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著秋雨。
“一層秋雨一層涼。”不知父親的身體好點兒了沒有。上周回去，經過父親經營的農資代銷點。駐留的幾分鐘，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瘦削的身形、偶爾的干咳與縷縷的白發(fā)。
燈下思索，心潮起伏，跌宕難平。
八歲時，剛進小學讀書不到一月，我在爺爺家里寫字。在農具廠工作的父親出差歸來，拿出一雙給我買的新鞋。見我高興地忙著試穿，他便隨口問我有沒有考過試。我第一次聽說“考試”這個詞，不明就里，也便沒吱聲。父親連問三遍，見我依然默不作聲，以為我沒考好，便厲聲說：把鞋脫下來，真是個沒出息的東西。
這一幕至今記憶猶新。記得當時委屈的我曾偷偷跑到后山傷心地哭過。多年后問起母親，她告訴我，我七歲的時候，同齡的孩子都去村上的幼兒班上學，惟獨我死活都不肯進去。父親生氣之余拿我沒法，心靈深處頗感失望——他的長子總不會將來是個文盲吧？因而我剛進小學，他就急切地想了解我的學習。
之后，在那班同齡人中，他的兒子始終都以年級第一的成績上完本村小學，升入鄰村高小，考入初中，再以全鄉(xiāng)第二的成績考取縣中。連續(xù)三年是縣三好生，還被評為該年度全鄉(xiāng)惟一的市三好生。倒不是說從那次買鞋事件后的我就懂了去自覺學習，而是害怕再遇到父親嚴厲的聲音，不愿被說成“沒出息”。
十五歲時，我讀初二。正在操場上做操，有人說你父親來了。果然，下操的時候，班主任把我喊到辦公室。父親其時已是農具廠的廠長，工作很忙，個把月不回家是常有的事兒。“他怎會來學校呢？”我在路上揣摩。見到我，父親拿出一件衣服，讓我試穿。天哪，竟是一件皮風衣！“這是我從常州出差買回來的，仿羊皮料子。喜歡嗎？”
我當時真是歡天喜地，拿著衣服一溜煙地跑回教室，在同學們的艷羨中著實高興了好一陣子。要知道這樣的衣服連當時的老師們都沒得穿，更何況我們那些同齡人？于是，更多的時候莫名地想父親出差，因為這樣說不定就有我的驚喜。
其實，父親的關愛并沒有因他很少回家而中斷過。我與弟弟每當見到傍晚時分父親風塵仆仆回家團聚，都恨不得歡呼雀躍。是年除夕，父親欣然提筆，自撰一春聯(lián)：“庭前彩霞西映千秋景，窗后旭日東升萬代福。”因房子門向偏西，此聯(lián)甚合，至今未忘。
十六歲下半年，我進縣城讀高中。高中以后，我的學習除了語文英語之外，一直未令我自豪過。經常是上課的時候就莫名其妙地開小差，想家。想家中忠實的黃狗，稱手的魚竿，疼我的母親。更想周末的時候父親會突然出現(xiàn)在宿舍門口接我。第二學期末，放暑假的時候，同伴們都接的接，走的走，宿舍里頓時空蕩蕩的。我坐在床邊，四叔當兵復員帶回的舊棉紗帳子經母親改制后，雖大小較合，但不透風，更增添了悶熱的氣氛。我瞧著屋外逼人的熱浪，心想，說好父親帶工具來幫我挑那只舊木箱子回家的，怎么還不到呢？
靠近十一點鐘，門外傳來憐愛又疲憊的聲音：“孩子，我們走吧。”抬頭看時，正是父親，右手拿著扁擔繩索，滿臉的汗。不一會兒，父親挑起箱子被褥，我們走出校門。到車站的路上，父親挑著擔子，不時地托一下因出汗要滑落的眼鏡。上車時又買了點吃的給我，說路上別餓著。我有些埋怨地問他為什么才來，父親沒有答復。好像總是在思考著什么。
第二天我從母親口里知道了原委。廠里不景氣，父親的副手聯(lián)合會計孤立他，父親已很難在原單位立足。與鄉(xiāng)里幾經交涉，仍然不知今后去向。昨天接我前在鄉(xiāng)里等鄉(xiāng)長書記不著方匆匆離去。
我仿佛又看到父親滿臉的憔悴。想起一句話：父親的愛，如同深藏心靈的痛苦。
應屆生的我以低于投檔線十分之差名落孫山。復讀那年，我寄住在四叔家里。那是全家處于低谷的一年。父親被鄉(xiāng)里安置在連自己在內不到十人的小廠，微薄的工資經常幾個月后才能拿到。
記得那是初冬的一天。腳上單薄的布鞋已很難御寒，一連幾天都想著父親能來看我，帶我去買雙向往已久的雙星足球鞋。父親果然來了。坐在桌邊，我說，爹，我腳上的布鞋要破了，很難過冬。父親在兜里掏了幾下，捏出幾張皺角票，訕訕地自我解嘲道，哦，這幾天身邊沒錢，等過幾天我托人送來……
一個多星期后，我拿到了父親托人帶來的八十元錢。四嬸告訴我那是父親回家后將兩只尚不強壯的山羊賣掉得來的錢。然而，父親從來都不告訴我這些。夜晚，我獨自在被窩里流淚。心想，無論如何，我要考一個好的學校，學一個好的專業(yè)。
靜下心來的時候常想，錢實在是好東西，因為我們用它可以買到很多想要的東西；錢又實在不是好東西，因為它常常將我們至親的人拖累得令人不安……
命運與現(xiàn)實往往令人意想不到。當和我志愿相同卻低于我考分的五個同學都拿到稅務學校的通知時，握在我手的卻是一所不是很好的大專院校。那個志愿是父親專門從家里趕來讓我加上去的。如今那班同學都拿著數(shù)倍于我的薪水，不能不令人扼腕十幾年前的一念之差。
然而，我并不怨我的父親，盡管偶爾會感到一絲后悔。因為我深知父親的意圖，多填一個志愿多一分錄取的把握，雖然他自己并不是很在行。
每當此時，便想起幾個字：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讀大學第二年的一天，父親送貨路過南京（那時小廠已稍有好轉），晚上到學校里來看我。我們父子談到半夜才睡，第二天清晨我送父親出校門。紛紛揚揚的雪花下，父親與我并肩而行，不時地囑咐我家教途中一定要小心。臨上車，又買了幾個大蘋果給我�？粗赣H在人群中吃力地擠上車的背影，想起初中語文課本里的《背影》：“走到那邊月臺，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獨自佇立在大雪中，良久，良久。
參加工作的第一年，父親因小廠缺乏競爭力倒閉而下崗。原先的農具廠當年他的副手與會計因故入獄，導致破產，父親的退休也便像是永遠沒了著落，只是象征性地領到千把塊錢。但是，畢竟家里也一天一天地好起來了，因為我與弟弟都走上了工作崗位。
全家團聚的時候父親總是叮囑我們：孩子，在單位要好好干。不要做違背良心的事，你看，你爹一輩子也當過廠長，雖沒給你們留下什么資產，但是我心坦蕩，日子雖苦點，卻毫無顧慮……
我明白，那是父親一生的所得，更是一生對我們的無限關愛。我用了三十多年，終于讀懂了父親無言的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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