品這行。光靠他自己一人不行,他就籠絡一些沒營生又忠厚能吃苦的后生,自己買了腳蹬三輪車讓他們收廢品,這大妹就是其中一個。還有兩個身體壯得跟牛樣的老漢,人稱二牛。離鎮(zhèn)遠一點楊樹村的李姓兄弟、楊姓兄弟也靠這養(yǎng)活一家人,行內人稱“兄弟連”。上洼的李姓父子看這也是個營生,便也加入進來。
后起之秀蔡水,三十好幾了娶了個能說會道又能干的老婆小云,也把這廢品場子撐了起來,小云會做人,把原來蹬著屈才的三輪的那幫人吸引到了自己的場子。這小云不光嘴會說話,寬人心,得人疼,手腳麻利,知道這些人辛苦,常備好了茶水,如遇到吃飯的當口,便把這些下苦人的飯做上,路遠的就收拾好便床讓他們飯后打個盹。人心都是肉長的,這些人便常把四下收來的貨交到她那里。慢慢蔡水的出貨竟比屈才多。才開始屈才氣不過:“我買的三輪車,拉的貨卻送到別處。”后來用起家早掙到的錢,買兩輛汽車,掙蔡水的運費,漸漸就不在乎了。
兩家生意做的風生水起,都掙到了錢,行內人稱屈員外、蔡員外。屈員外本是外鄉(xiāng)人,在古陽鎮(zhèn)買了三間老房,拆掉建起了三層的樓房。而那蔡員外與小云,錢也不少掙。眼看著高速路修好通車,整天聽廣播、電視上說全球金融危機,南方好多打工的沒到臘月就回來了,說是工廠倒閉了。油價一直漲,屈員外的運費卻漲不起來,緊接著行情不穩(wěn)在鋼材上賠了些錢。屈便找到蔡,說把他的廢品收購站轉給他。兩家說好價錢,連同屈的一輛舊汽車也賣給了蔡。這下蔡水和小云成了獨門生意了!心想可以好好賺錢了。沒承想這金融危機對他們這個行業(yè)影響也大。由于信息不活,很快他們便賠了不少錢。兩人便也偃旗息鼓,小云去打工了,蔡員外整日抱著腳丫子,面對四條看場子的大狼狗,村人又戲稱他是狗排長。一氣之下,尋思哪天把這些個張嘴要飯吃的屬下賣了。
小麗聽到大妹說廢品沒處交了,馬上就讓三娃到蔡水處把這根由打聽得清清楚楚。三娃雖然說話結巴,人卻猴精猴精的,前幾年在外打工,把家里日子也過得美美的。感覺這機會來了,不用出去打工,守著老婆、小孩還有事情干,有錢賺。
“叮鈴鈴……”大妹家的電話響了。大妹拿起電話,“誰呀?”
“咯咯咯……”話沒到笑聲先到了,大妹聽出是小麗的聲音。
“大妹哥,我們三娃準備開廢品站,還望你們多支持。我們的場面不夠,你有一點地剛好在我家房后,我出比別人高的地租,租給我算了。”
“這個……恐怕要與隊長商量吧?”大妹與媳婦一說,媳婦說:“租,咋不租?現在誰還想種地?”
這消息馬上傳了出去,當天晚上,家里來了不速之客——大妹的鄰居田成夫婦。這田成雖是赤腳醫(yī)生出身,家里辦著藥鋪,過生活卻仔細的要命。種著自己的地,還常把一些別人的地拿來耕種,特別是他老婆,守著偌大的家當,累的又黑又瘦,常譏笑那些地里長草的人家:“就懶得很,連一點地都種不了。是手斷了還是腳斷了,把這莊稼種成這樣子?”大妹常聽的面紅耳赤,以為是說他。這夫婦是來阻止大妹不要把地租給三娃的。他們痛斥三娃的不厚道,說三娃給他一萬塊錢一畝他都不租;又脅迫說三娃租這地是改變土地用途,要犯法的。真租出去了還要給他們留出路。大妹媳婦知道他以前吃過三娃的虧,說:“承包地是我們的,我們想租就租,才幾尺寬的地留出路,以前你們先種地,啥時候給我們留過出路?”田成夫婦看話不投機,天色也不早,就走了。他們轉身到了大妹的大伯、二伯家,說起三娃和他媳婦太刁,花花腸子多,怕大妹老實,把地租給他上當。直到大妹的大伯二伯答應要去阻止大妹把地租給三娃,才滿意的離去。
第二天一大早,大妹剛把三輪車推出來,準備啟程,就看見二伯用摩托帶著大伯停在他院口,攔住他。
“大伯、二伯,有啥事?我急著要去收廢品呢!”
“再急也聽我把話說完再走!”二伯當過村干部,說話威嚴。
“那進屋坐吧。”
“聽說你想把地租給三娃?”
“是的”。
“我們今天來給你提個醒,不能租給他,以前田成那么精的人都吃過他的虧,你能占到便宜?”
大妹急著要出門,只有應付道:“我知道了。我小心就是了,到時候兩家寫合同,不就行了。”大伯、二伯這才放心的走了。
晚上到家,洗罷手臉,大妹坐在桌子上,剛想端飯碗吃飯,電話響了。“大……大妹,還沒……沒吃吧,到……到我家來……來坐坐,有事商量”。
大妹媳婦不滿意了,“又是小麗那能人請你喝酒吧,不去,去了又捉弄你。”電話又響了幾通,小麗的笑聲也被大妹拒絕了。大妹接過媳婦遞過來的筷子,電話又響了,媳婦接了電話“大妹在吃哩,你們不要等了…….哦,是孫師呀!行,大妹這就去。”連忙讓大妹騎自行車往出走。
孫孬子名字孬,人卻不孬,精靈鬼一個,又特仗義,算是古陽鎮(zhèn)廢品行的元老。以前蔡水的場子一半靠他攏,外人都傳說他和小云有麻搭。蔡水和孬子是老表,別人半真半假的說多了,回家就找小云出氣,可是卻從沒抓到過把柄,只有做罷,況且場子也多,虧了孬子幫他,離了他還真不行。所有他們這一行的人都知道孬子精,不是大妹這等人能得罪的主,只有敬著他,自己收的貨有時還能賣上好價錢。因此孫孬子一聲招呼,大妹就去了。
把自行車停在三娃家門口,就聽見小麗的笑聲。進門一看,十來個人把桌子都圍滿了,都是廢品行內的人。更讓大妹服的是三娃把蔡水也找來坐在孬子身邊?礃幼哟蠹叶荚诘人蝗四。
“來,快給我們大妹讓座。”
孬子一招呼,眾人忙向里擠,把大柴凳讓出一個位來。大妹坐下后,一看,蘑菇燉小雞、青椒面皮炒臘肉、紅燒魚、蓮菜甜肉、蘑芋炒肥肉片……真比自家媳婦做得好看,聞著也香。桌上放了五瓶太白酒,每人面前一個玻璃杯,看樣子喝酒要用這家伙了。
酒過三巡,小麗咯咯笑著又給每位倒一杯,說:“我們三娃家里老的小的,整年在外面打工也不是事,今天把各位請來,就是想做廢品站的生意,望大家多多支持。”
“都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支持是肯定的,還這么破費做啥?”
大妹紅著臉,忸捏著身子說。眾人也隨聲附和。小麗一高興,看大妹屁股邊還有板凳頭,就擠過去坐下,嚇得大妹忙往另一邊讓了讓。眾人笑了。大妹臉紅著低著頭。
小麗咯咯咯地笑著,“有你大妹哥這句話,我和三娃心里就有譜了,你們把貨交給我們,我們不會虧待你們的,而且還不用跑幾十里去縣城。”
三娃也附合著:“是…是哩。”
孫孬子也說:“大妹,你就把你那巴掌大塊地租給三娃算了,哪里多跑點路,收點貨就抵出來了。”
“兄弟連”幾個卻在為難,對三娃說:“以前屈員外、蔡員外我們叫習慣了,你姓袁,我們總不能叫你袁員外吧?別扭的不行。”
又說:“干脆就叫袁外得了,娘的,三娃他生來就要當員外的,姓都這么巧。”眾人又是哈哈大笑。事情挑明了,大家就放開肚皮吃喝。
白酒喝的差不多時,孫孬子板起臉訓蔡水了:“你個水娃!你虧我的心哪!結婚前我倆老表伙的,你要幫忙一聲招呼我就來了。結婚后,你開場子,喊我?guī)兔,我還是和從前一樣?墒峭馊司驼f我跟你家小云有麻搭。你家小云,有一句說一句,人家那是賢惠,我老婆去北京打工不在家,我一個人不想做飯,常吃對答飯。小云就每次把我的飯做上。有時候我都回去了她飯好了還打電話讓我過去吃飯。”
大家看他說話不對,就勸他少喝點,別是喝多了說胡話。他犟著又端起一杯酒,“你個老表,難怪小云罵你是菜包子,你拍拍胸口說說,哪一次你回家看到我跟小云是穿褲子穿不及是咋的?我做事,給你們幫忙都是憑良心,你自己憑良心說說,我跟小云有沒有麻搭?”
蔡水弄個大紅臉,說:“我要回去看狗,你們喝著!”說著便收拾了一食品袋骨頭,提上起身走了。
大妹也吃飽了,酒也喝的差不多了,明天還要出去收廢品呢!也起身和大家告辭,推著自行車往回走。
今晚的月亮真圓。大妹很驚訝,整天忙生計沒怎么注意過月亮,沒想到今晚的月亮卻像小麗圓圓的笑臉。月,純凈溫馨美麗!她離我們很近,就在樹梢沖大妹笑著,似乎可以觸手可及!大妹從來沒有這么近的看到過月亮,她是那么的安靜,那么的美麗,那么的招人喜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