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我還是一小黃毛丫頭，我們一大家子老老少少。每近年關(guān)，外婆家的那條山路上，摩托車“嘟嘟嘟”地上山下山，人們樂呵呵地互相招呼著，面容上洋溢著幸福的紅光。
大年初二一大早，在“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我被媽媽從被窩里呼喚起來，她抓著我肉嘟嘟的看不見關(guān)節(jié)骨的胳膊穿衣服，媽媽那溫?zé)岬碾p手在我干爽的皮膚上不經(jīng)意碰觸，我吱溜一下又鉆回被窩里，“咯咯”地笑。喝一碗稀溜溜的面條暖暖身子，跨上自行車，帶上斤半大肉、七八顆雞蛋、兩斤白糖，還有那一路金燦燦朝陽，朝著外婆家進發(fā)。
外婆家在山的那邊，山底下我們把自行車寄存在一位大嬸嬸家，大嬸嬸熱情的請我們喝熱茶，臨走時，還抓了一大把花生瓜子硬生生塞進我的衣兜里，歡快地朝著我們巧笑，我們嘴里哈著熱氣，揮手道別。
拐過一個山頭，太陽早已在山腰上等著我們，爸爸提著大包小包，媽媽拉著我的小手，一家子哼著歡歌前行著。沒一會兒，我的腿腳就不聽使喚了，嘴里也干干澀澀，我時不時地向媽媽撒嬌，不住地喊著口渴。被鬧得沒辦法，媽媽索性抱起我，無奈地朝爸爸告狀，爸爸停下來溫暖地笑著催促著。不過畢竟我也五六十斤重了，媽媽終于抱不動我了，她悄悄追上爸爸，把我往爸爸懷里一塞，提上行李靈活地躲開，看到奸計得逞，她尖叫著撒著腳跑開。媽媽穿著的那條寬寬的粗布褲子呀，歡跳著喝著風(fēng)，還時不時跳出一點兩點紅色秋褲，在陽光下晶晶亮。
爸爸傻傻的，望著我皺巴著一張臉。我在爸爸的懷里幸災(zāi)樂禍的歪笑。不過爸爸的歪點子多，他一直跟我聊著我們小孩子過家家的事，聊著旁邊莊稼地里逃竄的黃鼠狼，聊著山溝溝里那個秀美的水庫，聊著路邊一朵兩朵暖暖的蒲公英。我完全沉醉在爸爸為我編織的故事中，忘記了剛剛腿疼、口渴的芝麻小事。我在爸爸懷里掙脫踢騰著小腿，鬧著要下去摘一朵蒲公英。爸爸放下我，沿路摘下兩朵蒲公英，我們吹著，跑著，蒲公英笑著，鬧著。吹完了再跑去前面繼續(xù)摘，繼續(xù)吹，繼續(xù)鬧。媽媽也加入我們，一起鬧騰著，隆冬臘月，寒氣全無。時不時的下來幾輛摩托車，他們會停下來跟爸爸媽媽打招呼，寒暄幾句，相互地送上新年祝福。聽媽媽說他們是外婆家的左鄰右舍，相互聊著，開心的不行。
蒲公英玩膩了，我又開始撒嬌，開始不走路。媽媽喊爸爸，爸爸牽過我的手告訴我前面的山彎彎里有蘋果，我聽了眼睛一亮，想都沒想，拽著爸爸的手，嚷嚷著要去摘蘋果。不知道走了多少個山彎彎，每次問爸爸，他總會說就在前面點，我就這樣被爸爸騙著走了好多路。路過了一個土地爺廟，爸爸媽媽上前跪下磕頭。到我了，我虔誠地上前跪下，給土地爺爺磕頭，嘴里還念叨著，保佑我馬上就可以看見蘋果。我嚷嚷著要跑去前面摘蘋果，踩著熟悉的山路，繞彎彎，抄小道。山坡上有人放羊，而小道是那些山羊踩出來的，不好走但我卻最喜歡。不僅僅是因為小道近一些，更重要的是小道上的泥土稀薄，大的小的石頭七零八落地橫在其中，我喜歡從一個石頭上蹦到另一個石頭上，喜歡指著路上的羊屎沖著爸爸媽媽說是他們拉的，喜歡在這些石頭路上跑跳著來顯示我小個子的靈活，喜歡能看到山下村莊和農(nóng)田的開闊視野�？斓缴巾斄�，忽然聽到一陣摩托車聲音，爸爸媽媽高興地催促著快走。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大，可突然又停了，我正眼巴巴的四處張望尋找摩托車的影子，忽然聽見有人喊我的小名，笑意濃濃地問我冷不冷。我還納悶著，爸爸媽媽就笑著催促我喊“舅舅”，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舅舅來山頂上接我們了。我開心的撒開腳丫子一口氣跑了好長一段路，轉(zhuǎn)過山頭，就看見舅舅站在摩托車邊上�？匆娢遗d沖沖地過來了，舅舅笑咪咪的蹲下，張開雙臂把我迎進懷里，我緊緊摟著舅舅的脖子“咯咯”直笑。爸爸媽媽也趕上來了，他們熱火朝天地聊著家常，我掙扎著從舅舅懷里溜下來，爬上旁邊的小土丘，自己尋開心。
我最喜歡坐在舅舅摩托車的最前面，可以一睹山路下坡的風(fēng)景，曾經(jīng)一度，我對這個位置情有獨鐘，迎著風(fēng)一路下來就像是俯沖一般。
一進村，聽到摩托車聲，路邊的山民們都迎出來，女人們系著圍裙，男人們端著飯碗。他們堆著滿臉的笑容，朝我們招呼著，一路上我后面的三個大人不住的揮手，點頭，說著，笑著。小孩子呢，三五個簇成一團，頂著他們裝滿問號的大腦袋張望著。
外婆家的房子是村子里最好的房子，四間兩層半，外帶廚房及陽臺。后來聽媽媽講起，修房子那年，她正高三，家境本就薄弱，再加上修房子，媽媽放棄了學(xué)校優(yōu)等生補習(xí)的機會。經(jīng)濟壓力加上心理壓力，那年高考，以低于分數(shù)線四分的成績與大學(xué)失之交臂。失學(xué)后好幾年的時間里，媽媽都無法從這遺憾中走出，直到后來遇到爸爸。
摩托車直接開進外婆家的院子里，一下子整個院子就炸開了鍋。大姨小姨，外爺外婆，臨院的叔叔阿姨，婆婆姐姐，還有我的那一堆弟弟妹妹，圍住我們七嘴八舌聊開，我被掂下車。乖乖地進了屋，挨著火堆坐下烤手，火堆上的柴火“噼里啪啦”地?zé)�，濺著火星，冒著青煙。差不多暖和了些，那一堆熱情的大人們也陸陸續(xù)續(xù)進了屋，我就被小我三個月的弟弟拉出去玩。說出去玩，無非就是帶我去離家很遠很遠的小商鋪里買炮火。我們帶上鄰家的男孩女孩，一幫人浩浩蕩蕩地就跑了。
外婆家的那條山路啊，深一腳淺一腳，裝滿了我所有童年趣事的記憶。
山里的商鋪不同于我們壩里的商鋪，看不見柜臺，看不見五顏六色的小吃，黑黑的一間屋子，一兩箱商品隨意堆放著，給了錢，拿上我們的炮火，一幫人氣勢高昂地出去了。回家的路上，路邊的破碗都逃不過厄運�？焖冱c燃一根，用破碗扣著，然后捂著耳朵迅速的跑開，興奮地看著破碗是怎樣被炸到天上去;或者點燃后搖一下扔進水潭子里，運氣不好的話扔進去就扔進去了，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相反如果運氣好，就會看到那水被炸得幾丈高。
就這樣一路玩著，等回到家，大人們就等著我們吃飯了。老大一口鍋里煮著菜豆腐，旁邊的瓷盆里盛著亮晶晶的面皮，一條一條軟軟地閃爍著歡快的喜慶。我和弟弟“蹭”地爬上飯桌，把玩著筷子，直到大人們把飯端上來。家里只有一個小洋瓷碗，我和弟弟又為誰應(yīng)該用這個小洋瓷碗，激烈地爭吵了一番，大人們也不上來勸架，只是在邊上看著笑著。最后因為我是客人，所以小碗歸我了。一碗菜豆腐下肚后渾身熱熱的，我夾起碗里的毛菜，因為菜葉上長有毛毛，就隨便瞎喊了一句“豆芽菜菜，毛毛菜菜”。結(jié)果一家人不住的夸我，夸我這句話對得好，夸我學(xué)習(xí)好，雖然連我都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么，但是得到大人們的夸獎，心里還是美滋滋的。
吃完飯后，大姨給我和弟弟準備了一個竹籃子，要我們?nèi)γ嫔缴系木虏说乩锔钚┚虏嘶貋�，說是下午回來包餃子。弟弟一聽就開心得不行，左手拿上竹籃，右手拽上我就跑了，顯然他已經(jīng)忘了我剛剛跟他爭小碗的事了。
去對山是要先下到山低的，弟弟帶著我下山，走到一處陡坡，我們看著沒辦法，走下去吧，沒有路，跳下去吧，又太高。山里的娃對泥土有著一種獨特的信任，弟弟一屁股就坐在陡坡上面，一松手就滑了下來，全然忘記了過年穿的是新衣服。我驚詫地看著，很佩服他的機智。弟弟一邊得意的望著我，一邊示意我從上面滑下來，我當然也是忘了媽媽的話，順勢就迫不及待地滑了下去。山溝溝的水田中間，新挖了一口井，經(jīng)過一冬天的冷凍，現(xiàn)在已結(jié)了厚厚一層冰。弟弟找來大石頭，“咣咣”雜碎冰蓋，撈起一大塊冰。我走近看了看下面清澈的水，水面平靜無瀾，整個像是一塊藍寶石。它的清澈不同于我們壩里河水的清澈，一個靜如處子，一個動若脫兔，各有各的風(fēng)情。順著山間的小溪往上走，陡坡處弟弟拉著我，下坡處他就在前面先跑了，遇上有小溪的路段，弟弟搔搔腦袋，從邊上搬來一塊大石頭放在小溪中間，我們踩著石頭過去。
外婆家的那條山路啊，一上一下，承載著我和弟弟許多美好的回憶。
割完韭菜回到家，吃過餃子后都下午4點多了。我們不得不下山回家了，大人們又一次熱情地簇成一團。而我，是最討厭這個時候了，因為回家對我來說就是不停地學(xué)習(xí)，就是沒有自由。我那親愛的媽媽，一邊用她深深的母愛感動著我，同時也用她終身的遺憾壓迫著我�？墒怯钟惺裁崔k法呢?離開外婆家的時候，我沒有哭，沒有笑，沒有人知道我內(nèi)心的難過。
舅舅跨上摩托車，說著要把我們送到山頂。上山的路當然沒有早上下來時候那么輕松，不過還好舅舅車技好，加大馬力也就上去了。山頂上，舅舅叮囑了幾句就掉頭回去了。我拉著爸爸媽媽的手，媽媽溫柔的問我今天吃飽了沒有，爸爸拉著我的手直撓我的手心，癢得我“咯咯”直笑。一路蹦跳著跟太陽公公賽跑，終于趕在太陽落山之前下到山低。在大嬸嬸家取回自行車，騎上就回了家。
那時，外婆家的那條山路啊，去的時候一步一步，每一步都是期待與開心;回的時候一腳一腳，每一腳都是不舍與難過。
可后來，一切都變了。外爺外婆感情破裂，外爺被外婆數(shù)落，一氣之下打折外婆的胳膊。舅舅視錢如命，拿走外爺多年賣苦力掙的血汗錢。大姨沒有良心，外爺病魔纏身的時候，不拿錢給治病，反而還說外爺沒病裝病，裝著不去掙錢，以至于最后外爺永遠離開了我們。弟弟不好好讀書，在學(xué)校抽煙上網(wǎng)，被學(xué)校開除后徹底輟學(xué)。大姨、舅舅被生活所迫，帶著弟弟南下打工，外邊生活苦，逢年過節(jié)便在電話里哭著訴苦。漸漸的，外婆被一個人擱在家里，她開始唱歌跳舞，參加各地廟會演出，還在演藝團里認識了一個老爺爺，開始了一段黃昏戀。再后來外婆一個人偷偷改嫁，外婆家就一個人也沒有了。值得欣慰的是老爺爺對外婆很好，外婆多年滄桑的臉上終于又有了少女的紅暈。
現(xiàn)如今，家家戶戶生活好了，我們有了我們自己的摩托車，回外婆家再也不用舅舅來接了。可是誰還記得外婆家的那條山路?誰還記得后山里那個溫暖熱鬧的小山村?偶爾回去一趟，摩托車油門一開，上車是在我家院子，下車就是外婆家的院子了�？赏Υ笠粋�院子，除了鄰家的那個連腰都挺不直的老婆婆，一個人都沒有，四處轉(zhuǎn)轉(zhuǎn)一片蕭條凄清。偶爾逢見一兩個人，臉上不會有太多表情，打個招呼也只是僵硬的一笑。
誰也不知道，外婆家的那條山路上，是誰偷走了人們臉上的笑容，是誰偷走了人們內(nèi)心的火熱，又是誰偷走了那些年人與人之間幸福。
只是，現(xiàn)如今人們的生活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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