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不是我的親叔,村里的人都這么叫,我也隨從著。他一個人走過他的一生,顯得有些獨單,又有些蒼白。
他的爺爺是個地主,那年代,村前村后幾十里的地都是他家的,紅紅火火。待落到他那年月時,家里再沒有昔日的風光了。父母早早過世,爺爺留給他的僅是村口兩排高高大大的土房子。那房子已經(jīng)不很完整了,灰黑的土墻歪歪地立在那里,窗子只剩下了幾個方洞洞,毗連的房子,靠西邊的已經(jīng)塌倒兩間。當山村夜幕降臨時,那里變得像一片遠古以來的古老的墳地,圓破破的窗口上亮著昏昏的燈光,如同一團鬼火在陰森森地探頭探腦。
三叔高高身子,干瘦干瘦的,像根干枯的柴;背有點駝,如張彎弓,一頂破爛的舊黃帽終年蓋在他那終年不見陽光的禿頭上。整日毫無生氣,說話窩窩囊囊,叫人聽不清。走起路來,胳膊和上身都僵死般,慢騰騰的,怕踩著螞蟻似的。他是個剃頭匠,腋下夾著個又破又臟被黑布裹著的木盒,整日從東村到西村,從西村到東村,時常一連好幾天,也沒剃半個頭。他那塊莊稼地里的莊稼,長得還沒草高,一年的收成,頂不上他三個月吃。他吃不上飯也是常有的事,天暖時,他便背上拄在墻角發(fā)黃的破魚網(wǎng),到村外的溝河里打些魚,然后去幾里外的街上換點吃的東西。遇上天冷的冬日,他便畏縮在他那屋子里,伴著他的是一盤淹淹一息的火。他那干巴巴的兩眼,透過圓破破的窗口,長久地望著外面的飄雪和那塊深灰色的天空…… 然而,三叔給我的童年卻增添了許多的色彩和樂趣。
在他的后院里,有許多高大的梨樹,一到夏天,樹上便掛滿了大大小小的梨。當月亮爬上村后的山頂,我同村里的孩子們便躲到他的院墻外,等著他窗上的燈滅,然后悄悄爬上墻頭,攀到樹上,偷吃那甜甜的梨子。但時常他一整夜幾乎都不睡,一個人在有月亮有風兒的夜里,唱著一夜同樣的歌:“風兒吹,風兒吹,吹著那姑娘的臉……”“雨兒滴,雨兒滴,滴打著我的心……”他把自己都唱醉了,手腳不時地有節(jié)奏地敲著他身旁的什么東西,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悲悲戚戚的聲響來。
聽說三叔曾經(jīng)有過一段愛情故事。幾年前,他認識了鄰村的一位姑娘,那姑娘死心要跟他走。在許多個深夜里,他偷偷地到村口等那姑娘。后來,姑娘家的人發(fā)現(xiàn)了,把他抓住,捆回去,吊起來,打了個半死。那姑娘心還不死,但他害了怕,跑到外面,三年都沒回家。村里的人都以為他同那姑娘私奔了。然而,三年后,他又一個人回來了。三年在外,他老了許多,精神也衰了許多。后來聽說,那姑娘嫁給同村的一個青年,結(jié)婚三年了,還沒有孩子。
此時,深夜里,墻外的我們已經(jīng)都困了,東一個西一個的,睡著了。
如果遇上節(jié)假日,村里的孩子們不去學校,都跑去后山上玩。遠遠地見到他腋下夾著個黑布裹著的木盒,勾著腰,緩緩地從黃昏村外的那端走來。山上的孩子們像群黃蜂似的,一擁而上,把他圍個圈,同他打諢,取笑。問他:在鄰村有沒有遇上個姑娘;你自己的頭發(fā)咋還不剃……有兩個大膽的孩子,跳起,欲把他的破黃帽奪走。每當這時,他總是漲紅著臉,用胳膊緊緊地夾著腋下那個黑布裹著的木盒,一只手緊緊地按著頭頂上的破黃帽,半歪著身子,慌慌張張地擺脫著,嘴里嘰哩咕嚕地嘟嘟著:“別鬧了,別鬧了……”
等他一走開,孩子們便異口同聲地在他的背后叫:“剃頭匠,去剃頭,剃了錢來換老婆……”
冬季有雨雪的日子里,他那屋子便聚集全村的孩子,有說有笑,打打鬧鬧,一片沸騰。他總是半歪著身子,躺在床上,滿臉一幅黯然的神色望著屋內(nèi)的孩子們。他們有的爬上窗臺,有的把身子半懸在半歪的門上,另兩個推拉著,門發(fā)出嘎吱嘎吱的怪叫;不時地,有人會從缺了條腳的凳子上摔倒,于是一片暴雨似的笑聲響徹全屋;有時候孩子們各自從家里偷來一些花生,黃豆什么的,又到村口拾些柴草來,在他那快倒塌的灶上燒,還未等熟透,己被搶得凈光。每每此時,他便在床上大呼大叫,擔心灶被擠塌,門被壓壞,但誰也不理他,他便只得在那里無可奈何地唉聲嘆氣。
后來,村里的孩子們長大了,離開了家鄉(xiāng),有的去了遠遠的地方讀書,有的去了遠遠的城里打工,他漸漸地被冷落了。
日子一天天地流逝。他老了,歲月如霜般打白了他的兩鬢,臉上的皺紋更深了,一道道猶如干涸河床里的裂縫,背更駝了,行動也遲緩了。兩只手整天不停地抖動,像冬天寒風中瘦長的樹枝。讓他剃頭的人已經(jīng)很少,幾乎沒有,或者說根本沒有,于是他的日子更黯淡、更艱難。
然而,他的生活已經(jīng)完全不能自理了。在一個冬季將至晴朗的日子里,鎮(zhèn)政府來了兩個人,在村里人的幫助下,把他接到鎮(zhèn)敬老院,在過后嚴寒的冬季里,他卻擁有陽光般的溫暖。去年冬天,一連下了好幾日的雪,雪很大,漫山遍野的,把家鄉(xiāng)的村莊都給埋沒了,村前村后一片的白。風也很大,沒日沒夜地刮著,像狼嗥般。那天深夜,他的老屋在風雪里倒塌了。幾天后,雪停了,天也晴了,太陽出來了。在一個午后,他在院子里的陽里下打著盹,過后,他睡著了,靜靜地睡著了,然而,他再也沒有醒過來。
他死了。
他就這樣地離開了人世間,在一個無風的有陽光的有溫暖的下午。
第二天,村里的人把他送到后山上,埋下,全村的人都去了。后山上又添了一座墳。兩天后,一位滿頭白發(fā)滿臉皺紋的女人,在他的墳前,燒了兩堆紙灰,哭哭泣泣的。
村里的人說,那就是曾經(jīng)要跟他走的姑娘,現(xiàn)今也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