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七)
對于丈夫二賴的瘋狂,田翠沒有反抗,沒有躲避,聽之任之。身子都交給二賴了,屬于二賴了,他想怎么辦就怎么辦好了,自己無權(quán)干涉,就像送給朋友的錢,朋友怎么花是朋友的事。用身子報答男人是女人最隆重的最好的方式,也是最沒辦法的辦法。田翠希望用身子換來丈夫的寬恕,求得丈夫的原諒,也希望用身子證明自己的貞潔。二賴的喘氣與身子的強烈扭動,形象地說明著二賴的快感,而且還成正比例,快感越是強烈,身體越是活潑,把身下的身子揉搓得如一團面了。田翠咬緊牙關,忍受著身上的身子的野蠻,再苦再痛不叫一聲,就像多年來忍受別人的冷漠一樣。沒想到,享樂之后的衛(wèi)紅苗不但沒有原諒,反而變本加厲了。田翠再次辯白,把幾乎滾瓜爛熟的幾句話重述一遍。
去你媽的吧,老子根本不信你那一套,騙鬼去吧!二賴懶得聽裸女啰嗦。大衛(wèi)莊的風云人物豈是三言兩語就能騙得的?二賴抬起一腳把人人不齒的裸女踢下床,滾!滾蛋!二賴嘹亮的怒吼充滿整個窩棚,還從縫隙里溢到了外面,讓外人欣賞呢。
一絲不掛的裸女被拋到了土地上,噗一聲,如一床棉被落下來,沒有驚天動地,也沒有震耳發(fā)聵,就像普普通通的一件東西一樣,還不如盤子落地引起的驚動大。田翠殘存的一線希望徹底破滅了,田翠最后的一片精神家園被粉碎了。田翠還希望什么?還等待什么?前面的路一目了然了,田翠知道這條路的盡頭在哪里。
田翠站起來,還沒有忘記為裸光的身子胡亂套上兩件衣服。在最后的人生道路上,田翠不想讓別人看到裸女的廬山真面目,似乎這樣就可以洗刷自己的冤名,可以為裸女的稱呼平反昭雪,澄清事實了;艁y中,裸女套上的是怎樣兩件衣服呢?一條自己的褲子,一件丈夫二賴的上衣,都是黃軍裝,一樣的規(guī)格一樣的品牌,黑暗里是分不清的。田翠沒穿內(nèi)褲,沒穿鞋,這兩樣不重要,無關大局,與自己的身子無關,與外人無關。田翠草草裹上遮羞布以后,奔出去了,赤裸的雙腳不知被什么東西硌了一下,出了血,一定很痛,但田翠沒感到,一心去做大事情的田翠,怎么在乎這個微不足道的小節(jié)呢。
二賴把妻子蹬下床的同時,小腿被田翠滾圓屁股壓凹陷的地方弄潮濕了,弄黏了,很不舒服。這騷娘們還尿床!二賴在心里嘟囔說。二賴為自己的得意慶賀,更為自己的瘋狂提供了有力證據(jù),做了虧心事,怕找她算賬。一個二賴對另一個二賴說。黏乎乎的感覺不好,有些庠,像小蟲子在爬,鬧得鉆心庠,二賴順手捋一把小腿肚,像拈死一只蚊子一樣的舉手之勞,不過,二賴還是感到了異樣,尿和水一樣,沒有黏性的,捋一把就干凈了,蹤跡全無,但二賴沒有把小腿的黏與庠捋掉,兩種感覺還在,二賴又重重地擦一把,湊到鼻孔前嗅嗅,有股腥味,血的腥味。他媽的,這娘們的尿真難聞,二賴閃過不屑一顧的念頭,女人的尿比男人的尿更難聞,第一次接觸女人的二賴這樣認為,像是重大發(fā)現(xiàn)一樣。二賴飄飄然了。
從大姐墳上磕磕絆絆奔回村子里的田翠,拋開了身上的包袱,渾身輕松。娘死了,娘解脫了,爹死了,爹解脫了,大姐死了,大姐也解脫了,他們到了另一個世界,不在這個世界受苦受難了,撇下田翠還在受苦受難,做著垂死的掙扎。娘主動選擇了死,爹主動選擇了死,他們對死感情深厚,情有獨鐘,死神拯救了他們,把他們從苦海中超度出來。人一死一切都不存在了,屈辱,怨恨,痛苦,煩惱作鳥獸散。爹和娘是明智的,是積累了豐富人生經(jīng)驗后的上乘之選。大姐積累了一定經(jīng)驗后,也追隨爹娘去了,田翠相信,大姐也是主動去死的,至少也是不愿意從洪水中逃出去的。一定是這樣的,他們是田翠學習的榜樣,是田翠效法的楷模,用實際行動為田翠指引著前進的方向。田翠真后悔在洪水中為什么要拼命掙扎。逃出了那一場洪水,卻把命留在了這一場洪水中。這一場看不見的洪水遠比那一場洪水更兇猛,即使水性再好,勢單力薄的田翠也逃不出去?床灰姷暮樗畷r刻追隨著田翠,田翠到哪里,洪水尾隨到哪里,田翠爬多高,水有多高,即使爬上萬仞高山,也阻擋不住洪水吞噬田翠的腳步。在這場戰(zhàn)斗中,田翠注定是失敗者。只有失敗,別無選擇。
田翠在大姐的墳上痛哭流涕,把一肚子苦水傾倒干凈了;氐酱遄,田翠還有一個心愿,田翠要向李大嬸告別。李大嬸與田翠非親非故,但李大嬸卻是田翠最感激的人,只有李大嬸為她這個裸女說過公道話。那天,村里一些不明事理的小姑娘,學著別人的樣子,追著田翠裸女裸女的叫,被李大嬸聽到了,訓斥一頓,小姑娘一溜煙跑了。這已經(jīng)足夠了,足以讓田翠用生命來報答。田翠在與爹娘大姐會合之前,必須向李大嬸道謝,這是責任,是最后的心愿,是最后的留戀,是通向天堂的必經(jīng)之路。每個人走向天堂的路徑是不一樣的,田翠走向天堂的路必須這樣,不然不會心安理得的。嘣嘣,田翠敲敲李大嬸家的窩棚,響聲不大,在闃寂的夜里卻分外響亮。夜鳴蟲們斷子絕孫了,沒有了低聲鳴唱,沒有了如泣如訴,更顯得這窩棚發(fā)出的聲音難能可貴,唯我獨尊,像是靜謐深山里雄獅的一聲怒吼。李大嬸用夢魘般的囈語回應,誰。俺,——田——翠。噢,干啥,有事嗎?李大嬸還沒有聽出來是誰。俺,俺——田翠羞于說出口,田翠要等李大嬸開了門悄悄說,隔著窩棚說話太現(xiàn)眼了,和在集市上訴說見不得人的事沒有區(qū)別。田翠不愿這樣,怕別人注意,怕拋頭露面,那不是田翠的作風,尤其不是田翠現(xiàn)在的作風。哦,是翠兒呀,有事明兒說吧,明兒還要出早工挖水渠,先回去睡吧,啊,忙一天了,怪累的。李大嬸不知道睡多久了,而且還想睡下去。田翠再鼓不起勇氣伸手了,田翠從不強求別人。起風了,初冬的風格外刺骨,不是因為風本身冷,而是人還沒有完全做好越冬的準備,沒有裹上厚厚的棉衣。田翠更感覺冷,從里到外,從心到身。不放過任何機會的寒風,從田翠寬大的衣服縫里,從赤裸雙腳的褲管里,不要命地住里鉆,爭先恐后,前仆后繼。
田翠默默俯下身,咚咚咚,朝李大嬸的窩棚磕了三個頭。李大嬸不知道不要緊,只要田翠這樣做了,就心滿意足了,心安理得,就沒有遺憾了。
了卻一樁心愿,田翠心里又踏實一點兒,走的決心更大一點兒了。
田翠來到皂角樹下,田翠要從這里去尋找娘。娘是從這里登上天堂的,善良的皂角爺不但為村民遮風避雨,庇護子孫,還為娘走向天堂做通天梯,鋪路搭橋,真是難得。皂角爺?shù)娜~子已經(jīng)被秋風剝光,只有零星的幾片,隨風搖曳,瑟瑟抖動,勢單力薄的樣子,沒能制造出聲音,只見形不聞聲。沒有月光,只有幾束星光,從樹杈間播下來,幽幽的,顫顫的,透著藍色光芒,陰森可怖。田翠把目光放到懸掛娘的那根枝杈上,娘的身影一下子跳了出來,娘穿的還是走時的一身灰布衣服,頭發(fā)還是花白,臉還是滿面愁容,離開了這么多年,娘的面容一直沒變,那時的形象永遠定在田翠的腦海里了。娘走了以后,再沒受過批判,沒受過折磨,沒受過凌辱,娘沒文化,但娘有智慧,娘把爛攤子摞給了爹,爹又多遭了幾年罪,把小女兒田翠打發(fā)出去了,完成了娘交給的任務后,爹也受夠了,厭煩了,便去與娘廝守去了。無疑,娘的選擇是明智的,正確的,娘用實際行動昭示著田翠。娘在天堂里為田翠指引著前進道路。
田翠爬上皂角爺,把從李大嬸門前揀來的半截麻繩搭上樹枝,娘的那根樹枝,系上兩個扣,一頭活扣,一頭死扣,系好了,蹦下來,又用手拽拽,驗證一下是否結(jié)實,牢靠。這很關鍵,拴不結(jié)實,頭一伸進去,就要墜下來,達不到目的還挨痛。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田翠又一次仰起頭望望天空,望望朝她眨眼睛弄鬼臉的星星們。星星們勾起了過去的時光,忽然想到了肖五類,想到了和肖五類共同度過的兩天兩夜。
那兩天兩夜是田翠一生中最幸福最心情舒暢的時光,沒有歧視,沒有白眼,沒有冷漠。但是,幸福是以痛苦為代價的,為了那兩天兩夜的幸福,田翠要用生命來償還。這代價未免太大了。田翠曾動過去找肖五類的念頭,期待他為自己洗刷不白之冤,但這念頭一露頭,就被狠勁地摁下去了。田翠不敢去找肖五類,害怕同男人接觸,落下把柄,更怕此地無銀三百兩,到頭來,沒洗掉冤屈,又要蒙上新的罪名。田翠已經(jīng)怕了,徹底怕了,唾沫能淹死人,這是老祖宗留下的一條真理,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不知道肖五類現(xiàn)在怎么樣了,過得好不好,肖五類不會忘記她田翠的,不會忘記那兩天兩夜的。田翠有理由相信,那兩天兩夜在田翠的一生中是濃墨重彩的一筆,是風光無限的一瞬,在肖五類的人生中,也不會輕描淡寫,輕易抹殺掉。田翠滿足了,孤苦伶仃的田翠還企盼什么?還能企盼什么?田翠遙望星空,腦海里波濤洶涌……
別了,肖五類。
別了,爹娘,大姐。
別了,李大嬸。
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