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她想去看看外公,要我照舊買一束風(fēng)信子。
陽光艷的讓人發(fā)嘔,花店的白色薔薇把它們的臉擠成一團,像一頁皺巴巴的紙。我取了一束風(fēng)信子,徑直去柜臺結(jié)賬。
花店的老板是一個精明的中年男子,他把花包好遞給我:“小伙子買花送給女朋友啊!”
看見我沉默著不說話,他陪笑著點頭:“我懂!我懂的!”
你懂屁,我想。
大概是因為受了我的氣,他盯著正在看閱兵的小工大聲呵斥:“我掏錢找你來是看電視的嗎?沒見過閱兵是不是?土包子!”
我沖他把嘴唇調(diào)整到最輕蔑的狀態(tài)。
一個辛辛勞勞經(jīng)營花店,甚至忙的連自己的民族大事都棄之不顧的人,真是比老黃牛還老黃牛。說白了,就是比畜生還要畜生。
外公,我罵地對不對?
外婆每一次晚飯都會呷一口清酒,她說,這酒是欠臭老頭的。一杯酒下肚,她就會提起那個能讓她眼睛泛出一道輕柔星光的臭老頭。
臭老頭的故事,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外公結(jié)了兩次婚,用外婆的話來說,就是臭老頭在遇見她先前瞎了一次眼。
外公的第一次婚姻和同時代的大多數(shù)中國人一樣,由父母包辦,不痛不癢。
你要曉得,西安城不像上海。西安太老太規(guī)矩,很多事情是沒法駕馭的,比如婚姻,而上海是被小鬼子強迫開放的城,多半是自由的,城里的姑娘們公子們也是一樣。
依外太公的話講,我陳家是西安城的大戶。外太婆走得早,外太公襲了祖上的產(chǎn)業(yè),一手操辦鐵礦生意,一手撫養(yǎng)外公成人。后來,外公被外太公送去留學(xué)日本。外公說在日本見識了國人的腐朽,學(xué)了西服的穿法,嘗到了酒與女人的滋味,發(fā)覺只要操一口京都腔日語便可以在許多地方受到禮遇之后,他便把西安的地方話,都忘得差不多了。
不過他說他真的依戀西安城。
三年后,外公乘船回國,在踏上下關(guān)碼頭的那一刻,他說他心中臆想歸國的自己會給西安城帶來些許的談資,結(jié)果在故鄉(xiāng)人的嘴里,連泡沫也沒起一個。
西安城里,時間每一秒都不止是一秒。玄色的巷口只剩下就著天光做女紅的婦人,城外的坡上,孤立一座新墳,不知是葬著哪個染了小鬼子血液卻長眠他鄉(xiāng)的戰(zhàn)士。
外公說,在一個夜里,外太公脫下了他穿了半生的長衫,謹慎地熨平,恭謹?shù)厥召A進祖上傳下來的樟木柜里頭。那一夜外太公喚外公去屋內(nèi)教他西服的穿法。外公給他反復(fù)解開系錯的領(lǐng)帶。外太公望著鏡子,沉默了很久后道:“穿了一輩子長袍馬褂,今天卻學(xué)洋鬼子在脖子上拴根布帶!”外公沒有回答,只是轉(zhuǎn)正了外太公的領(lǐng)帶。
外公說,那時日本人的魔爪已經(jīng)伸進了中國的腹地,對日本人并無好感的外太公為了祖上的產(chǎn)業(yè),皺著眉頭換上西服去頻繁地洽談交際。每一次外太公回到家,都會昏昏然倒在床上,陷入生命中那種最原始的睡。外太公的確老了。他開始告訴外公做賬的技巧,他開始向外公托囑鐵礦稅款的條目,他開始為外公探聽合適人家,他開始就著電燈皺眉看著各家小姐的相片。
這就有了前頭說到的外公的第一任妻子。
新婚約摸三個月,外公就跑了。帶著盤纏和口糧,帶著衣物和一頂外太公的帽子,只留了一封信給外太公和新婚的妻子,跑去打鬼子了。
這一走就是三年,外太公去世的時候也沒有他的音信,而他的妻子守了一月的孝就卷了些錢連夜跑了。當外公拖著一身彈痕回家養(yǎng)傷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什么都不見了。那天夜里,他跪在老宅門口磕頭拜了外太公的在天之靈,拾掇了老宅,上了一把心鎖。
可歇好了傷,外公又跑了。
外婆在的時候常告訴母親:在這世上總有人要拋棄我們或者被我們拋棄,那么就總有人收留我們或者被我們收留。母親說她小時候一直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直到她長大。
后來的故事是母親講給我的。
藏北大地的高原上,荒涼漫長,天空和丘壑隔著一條大湖的距離。外公勒著瘦馬的韁繩,他的嘴唇被曠野里的風(fēng)沙割去嫩肉,只留下薄薄的兩片死皮長在唇角。他揚起牛皮鞭砸在老馬屁股上,只剩打在骨頭上沉默的聲音,好像這匹馬已經(jīng)枯萎到皮肉分離。馬蹄淺淺地沒入敗草叢中,無力抬起。
真是要路遙馬亡了,外公伏在馬背上絕望地瞧著遠處的大山。它冷峻地站在高原上,黃昏里的太陽從山頭落下,就像一只被鮮血浸染了的巨大墳頭。外公他們幾十個人已經(jīng)在這片荒涼里穿行了好幾個月,火柴所剩無幾,皮囊里僅剩下幾塊凍僵的狼肉難以為繼。這個初到藏地時英姿勃發(fā)的俊朗青壯,已經(jīng)在這窮山惡水間消磨掉了太多銳氣,大好年華的頭顱上染上如落雪般灰白的發(fā)。
他們這一行原本是打鬼子落了傷的戰(zhàn)士,國難當頭,老兵們早已習(xí)慣了睡在槍炮轟鳴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他們離不開槍與火。川湘的鬼子被打跑之后,外公領(lǐng)著活下來的一百一十五名戰(zhàn)士北上青海返回故土。途中被向?qū)Ю镱I(lǐng)錯了路,誤入羌塘大草原。
天寒地凍,野草荒蕪,口糧無幾,舉步維艱。
一只手從背后伸過來拉住外公的短襖,是外婆。外公回頭看見妻子溫柔的臉,她濃密墨黑的長發(fā)織成粗粗的辮子順著肩頭垂落,像是熱帶雨林深處纏繞的蔓長藤本植物。她的手指輕柔地摸到外公的掌心,冰涼卻堅韌得如同拉薩夏季盛開的格桑花,在堅硬的戈壁草地上溫柔綻放,也開在外公的心臟上。
“不要緊的,只要跟著河水走,就能到頭。”外婆知道他眉目之間的憂愁,輕聲細雨地安慰著外公。她把手探入外公的皮袍下,用力地握住他的胳膊,勒得緊緊的,生生讓外公覺著血管阻塞,心頭涌上一股振蕩的熱潮。
或許就是那一刻,外公告訴住在心里的另外一個自己:要繼續(xù)活著,要把他愛的人留在這個世界上!要把小鬼子打出中國的土地!
外公遇上外婆的第一眼,就在那細草如氈的平原上。
母親說,有些感情不曾郎騎竹馬來,只一面就緣定了三生。
她只身打馬過草原,明眸皓齒,住在了他心頭。
外公的靴子踩在雪里爛掉,毛襪和潰爛的傷口早已經(jīng)凍在了一起,隱約露出白色的腳骨。不斷有人哀叫呻吟著倒下去。
他們繼續(xù)走,咬著牙往遠處走,他們相信只要方向?qū)α耍賰措U的草原也能跋涉到盡頭,因為他們的槍還要彈射出血紅色的憤怒,將盤踞在中國的豺狼虎豹殺的片甲不留。
母親說,外婆在大雪里嗚咽,要她的丈夫活,哪怕沒有了她。
一月的艱難跋涉之后,和外公外婆一起回來的只有二十八個人。
或許是因為外公骨子里本就不是一個安分的人,他和外婆在西安的老宅子里度過了生命中最美好最安逸的幾年之后,又一次地離開了,還是去打鬼子。這次他什么都沒有帶走,留下了咿呀學(xué)語的母親的名字和埋在老宅槐樹下的金塊。
外公在前夜拾掇細碎時,外婆要他留下來,他一直笑。那個失眠的夜里,他告訴外婆,他在日本留學(xué)的那些年,不止學(xué)會了京都腔的日語,還知道了中國人總是在痛了的時候才會站出來,而現(xiàn)在中國瀕亡,他更要站出來,站在前面。外婆沒有再攔他,只是說他如果不回來就把女兒給扔了。
外婆說,外公這一輩子都在扮演一個兵,正因如此,外婆才說外公沒有多愛她。母親常打趣說,外婆吃了一輩子國家的醋。
外公再也沒回來過。
在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那天,外婆帶了一瓶老酒,坐在外公的墳頭上,喝醉了,睡了。
——謹以此文緬懷為抗戰(zhàn)獻出生命的老兵 |