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七月份,那晚天氣悶熱。我躺在賓館潮濕的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直到凌晨三點我依舊心緒紛亂,腦海里一直在回蕩著剛才爭執(zhí)的場景。
事情發(fā)生在六個小時之前的大雁塔。當(dāng)時我們準(zhǔn)備回賓館,卻被影樓的阿姨拉著拍古裝照。我心里“咯噔”一下,嘴里木訥地爬出一句話:“阿姨我拍,一張二十塊錢?”
談攏價格后那阿姨很是熱心地拉著我換衣服、化妝。在她為我梳頭時旁邊走過來一個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姐姐盯著我看了許久,蹦出一句:“你的眼睛好漂亮。”
突然之間鼻子發(fā)酸得厲害,眼底涌出一股暖流。其實我那么積極拍照也不過是因為在許多許多年前,我的媽媽和我在大雁塔游玩時,帶我拍過古裝照。
當(dāng)時是我第一次穿那么好看的衣服,緊張地笑不出攝影師要的表情。媽媽就和攝影師站在一起,她努力地給我講著不怎么好笑的笑話,還不時對攝影師夸著我的眼睛多么好看,多么隨她?粗J(rèn)真的模樣,就好像我是她這輩子撿到的大寶貝一樣。
我與媽媽之間沒有過雨夜背去醫(yī)院那種橋段,可是突然之間我就覺得自己擁有著全世界最好的媽媽。
傍晚,攝影師將照片遞給媽媽,他說:“小姑娘笑的很幸福”。媽媽接過照片看了一眼后,就笑著放進(jìn)了包里。我拽著她,很想看看剛才拍的照片?伤彩遣唤o看,還說是拍的我很丑,她要留著看一輩子。
我有些惱,堵著氣不與媽媽說話。她只好帶著我去看音樂噴泉,可那次因為拍照推遲時間,噴泉沒看得到,我們還差點錯過了回家的末班車。那晚她像個女英雄似的拉著我追了好遠(yuǎn)好遠(yuǎn),最后才坐上了那趟末班公交。
然而多年后的這個晚上并沒有小時候那么美好,我被影樓給騙了。之前說好的一張照片,一下子多打印出來七張。當(dāng)時全店的人都在要我付錢。我一個人孤立無援,哭著和他們對質(zhì)。那會兒我難受極了,渾身都在發(fā)抖。憑什么要玷污我心底里最美好的回憶。
什么事情騙我都好啊,可為什么要在這件事上騙我?
那晚,我糾結(jié)于這件糟心的事情,恍恍惚惚醒來又睡去。直到最后,被尿憋醒。我擦著滿頭的汗下意識的喊了聲“媽”?墒菦]有回聲。反應(yīng)過來后,我夢游似的上完衛(wèi)生間躺回床上,就再也睡不著了。
我努力地回想,最近一次見到母親是半年前。
在夢里。
而距離我們最后一次真正見面應(yīng)該有五年之久。
其實那個時候,我還不清楚命運會在哪個下一刻將我拽入無盡的深淵。我拼了命地努力生活,拼了命的往高處爬?墒鞘б鈦韯輿皼,它又將我拼了命地往懸崖邊拽,讓我?guī)捉罎ⅰ?/p>
那是2011年8月18日,再平凡不過的一天。那天沒有馬航失蹤,沒有衛(wèi)星發(fā)射,那天也沒有轟動的娛樂頭條,那天甚至不是個周末。那年那天沒有在任何一個人的心里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可是就是在那一天,命運它毀了我所有的幸福。而這天卻也偏偏是我母親的生日。
我像往常一樣拿著課本認(rèn)認(rèn)真真的聽課,沒有不聽話也沒有搗亂,就像班上那些同學(xué)一樣平凡普通,可我還是沒能逃過命運的捉弄。
那天,我被叔叔接回了家,奶奶把我安置在門口的小椅子上。我還不太明白家里發(fā)生了什么,只是好多好多的親戚在院子里忙前忙后。一種不好的預(yù)感在我心頭滋生、蔓延,我很迫切地在人群中一遍又一遍的尋找著那個熟悉的身影。
沒有,還是沒有。
我扯了扯嗓子:“我媽媽呢?”那時我臉上還掛著快要哭的笑容,我以為下一刻她會像往常一樣走進(jìn)來摸摸我的腦袋:“媽媽在呢。”
可是那天我在門口的小椅子上坐了好久好久她都沒有出現(xiàn)。
他們說,她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
腦袋“嗡”的一聲一片空白,我失重般跌坐在地上大哭起來。身旁的人們依舊進(jìn)進(jìn)出出,頭暈的我說不出話來。我想去找她,我發(fā)了瘋似的想往外跑,腿卻越來越軟,索性我就用力向前爬著。
是在幾個小時以后我才不鬧的。我平靜的坐回到那個椅子上,開始進(jìn)入一種我現(xiàn)在也說不清楚的狀態(tài)。不知道持續(xù)了多久,之后我的視力和聽力才逐漸恢復(fù)。
我聽到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從靈堂那邊傳出,隨后我被人們推搡著進(jìn)了靈堂。進(jìn)去時,我就只看到了正對著我的那張黑白照片。照片里的那雙眼睛美極了,或許我已經(jīng)記不大清,那張臨時被抹去顏色的照片是在哪里拍的,可我很確定,當(dāng)時那雙眼睛里一定有我。
村子里那種土葬很是繁瑣,埋葬是在隔天的大清早上進(jìn)行的。我不太愿意仔細(xì)回想那天早上的細(xì)節(jié),只是懵懵懂懂的我并著六歲的弟弟一起將母親送走了,送到她再也回不來的地方。
從此我便沒了盔甲。
世界再大,都只是我跌跌撞撞一個人。那時,母親的離開無疑對年幼的我來說是晴天霹靂。我尚還不太明白死亡的含義,卻真真切切地體會了一場生死離別。
明明在去學(xué)校之前,母親告訴我,要給我做好吃的,要我周末早些回家給她過生日的?晌以俅位貋頃r,她卻永遠(yuǎn)地睜不開眼了。她時常對我講,人生的每一面都有可能是最后一面,我卻不知道那是我與她之間的最后一面。
那天我在隔壁整理書包,聽見母親在啜泣,我猜想化療一定很疼很疼吧。因為在生弟弟時,我都沒有見她哭出來過。那時我真的很想像小時候她抱著我那樣好好抱抱她,可我我卻不敢去看她。
我不敢看那個為我遮風(fēng)擋雨的女超人虛弱的躺在床上啜泣。我不敢看那個時常怎么抹都抹不白的母親,臉色一日比一日發(fā)白。
那種無能為力的怯懦感真的是糟糕透頂,憋的我太難受了。索性我將整個頭埋在書包里哭了出來,哭完了隔壁的哭聲也沒了。
半晌,我聽到媽媽喊我:“閨女,扶著媽去趟廁所。”我跑去攙著她,她像個孩子一般翻過我的手牽著我,乖巧的跟在我身后。我轉(zhuǎn)身看著她,那雙漂亮的大眼睛更多的時候是呆滯的,原本微胖的臉消瘦了好多好多。我不敢當(dāng)著她的面哭,可剛一轉(zhuǎn)回頭眼淚就控制不住,我問:“媽……你會好的吧?”
“到了。”她沒有回我話就進(jìn)了廁所。出來時她又牽上了我的手:“這周末你回來早些,你回來媽過生日。好久沒吃媽做的飯了吧?媽給你做你愛吃的。”
“好。”我說。
后來我媽沒來得及過她三十七歲的生日,我沒能吃上她答應(yīng)給我的那一頓飯。連最后一面都沒來得及見我,她就匆匆的走了。如果我當(dāng)初告訴她我不能沒有媽媽,她會不會堅持的久一些呢?其實我真的沒有她想得那么堅強啊。
生死之間,就將我與母親兩人隔在兩個不同的世界里,我再怎么喊,她也不會醒過來,我再難過她也走不到我的身邊,從此我們就再也見不到了。
那段時間其實我是知道母親病得很重,即使他們從不與我說起,即使她從不把難過表現(xiàn)出來。我也能感覺到病魔一點點在以我看得見的速度撕碎她的生命。面對死亡,大多數(shù)時候我只能藏在被窩里一遍遍與病魔做著交換。我祈禱她可以超越生死。我愿意折去我三分之二的壽,換她三分之一的命。
可是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啊!
大概生命的模樣就是如此。蘇軾在《水調(diào)歌頭》里寫到“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是啊,萬事萬物總不會都順了我們的意,老天總是樂意將我們生命中圓滿的顛簸成支離破碎的,然后再命我們終其一生去彌補。
陰陽兩隔也許說的就是從此以后次次相見都只能在夢里了吧。無論那夢是真是假,總歸是可以讓永不再相見的人還能夠活生生的站在你面前。似是她從未離開一般,與你說笑和擁抱。
后來無數(shù)次夜里我哭著醒來又睡去,睡去又醒來。后來母親似是知曉夢到她會使我更加的難過。再后來她便很少來夢里見我。后來便沒有后來了。
可生活依舊要繼續(xù),不是嗎?
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大一了,我的生命母親有將近一半沒來得及參與,她不知道我剛滿十八歲的模樣,她沒能陪我一起高考,她也看不到我以后將要托付終身的愛人,她無法來參加我的婚禮,她來不及看到我初為人母的幸福,等到某天也許我拿出來母親的照片會比我的模樣還年輕些許。
這些又什么關(guān)系呢?我遺傳了母親的眼睛,她沒來得及看的我都會一一代她看完。不論是山川美景也好,還是我與弟弟成長的點點滴滴也好,我都會用她給我的這雙眼睛代她看完。讓她第一次做母親不留遺憾,來趟這人世間也沒有缺失。
往后我明亮的眼睛里,全是給她的世界。
如今距離母親離開的日子已經(jīng)越來越遠(yuǎn)了,但我總是在想,她不可能突然之間就消失得什么都沒有。不會的,我不相信什么鬼神,可我總會想,也許她只是換了一種方式睡著了,她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也許她還想著為我做那最后一頓飯吃,可是她起不來,也醒不了,更見不到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