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迎風的笑靨已不再美麗；
當，溫柔的話語都已沉寂。
月，孤獨地照著，
晚風，平然輕起。
（一）
我抬眼看著櫻畫明亮的含著笑意的眸子。星空下，她戴著花環(huán)的長發(fā)瀑布般地沿右臉垂下，像極了一座活了的半透明的美麗雕像。
月亮女神大概也不過如此吧！我想。
“櫻畫，為什么一旦人生猶如箜篌一樣，只在撥動時發(fā)的出聲響，生命就不如在平靜中逝去呢？”
櫻畫怔了怔，微笑，不語。她明白的，我看過她的記事本。
“櫻畫，什么是箜篌呢？”
櫻畫依舊微笑著。她伸手撫了撫緊貼在她大腿上的我的臉龐，一種癢癢暖暖的感覺立刻傳遍了我的全身。我喜歡這種親昵的感覺，于是，滿足地翻身平躺在夜幕下，理所應當?shù)厝螜旬嫀臀依砬迳w了一臉的發(fā)絲。
的確，櫻畫能做到的，也只有微笑而已了。
櫻畫沒有說話的能力。換句話說，她是個啞女。
我曾經(jīng)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跑去求族里的魔術(shù)師 ， 求他像從空空的盒子里拿出各種可愛的小鳥一樣，讓櫻畫的喉嚨發(fā)出聲音來。魔術(shù)師先是瞪大了眼睛看著我，繼而哈哈大笑。我怔怔地看著他笑到彎了腰，然后好不容易忍住笑告訴我：他做不到！
我還曾小心翼翼地繞過爬滿了奇奇怪怪的樹藤和令人作嘔的細蛇的樹林，去找那看一眼就會讓我瑟瑟發(fā)抖的巫師。巫師用他閃著綠光的眼睛盯著我，許久，才似笑非笑地問：
“那么，你愿意把自己的舌頭割下來給櫻畫嗎？我的小姑娘。”
我看著巫師詭異地有些冰冷的目光，傻傻地說：“我愿意！”沒有人會了解，我多么渴望我親愛的櫻畫可以像平常人一樣地說話、歌唱。櫻畫是如此的美麗，她的聲音也應該是動聽的！我堅信。
巫師驚訝地看著我，直到確定我不是在開玩笑。他搖了搖頭：
“你走吧，我不能這么做。”
不能？為什么呢？
（二）
我的家族在一座被族人稱為佑生山的山腳下。 據(jù)說， 山的原名不叫“佑生” ，只是， 當幾百年前，一個因戰(zhàn)亂而舉族遷移的家族來到這里時， 靠著山腳下一個石洞的庇佑，躲過了暴雨的襲擊。族人們一致認為這是日月真神的旨意，給他們一個受佑護的地方。于是， 便在這里住了下來。而這座山，也由此得名：佑生。
這便是我的家族。而我的父親，正是族里的現(xiàn)任族長。
父親渴望我是個男孩， 這是我所知道的。這也是母親告訴我為什么父親在得知我是個女孩之后就轉(zhuǎn)身離開的原因。 父親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在他離世之后繼承他的位置，而這在族里，我，一個女孩，是絕對不可能被允許的。
母親是善良的，卻并不很疼我。 她總是撇下我一個人呆在我那寬敞地有些空蕩的木屋里，去幫父親處理族里女人間的瑣事，做他背后的女人。 于是，就在我看著木窗旁的綠藤一天天爬上窗棱的時候，櫻畫來到了我的窗前。
櫻畫是族里的圣女， 這也是我所知道的。 而那個時候， 我卻不明白美麗的她為什么不開口和我說話。于是，我撅著嘴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窗口。好久，我以為櫻畫離開了， 便順勢坐在地上哭了起來。我喜歡流淚的感覺，那會讓自己的心情舒服許多。可是，母親告訴我： 眼淚是不吉利的，是比一種比詛咒還要可怕的詛咒，會給家族帶來不幸與災難。所以，族里的孩子長到7歲，便不允許再流淚了。否則，就會受到族規(guī)的懲罰。
哭著哭著，我居然閉眼睡去了。再醒來，已經(jīng)躺在了櫻畫的懷里。 她幫我梳理好了滿頭亂糟糟的頭發(fā)，還在上面戴上了一個小小的美麗的花環(huán)�？吹姐~鏡里自己的面孔，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 原來自己也可以這樣地美麗。
我轉(zhuǎn)身看著櫻畫， 看著她暮色里帶著笑意的眼睛， 又一次哭了起來。 眼淚是比詛咒還要可怕的詛咒，我知道�？墒�，我相信，再怎么惡毒的詛咒也傷害不了櫻畫，她是月亮女神的化身，是圣女。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認定了櫻畫是惟一一個能夠陪著我，愿意疼我的人。
可是，我一直都知道：我可憐的櫻畫，她是個啞女。
（三）
第一次了解父母對我的疼愛，是在我9歲的時候。那一年，善良的母親終于不敵長久以來的勞碌，重疾在床。那些日子，父親和我陪著母親，櫻畫陪著我， 寸步未離。一個殘陽如血的下午，母親突然睜開久合的眼睛，出神地看著我頭上每天都在更換的花環(huán)，說：“囡囡，以后你 ……不叫蘭箏 ……了 ，改……叫溪葉，好……不好？月神娘娘……托、托夢告……訴我：如果女孩子 …… 可以…… 擁有草木一樣……頑強的……生命力，那么，就會得到……她……的佑護……”
我呆呆地站著，直到父親伸手拉我的衣襟，才下意識地點了點頭。母親微笑著，安詳?shù)亻]上眼，睡去了。
我將母親的頭輕輕地抱至胸前，淚水隨即流了下來。按照族里的規(guī)定，我早已到了不被允許流淚的年齡。而那一刻，所有的人，包括向來嚴肅的父親在內(nèi)都沒有阻止我。我知道，這一次，母親是真的離開了。
父親走到我身邊，將我的頭抱到了他的胸前———就像我抱著母親的樣子。我抬頭著看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的威嚴中竟隱含著掩飾不了的憐愛與痛楚�；蛟S，父親真的開始變老了，老到已經(jīng)無力或者是不愿隱藏自己的情感，老到可以放下成見去撫摸一個打從出生就被自己棄置一旁的孩子的發(fā)絲了。
回頭看看櫻畫，她的眼里早已沒有了笑意。
（四）
櫻畫有一把豎式箜篌，七根弦的那種。
那天夜里，當我確信父親已經(jīng)熟睡，繼而躡手躡腳地爬窗子溜進櫻畫的木屋的時候，已熄滅了的油燈突然亮起。順著光源，我生來第一次看到了那把被櫻畫包在懷里的古銅色的箜篌。櫻畫微笑著點了點頭，示意我坐到她的旁邊。然后，隨著櫻畫纖長手指的來回撥動，一種似乎來自遙遠天際的美妙聲音將我?guī)肓藟艋冒愕木辰纭Ｄ鞘且环N生平從未領略過的暢意與綿延。飄忽在渺然的歌聲里，我看到了那晚的月亮——
——好大、好圓……
那年，不，從那天起，我12歲了。
似乎為了彌補過去愛的虧欠，9歲那年以后，父親對我的關心到了無微不至的地步。這反而讓已經(jīng)習慣了孤單的我有些不知所然。父親卻以為我走不出失去母親的陰影， 愈加地疼惜我了。也正是這種疼惜與憐愛，讓我認識了落木。
（五）
落木是無意間來到我們的族地的。那是一個烈日臨空的正午，當被荊棘劃得遍體鱗傷的落木汗流滿面地出現(xiàn)在我和櫻畫面前的時候，我們驚呆了。我們拿出食物和水，驚奇地看著他狼吞虎咽地吃下，再看著他擦干雙手，不好意思地站起身，說：
“我叫落木。”
落木的到來帶給了我和櫻畫前所未有的新奇與快樂。 他知道太多我們聞所未聞的事情。 那些日子里，看著櫻畫那我熟悉了的微笑的眸子里一天天有了興奮的色彩，我暗自決心：要不惜一切代價留住落木�？墒�，美好的事物似乎總也不能長久，這種快樂最終還是被打破了。族里的長老們不允許外人破壞族里的平靜，堅持要落木離開。我知道，那意味著我親愛的櫻畫眼中剛剛?cè)计鸬墓饬猎谝凰查g內(nèi)又將被熄滅。于是，我跪在長老們與父親面前，吻他們腳前的地面，然后，顫抖著聲音撒了生平第一個謊：
“讓落木留下吧！他……他能治好櫻畫的啞疾。”
看著落木和櫻畫驚奇的目光，看著長老們與父親狐疑的神情，我又一次在沒有得到允許的情況下流下淚來：“ 父親，我無法用自己的舌頭從巫師那里換取櫻畫的歌聲， 那么，請您幫我留住她眼中的光亮，給她一個開口說話的希望，好嗎？”
父親在我身邊跪了下來， 憐愛地撫去了我臉頰上的淚珠。 沒有回頭看那些長老，點了點頭。這一刻，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父親無止的愛，也第一次在父親抱著我的時候，心里充斥著欺騙他的內(nèi)疚。
落木真的是一個神奇的人，他能用櫻畫那七根弦的箜篌奏出許許多多不同的、連櫻畫也撥不出的美妙樂聲來。更加令我驚奇的是：落木居然真的治好了櫻畫患了多年的啞疾！仿佛做夢般地，我聽到了櫻畫那激動地有些顫抖的聲音，快樂地幾乎昏死過去。也許，母親的賜名真的帶給了我月神娘娘的庇護，讓我不用在對父親的愧疚中度此一生。
（六）
15歲那年，我知道了父親渴望我是個男孩的另一個原因：族長的兒子可以在族長百年之后繼承父親的位子，而作為族長的女兒，除非她能在17歲之前嫁人，否則，就會在17歲生日之際被迫成為又一任圣女。而一旦成為圣女，便意味著從此脫離了步入正常人生活的可能，注定孤獨一生。我突然之間不再渴望長大，也突然感到：我親愛的櫻畫，她依舊是個可憐的人。
父親沒有兒子，族長的位子注定要傳給別人；我是父親惟一的女兒，也注定了必將成為圣女，孤獨一生。
我最終還是后悔留下落木了。那天，我驚奇地看著落木被五花大綁地帶到族里的祭祀堂內(nèi)，后面跟著的，是面容平靜的櫻畫。然后，長老們一臉嚴肅地斥責落木與櫻畫不知恥的罪行，斥責落木——一個外來人，不該破壞族里的寧靜，引誘圣女走向萬劫不復的罪淵。繼而，長老們又指著堂前諸多的靈位，斥責櫻畫不該違反族規(guī)，損壞歷久以高潔的圣女形象……櫻畫安靜地站著，平靜的神情出乎我的意料。
許久，我終于弄清楚了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是的，落木帶給櫻畫的快樂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櫻畫是美麗的、善良的，難道要她為了族人眼中的“圣潔”，真的脫離塵世，孤苦一生？
櫻畫無怨無悔的態(tài)度激起了長老們的憤怒。他們揮動著手中神圣的法杖，要落木和櫻畫在族人的拳腳中受到懲罰。我發(fā)誓我想幫落木、想幫櫻畫，然而，父親緊緊地拽著我的胳膊：“沒用的。當初留下落木的人，就是你和我��！”
落木和櫻畫在族人們的腳下躲閃著。終于，落木跪在長老們面前，懇求他們放他離開。落木說，他可以放棄櫻畫，放棄幾年來的感情，只求長老們讓他平安離開……我看著櫻畫，看著她無悔的平靜在落木瞬間的言語中被擊潰、褪散；看著一種透明的液體在她的眼眶里打著轉(zhuǎn)，卻始終沒有落下來……
落木平安離開了，是緣于長老們的慈悲為懷，而櫻畫卻日漸消沉。長老們沒有罷黜她圣女的稱號。我知道，那時因為準圣女——我，快滿17歲了。
（七）
父親希望我嫁人，以此避免成為孤獨的圣女的命運，我搖了搖頭。十多年了，櫻畫那句“一旦人生猶如箜篌一樣，只在撥動時發(fā)得出聲響， 生命就不如在平靜中逝去” 帶給了我太多的思緒和太大的震撼。我不要、也不想為了任何一個原因強迫自己嫁給某一個人，即使我會因此而孤獨一生。
我最終還是做了圣女。櫻畫看著我，眼神憂郁而欣慰。我轉(zhuǎn)過臉，不去看櫻畫復雜的眼睛和父親無奈的神情，向著圣女的屋落走去。沒有人會了解我有多想離開這里，離開這個存儲了我生來所有悲歡的世界。可是，我知道我不能。我離不開父親和櫻畫，而同時，他們也離不開我。
（八）
當幾年后，我敬愛的父親也一如母親般地離去，進入天國的時候，我又一次小心翼翼地繞過那爬滿了奇奇怪怪的樹藤與令人作嘔的細蛇的樹林，去找闊別已久的巫師。我求他，求他施法讓父親和母親的魂魄天國相會。這一次，巫師答應了�？粗讕熓种赶鄬χ南銧t里冒出的青煙中逐漸融為一體的兩個黃色球體，我流淚了。巫師看著我臉上滑落的透明液體，竟異常地平靜。
“你不驚恐地躲開?眼淚是比詛咒還要可怕的詛咒��！”
巫師搖了搖頭，笑著用他略帶青色的手指撫去了我臉上的淚珠，一如當年的父親那樣。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一直以來令我望而生畏的巫師其實并沒有我想像中的可怕。
離開的時候，我突然轉(zhuǎn)身問巫師，問他是否有能力刪去一個人的部分記憶。巫師沉默了許久，說：“帶櫻畫來吧！不過，你必須先得到她的同意。”
一個雪花飄飛的夜晚，櫻畫取出塵封已久的箜篌，要在我的伴奏下跳舞。說實話，我不愿意，我不愿意用落木教我彈奏的音符喚起櫻畫痛苦的記憶�？墒�，我卻沒有拒絕。要知道，這是自那天之后，櫻畫第一次用她好不容易得來的聲音和我說話�。�
櫻畫在飛雪中舞著。我看著她雙手合十，慢慢地托過頭頂，繞一個圈，又移至胸前。那是一種凄楚的美麗。不知為什么，我總感覺有一些什么要離我遠去了，而這一去，會是永別！
櫻畫在接受刪除記憶的前一個晚上交給我一個木匣，上面注明了要我在她失去了那段記憶之后才能打開。
我應允了。
（九）
巫師成功地刪去了櫻畫有關落木的痛苦記憶，她又恢復了往昔的微笑與安靜。而我，在打開木匣的一瞬，也終于明白了，原來在不久前的那個雪夜，我強烈感覺到即將離我而去的，竟是櫻畫曾一度想要得到的聲音！
木匣里，半截干枯了的紅色的舌頭靜靜地躺在七根斷了的琴弦上，觸目驚心的美麗！
櫻畫死了，死在半個月后。巫師告訴我，在她幫櫻畫刪去記憶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知道櫻畫嚼服了慢性毒草。之所以沒有言明，是因為為時已晚，也是因為在他看來，那對于櫻畫，是真正的解脫。
巫師又說，有些東西對于某些人是不能失去的。而一旦失去了，便意味著這個人的生命也將終結(jié)。
是嗎？為什么呢？
巫師點點頭，沉默不語。
櫻畫是善良的，我一直都知道。她善良到直至最后一刻，也要留給我一個最初的、微笑的形象。
我央人做了一排竹筏，讓櫻畫在鮮花的簇擁下隨波流去。是的，櫻畫是月亮女神的化身，她應仍是天上——
——微笑的月亮。
（十）
終于，我離開了佑生山的族地，帶著半截血舌頭和七根斷掉的琴弦，開始了我的旅程。
也許，我會擁有完全屬于自己的生活，然后，在平靜中忘記父親、忘記母親、忘記那彎微笑的月亮……
也許，流浪將永無終止…… |
大校網(wǎng)站
聯(lián)系我們
公安機關備案號：61011602000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