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雪還在下著。這場大雪從臘月十五就開始下了,原以為下個兩三天就會晴的,誰知一直下到大年三十。在楊延德的記憶中,就沒有下過這么久、這么大的雪,過去當(dāng)?shù)叵卵话憔褪窍露、三天,至多也就四、五天,從來沒有超過十天半月的,尤其是近年來,冬天下雪非常稀少,有時一個冬天竟沒下過一場雪。楊延德種了一輩子莊稼,他知道,冬天不下雪不好,病蟲害殺不死不說,一直干冷,土壤也沒有墑情。有句老古話不是說嘛,大雪蓋成一床被,來年抱著饅頭睡?墒茄┫露嗔耍彩菫(zāi)害。這場大雪由于下得持久,又沒有化,所有出路都被封凍了。外面物資運(yùn)不進(jìn)來,結(jié)果導(dǎo)致縣城物價(jià)飛漲。豬肉由六元漲到十八元,一把小青菜由一元漲到四元,其它東西更不用說了。要是在老家,楊延德也不怕,在老家自家種菜,自家喂豬,要過年就光買些鞭炮、門聯(lián)就行了,可他現(xiàn)在不在老家,而在縣城。在縣城一切花銷都要買,遇到這種天氣,物價(jià)飛漲,楊延德心里只有叫苦,只好節(jié)省著買些年貨。
楊延德本來一直住在老家野豬嶺,那里有三間瓦房,一畝多地。自從他的女人去世后,他一直在家種莊稼,倒也不愁吃不愁穿?纱髢鹤訔钚∷晒ぷ髡{(diào)到縣城后,硬要叫他也到縣城住,并且在道班上給他聯(lián)系了一個工作——照看鳳冠山隧道,每月600元;而且讓他們?nèi)颐赓M(fèi)住隧道邊道班的房子。為這事老漢高興死了,600元錢不少呀,要是在農(nóng)村,得干多少活兒才能掙到這多錢?而且活兒也不重,他每天只是一早一晚將100多米的隧道打掃一遍,檢查一下隧道的電正常不正常。干這些活兒,簡直就跟玩一樣。房子旁邊還有一塊三分閑地,他又種上蔬菜,基本上解決了全家人的吃菜問題。兒媳婦下崗后,就兒子一人掙工資,能省一分是一分。有了這些老漢很知足,飯由兒媳婦做,他專心照看隧道,空余時間領(lǐng)領(lǐng)小孫子,種種菜,日子倒也過得很快活。這里距縣城也就三里地,悶了就晃到縣城溜達(dá)溜達(dá)。小兒子初中畢業(yè)后在外地打工,估計(jì)也能掙些錢,老漢心里謀劃著,好好攢幾年錢,也在縣城里買套房子。
但是好景不長,他只在道班干了八個月,上面突然來了政策:一律清退道路外用人。他不僅沒有了這份工作,而且那幾間房子也不讓住了。
楊延德為這事暗地里不知流了多少次淚,他央求兒子小松找找縣道班上的一些領(lǐng)導(dǎo),看是否通融通融,讓他繼續(xù)在道班上留用。小松為這事也很著急,就下力氣找了幾個領(lǐng)導(dǎo)說情,可是政策很硬,誰說情也沒用。他們一家人只好悻悻地離開隧道邊,在城郊租住了一家居民的二室一廳的房子。
他們是冬月初搬到新地的,搬來后好長一段時間,他都晚上睡不著,在縣城沒活兒干,全家只靠兒子一月的工資,咋夠花?他又讓兒子去為他找個工作干干,一是為兒子減輕壓力,二是他閑得慌,一天什么也不干,簡直能把他急死。兒子為他跑了好幾個單位聯(lián)系工作,可是到處都不缺人,跑了一個月,仍然一點(diǎn)效果也沒有。兒子一天工作也很忙,看到兒子為家里事愁得頭發(fā)都白了一半,他心里像刀絞一樣難受,兒子還不到30歲,老得像過了40歲。為了使兒子活得輕松些,他又給兒子做工作,讓他回野豬嶺去,反正家里有房子有地,種莊稼不僅能養(yǎng)活自己,而且吃不完的糧食還可以賣一些。可他說了之后,兒子死活不答應(yīng),兒子說他上了歲數(shù),一個人在老家照顧不方便,小兒子在廣州寫信回來也不讓回老家。這樣他只好留下來。
2
天黑下來不久,四處的鞭炮聲便接二連三地響起來。這里雖然是城郊,人口密度也比較大,樓房一幢挨著一幢。鞭炮聲便響得如同炸豆子,這家響了,那家馬上響起來,有時是幾家同時響起來。楊延德這時便感覺身子如同被炮聲抬了起來,其它什么聲音都聽不到了,只有噼噼啪啪的鞭炮聲。楊延德心里很煩悶,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廚房里兒媳婦正和兩個兒子忙著做年飯,他也插不上手,電視也看不成,只好一人來到陽臺上。
雪還在下著,不時有一片大雪花斜飄過來,落在楊延德的身上。他靜靜的立著,看四周人家放鞭炮。他們租的是頂樓,四周一切看得很清楚。楊延德看著一家接著一家把長長一桿子炮燃著。楊延德突然感覺這年過得這么沒意思,過個年,不就是放放炮,吃吃年飯嗎!別人高興,人家有理由,人家有房住,有錢花,他呢?他們租的是人家的房子,可憐一家人就只靠大兒子一人掙工資,這日子怎么過得下去?臘月二十,小兒子楊小歲從廣州回來了。他原希望小歲會帶回來一些錢,可是小歲手一直很松,現(xiàn)在又談著對象,不僅沒帶錢回來,而且還伸手向他要錢,說是正月間要到對象家去給未來的岳父拜年。他很生氣,當(dāng)時就把小歲罵了,結(jié)果這幾天小歲一直陰沉著臉不跟他說話。他和小歲晚上睡一室,小歲要么晚上跑到朋友家睡,要么和他睡一張床上,對他理也不理。楊延德知道小兒子一直生著他的氣。小兒子當(dāng)年考上高中,家里供用不起,沒叫上,這多年一直對他耿耿于懷;今年他又罵了他。楊延德心里想想,實(shí)在感到有愧,可是有什么辦法,他只有那么大能耐,要恨就讓他恨吧。
楊延德在陽臺上不知立了多久,感到周身發(fā)冷,正準(zhǔn)備回去,小孫子來叫他了,小孫子捏著他的手說:“爺爺,爸爸叫你吃飯。”
楊延德被小孫子拉住手牽到餐廳,這時桌上已經(jīng)擺滿了菜。小松讓他在上席坐了,他緊挨著他右座坐了下來。小歲本應(yīng)坐在他的左邊的凳子上,可小歲故意不坐,而在他哥下手下坐了。楊延德心里不愉快,連忙把小孫子拉到旁邊坐了。兒媳婦就坐在孫子的旁邊。
一家人坐好之后,小松把白酒、甜酒都打開,把杯子、盅子都添滿了,然后他端起酒盅說:“過年了,咱們?nèi)腋梢槐?rdquo;楊延德便端起酒盅,一家人在一起碰了一下,然后喝了。
喝了酒,便開始吃菜,雖然今年物價(jià)高,但小松還是還買了不少菜,雞、鴨、魚、蝦都有。楊延德在心里很感激大兒子,是他讓他們過了這樣一個豐盛的年。楊延德不停地給孫子夾菜,讓他好好吃。可孫子就是調(diào)皮,菜吃不了幾口,要么跑到陽臺上放炮玩兒,要么去看別的人家放煙火。
小松給他敬了兩杯酒,祝他新的一年健康長壽,他高興的喝了。小歲礙于情面,也向他敬了兩杯酒,他也喝了。他這時已經(jīng)喝了十幾杯了,心里開始發(fā)熱。乘著酒興,他想不如把心里有些話都說出來,都是一家人嘛,不然心里都一直疙瘩著。
楊延德為了把話說出來,主動提出來他們父子三人共同飲兩杯酒,他祝他們在新的一年順順利利。兩個兒子也聽話,都把酒端起來喝了。
一坐下,楊延德便對小兒子說:“小歲,前幾天為父的罵了你幾句,是我的不是,希望你能諒解。”
小歲說:“你說這話就見外了,當(dāng)父的教訓(xùn)兒子是應(yīng)該的,怪就怪在我生錯了地方。”小歲嘆了一口氣。
楊延德希望這個時刻小松站出來說小歲兩句,他怎么說話呢!什么生錯了地方?他這不是在恨他嗎?他盼望小松給當(dāng)?shù)艿艿呐u兩句。有些話一說通,也就沒什么了,父子之間,不能一直有什么東西硌著。
可是小松沒有說他弟弟,反而和小歲劃拳喝酒。他們劃劃,喝喝。這時弟兄倆的話便格外的多起來,小歲擺他的苦惱,小松說他的難處。小歲說他現(xiàn)在身無分文,工作沒工作,房子沒房子,對象看不起他,同學(xué)看不起他,說不定對象哪天就會跟了別人。小松說他現(xiàn)在雖然有一個破工作,可是工資低得可憐,要錢沒錢,要后臺沒后臺,升官無望,發(fā)財(cái)無望,別的不說,就連一套房子,一輩子也買不起。倆人的話越說越多,心里的不滿越來越大。楊延德聽得出來,兩個兒子都是在把話說給他聽。楊延德勸了他們兩句,讓他們少喝點(diǎn),生活緊張就緊張過,世上可憐的又不止他們一家?墒莾蓚兒子根本不聽。
小松已經(jīng)喝得脖子都紅了,他看著他說:“我看世上可憐的就只有我們一家人了,你看我們單位,十幾個人,人人都有房子,有存款,有的一家好幾套房子。人家一畢業(yè)分配工作,父母就給準(zhǔn)備好了家業(yè),哪像我這么可憐。”
小歲也說:“我上初三時在班上一直學(xué)習(xí)占第一,結(jié)果高中沒上上,你看看現(xiàn)在,那時學(xué)習(xí)比我差遠(yuǎn)了的同學(xué),人家哪一個不是有了好工作,成立了好家庭。我可憐,連一個打工的對象都說不到手。”
兒媳婦聽到這弟兄倆在訴苦,也訴起了苦,她說他們系統(tǒng),有好些人因?yàn)橛猩鐣尘埃聧徢岸几牧诵,只有她可憐的坐以待斃。
三個人你一句我一句,跟說臺詞似的,楊延德幾乎都坐不下去了。他真想拍屁股走了算了?墒窍胂氪竽耆,他還是忍了。
小松和小歲似乎覺得這樣喝著酒,說著氣話很舒服,他們喝干了一瓶白酒后,又打開了一瓶。仍然接著劃拳,喝酒,訴苦。
楊延德想不到兩個兒子會這樣,他不明白他們?yōu)楹我@樣,是他們心里有氣無處瀉,還是想故意氣氣他?他克制著自己,耐著性子讓他們把每一句話說完;耐著性子,吃了最后一口飯。
吃了飯之后,一家人都到客廳里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蛷d面積很小,一家人坐在一起很擠——但是擠擠也能坐下,要是心里高興,全家一起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是多么幸福的事?墒莿偛疟锪艘欢亲託,楊延德坐在哪里,簡直跟坐牢一樣,而且兒媳婦在給大家端茶水時,故意不給他端,只給小松、小歲一人倒了杯水。
楊延德的淚水悄悄的從眼角溢了出來。電視上的畫面仍然很熱鬧,一群年青人穿紅著綠,唱呀跳呀的,楊延德坐不住了,他說:“我嫌吵人,我出去走走,你們看吧。”
說罷,他就起身。兒子、媳婦都沒說什么,孫子要和他一起出去,被他媽媽拉住了。
楊延德心里很悲哀,當(dāng)他拉門的時候,兩個兒子誰也沒對他說一句話。
3
楊延德流著眼淚從六樓下到一樓。他走的很慢,他希望在他下樓梯的時候,兩個兒子,或者兒媳婦打開門招呼他一聲,讓他回去,要么叮嚀他不要走遠(yuǎn)了,早點(diǎn)回來,這樣他的心里也好受些,畢競今天是大年夜?墒,家里沒有一個人出來和他搭一句腔,他們就這樣放心他們的父親?他們不怕出了什么事?他們的心就這樣硬?
楊延德走到院子的時候,看到房東正和他家的小孩在院子里放鞭炮,見了他,主人熱情地向他問好,并給他敬了一支煙,邀請他到他家里去坐坐。
楊延德說屋里太悶,他想出去走走。
“外面雪厚,路上走路要小心。”房東叮嚀他。
“知道。”他說,他感到鼻子發(fā)酸,連忙走了。
這幢樓房的前后左右都是樓房,有二、三層的,有五、六層的,這里是縣上的新開發(fā)區(qū),凡是有錢的,都可以在這里買地皮蓋房。楊延德看到一個個大門上掛得一對對紅燈籠時,不禁感慨,年還是給有錢人過的,有錢人吃住不憂,大年之夜能盡情享受天倫之樂;而沒錢人,像他,過年就是過難,兒子兒媳婦們飯桌上說的一些話,就是對他的聲討和怨恨。
天上的雪雖然小了,但是還沒有停,零零稀稀的,一片,一片,往下落。地下的雪積得很厚,一腳下去,雪已經(jīng)圍住了腳脖子。冷風(fēng)一陣一陣地刮著,雪上了凍,踩在雪地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楊延德忍受著刺骨般的寒冷,一步一步朝前走,他也沒有明確的目標(biāo),他只想到?jīng)]有人去的地方去。夜空中不時發(fā)出一聲鞭炮的爆響,有時是一團(tuán)五顏六色的煙花。夜顯得更加靜寂,他聽到自已的腳步踩在雪上發(fā)出的沉重的嘆息聲。
楊延德很后悔到城里來,也許命中注定他只能在大山溝里,老家野豬嶺才適合他,累了睡,餓了吃,煩了,就去干干活。而在這里,吃的是別人的,睡的是別人的,煩了,他就什么也沒辦法,只好像現(xiàn)在這樣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雪地上走路。
楊延德已經(jīng)走了很遠(yuǎn),距他們租房子的地方,大概已經(jīng)有四五里地了,路幾乎看不到了,四下都是模模糊糊隱隱約約的白。他是一個害羞和自尊心極強(qiáng)的一個人,剛才,他一直擔(dān)心有人瞄見了,不敢放聲哭,現(xiàn)在,到了這沒人的方,他才徹底放任了自己的情緒,放聲大哭起來。
老漢開始是站著哭,由于渾身抽搐,眼淚太多,哭著哭著,他就蹲了下去。他是那么傷心和絕望,他有一肚子話要說,一肚子苦水要倒,可是對誰說?向哪倒?他唯有哭了。
女人死的時候他沒有哭,那時他才三十多歲,女人一死,他一下子感到了責(zé)任的重大,即使再悲傷,眼淚也一滴也流不出來。
在含辛茹苦撫養(yǎng)兩個兒子,尤其是供養(yǎng)兒子小松上大學(xué)時他也沒有流淚,那時多困難呀。為了擠出每一分錢寄給兒子,他硬是省吃節(jié)用,把辛苦掙來的每一分錢都摳下來。那幾年,一年到頭吃不上一頓肉,喝不上一口酒,就連煙他都戒了。他那時的希望就是把兒子供養(yǎng)出來,就是累死累活他都心甘情愿。
現(xiàn)在兩個兒子都長大了,他應(yīng)該松口氣了,他們卻說這沒有那沒有,羨慕別人有房子有錢花,怨恨自己生錯了地方。他們都沒有想想,那時他們的媽媽才去世,別說選擇家庭了,活下都不易呀,他硬是又當(dāng)?shù)之?dāng)娘,辛辛苦苦把他們拉扯大,還供養(yǎng)他們上學(xué),他只有那么大能耐,他能咋?
楊延德越想越難過,越想越委屈,他感到有一把刀子在心里剜著。
他大約哭了有一個小時才停住,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雪什么時候已經(jīng)下大了,他的身上到處都落著雪。他站了起來,感到腿肚子發(fā)麻,渾身發(fā)冷。他想天已經(jīng)很晚了,應(yīng)該往回走。
楊延德把身上的雪抖掉,轉(zhuǎn)身往回走。這個時候夜更靜了,地上的雪也更厚了。剛才走的腳印子已經(jīng)被落雪蓋嚴(yán)了。不過,他的心情倒平靜了許多,輕松了許多。在往回走的時候,比來時的速度快了。正走著,他發(fā)現(xiàn)前面一個黑影子,好像一個人,他想肯定是兒子小松不放心他,來叫他了,可是走近才看清,原來是路邊停的一個攪拌機(jī)。楊延德才知道自己想錯了,兒子怨恨著他,他們哪里會來叫他,既使他在外面呆一個晚上,他們也不管不問。奇怪的是,他這時候并沒生氣,反而感到一陣輕松——他想,也許是兒子做的對,他們應(yīng)該恨他,怨他,誰讓他沒本事?別人的父母都給自己的兒女備下了房子、錢票子,他卻什么也沒有給他們,他真是一個沒用的父親,一個不該活下去的父親。
當(dāng)“不該活”這三個字在他腦子里產(chǎn)生的時候,他馬上感到一陣安慰,他想,也許他早都應(yīng)該有這樣的歸宿了。女人已經(jīng)去世二十多年了,他應(yīng)該早點(diǎn)與女人相見。一想到這里,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動力激動著他,一雙無形的雙手推著他。他感到自己腿一下子有勁了,不用使力,速度便飛一樣的快。在路過一間臨時工棚時,燈泡亮著,燈泡下不知是誰放了一根長尼龍繩,那根繩子異常清晰地印在他的頭腦中。
4
楊延德很快走到租房子的地方。大門虛掩著,他一推就開了。可是院子里很安靜,這家人都睡了,唯有他們掛的一對紅燈籠還亮著。楊延德上了六樓,開了門。他以為他們都睡了,可是他們沒有,他們都在小松的臥室里打牌,話語時不時從里面?zhèn)鞒鰜怼?/p>
楊延德?lián)Q了鞋,走進(jìn)自己的臥室,把燈亮著,有好長時間,他的頭腦里一片空白,他靜靜地立著,不知是在想什么,還是在等什么,——可什么也沒發(fā)生,那邊沒傳來任何其他聲音,他們?nèi)栽诟吲d的打牌。
眼淚又想往出鉆,但讓他堅(jiān)決給控制住了,他叮嚀自己不能再流淚了。他這時從身上摸出了平時攢的一百塊錢,臘月間他才把幾十張零錢換成新的百元票子,準(zhǔn)備過年時當(dāng)作孫子的壓歲錢。他把錢掏出來卻不知道怎樣送給孫子——他是不想見他們了,可他也不想揣在身上,他還要錢干什么?正想著,他看到床頭桌子上放的一疊卡片。這是兒子小松平時教孫子認(rèn)字買的,上面是一些詩和圖畫。剛好面上一張是一個叫孟什么寫的詩,畫面是一個老母親在燈下縫著衣裳,旁邊站著背著行李要出遠(yuǎn)門的兒子。旁邊寫著一首詩,這首詩寫的真好: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bào)得三春暉。
他把錢放在這張圖片上,又用一支鉛筆在上面壓住,他祝愿孫子不像他的父親怨這怨那,希望他將來什么都有,快快活活地生活。
錢一放好,他馬上扭身就走,在經(jīng)過客廳時,他擔(dān)心他們會發(fā)現(xiàn)他,或者阻止他,但是沒有,他們依然在安心地打牌。他便輕輕擰開門,走出去,又輕輕地關(guān)上門。
5
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四下沒有一點(diǎn)聲音。楊延德腦子里什么也不想了,徑直朝那間工棚走去。在經(jīng)過一幢房子時,房檐下臥了一條老狗,那狗見了他,使勁兒汪汪了兩聲,他沒有理,腦子里現(xiàn)在唯一想的就是那根繩索。
好了,他終于走到了,那根繩子仍在,象是誰提前給他預(yù)備好了似的。工棚是用磚砌的,還有橫梁,也好像是人家給他備下的。過年了,這些工人都回家了,他現(xiàn)在剛好能借用一下。
楊延德把繩索拿起來,在橫梁上挽了一個環(huán),他測試了一下,上下高低正合適,便從工棚找了幾塊磚,踩上去,然后把脖子套上去。透過燈光,他看到外面的雪像水簾子一樣,密密的,有幾片大雪竟然飛進(jìn)了工棚里。他心里說,好呀,真安靜,腳用力一蹬,他聽到了腳下的磚垮塌時發(fā)出的聲音。
天地間顯得更加靜寂,只有落雪發(fā)出的蔌蔌聲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