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的頭發(fā)再長長就可以去求紅繩兒了。”這是奶奶在年初時拍著我雜亂的短發(fā)說的。
那時我只有六歲,在老家跟著爺爺奶奶生活一起,在外謀生的父母親連過年都不曾回家?guī)状?偸怯浀糜幸荒甏竽瓿醵䲡r,父親提著大包小包站在路邊,而母親一直啜泣的抱著呆呆的我。后來我才明白,在那之前我還沒當(dāng)面喊過她一聲“媽”。因為我只能聽出電話里她的聲音。
就在那年最炎熱的某天,奶奶一邊扇著她的圓扇,一邊拽著滿眼睡意的我到了后山的廟里。那廟里供著關(guān)二爺,他高高的站在石臺上,威武的握著他的大刀,圓圓的眼睛瞪著遠(yuǎn)處。供桌上擺著花花白白的饃饃,桌子下面堆著人們燒完紙的灰,滿屋子都是香燭的味道,紅紅綠綠的布條掛在門口。奶奶一巴掌拍回我伸向供品的手,罵道:“小兔崽子,敢和神仙搶吃的!”我灰溜溜的捂著被打的手,只見奶奶輕車熟路的找到供桌下用布包著的供香,又繼續(xù)從那桌下摸出一盒火柴。之后用點著的供香在我頭頂繞了幾圈,同時嘴里嘰里咕嚕的念叨著什么,才把那香插到關(guān)二爺腳下的香堆里,并示意讓我跪在供桌前。我在莫名其妙的磕了好幾個頭后,不解的看著奶奶把一根紅繩兒放在我手里。她說:“要把這個綁在頭發(fā)上,一定不能丟,記住了沒有!”我僵硬的點了點頭。
到了開學(xué)的時候,和我同行的同學(xué)看到我后笑得直不起腰,還說:“你還真的要這樣拴著去學(xué)校啊!”原來她也有一條一模一樣的紅繩兒,但是她系在了手腕上。“我奶奶說只有男孩子才系在手腕上,女孩子綁在頭發(fā)上才漂亮呢,不信我給你綁。”我一把解下她手腕上的紅繩兒,捏起她耳邊的一縷頭發(fā)就綁了上去。就這樣我們倆個頂著紅繩兒去了學(xué)校,惹得班里其他女生也開始綁。
上體育課時,我們玩的羊拐少了一個,大家推推搡搡的讓我去校門口買一個回來。校門口有一棵高大的樹,圓粗的樹干托著濃密的枝葉,樹下的鐵皮房子有著比一般房子更大的窗子,一塊寫著“賣貨”的木板被吊在門口。那是一個瘸腿老漢開的,他說話時胡子一抖一抖的,臉頰上的肉頂著圓圓的眼鏡,一年四季都戴著那頂灰黑色的圓帽,胖胖的身體陷在柜臺后的椅子里。柜臺上擺著形形色色的零食,從他的那個小房子里時常會飄出炒米和煮毛豆的味道,被這味道吸引的學(xué)生們沒錢時會乖乖的繞道而行,而有錢時也會主動湊過去挑挑揀揀。
我拿起羊拐遞給他錢時,才發(fā)現(xiàn)他正歪著頭打盹兒,于是我高喊:“收錢了!”他一下子驚醒,眼神飄忽的問:“放學(xué)了?”“沒有,我來買東西。”我揚(yáng)了揚(yáng)手里的羊拐和錢,他伸手探走錢,又彎下腰在柜臺下摸索半天終于抬起頭,用一只手撐著椅子,另一只手拿著找給我的錢。突然,他抽回那只拿錢的手說:“咦?你頭上的紅繩兒哪來的?”“我奶奶領(lǐng)我去廟里求的!”我不耐煩的向他晃了晃手,“那是我這兒賣的,這兒周圍廟里的紅繩兒都是從我這兒買的……。”他這才慢悠悠的把錢遞給我。我一溜煙兒跑了之后,聽到他在我身后喊道:“還有其他顏色呢……。”
因為奶奶說過等到紅繩兒顏色褪去才能拆下,我就一直那么綁著。終于,我的頭發(fā)越來越長,確實不能再綁那紅繩兒了,還沒等它褪色,奶奶說:“摘了吧,可以摘了。”奶奶將那紅繩兒洗干凈后緊緊地拴在院子里的棗樹枝上,轉(zhuǎn)身給我梳起了零散的頭發(fā)。
后來,原本在我書包里皺皺的課本被我收拾得平平整整,里面經(jīng)常夾著些路邊的花花草草。還每天把臟臟的布鞋都刷的干干凈凈,遇到路上的水灘開始繞著走,而不是一腳踏進(jìn)去。兜里的沙包、花繩被一塊兒圓圓亮亮的小鏡子所替代。經(jīng)常在一起的同學(xué)們變得越來越文靜,不再抓羊拐、跳皮筋,不再在教室里嘻嘻哈哈拉拉扯扯,也不再和男生一樣將書包隨便丟到地上。她們不時的理著長長的頭發(fā),相互涂著亮亮的指甲油,或是喝著糖水齊刷刷的坐在臺階上看著蹦蹦跳跳的低年級同學(xué),用手遮著嘴巴低低的笑,想著當(dāng)初是不是也有高年級的哥哥姐姐們看著那時的我們。
多年之后,奶奶變成了電話里的聲音,她對我說賣貨的老漢去世了,學(xué)校遷到城里了。那年過年,我被兒時的玩伴叫去玩雪,出門時被院里的樹枝勾掉了帽子,抬手取帽子時一下瞥見那樹枝上的細(xì)繩兒。我不由得愣在原地,奶奶當(dāng)年栓的繩子竟然還在,那繩子緊緊地纏著樹枝,顏色泛黃,在那天明亮的冬日下有些許暗淡。
如今,我在,奶奶在,玩伴在……沒有了的是賣貨的老漢和我的童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